(一)冬泳书记
白马镇几乎人人会水,除了步态不稳的小屁孩,还有耄耋之年的老年人。这其中,只有一人胆敢在寒冷的冬日下到河里戏水。这个人就是白马镇党委书记白得水。
白马镇无马,镇因河得名,老早就叫“白马镇”。河对镇有功,给当地带来丰富的水利资源,浇灌养育了两岸的乡亲。在河的中段,有两处相距半里的弯道,底浅水缓,细沙可见,形似两个依河相连的内湖。河是镇的母亲,白马镇人特别好水。不知从何时开始,第一处弯道成了女人沐浴之地,俗称“男湾”;第二处弯道成了男人沐浴之地,俗称“女湾”。两个地方区分开了,沐浴的男女多半光身入河,夏日傍晚,白花花一片屁股蛋子和着轻微荡漾的碧波,上下翻飞,若隐若现,在夕阳映照之下煞是壮观。
喝着白马河水长大的白得水,早年从村支书任上进入镇党委,先后干过五年副镇长、十年镇长,五十岁那年上任镇委书记。白得水不但水性如同河里的鱼儿一样了得,还是当地绝对少见的“硬汉”。每年进入“数九”寒天,白马河不结冰却也冰冷刺骨,只有白得水敢在河里戏水扑腾。镇上传言:早年某个冬日,一个外地女人掉进河里,当时并不冬泳的村支书白得水恰在附近,棉衣外裤一脱跳水救出外地女人;后经媒体报道,英雄帽子层层盖来,把白得水盖成国家干部。当了镇干部之后,白得水干脆开始尝试冬泳,之后年年如此坚持不懈,还拿过县里数次冬泳大赛冠军。
白得水冬日跳河救人是真,搭上荣誉之车成为国家干部也是真。有人不咸不淡地说,白得水是个“冬泳书记”,所有成绩都是他在冷水里泡出来的。有人就替白得水辩解:白书记可不是“冬泳书记”,而是有着敢于拼搏的“冬泳精神”,说白书记坏话的龟孙子们看看,白马镇经济总量虽说不是全县前列,但也位居中上,而且社会平安和谐,难道不是白书记的功劳吗?白得水听了,也不生气,孤身一人去了白马河边上散步。河水低声欢笑,勾起白得水心中的往事:改革开放初期,全县轰轰烈烈大搞工业经济,只有白马镇卡得非常严,凡是涉及污染的项目一律禁止!白得水有自己的想法,宁可起步慢一点儿,也不干那些破坏环保的断子绝孙事。心中光明的白得水来到男湾,扒光衣服,跃入河中,游了个天昏地暗。
这一年“数九”开始后的某个傍晚,白得水正在河里游泳时,党政办主任跑到河边扯着嗓子喊:“白书记赶快上岸,县委组织部领导在镇里等您呢!”白得水浮在河面,说:“不是讲好明天来镇的吗?”同行的组织人事办主任说:“组织考查干部都是出其不意的啦!”白得水就上岸擦身进车换衣,回到镇机关时,镇组织委员陪同县委组织部长,已经等候多时。
组织部长是县委常委兼任,副处级别,高白得水一个台阶,但资历比白得水浅。白得水当镇委书记时,组织部长还是县委办副主任。组织部长说:“白书记啊,我可不是突然袭击,主要是想来看看镇区主管下班后忙些什么。”白得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靠山吃山靠水亲水,组织也清楚,我这条泡在白马河里长大的‘鱼’,如果没有大事和会务缠身,几乎雷打不动地会在落班后下河游泳。”组织部长呵呵一笑:“作为一方长官,白书记下班后能推掉那些繁复的宴请?”白得水也呵呵一笑:“能办的不上饭桌,不能办的上了饭桌也没用,我什么饭局也不参加,再说又不是紧急大事,总不好意思将我硬拉上岸吧。”
组织部长暗暗点头,白得水每日淡定下河游泳,既避开世俗的宴请,又锻炼了身体,相比其他日夜忙碌的镇区书记,这是难得的为官之道。就开门见山地表明目的:“白马镇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白书记做出的成绩,全镇有目共睹,组织上考虑您带领班子干了两届,年龄也将到任职期限,准备安排您去县人大继续发挥力量作贡献呢!”
