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找爷爷的手机
独居乡下老家的爷爷丢了手机,如同丢了灵魂。
爷爷丢的手机是我送他的七十岁生日礼物。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刚到省城工作,首笔大开销花在爷爷身上。我对爷爷如此舍得,源于我和妹妹17岁以前都在老家读书,是爷爷奶奶照顾的。父母长年在南方打工,得到春节才回家几天。我对父母在乡下老家院里新建的楼房不感兴趣,只希望他们多回老家陪伴老人和孩子,尤其是像枯树一样萎缩的老人。
爷爷用大姑的手机给我打电话,“乖孙呃,我手机丢了!”焦急的语气犹如老家院里未熟的柚子味道。我送给爷爷手机时正值柚子花开,奶奶还在人世。爷爷奶奶成长的年代,去相馆照相比较奢侈,许多农民一生都没照过相。我用爷爷的手机给他们拍照时,爷爷换上新衣,奶奶梳好白发,拘谨又愉快地坐到柚子树下。我手把手地教爷爷奶奶摆出各种合体造型,将他们的甜蜜身姿连同柚子花儿拍进手机。爷爷学会查看手机相片后,一边骄傲地解说,一边放大给奶奶看。奶奶眯眼细看照片时,脸上洋溢着娇羞的幸福。
爷爷丢的手机是诺基亚牌,操作简单,电池耐用。奶奶次年突然去世后,陪伴爷爷的只有手机。大姑说,每次回娘家都见爷爷坐在柚子树下看相片,还跟手机里的奶奶说话。大姑嫁到老家另一个村庄,经营着农家乐。我请大姑帮爷爷找找手机。大姑的话里飘着猪油炒野菜的香味:“等我有时间给他买台新的啦!”我转达大姑的话时,爷爷在电话里欲言又止。
爷爷又用二姑的手机给我打电话,“乖孙呃,我手机没找到呢。”语气满是不舍的味道。二姑在老家镇上开超市,和二姑夫轮流守着店面。二姑说,每次回娘家时爷爷都打开手机给她看相片,说手机里的奶奶笑起来很像饱满的柚子。我请二姑帮爷爷找找手机。二姑乒乒乓乓地敲着收银键盘,“等我到县城进货时给他买台新的啦。”啪地挂了电话。
妹妹给我打电话说到爷爷的手机时,已到暑期。那年暑假是妹妹的毕业季,读完中专的她也要去南方打工。我和妹妹曾经都是留守儿童,父母给我们各办了一张农行卡,每月往卡里打生活费用。我往妹妹卡里打了三千块钱,请她帮爷爷买台新手机,功能不低于丢的那台。妹妹照着做了,爷爷却说要旧手机。我以为爷爷习惯用旧的,请妹妹又去换回旧型号。妹妹再打电话向我抱怨:“爷爷可能老糊涂了,一心想着旧手机呢!”
我在揣摩爷爷想什么时,爷爷用新号码给我打来电话,问可以帮他找回旧手机吗?我要他好好想想丢手机之前去过哪里。爷爷说他没带手机出过家门,平常坐在柚子树下翻看相片。我问他柚子树下找过没?爷爷说找了上百遍。我苦笑起来:那要我怎样找?爷爷怯怯地问:听说相片可以存在网络空间,能在那里找吗?我惊奇爷爷何时懂这些,但也只能告知相片没放网络空间,找到手机才是唯一的希望。爷爷挂电话时,有了怅然若失的味道。
岁月被雨淋湿又被风吹干,手机开始融于生活的年代,更新换代的频率与老家柚子树同步。柚子树每年开花结果,人们也在更换新型手机。像父母一样的农民工,更换手机时也对容量和功能有要求。与柚子树不同步的是,我在省城结婚后两年才回趟老家,虽然经常惦记成了孤独留守老人的爷爷。为了弥补对爷爷的亏欠,每次回老家我都将自己淘汰的手机送他,还教他怎样视频。通常是爷爷主动和我视频,“乖孙呃”,又不知说啥。我将话题转到手机上,爷爷忧伤地说想找回旧手机。我劝爷爷学会用新手机看电影解闷,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
爷爷丢失手机后的十个年头里,久居省城的我逐渐遗忘老家的柚子花开,妹妹也在南方成家。夫家殷实的妹妹买了套二手小房给父母,让他们在打拼几十年的南方定居,顺便帮自己带孩子。有房的父母对异乡有了亲切,开始思考爷爷的赡养问题,劝他去老家镇上的养老院。爷爷坚决不肯。我和爷爷视频时,已经苍老的爷爷满是落寞,颤颤地念叨寻找旧手机。
爷爷如此惦记旧手机是否藏着秘密?我问其他亲戚,没人知道。
秘密在爷爷八十岁生日后得以解开。这时的爷爷开始步履蹒跚,生活自理不便,他同意去住养老院,但要求帮他找回旧手机。父母说爷爷真糊涂了,要我做做工作。我回到老家悄悄问爷爷:为什么一直惦着旧手机?爷爷良久才说:“乖孙呃,旧手机里有你奶奶留世的相片,还是你照的啊!”爷爷十年执着寻找旧手机,原来装着心上人。醒悟过来的我赶紧请人来院里四处翻寻,终于在柚子树下的砖堆里找到那台诺基亚。面对锈迹斑斑的旧手机,我哀叹不可能开机时,爷爷却将它抱进怀里老泪纵横:“你们一个个走了,留下我孤老头子守家……以前我还能和手机里的你奶奶说说话,手机丢了这么多年,我的心安不下来啊……”
一颗老去的柚子自然垂落,砸疼我的心。我踩着萧条凄凉的老家土地,扫了一眼长满荒草的老院、爬满老藤的房屋、老态龙钟的爷爷,泪如雨下。
(原载2019年6期《新老年》;入选《2019中国小小说年选》)
(二)爷爷的烟袋
爷爷是个烟虫。除了在吃东西、喝水或者睡觉,其他看得见爷爷的时候,爷爷的嘴上总是叼着旱烟棍。烟棍的下头被爷爷衔在嘴里,上头时不时闪着火光,丝丝缕缕地冒烟。爷爷说话时,烟棍上下抖动,犹如一个默默跳舞的汉子,在爷爷的嘴上蹦蹦跶跶。爷爷出生于民国17年,七老八十的爷爷抽烟的历史老长老长。但爷爷从来不抽一盒一盒的烤烟,爷爷只抽旱烟,并且只抽云南楚雄产的手切旱烟丝,说这种烟丝劲小口感好。嗜烟如命的爷爷用传统的方式,将小小的草纸裹着一撮金黄的烟丝,卷成一根上粗下细的锥筒,再用舌头涂上口水弄湿粘连,然后吧咂吧咂美滋滋地抽。如果碰到也抽旱烟的朋友,爷爷会把卷好的烟棍扔过去:来呢,吃烟!
抽旱烟的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精致烟袋,犹如今天女同胞必备的坤包。爷爷也有一个烟袋。爷爷的烟袋是用苎麻布做的,长十五厘米,宽十厘米,一面绣着一朵向日葵,一面绣着一颗心。许多抽旱烟人的烟袋是买的,用羊皮或者其他耐用材料制成。爷爷的苎麻烟袋也结实耐用,只不过爷爷的烟袋是奶奶送的。
爷爷是个木匠。民国37年,已经做了两年木工手艺人的爷爷,跟师傅在镇上一个开布行的大户人家做木工,帮人家的大女儿做嫁妆。这户人家特别有钱,有一间全镇最大的专卖布匹的商铺。息工的间隙,爷爷和师傅吃着点心,抽着旱烟。年轻的爷爷快速地卷烟,细口地抽烟,姿势轻松、娴熟、老套的样子打开了一个女孩儿的心扉。女孩儿是这户人家的二女儿,比爷爷小一岁,每天上午下午的点心就是她送来的。女孩儿第一次看见爷爷抽烟,就被深深迷住了。爷爷当时开了个玩笑,把一根烟卷好后请她吃烟。女孩儿接了,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爷爷哈哈大笑之后,把自己的茶缸递过去,不无疼爱地叫她喝口水润润喉咙。就这件事,让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坚信,这个男人不仅豪爽还会关心体贴人。女孩儿心动了,也行动起来了,拿了铺里一个苎麻线团飞针走线起来。爷爷走时,女孩儿将历时七天织成的苎麻布烟袋拿出来,脸上飞起一片酡红,娇羞地说:“抽烟的人没有自己的烟袋怎么行?”爷爷豁然感动,收下她的烟袋也收到了她的心。勇敢的爷爷次日就带着聘礼向女孩儿的父亲提亲。女孩儿的父亲尽管非常佩服爷爷的胆量,但绝不同意水灵灵的女儿下嫁一个乡下木工手艺人。令这位父亲不解,也令爷爷更加感动的是,女孩儿也倔强起来:非爷爷不嫁!
女人铁了心比男人更有力量,和父亲闹翻脸的女孩儿,没拿富庶家里的一针一线,毅然地跟着爷爷去了乡下,成了我的奶奶。走那天,爷爷嘴里叼着烟棍,左手紧紧握着烟袋,右手牵着奶奶的嫩手,目光坚毅,胸有成竹。爷爷觉得自己有能力让奶奶幸福!
犹如奶奶最初认定爷爷时一样,爷爷豪爽而体贴,不仅对奶奶呵护有加,更从没对奶奶发过一次脾气。爷爷还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辞辛劳地拼命做事,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交给奶奶,至少让奶奶感觉衣食无忧、手头宽裕,比大多数乡下妇女活得滋润。奶奶很多次感动得想哭,问爷爷为何对自己这样好?爷爷就笑,将烟袋握在手里细细抚摸。烟袋针脚细密,做工精细,朴实无华,经久不坏。爷爷抚摸着它就像摸着奶奶的手。爷爷心里有杆秤,当初奶奶放弃那么好的家境跟了自己,他有什么理由不对她好?爷爷像对奶奶一样用真情对待烟袋,从衣兜里拿出它时小心翼翼,像掏出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连伸手进袋掏烟丝的动作也含情脉脉、深意款款。
岁月之河就像爷爷卷起的烟棍,一根一根地烧下去。日子烧一天长一天,人烧一天命短一天。爷爷这根生命之烟快燃完时,刚好过完八十大寿。先奶奶而去的爷爷在弥留之际,尽管神志不清,但鸡皮样包裹的五指仍在不停地抓捞,始终不肯瞑目。父亲兄弟姐妹几人不知何故,直到奶奶将找来的烟袋颤巍巍地塞在爷爷手里时,爷爷的一息最终平静。
爷爷的手紧紧握住一生属于他的烟袋,安心地去了。
(原载2008年7月20日《中山日报》、2018年7月2日《金雀坊》网刊)
(三)奶奶的燕子
爷爷下葬那天,老家金盆村发生一件怪事。八个彪形大汉抬着漆黑的棺木,踩着咣当咣当的震天锣鼓声乐,杀气腾腾地穿过长满禾穗的田野时,被成百上千只燕子黑压压地围追。不受震扰的燕子护送爷爷至下葬的仙人井山半腰,才悲鸣离散。老泪纵横的奶奶喃喃自语:“亲亲的燕子呃,一路飞好咧……”
奶奶成长的岁月里,离不开爷爷和燕子。爷爷出生在金盆村。奶奶出生的地方与金盆村隔着一座大山,叫仙人井山。奶奶六岁时,家乡闹饥荒,奶奶的父亲拖着家人翻过仙人井山,走过一片田野,行至金盆村,骨瘦如柴的奶奶饿得几近昏迷。爷爷的父亲刚好带着八岁的爷爷下田干活。奶奶的父亲哭求爷爷的父亲收留奶奶。爷爷的父亲问爷爷:“喜欢这个小妹崽不?”爷爷指着飞翔的燕子说:“她比燕子还轻。”便背起奶奶往家走。从此,奶奶成为金盆村唯一的童养媳,成了与爷爷一起长大的媳妇。爷爷有时嘲讽奶奶瘦得轻过燕子,奶奶回骂:“你才是燕子……你全屋人都是燕子!”爷爷笑:“好好好,我们都是燕子,好不啦?”