白得水恍然大悟,县人大前不久空出个副处位置,县里已经开始着手人事部署了。作为县以下基层机关干部,绝大部分公务员在股级退休,要想成为科级镇区主要领导和部委办局负责人非常不易,升至处级县领导者更是凤毛麟角。通常,县人大、政协班子位置空出,哪怕是非领导职务的副调研员,也有很多镇区和部委办局领导趋之若鹜。这次组织部长亲自“袭击”,已经58岁的白得水有些感动,说明组织上不仅肯定自己的成绩,还在关心自己。这之后,县委书记又在办公室召见白得水,并与之作了时间不短的恳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渴望突破天花板的基层干部,鼻子更加灵敏。白得水要升处级的传闻,官场坊间都在传。虽然人大并无审批实权,毕竟也是县级领导,说话也有分量。有些本镇官员攀亲带友地请白得水吃饭,都被谢绝。有些县城官员物色到较好地段的房子,暗示白得水以亲戚名义的折扣买下,也被拒绝。
白马河水,流逝如斯。头几个“九天”,寒转冷逐至冰冻,白得水下河游泳。后几个“九天”,寒极转暖冰消暖长,白得水下河游泳。直到春暖花开响雷震震,白得水游得更欢。当水牛撒着欢下田干活,白马镇迎来换届,白得水出乎意料地留镇,改任非领导职务的主任科员。无官一身轻的白得水落河更加勤快,下班准时出现在河边。有些吃饱了撑的人,看见河里扑腾的白得水,又不咸不淡地说:“老家伙提拔泡汤,准是在任时干了坏事被查出来了。”白得水听了,概不回应,人却更像一条得道的大鱼,入水沉静,上岸不惊。
次年夏天,临近退休的县委组织部长羡慕白马河清澈无污,经常周末驱车来到白马镇约白得水同游。有一晚,两人光身下水,无牵无绊、无拘无束游到尽兴处,组织部长突然问道:“老白啊,多少人对退休前上个台阶求之不得,你却推辞不要,究竟为什么?”白得水呵呵一笑:“你要是追上我,就告诉你秘密!”说完,一头扎进河里,潜行百米开外。
月光碎银一般洒入河里。白得水将矫健的背脊轻浮水上,脸面闭水,拷问自己:当年要是调去县城,哪里去找这么干净的河水游泳?如果不能天天游泳锻炼,我还有今天这般硬朗的身子骨吗?抬头吐了一口河水,白得水心说,好多官场的人啊,越是最后两年越舍不得放弃,结果丢了官帽坏了身子,何苦呢!
大腹便便的组织部长啥也顾不上想,朝着白得水的方向奋力追游,片刻之间,筋疲力尽。白得水眯眼回望,但见白马河里波光粼粼,组织部长两片肥肥厚厚的屁股在水中荡漾起伏,宛若黑暗中摇曳盛开的洁白花瓣。
(原载2016年9月5日《羊城晚报·花地》、2017年第2期《文化中山》;2016年第22期《小小说选刊》、2017年第1期《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2月下半期《领导文萃》及人民网选载;入选《2016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排行榜》、湖北襄阳8所高中2017高三联考语文试卷、河北衡水中学高三语文试题及2019高考语文专题冲刺试题等)
(二)白面镇长
白马镇领导班子要换届了。镇党委班子十一人,除了原副书记、镇长平调县直机关,转任发改局局长,其他党委成员原封不动。机关事业单位人员设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因岗设人人走岗在,空出一个位置,总会空出形形色色的故事。就有成竹在胸的本地官场人士传言:空出来的那个镇长位啊,肯定非白副书记莫属啦!
传言中的白副书记,就是白马镇专职副书记白望山。白马镇现行编制中,设一个党委书记、两个副书记,其中一个副书记由镇长兼任,另一个副书记单设,专职协助镇委书记分管党群政法社会事务。传言说得没错,按照往常惯例,镇长上升或调走,一般会由专职副书记接任。原镇长调走的第二天,就有班子成员往副书记办公室跑。胆子更大的去到白望山家里,端茶奉水之间大胆直呼“白镇”。当下主政的两位主官心知肚明,这些人无非想着“后浪推前浪”,有人往前挪动一步,他们好跟着迈进一步。当个基层干部不容易呢,除了书记、副书记是正科级别,其他班子成员都是副科。后者虽说行政级别相等,但政治地位“寸寸是金”,往前挪动一步排名就不一样,台上的面子和分管工作的重要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白马河的流水可以亘古永恒,白马镇领导班子却不可能一成不变。换届前夕,上级明确:新一届班子要有完全不同的新鲜血液注入。拟任白马镇镇长是省旅游局的一名科长,在县里挂职两年,拥有名校硕士研究生学历,只有35岁,不过非白马镇籍。任命下来前,镇委书记和白望山赴县与未来的副书记、镇长见面,对方留给两位主官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县委组织部长神色凝重地解释:这次调整主要考虑白马镇班子全是当地人,普遍学历本科以下、年龄40岁以上,所以组织上这次推荐经过了深思熟虑。组织部长说完,目光投向张志高:年轻也是优势嘛,我们相信学历高、能力强的志高同志,很快就能在基层重要岗位上得到锻炼和成长。组织部长的话满怀期待,镇委书记听得频频点头,张志高听得激情昂扬,只有白望山的内心五味杂陈。
组织上宣布张志高任副书记那天,除了镇委书记和白望山,其他班子成员和镇村干部有了想法。一个老资格镇干部私下愤愤不平:“白马镇建镇几十年,除了偶尔来个副镇长,从没一来就当头的。”另一个老资格村干部跟着调侃:“而且还是个白嫩的年轻后生,我们每人扔句话到白马河,都能击起河水淹死他!”果真,后来选举镇长时有了名堂,虽说顺利通过,但离全票差了好大一截,新任镇长至少面上不那么光彩。又有好事者绘声绘色地传言:年轻的白面镇长在人代会上羞红了脸,厚厚的眼镜片上偷挂了两串泪呢!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志高不但一把火没烧起来,自己却常常被烧得内心上火。白马镇地盘虽小,经济和文化活动却异常活跃。往常,某些活动有分管领导出席即可,分管领导现在却非要邀上镇长。张志高本想周末早点返回县城,与在县里工作的妻子团聚,经分管领导一折腾,每周一次的团聚就得推迟甚至失去。尽管张志高从未缺席,赚足颜面的分管领导似乎并不领情,但凡工作开展和项目推进是镇长挂帅的,他们就推诿停滞或虚晃一枪来应付了事。如果被上级检查发现存在问题,有些分管领导直接两手一摊:“这项工作嘛,是我们新来的张镇长在主抓呢!”而更令张志高难堪的一次,则是白马河的“七·七横渡”。
据白马镇地方志专家介绍,白马河悠悠流淌了千年,当地百姓每年农历七月七日自发组织渡河比赛,既为消暑,又为娱乐。逐水而居的百姓对白马河怀着深厚的感情,加之河水从没受到污染,为了传承活动顺应民意,白马镇党委、政府干脆选中一处河面开阔点,每年开展一次“七·七横渡”活动。吃水长大的白马镇人个个善水。往常每届横渡活动,精通水性的镇长带领会游泳的群众跃入水中,宛若条条浪里白鱼,浩浩荡荡地奋力前游,引来两岸观众掌声如雷。但在张志高担任“七·七横渡”组委会主任的这一届,白马河上出现了历史性的尴尬场面:带头的镇长不仅身缠救生圈,还被同游的干部、群众远远抛在后面。
横渡活动一结束,本地网络炸了锅,出现一条标题网帖:新任镇长旱鸭子,白马河上丢颜面。一名老资格干部在某个会上说出这条热闹网帖,引来哄堂大笑。白马镇的官场民间传言也更加直突:新来的那个白面镇长啊,说好听点是太年轻不接地气,不好听点是不接地气不谙民情,高学历文凭不过废纸一张,对治理地方和树立威望有个毛用!而当年总结,白马镇经济增速虽然没有落下,但组织上对镇领导班子测评时,人大代表和镇机关事业单位对张志高的民意测评和综合评价,位居倒数第一。拿着测评结果的县委组织部领导找张志高谈话,委婉提出告诫。