奶奶年岁尚幼的年代,裹脚的余烬尚未全熄。爷爷的母亲命令小媳妇也裹脚。奶奶心里怕痛,嘴上不敢言说。爷爷护着奶奶,说:“大脚女人我喜欢。”爷爷的母亲威胁:“大脚女人可是要下田干活的!”爷爷说:“下田就下田呗”,拉着奶奶到田里,却不让奶奶干重活,只叫她数天上的燕子。那时的稻田没有化肥污染,奶奶就在稻田里抓青蛙,准备做给爷爷吃。爷爷阻止奶奶:“天上飞的燕子、地上跳的青蛙是农民的好朋友,它们抓害虫,我们吃它们,不是害自己吗?”被爷爷放掉的青蛙咕噜咕噜逃走了。奶奶眨巴着眼睛,觉得爷爷特别伟大。
在爷爷的呵护下,比燕子还瘦弱的奶奶长成丰腴的大姑娘。爷爷也学会了木匠手艺。农民的世界,农活是主业,手艺是副业。每年秋收后,爷爷挑着沉甸甸的木匠担子,与燕子们依依不舍地一道离开家乡,游走外乡做手艺挣钱。次年春暖花开,又与迁徙归来的燕子们一起踏进家门。每年的燕子归去来回,成了奶奶的不舍与期盼。一看见燕子飞翔的身影,奶奶必定飞奔村口去守望爷爷。
恩恩爱爱的爷爷奶奶如同天地和谐,生了两男两女:伯父、大姑、二姑、我父亲。在奶奶辅助下,辛勤的爷爷建起三间砖瓦房。左右两间住人,中间一间做厅堂。不久,一对燕子入屋盘旋。爷爷说,猪来穷,狗来富,燕子来有福,记得早开门晚关门啊!燕子在厅堂中墙衔泥筑巢,生蛋孵卵,增添四个小生命。奶奶看见小燕子伸长黄嘴喳喳抢食,想起自己的四个孩子,既心疼又幸福。有只小燕子出巢坠地摔死,奶奶伤心好久。爷爷安慰完奶奶,架梯在燕窝下面装钉木板,既防小燕子坠地,又接从天而降的鸟屎。燕子夫妇也感知它们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喂食完毕,就站在木板边缘梳理羽毛、俯看厅堂。那情景,人与燕子和谐融洽。
秋天来临,燕子巢空,爷爷也要去外乡做手艺。奶奶伤感地问:“燕子明年还回来吗?”爷爷反问:“我明年还回来吗?”奶奶抱着爷爷哭:“你一定要回来!”爷爷扑哧笑:“有亲亲的燕子在屋里等,我能不回来吗?”悲哀的是,第二年春,爷爷却在乘船抵达家乡时落水身亡。爷爷没有兑现回家的诺言,从此永远不归。
奶奶的世界只剩下燕子,她觉得居住厅堂的燕子就是爷爷的化身。奶奶在厅堂摆了张床,想爷爷厉害时就在厅堂睡觉。燕子入窝一般不叫。奶奶觉得那是燕子在听她说话。等到夜深人静,奶奶仰望燕窝将满腹心事细细诉说。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厅堂的燕子换了一窝又一窝。奶奶努力撑持着家里家外,也将四个孩子拉扯成人。伯父去参军了,转业到外省。大姑、二姑嫁去县城。父亲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安家。孤独住在老家的奶奶,对秋去春回的燕子又多了精神寄托:四个子女也是心头的燕子。奶奶盼啊盼,可惜子女各有家庭,忙工作,忙生计,成了飞翔在天上、不知何时返的燕子。孙子孙女陆续长大后,四个子女开始无法每年返乡,就动员奶奶去城里住。
那时节,老家金盆村有了开发迹象。秋天,奶奶来到省城我家。在高楼大厦里生活到次年开春,奶奶突然失魂落魄,说老家厅堂没人开门,燕子回来怎么办?奶奶不顾父母劝阻,执意要回老家。我只好相送。
奶奶回到老家,马上打开厅堂迎接燕子。可惜村里难觅燕子踪影。奶奶心有疑虑地走向田野,稻田已经流转备种经济作物,拖拉机正在滚滚作业。听说边上的土地也已规划,挖土机正在铲平土地。仙人井山脚也在轰轰烈烈,那里不知何时开了采石场。奶奶觉得换了世界,颤巍巍地对我说:“孙崽呃,你们带我看过的观音山森林公园多好,你去告诉村干部,别把这里弄得乌七八糟,乡亲们想要山清水秀咧!”本来我也留恋老家金盆村前依良田、背靠青山,清幽秀丽的自然景象,可惜我已成为城里人。
失望的奶奶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终于见到一对燕子在屋前上空盘旋。老眼昏花的奶奶向天招手:亲亲的燕子呃……飞回来咧!这当口儿,一辆装满碎石的卡车从屋前呼啸而过。尘土卷扬后,燕子无影踪。
老态龙钟的奶奶进去厅堂,仰看毫无声息的燕窝,老泪纵横。
(原载2018年5月28日《羊城晚报·花地》、2018年7月10日《北方新报》,曾获首届“观音山杯·人与自然”全国小小说大赛二等奖,被选作2019年重庆南开中学高三语文模拟卷、云南曲靖二中2020届高三语文模拟卷、吉林松原市扶余一中2019—2020高中语文试题、2020届高三语文文学性阅读亲情回忆主题专练等)
(四)站台上的父亲
儿子是新中国最早一代独生子,20世纪80年代间出生,“宠物宝宝”一个。
计划生育非常严格的年代,独生子女就是一家之宝。父亲是佛山某机关的转业干部,母亲在佛山某事业单位,儿子出生时,父亲还在北方军队,母亲也要忙于工作。被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儿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贵公子似的,还特别胆小任性。父亲每次回家探亲,看见宠物猫一样的胖儿子,头就疼。儿子不小心碰到桌子,厚实的肉身应该不会太痛,却哇哇大哭,碗筷也扔得老远。奶奶赶紧抱起孩子,一边拍打桌子,一边大骂:“该死的桌子,撞坏宝宝了!”老人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孝顺的父亲不便指责,转而委婉批评孩子的母亲。母亲委屈地哭:“你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不在家,凭什么说我?”父亲就试着与老师沟通,说小学阶段培养孩子的习惯很重要。老师说:“你知道就好,所以家长要对孩子多引导啊!”