张志高是大学毕业之后考上公务员的,在省旅游局时因为勤勉敬业,几次被评为年度优秀公务员。自认为优秀的张志高主动申请来基层。没想到得意的人生落得这样的耻辱,张志高感觉无地自容,还深深后悔当初下镇。谈话结束,心灰意冷的张志高来到白马河边,找了个无人之处痛哭一场。尔后沿河岸而上,发现河流中段有个地方滩浅水急,不少鱼儿争先恐后地逆流跳跃,在夕阳下蹦出晶莹的水花。张志高突然受了启发:鱼在逆流之境尚能飞跃,何况我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那之后,张志高在镇上租了房子,白天走村入户察访民情,晚间邀约好水群众下河游泳。平常打扮洒脱随意,草帽一戴深入街巷,裤腿一卷下到田间。坐与群众拉呱家常,皮鞋不再擦得锃亮,头发不再梳得溜光。即便到了周末,也不返回县城,而是叫了妻子下镇团聚。还学会当地方言,虽然不太顺畅,至少能够无障碍地倾听交流。张志高在第二次主持“七·七横渡”前夕跑回省城“娘家”,聘请省旅游局和外侨办的领导担任顾问,拟将横渡活动升格为县委县政府主办,白马河镇党委、政府承办,遍邀全县海内外乡亲参加“白马镇万人横渡暨年度旅游观光启动仪式”。
待到农历七月七日,白马河两岸人潮涌动锣鼓喧天,算上来镇旅客,足足过万。各项议程之后,横渡活动正式开始,但见张志高振臂发喊,“乡亲们,给我上吧”,带头跃入白马河里。在河水鼎沸万众欢呼之中,黑帽黑裤黑镜,肤色也变得黝黑的张志高在河中奋勇快游,宛若一条矫健的鲢鱼,劈波斩浪,遥遥领先。没有下河的白望山与观众,站在岸上定睛看时,眼里有了潮湿的泪光。其中,有个此前一直不服的镇干部,目光停在快速穿行的张志高身上,惊讶的嘴巴噘成“O”形。
(原载2017年1月26日《南方日报·海风》、2017年第2期《文化中山》)
(三)宣传委员
白马镇老宣传委员走了。因生病医治无效,大好年岁逝世,离退休还有五年。老宣传委员这一走,一了百了万事皆休,新上任的宣传委员却压力大增,有了麻烦。因为有人敢公然对他叫板。
新任宣传委员叫白武。骂白武的叫白雪飘,是白马镇文联常务副主席。白武分管白马镇宣传思想文化系统,管理四个部门和单位:宣传办、文明办,文联、文体服务中心(文化站),还兼任镇文联主席。白武是白雪飘的顶头上司,白雪飘是白武的直接下属。即便白雪飘主持文联工作,但文联公章握在白武手里,文件签署还得白武落笔才能生效。
胆敢公然叫板领导,不仅是在官场,即便在社会上,也是极为不妥的。虽然文联和文体服务中心都属事业编制,毕竟端的公家饭碗。用当地老百姓话说,除非吃了豹子胆,或者不想混了。但白雪飘不仅没吃豹子胆,而且还混得有模有样。这中间,就有故事。
白马镇是个小镇。户籍人口区区六万,加上外来人口不过十万,但历史悠久、文化繁荣,尤以当地说唱艺术极其发达。沿白马河两岸分布的七个村庄颇具诗艺特点,分别以马为本、以色为别,取名赤马一村、橙马二村、黄马三村、绿马四村、青马五村、蓝马六村、紫马七村,村头矗立各自颜色的奔马雕塑。每个村都有由数十名说唱艺人组成的文艺团体,其中又以赤马一村曲艺社最为壮大,鼎盛时会员超过二百人。白马镇不仅成为省市县文艺团体人才输送基地,且早就跻身全国文化强镇之列,遐迩闻名的说唱艺术事业还成为当地丰富的旅游资源。每年十月举行的“白马镇(七村)曲艺大巡演”,经政府包装加推当地流传的风味美食,吸引纷至沓来的游客超过十万人次。
白武原是镇宣传办主任,就任宣传委员初期已感压力重重。老宣传委员在任时身体虽然不好,但工作成绩斐然,组建了以七村曲艺社为主、部分书画社为辅的白马镇文联,并且推动文联成为全县唯一带编的镇级人民团体。慧眼识珠的老宣传委员还爱才惜才,招入白雪飘等三位民间艺术大师,帮助他们争取到文联编制。说唱艺术是白马镇的重要文化事业,镇文联是团结联络七个村级曲艺社的桥梁纽带,管不好文联,有可能砸了白马镇的文化旅游品牌。白武知道这个分量有多重,心里更明白,白雪飘等人的魂还停留在老宣传委员那里。让白武心怯的是,体育教师出身的自己,对说唱艺术一窍不通!思想宣传文化工作是意识形态,父母又给自己取了个“武”名,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嘛!你看白雪飘,名字艺术,人也艺术,白发长须,衣袂飘飘,白马镇的群众认可他是大师呢!