儿子小学毕业那年,父亲转业回到佛山。儿子上的初中离家不远,坐公交不过三十分钟。开学前夕,几次去学校踩点的爷爷奶奶召开家庭会议,谁照顾孩子起居,谁接送孩子上下学。父亲却胸有成竹:“给孩子办个自行乘车卡,我负责送孩子坐公交上学,爸妈你们负责到公交站接孩子放学。”爷爷奶奶当即反对,说:“你早上送孩子到学校,下午我们去学校接孩子一起坐公交!”这一次,父亲拿出军人的果敢,态度坚决:“我是孩子的父亲,就这么定了!”爷爷奶奶非常生气,母亲也非常担心。父亲对母亲说:“即使你不上班,也不能去接!”父亲严肃宣告:“公交站台就在学校和家门口,孩子老被捧在手里怎么成长?他的安全我负责!”
父亲其实颇有人生经验,毕竟带兵多年,并非鲁莽行事。头一个星期,父亲陪同儿子一起乘坐公交,反复叮嘱哪里上车下车、注意事项。第二个星期开始,父亲说自己有事要办,让儿子独自乘车。儿子有些害怕。父亲将儿子的小手捏成拳头,说:“你是男子汉呢,有事叫司机叔叔,什么都不用怕!”儿子怯怯地上车时,父亲对儿子竖起大拇指:“勇敢的小男子汉,等你长大了当兵去!”儿子独自登上公交,回望站台上目送的父亲,有了自信。
学校早课是7:20,父亲和儿子6:30出门,儿子乘坐6:40的公交,7:10抵达学校,时间从容。等到公交开动,转身离开的父亲并没事情要办,而是抄小路奔向学校。父亲在军队时,每天早操小跑两公里,每个星期还要长跑五公里。公交走走停停到学校门口时,父亲已经提前两分钟到达。目睹儿子下车、进校,父亲悬着的心彻底放下,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回。父亲没将自己的举动告诉家人,怕他们担心儿子安全。
从初一到初三,儿子压根儿不知道父亲一路在“护送”自己,而且风雨无阻。父亲其实从第一次送儿子就有准备,出门前换了运动鞋。初三上学期的一天,父亲感冒了,早上出门时,儿子对父亲说:“爸爸日后不要送我了!”父亲呵呵一笑:“小感冒而已,再说我也习惯了!”父亲没说假话,除了偶尔出差,每天送儿子确实成了习惯,生病也没耽误。父亲的这个习惯,是目睹儿子从上车到下车的过程。父亲也曾想过不再“护送”,实际上做不到。偶尔几次被公交车甩在后面,父亲看不见儿子进校,心里怅然若失。
坐上公交的儿子,回望站台上生病的父亲,心里有了感动,偷偷哭了。
有了感动才会感恩。感恩的心会转化能量。体谅父母不易且已学会自立自强的儿子,遂发愤读书,考上佛山最好的高中,又考上省内名牌大学。勤奋的儿子还报名应征去了北方军队,退役后完成学业。毕业之后,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岗位竞聘……很多时候,如果有了困难,儿子只要想到公交站台上的父亲,浑身就有力量。
父亲退休时,儿子回忆父亲送自己上学的往事,说:“我对站台上的父亲记忆特别深刻!”父亲呵呵一笑:“我老啦,不记得了。”父亲的笑里藏着秘密:那三年我跑啊跑,其实是在锻炼呢……
(原载2019年2月14日《金雀坊》网刊、2019年7月27日《中山日报》,曾获“关爱佛山未成年人”主题征文大赛二等奖;入选《2019中国精短小说年选》)
(六)父亲的菜地
父亲是在传闻儿子将要升任局长之后,突然病起来的。
那天是周末,儿子接到母亲电话,说爸病了,很严重呢。儿子当下慌了,请了假,匆匆赶回父母居住的乡下。让儿子虚惊一场的是,年逾六旬的父亲仍如往昔,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只是支支吾吾地说胸口很疼。儿子有点莫名其妙,父亲的病突如其来且看不出任何症状,但还是带父亲去了市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出来,父亲百般无恙,儿子才长吁一口气。
儿子觉得父亲可能老了来点小意外罢了。在儿子眼里,父亲是铁打的,从来都是一条硬汉。这个“硬”不是指脾性上的硬气,而是指父亲身子骨特别硬朗。
儿子老家在乡下。小时,家中四口人,自己、妹妹、父亲、母亲,四口人二亩半稻田,还有两分菜地。稻田种植用以主粮糊口,菜地种菜活泛家庭经济。那时节,田地里的活儿但凡需要付出繁重体力的,都被父亲一人包了。父亲膀大腰圆、结实如牛,一两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身子照样轻盈无物。儿子清楚记得,从田间到家门,从家门到地头,负重的父亲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即便自己没有负荷,也要一路小跑才能赶上疾步如风的父亲。儿子明白,劳动是最宝贵的,是辛勤劳作给了父亲结实硬朗的身子骨。不过父亲不仅不让母亲、妹妹干繁重农活,即便儿子长成大小伙子,身上有了肌肉,也绝不让儿子干重活。尤其从儿子高中起,哪怕周末或者寒暑假,父亲再也不让儿子插手田间地头事。父亲说:“读书娃儿就该好好读书,家里这点农活儿我还嫌不够呢!”
父亲祖上世代务农。儿子理解父亲,父亲疼惜自己不要自己插手农活,是希望自己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儿子在被父亲宽慰怜惜的感动之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大学毕业的儿子被分配进了郊区机关,后来和一个城里姑娘结婚,在城里安了家。再之后,妹妹出嫁,儿子的儿子出生,乡下稻田被政府征用开发建设,菜地也将被村里收租用作发展集体农业经济。但父亲坚持留下菜地,说要种点蔬菜自家吃。儿子劝父亲搬来城里同住,说那两分地种下去自家蔬菜吃不完,卖又赚不了几个钱。但父亲不听。慢慢地,儿子便也不管了。
儿子其实顾不了父亲的事儿。随着儿子升至市里某局科长,又调回改为街道办事处的郊区任党工委副书记,三十八岁的儿子官样十足、富态毕呈,一米七二高的身体长到一百七十四斤。儿子每次带娇妻小儿回乡下,硕大的身躯从小车里俯进钻出,都让父亲难受。
儿子的中学老师告诉父亲:“听说您儿子过不了两年要升局长,前途无量呢。”但父亲想到越来越出息的儿子和他的富态,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不久,父亲自上次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后,又犯了相同的“胸口痛”。待儿子匆匆赶回,父亲又光鲜如昔。儿子要带父亲去另一家医院检查,父亲说“不”。再后来,儿子发现父亲的病颇有规律,如果自己一段时间不回乡下,父亲胸口就痛。儿子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当爸的老了,想儿孙心口痛呢。”儿子说:“那就来城里和我们住吧,天天见。”父亲却摇头:“你和媳妇儿子都是城里人,爸妈乡下人,住在一起不方便。”父亲不来城里,儿子怕父亲再犯胸口痛,只得每个周末带着妻儿回乡下。
和儿孙媳妇周末相聚,让父母开心不已。一家五口没有太多娱乐,父亲就拉上儿子上菜地侍弄蔬菜。儿子虽然生在农家,但毕竟离开农活日久,在地头转时有些不太习惯,对蔬菜习性也不了解。随着返乡日子渐多,儿子不自觉地重新习惯了乡下生活。一到周末,想到乡下空气清新,儿子的心情豁然开朗,烦恼杂事抛到九霄云外。儿子想自己十几年来在城里奔波操劳,天天忙于工作,频繁应酬,而乡下的田园生活,是多么难得的清宁安逸啊!
最让儿子难忘的是,有天下午细雨霏霏,儿子和父母妻儿全部赤脚下地,摘了许多瓜果蔬菜,那种风雨无惧、与世无争的感觉让儿子想哭。当晚,母亲择菜,父亲洗菜,妻子在灶旁打下手,大腹便便的儿子亲自下厨。没有应酬时的大鱼大肉,也没有饭局上敬人酒被人敬的强迫性交际,儿子和父亲就着半斤米酒,几碟家常小菜,一家人将晚饭吃成了最开心、最轻松的诗意晚餐。这之后,儿子对乡下的一切重新亲切起来。无论是浑身泥巴的牛、乱窜乱跑的家鸡,还是翘首摇尾的狗,儿子看见它们就想抚摸一下。
上班时衣着光鲜的副书记儿子,回到乡下俨然成了地道的农民。儿子赤脚光膊,和父亲在地头精心侍理蔬菜,与泥巴接触,悠然自得。面对着自己付出汗水打理出来的绿油油的蔬菜瓜果,儿子颇有成就感,并不时将果蔬带回城里送给同事、朋友们,骄傲地宣称这是自己种出来的绿色食品。同事和朋友们的感激羡慕多了起来,人际关系更为融洽,儿子的工作出奇顺利,生活也变得愈为舒畅。
让儿子更为感慨的是,儿子只要一想到乡间地头,想到自己付出汗水辛勤劳作,对人尤其对平民百姓遂也多了份亲切,对困难民众多了份同情,心态也变得更为平和安宁。一次,有人以巨额钞票向儿子行贿,要他另辟蹊径办事。儿子想到农家生活的宁静恬淡,遂严词拒绝。行贿人恼羞成怒,寄去陷害儿子的匿名栽赃信。纪检人员悄悄调查后,发现儿子朴实无华且在群众中口碑良好,遂将“先进事迹”作为调查结果上报。
在乡下种了两年菜的儿子,体重无声无息降到一百四,疾病无影无踪。儿子四十岁生日那年,组织上任命他为某局局长。在人大正式任命会上,作风朴实、一身正气的儿子被热烈的掌声淹没,获得全票通过。与此同时,儿子的几个官场同学,却在那一年因腐败纷纷落马。
儿子身体健康、官运亨通,老了的父亲终于病了。父亲躺在病榻上对匆匆赶回的局长儿子说出一个秘密:自己当年的胸口痛是假的!儿子听了一愣。父亲说:“知道为什么吗?”儿子说:“父亲不是说想儿孙家人吗?”父亲摇了摇头:“想家人团聚是一方面,但我更希望你能回来种菜!”儿子一惊:“当年您不是反对我下地干活吗?”
“是的,你读书时我不同意你下地,希望你多学知识能成为有用的人;而你官做大了我要你回乡和我一起种菜,是希望你通过劳动不要忘本,在工作中多体谅老百姓,在官场上问心无愧啊!”父亲说完抓紧儿子的手:“我的苦心你体没体会到我不知道,但你做到了也做对了;今天,家里两分菜地我决定退租村里,你今后工作更忙就不要打理它了。”父亲话还没说完,儿子扑通跪下:“那两分菜地儿子给您租下,日后哪怕再忙,我也要每星期回来和您一起种菜,直到有一天您下不了地,就在地头看着儿子侍弄那些蔬菜吧……”
儿子一语未了泪流满面。
父亲看着儿子欣慰地笑了。
(原载2009年第3期《文化中山》、2018年2月7日《金雀坊》网刊、2018年第11期《微型小说月报》)
(七)父亲的米粉
尖沙咀很小,但可以装下整个世界。父亲心胸宽广,却只装得下一碗家乡的米粉。
尖沙咀是九龙半岛南端的一个海角,这块繁华的弹丸之地成了世界的缩影。有南亚和非裔人士聚居的重庆大厦,有充满英国风情的半岛酒店,有韩国餐馆商场林立的金巴利街,有随处可见的俄罗斯、意大利、土耳其等地美食的诺士佛台……到了旅游的旺季,满街肤色各异的游客摩肩接踵,让人仿佛置身国外。生于斯长于斯、染黄发说粤语的儿子,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每当夜幕降临、华灯绽放,儿子眯眼四望闪烁霓虹,自豪地感慨:“我们尖沙咀系(粤语,是)香港心脏地带,又系世界的尖沙咀啦!”