白武记得,白雪飘叫板,是自己上任不久,在赤马一村曲艺社调研时发生的故事。当时,白雪飘提出该社应该在哪些方面加以改进,镇里应该补助多少钱。白武听了,不太乐意。
五十五岁的白雪飘说:“老委员觉得这样改,很好!”四十刚过的白武:“我是从党委角度看,不好!”白雪飘不服:“我们跟老委员玩说唱时,你还是学生娃呢!”白武提高声音,“我才是宣传委员!”就差没讲“我说了算”。
场面立时尴尬。白武有些后悔不该摆出官腔时,白雪飘已经拂袖而去。次日,全镇召开本年度“白马镇(七村)曲艺巡演筹备工作会议”。按照往年惯例,大会继续推选镇委书记、镇长为总指挥,宣传委员为常务副总指挥、兼负责具体工作的筹备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文联常务副主席为办公室副主任。让白武恼火的是,文联作为骨干单位,白雪飘竟然告病请假。
时值七月末,白马河流水平缓清澈通透,看似平静的七村已经风起云涌,各个曲艺社开始备训参演事宜。离巡演只有短短两个月,关键的人物却在关键时刻消失,这不制造难题吗?会后,白武给白雪飘打电话,连打三次没通,只收到短信:卧病在床,无力说话。白武气得跺脚骂娘,会点本事就上天?但人家现在就上了天,白武又能把他怎样!回到家里,老婆见白武唉声叹气,问怎么回事。嘴角冒泡的白武如实说了,白雪飘太有个性,简直是头牛。
老婆说:“这就是你的不对,新官上任年纪轻资历浅不说,白雪飘是专业人士,大师们看重尊严,有点个性正常,人家中央领导对专业人士都很尊重,你小小乡镇干部牛个啥?”白武息下怒火,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就问老婆有什么意见。老婆说:“平常我俩吵架,你有理也不和我争,还夸我聪明,最后不就没事了吗?”老婆说完,笑得花枝乱颤。白武突然明白,心里就有了主意。
此后不久,县文化局、武装部联合下发通知,要举办“八·一慰问军属文艺演出”活动,其中有省著名曲艺表演家白一风的节目。白一风是白马镇走出去的艺术前辈,也是白雪飘的好友。白武安排人转发通知时,嘱咐一定要给白雪飘留张票。果然,待到八月一日,白雪飘的病也好了,跟随着白马镇的军属们一起赴县观看演出。
当晚演出大获成功。领导上台接见演员后,白雪飘去到后台会见老友,祝贺的话刚说完,白一风哈哈大笑:“你也不简单啊,带出的徒弟成了宣传文化线领导,还讲情面,非要请我们出去喝茶呢!”“喝茶”是礼仪俗说,指去清静的饭馆或茶室吃些东西,既不奢侈浪费,又显清新雅致,成为当地文人雅士叙旧交谈的主要方式。白雪飘虽说比不上白一风有名气,但在省内曲艺界也有知名度,确实带出不少说唱艺术方面的高徒,就问“我哪个徒弟”,被白一风拉到一辆黑色车旁。
一个年轻男子从车里钻出,熟悉的面孔堆满笑容,说:“两位老师好!”白雪飘定睛看时,立马傻眼:这不是白武吗,他怎么突然冒了出来?
这当口,县文化局长、武装部长过来送行,客气地招呼两位艺术大师后,文化局长对白武说:“白委员,既然你要和两位老师叙旧,那我们就不奉陪啰!”武装部长跟着说:“是啊,我们还有重要任务。”
白武冲两位领导道了谢,拉开车门,躬身对白雪飘邀请:“老师,请您陪一风老师上车吧!”