父亲也不反驳,悠悠地说:“别忘了你祖上来自大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湖南人呢!”如果儿子叫嚷得起劲,父亲加上一句家乡话:“豁懒行(常德话,吹牛皮),我教过你讲家乡话呢!”儿子眼一翻:“那又如何,我还会讲英语呢,I come from Hong Kong!”父亲不争辩,轻轻地问:“想吃米粉不?”儿子立刻嘴馋气短,头点得像鸡啄米:“想想想!”父亲用筷子轻敲儿子的头:“跟老子洗手克(常德话,去洗手)。”转身乐滋滋地做米粉去了。
父亲做的米粉叫常德米粉,是流传于家乡的风味美食。原料要早籼大米,经水久浸后打浆、加热,制成雪白、滚圆、细长的粉丝。吃的时候以开水滚烫捞热,加上荤素调料即可。父亲继承祖辈留传的精致工艺——沥干水分捞粉装碗,调以花椒、桂皮、八角等香料配制的佐料,再浇盖小火熬制的肥牛油汤,一碗风味独特鲜美可口的美食令人回味无穷。父亲收不住儿子的心,却用米粉降住儿子的胃。儿子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时,父亲趁机讲过去的光荣与沧桑:“祖上很早就在常德古城开了米粉店,你爷爷的手艺真叫有本事,要是日本人不侵略,我们不会一路迁移到香港,肯定成了常德米粉大户呢!”儿子打断父亲:“那您几岁离开家乡啊?”父亲有些伤感:“常德会战离开家乡时我10岁,香港结束日治时你爷爷在尖沙咀开了这家常德米粉店。”父亲很想告诉儿子:因为这块招牌,你爷爷结识了迁来香港的你外公,我和你妈结婚有了你后接手米粉店。儿子却问:“您是不是见证尖沙咀的成长?”父亲点点头:“早年的威菲路英军营改建成九龙公园,海运大厦在20世纪60年代是香港最早的大商场……”还要说下去时,儿子兴奋起来:“往后的历史我都知道啦,20世纪70年代,火车站迁往红磡、地铁尖沙咀站启用……”
年复一年,儿子喋喋不休地炫耀尖沙咀的辉煌历史、世界品牌奢侈品店不断落户的新闻,把自己也说成了老豆(粤语,老爸)。父亲则在叙说常德米粉、怀念家乡风物的呓语里逐渐老态龙钟,不得不将付出毕生心血、位于九龙公园脚下的常德米粉店忍痛转让。香港的环境治理值得世界学习。山脚下有个干净的市场,市场边有条通畅的巷子。巷子店大多摆卖琳琅满目的香港手信,也有些茶餐厅经营广式粥粉面食。常德米粉店算是鹤立鸡群,父亲的母亲和父亲却坚持经营。巷子店不仅成本低,还首尾相连繁华的广东道和弥敦道。内地游客逛完马路进巷子发现常德米粉店特别惊喜,吃米粉不但简单快捷,而且实惠美味。父亲听见乡音更加亲切。要是客人来自湖南尤其是常德,内心波澜惊喜的父亲会给八折优惠。
一生与米粉为伍的父亲愈来愈老,在尖沙咀的繁华喧嚣里愈来愈落寞。儿子娶了金发碧眼的洋媳妇,生了混血儿。会说普通话和粤语的洋媳妇对常德话一头雾水,黑头发蓝眼珠的混血儿对常德米粉夸张地吐舌头:“Oh,my God,it's hot!”早就搬出父母蜗居的儿子回来探视时,父亲必定要亲手做碗常德米粉给他吃。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父亲颤巍巍地想:这美味的米粉全靠各种清香的佐料和原汁原味的肥牛油汤,只要儿子愿意,我可将祖传秘方传给他。遗憾的是,儿子吃完,和洋媳妇用粤语聊奢侈品,和混血儿叽里呱啦地说英语,待不到十分钟就走。父亲心里清楚,孩子们属于香港,只有自己这一辈人属于大陆,属于家乡。
父亲的心头,日日夜夜装着家乡的米粉。每当风和日丽,父亲拄着拐杖牵着老伴儿,穿过紫荆花盛开的九龙公园,挪过广东道上的人行天桥,远眺一眼碧波如镜的维多利亚港湾,慢慢抵达人声鼎沸的中港城。那里有个中国客运码头,过关坐船可通往澳门及中山、珠海、顺德、东莞、番禺、肇庆、新会等地。父亲用不太灵敏的耳朵在各式乡音中搜寻熟悉的家乡话。一拨又一拨的内地游客在那里吃港式快餐,父亲突发奇想:要是在这里开家常德米粉店多好啊,一定客似云来!父亲张开浑浊昏花的老眼,用湘粤夹杂的口音轻轻喊:“呢地好(粤语,你们好),七饭没(常德话,吃饭没有)……”
(原载2017年9月14日《潮州日报》;曾获“紫荆花开”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三等奖)
(八)垂老的父亲
四季常绿的广东没有秋天,粤北除外。
立秋之后,粤北大地的稻子,如同临盆的孕妇,陆续熟透。金灿灿的稻田,包围着散落的村庄。粤北的山上秋意更浓,黄灿灿的银杏叶子迎风飞舞。儿子在秋天回到家乡粤北,探望年迈的父亲。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儿子离开家乡后,孤独的父亲住在韶关乳源的山上。儿子驾车绕看金黄的梯田盘山而上,下车后踩着金黄的杏叶逶迤前行。儿子进入秋天的粤北世界,也看到父亲的秋天。父亲坐在秋日余晖里哗啦啦地烧。