夜风徐徐吹来,将白发长须的白雪飘和气宇轩昂的白一风送入车内。白雪飘落座后,取纸捂眼,低声说有颗沙子落进眼里。伸手揩时,眼里湿湿的有了泪。
(原载2016年第10期《北方文学》、2017年第2期《文化中山》、2018年冬季刊《荷风》,2019年第1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曾获第三届“扬辉小小说奖”作品奖)
(四)纪委书记
白剑原本不想干纪委书记的,何况届中上任。其实,没人想干这得罪人的差使。白马镇党委班子共有十一人,每个领导分管一揽子事,谁都不能得罪。还有四十几个镇属机关企事业单位、七个行政村,负责人多是本地人,得罪他们,民主测评会有麻烦。
正常情况,镇党委班子换届,同时选举产生新一届纪委。因前纪委书记届中辞职下海,纪委书记位置空缺。乡镇机关官位天花板比房屋还低,某个领导位置一旦空缺,会有无数双充血的眼睛盯着,唯独纪委书记位置无人问津。镇委书记希望时任工会主席的白剑接任。时任党委委员兼任工会主席的白剑对镇委书记说:“镇各行业工会组织超过四百个,我忙不过来!”镇委书记说:“那更好,工会由其他同志接替。”白剑一怔:“我不是白马镇出生的,压不住阵脚!”镇委书记呵呵一笑:“这正是你的优势,再说你没有沾上官场坏习气!”白剑再要推脱,镇委书记已经表明态度。不久,经过系列组织程序,白剑走马上任纪委书记。
虽说当初不乐意,但既然接了任务,就得认真干活。白剑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到了自家头上。
那一天,白剑召集分管的纪检监察室和审计组开会,总共六人,就有两人迟到。会议完毕,白剑突然发问:“假如召开全镇性公开会议,有三分之一的人缺席,会议还开不?”众人面面相觑。一个纪检干部轻描淡写地说:“原则上可以,不过场面难看。”白剑接了话茬:“既然知道难看,为什么今天有三分之一的人迟到?”众人开始难堪。白剑顺势开腔:“如果连纪检干部都无组织无纪律,还有什么资格监督他人?监督审计的党员干部又怎么会信服?”会议之后,白剑给属下每人发了短信:今后不管什么级别会议,凡是要求镇纪检系统参加的,只要无故迟到早退,不管是谁,一律追究!
自身端正,监督起来才有底气。白剑的第二把火烧向机关事业单位的慵懒作风及部分胆大妄为的党员干部。纪检监察室的同事提议:学学兄弟镇区同行弄些规章制度下发。白剑拒绝:规矩从来没少,关键要抓落实!就带领属下几人,突击检查人员到岗、抽查履职效能。两个月后,各单位风气好转,办事效率提高。这其中,镇住建局因被群众多次投诉,镇纪委调查清楚后对其负责人警告问责。有老同事提醒:“住建局长资格最老,也最有希望进党委,有些检查还是悠着点好!”白剑正色道:“住建局与民生紧密相关,我们是早发现问题早招呼,不要等人家违纪违法后才放马后炮!”
镇属单位党员干部对纪委忌惮比较正常,吃财政饭的人,怕被追责。村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发达的三产让白马镇藏富于民,七个行政村虽然民风淳朴较少贪腐,但群众好酒却有历史,村干部工作时间饮酒成普遍现象,群众颇有微词。有天下午,省领导高兴地来到白马镇调研旅游经济,却因在座村干部酒气冲天而怒。白剑的第三把火,要烧烧那些有恃无恐的村干部。又有同事担心:“对村一级监督看似简单实则最难,搞轻,他们无所畏惧,搞严,他们辞职不干!”白剑将胸脯拍得咚咚响:“目的不是把他们搞倒,个别顽固对抗的村干部,我有办法对付,大家该查就查!”同事们也有了底气,通过明察暗访或是借助群众举报,整治村干部中午喝酒的行为相当有效,却也激起个别人的不快。尤其是青马五村支书白爱民,就是喝酒不问时间的典型顽固分子。一个周三中午,白爱民在镇上一家酒楼接待时被群众举报,而且喝的是四十几度的高档白酒。结果可想而知,白剑将此事汇报镇党委,青马五村村支书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差点撤了支书职务。
在白马镇,丢官事小,丢面子才是大事。村民眼中高人一等的村支书受到处分,那可是面子上挂不住的事。就有人不咸不淡地说,白剑杀鸡儆猴,吓唬白马镇所有村干部呢!白剑听了笑笑。不久后的一个周六中午,白剑买了几瓶好酒,让爱人做了几道好菜,邀请七个村支书来家吃饭。大家不知主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白剑也没解释,席间不停招呼大家吃菜喝酒,以一己之力挡七人,杯杯酒水倒入喉咙。主人如此豪爽,客人本是村野民夫,就放开了喝。尤其是白爱民,几杯下肚,全然忘了此前的不快。白剑抱着白爱民说:“亲爱的老哥啊,只要是周末,你尽管来我家喝,中午晚上都可以!”白爱民听得眼泪汪汪,“亲爱的纪委书记啊,工作期间中午喝酒是我不对,甘愿认罚。”一张嘴,灌下三杯酒。
尽兴而归的村支书们临走前,白剑已经趴到桌上呼呼大睡。白剑爱人送客出门时,给每个村支书送了个精致小盒:“这是白剑的心意,各位带回家用啊!”白爱民有些好奇,醉眼蒙眬地拆开盒子,里面有支印着“工作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字样的酒板,还有两本微型小册:一本是《中国共产党廉洁自律准则》,另一本是《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
(原载2016年第10期《北方文学》、2017年第2期《文化中山》、2019年第3期《唐山文学》、2019年第5期《北京精短文学》)
(五)武装部长
白马镇武装部长白建国是在一个周末的深夜十二点,被老战友何国栋的电话吵醒的。何国栋焦急地告诉白建国:“老白,出大事了,你们镇那个白宝宝想逃跑呢!”何国栋的话仿佛一记惊雷,立马将白建国震醒。那还了得!不管之于部队,还是输送兵源的地方,有了“逃兵”可是件天大的事!睡意全无的白建国赶紧问:“老何别慌,怎么回事呢?”
白建国和何国栋是十几年前的战友,两人来自不同的省份,在北方某部同一个步兵团同一个连服役。服役期满,白建国回乡参加招警进入公安队伍,后转任政府干部,一路干到镇党委委员、纪委书记兼武装部部长。何国栋一直留北方,军校毕业分配回原部队,从最低阶的排长任上,干到团司令部参谋、一营副营长和营长。
何国栋说:“这个白宝宝在新兵期间就流露出后悔当兵的意思,才下连队三个月多次装病不参加训练;今天更离谱,外出请假到下午六点,结果八点还没归队。”何国栋说着骂起来:“这个兔崽子,我们赶紧分头去找,在火车站逮住这小子,发现他回家的票都买好了!”
何国栋是山东人,气呼呼的话里带着冲人的大葱味。白建国却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买了回家的票,说明他不是想要逃跑去嘛!”
何国栋又气:“不按时归队还企图偷跑那也是大问题,这小子现在被控制在营部;团长、政委很生气,咱们团历史上从没出过这种事,团里正研究是否要向师里报告呢!”
白建国急了,拍着床板叫:“我以兵源地武装干部和团老兵名义请求暂缓上报,我立即过来处理!”白建国说完,马上打电话给镇主要领导汇报,连夜搭乘最近一趟动车去了部队。
白马镇的经济处在全县中上游,近几年年均GDP均超过八十亿。让白建国倍感骄傲的是,镇的征兵和预备役工作与家乡经济发展成正比,年年受到上级表彰。去年,白马镇有十五个入伍指标,适龄青年报名登记超过六百,体检合格者过半以上。近些年来,县里为了提高兵源质量,鼓励各镇发动在读大学生应征。去年冬季入伍的白宝宝成为白马镇唯一在读本科生新兵,其他都是高中毕业及少量在读专科。遗憾的是,白宝宝是家中独子,名副其实的“宝贝蛋”,父母忙于生意无暇照顾,爷爷奶奶对他娇生惯养,白宝宝在大学头一年真如网传那样:脏衣服打包寄回家洗;每月零花钱超过一千。父母干着急,早就希望儿子能去部队锻炼。政审时,白建国问白宝宝为何当兵?白宝宝倒也爽快,说父母报的名。白建国恰好在征兵部队服过役,也如实相告条件艰苦训练特累,问他能否吃得了苦?白宝宝一直低头不语。那之后,经过部队征兵干部和县、镇武装部门综合考虑,最终批准白宝宝入伍。
白建国在次日中午风尘仆仆地赶到部队,脸都没洗一下,拉上何国栋去见团领导。团长扬着手中的报告:“我们正准备上报呢!”白建国按住团长的手:“汇报之后咱们受处理事小,这个战士的一生也就毁掉了。”政委反问:“那白部长的建议是?”白建国说:“白宝宝可能只是想家,我想带他回老家一个星期。”团长很严肃:“现在是两年义务兵制,原则上不能休假。”白建国拍着胸脯:“我们都是过来人,知道这个机会的重要,七天后保证原人带回,而且让他安心服役!”政委若有所思,“现在的兵与过去的兵确实不同,特殊情况时,我们改变下思路试下也好”,将目光投向团长。团长想了想,说:“那就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吧!”其后,营里给白宝宝办了请假手续,何国栋在交接时对白宝宝提出警告:“必须听从白部长命令!”