儿子看见身材瘦削的父亲,心痛了一下,父亲老了!儿子指着自己的奔驰SUV,说:“爸,跟我去深圳吧!”父亲指着白墙斑驳的祖屋:“儿啊,记得回家呢!”儿子鼻子一酸:“生我养我的地方,当然记得!”父亲就笑:“好!”父亲习惯地牵着儿子,推开家门,吱呀一声,把儿子的心拎回从前,带到另一个地方。那里,有儿子走出粤北山区的深刻记忆。
……儿子心里的从前,是高考落榜那年。儿子丧气地待在家里,等着跟父亲下地干活。父亲却背着煮熟的玉米,带着儿子逶迤前行,去不远的大峡谷。峡谷全长十五公里,谷深四百多米。儿子上高中时,地理老师骄傲地说,乳源大峡谷是广东地貌的一条美丽伤痕,距今一千万年。平静的大布河流从谷顶腾空冲下,形成气势磅礴的瀑布。父亲招呼儿子,顺着瀑布对面的小道,攥着绝壁上的树枝,小心翼翼地下到谷底。谷底的潭水聚成溪流,父子领着儿子,沿着溪流披荆斩棘,渴了喝溪水,饿了啃玉米。那时的父亲很健壮,瘦削的儿子却体力不支,行走在一线天似的谷底,无心欣赏奇异美景。两个小时蹚水穿行完毕,父亲准备从另一条崎岖小路登上谷顶,儿子已经筋疲力尽。父亲搀扶儿子坐在溪边,为他洗脸,给他洗脚。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儿子,被父亲长满老茧的双手抚摸,突然有了力量。返回谷顶的过程更加艰辛,峡谷两岸如刀劈斧削,父亲拉着儿子,贴着陡峭山道一路攀缘。儿子双腿颤抖时,父亲指着刀削石壁上盛开的野花和扎根石壁裂隙的松树,赞美野花靓丽,感叹松树顽强。
艰难地攀上谷顶,儿子骨酸筋软瘫倒在地。父亲扶起儿子,指着水雾迷茫的谷底:“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对吧?”父亲的话让儿子如梦方醒。儿子在那之后努力复读,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的化学系。儿子学的是高分子材料专业,前景广阔,毕业后在广州国有企业工作,后又去了深圳的外企。有了优厚待遇的儿子,很快在深圳落户成家。儿子常常想,要是父亲当年不带自己行走大峡谷,他就不会懂得人生攀登的意义。儿子后来还悟到父亲另外的意思:希望他不要沉没人生谷底,而是努力走出粤北山区,走向广阔天地!父亲说过,老家穷啊……
成为发达地区居民的儿子,劝父亲也离开粤北,说在深圳给他买了套小房,过去一起生活。父亲环视绵延的群山,指着地里的庄稼,说:“家里离不开我啊!”儿子只好等过年,带着妻子女儿回来陪父亲。遗憾的是,大城市出生的妻女,再也不肯来粤北。父亲责备儿子:“你是人家的丈夫和父亲,要过好你们的日子,我不孤单呢!”父亲把母亲遗像擦得锃亮,还经常去母亲坟头转悠,儿子心里清楚,父亲还惦记着母亲,怕她在家“孤单”。
粤北大地上的杏叶,一年一年地枯黄,父亲一年一年地衰老。女儿十岁那年秋天,儿子回到粤北,父亲兴奋地请他去游大峡谷,说家乡乳源变样啦,大峡谷也开发得越来越漂亮啦!儿子想起行走大峡谷的经历,担心父亲下不去上不来。父亲呵呵笑:早有缆车了。儿子陪父亲坐缆车下到谷底。秋天的大布河水从谷顶的断崖缺口倾泻而下,没有春夏的壮观,但有脱俗的空灵。儿子搀着父亲坐在细瀑飞流的潭边,如同父亲当年对待自己,准备为他洗脸洗脚,却被父亲阻止:“不能像以前啦,我们要爱惜家乡的山山水水!”
谷底新修了道路,增加了景点,奇异美景更加引人注目。父亲拉着儿子,仰望几近垂直的通天梯:“1386级石阶,86层楼高,爬下试试?”儿子想说您身体不行,话一出口暴露自己胆怯:“不行,我痛风,膝盖不好。”父亲拍拍儿子肩膀:“少应酬,别喝酒,你也老大不小呢!”
返回谷顶,父亲请儿子去大布镇上吃饭。恰逢当地赶圩,儿子听着乡音,倍觉亲切。父亲请店家炒了山坑螺和山水豆腐,还要了一瓶韶关米酒。山泉浸润的坑螺清爽美味,山泉磨制的豆腐细腻嫩滑,激起了儿子的乡恋。父亲问:“知道为什么叫你再游大峡谷吗?”儿子说:“叫我看看家乡变美了呗!”父亲严肃起来:“是叫你别忘了家乡!”儿子说:“不会,我准备在村里给您建幢新房,再修下妈的坟。”父亲颤颤地问:“要花多少钱?”儿子说:“我算了下,五十万!”父亲沉默良久,说:“我活不了几年,你花几万把祖屋修下就行,余下的钱拿去修村小学吧,我和你妈记得你的孝呢!”儿子目光直直:“这怎么能行?”父亲举起酒杯:“你在外出息了,帮助下家乡,带头做个榜样,那些有出息的乡亲也要给家乡做贡献,嗯?”儿子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父亲跟着饮尽杯中酒:“才叫你别喝酒,我又和你喝上了……唉,我老啦!”