白宝宝看着突然而至的白建国,不知所措。白建国也没解释,带他上火车时说了句话:“还好今天是我来接你,否则将是军事法庭等着你!”白宝宝眼泪汪汪:“部队好累……我又想家。”白建国严厉地打断:“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那时条件更艰苦,还没有周末休息!”
回到白马镇后,白建国在镇消防中队要了间上下铺宿舍,和白宝宝同吃同住,作息时间和着装要求如同部队:早上6:30出操跑步;上午和下午操课时间要么巡查各村,要么参加消防执勤;晚上9:30准时就寝。白宝宝家人得知后赶紧跑来,本想责问怎么回来没打招呼,但见孩子一身军装正襟威严,全然不同于入伍之前的站没站相坐没坐样,什么气都消了。奶奶更是惊喜,拉着白宝宝的手说回家去住。白建国伸手拦住:“宝宝这次带着部队任务回来,你们可以看望,但不能打扰他的正常作息!”家人一听“有任务”,立即觉得孩子责任重大了不起,纷纷表示绝不打扰。
随后数天,白马河堤出现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早上6:30和下午4:30,两个穿军装的男人在跑步,大的白建国,小的白宝宝。不仅是白宝宝的爷爷奶奶,他的爸爸妈妈也挤出时间,每天来到河边欣赏孩子出操。尤其是奶奶,发动村里几十个老人来看孙子。妈妈也一样,逢人就说那是我儿子,一身军装多帅气。这期间,一些早起的村人也来到白马河边跟着跑步。白建国压低声音对白宝宝说:“注意影响,把军人的气概发挥出来,不仅是你家人为你骄傲,全村人都在盯着你呢!”白宝宝心头一热,每当乡亲们看过来时,仿佛有股力量在燃烧自己,一二一,一二一,口号山响,浑身是劲。家里有不听话孩子的父母,就带着孩子来找白建国,说下次征兵也要让儿子去。白建国笑,指着白宝宝说:“你给他们介绍一下部队的情况。”白宝宝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正色问当年的小伙伴:“部队条件艰苦训练特累,吃得了苦吗?”有伙伴说:“你这么细皮嫩肉都能吃苦,我们怎么就不行?”白宝宝心头一动,坐姿更加端正。
白宝宝返队前夕,白马镇风雨大作河水奔腾。6:20起床铃声响起,白建国问:“要不今天别出操了?”白宝宝说:“不行,奶奶和妈妈看不到我会失望。”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冲进雨幕。白建国跟着冲了出去,果真在白马河岸边看到白宝宝家人的身影。他们撑伞而立高呼加油,为奔跑的孩子呐喊助威。白宝宝回跑第二趟,经过家人身边时,重重地摔了一跤。爷爷奶奶刚要去扶,被白建国叫住。白宝宝很快爬起,一甩满身泥水,拔腿继续奔跑。白宝宝父亲握住老婆的手热泪盈眶:儿子是真正的男子汉了呢!
白宝宝走那天,白建国本想亲送白宝宝返队交差,被白宝宝谢绝:“请部长相信,我会安心服役!”白建国点点头,“如果不相信,这次也不会带你回来”,和他家人一起到站送行。候车时,白宝宝父母拉住白建国不断感谢,说:“多亏白部长把我儿子培养得这么好。”白建国拍拍白宝宝的肩膀,狡黠地笑,说:“都是部队教育得好,宝宝也肯自觉接受锻炼,与我没啥关系呢!”这当口,锃光瓦亮的子弹头列车缓缓停在月台边上。
白宝宝上车时,两腿并拢双膝夹紧,“啪”地敬了个军礼!白建国也挺身立正,回了个标准军礼。四目相对,一老一小两个兵哥的眼里都有了泪花闪烁。
(原载2016年9月《小说月刊》、2017年第2期《文化中山》;2017年2月《微型小说选刊》等选载;入选2018年高考《考试大纲》猜题卷(全国Ⅱ、Ⅲ)语文试题、2018年解放军军考语文真题、全国名校大联考2019届高三语文联考试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