父亲的白发弥漫儿子双眼,儿子笑着哭了。
(原载2020年4月26日《宝安日报·宝安文学》、2019年5—6月合刊《南叶》)
(九)父亲的陀螺
儿子小时候,属于不富裕的年代,小孩子没有什么玩具,女孩玩跳绳,男孩玩陀螺。
儿子有个陀螺,杉木做的。杉树是常见的普通树木,种植容易,价格不贵,就是材质不够坚硬。因为廉价,家具的杉木边角到处都是。因为不硬,拿它做陀螺,菜刀都能砍削成形。杉木陀螺的缺点是轻飘,儿子的杉木陀螺就是这样,鞭子抽下去,经常跑偏,惯性也小,转不了多久就停。儿子在陀螺中间打了钉子加重,平衡效果一般。
儿子渴望有个好陀螺,集市上卖的那种,外腰包了钢皮,闪闪发亮。儿子跟父亲说:“小胖有个钢皮陀螺,能转好久。”父亲说:“你就和小胖一起玩呗!”儿子又说:“黑仔也有一个。”父亲说:“你就和黑仔一起玩呗!”儿子怯怯地说:“我也想有个。”父亲吸着自制的卷烟,吧嗒,吧嗒,没有说话。
那时的父亲年近半百。四十之后生孩子,人们说是老来得子。为什么老来得子?因为家里穷,父亲四十那年,才有个眼里长萝卜花的女人肯嫁他。一无所长的父亲,只会下田种稻和上山砍柴,全年的家用,靠老婆养些鸡鸭和替人做点手工赚取。父亲问小胖父亲:“你儿子的钢皮陀螺多少钱啊?”小胖父亲说,一块。父亲又问黑仔父亲。黑仔的父亲也说一块。父亲吸着卷烟,吧嗒,吧嗒,笑了笑。
不富裕的年代,一分钱买块奶糖,两分钱买支冰棒,三分钱买支铅笔。一块钱能买到什么?两斤肉,十斤大米,五十个鸡蛋……晚来的儿子就是宝,父亲觉得儿子比宝贝还要珍贵,但凡儿子的要求,尽量答应,除了用钱去买。好在儿子懂事,也没什么特别要求。父亲想向老婆开口要一块钱,看到老婆的萝卜花眼,收了声。农忙时节,老婆一样下田干活;农闲时节,自己上山砍柴,老婆从老板家领回塑料做手工。父亲想偷偷拿出一块,次次放弃。父亲其实不用偷,放钱的小木盒在衣柜抽屉里,里面最多时攒了三十块。父亲想起老婆眯眼干活的辛苦样子,于心不忍。
父亲常骂卖钢皮陀螺的老板:卖一块,抢钱啊!卖钢皮陀螺的老板是乡农械厂职工,有钢皮资源,有操作机器,做出来的钢皮陀螺,精致漂亮,沉稳耐用,不仅孩子们喜欢,很多大人也喜欢。父亲骂完之后,想到儿子怯怯的眼光,愧疚又心痛。拿不出一块钱的父亲,很想找块钢皮做包装。就装作赶集,在集市不远的农械厂后转了几个圈,不要说钢皮见不到,连生锈的铁皮都见不到。父亲知道,即使弄到钢皮,自己也做不出精致的陀螺。
父亲突然想到,砍柴时看见山上有种个头矮小的黑木檀树,材质非常坚硬,是做陀螺的上等木材。只可惜,家乡的山丘长不了大树,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头。黑木檀树更加不多,平常看到的,顶多只有镰刀把粗细。父亲漫山遍野找,终于发现有棵碗口粗的黑木檀树长在悬崖。窃喜的父亲借着落日黄昏,背着镰刀,攀上悬崖,砍下黑木檀树。
遗憾的是,天色暗黑,父亲爬下悬崖时踩空,摔折了小腿。
单腿蹦回的父亲,没有告诉儿子腿断的原因,只说砍柴跌伤。村里的老中医为父亲接上伤骨,父亲在养伤期间用黑木檀树取材,一刀又一刀,削成碗口大的陀螺,再用粗砂纸细细打磨。精制而成的陀螺,质地坚硬,油光发亮,拿着沉甸甸的,还散发木头清香。儿子兴奋地尝试。缠鞭,放鞭,陀螺启动,举鞭猛抽,啪——,旋转三分钟。待到速度放缓,又一鞭抽去,啪——,再旋转三分钟。儿子玩着就哭了。父亲问:“哭什么?”儿子伤心地说:“开……心!”
父亲弄不清,儿子究竟是开心还是伤心?但是,只要看到儿子专心投入地玩陀螺,父亲就觉得欣慰。遗憾的是,父亲的伤好了,却留下后遗症,走起路来,右脚有些瘸。
有了心爱的陀螺,儿子不再提任何要求,并且发愤读书,先是考上重点中学,后又考上名牌大学,还找到好工作。不管上学还是工作,儿子都将那只陀螺带在身边,当作学习工作之余的娱乐健身,杜绝不良习气,还获得一些陀螺参赛类奖。父亲七十岁生日那天,儿子带着妻儿回乡祝寿,还在酒席上表演玩陀螺。父亲搂着孙子笑:“你爸这么大还玩陀螺呢!”儿子突然哭了:“我玩陀螺是为了永远记得,爸曾经为我摔断过腿!”父亲一怔:“你怎么知道?”儿子哽咽地说:“那时我已经懂事,我没说实话,是怕您为我伤心啊!”父亲悄悄抹了下眼泪:“我没说实话,也是怕你为我伤心啊!”
儿子还要说什么,被父亲嘘声止住。瘸腿父亲拿走儿子手中的陀螺,牵着孙子,说:“走喽,爷爷带你玩陀螺去!”
(原载2018年11月21日毛里求斯《华声报》、2018年12月30日《金雀坊》网刊、2019年第1期《丹荔》,2019年第5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入选《2019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十)父亲的扁担
父亲有一根扁担,黑紫檀木做的,长一米四五,细细挑挑,两头溜尖,担上重物,晃晃悠悠,坚韧而有弹性。据父亲讲,年轻时曾用它挑过二百五十斤的东西,扁担压成一张弯弓而丝毫无损。扁担是作为农民的父亲最亲密的伙伴。每年开春时节,父亲用桐油将扁担细细地油了。桐油有防腐、防蚀、加固的作用,被父亲精心护理过的扁担油光可鉴,细腻漂亮,拿来顺手。父亲握着它,一如武士执着自己的利剑。
父亲长得高大结实,挑了重担,在田间地垄照样疾步如飞。男孩在走上社会前,晃晃悠悠的扁担成了他视野里最美丽的风景。男孩从读高中起到上大学,假期里都会随父亲下地干活。不过父亲从不让他摸这根扁担。父亲希望他用功读书,别压坏身子。后来,男孩读完大学去广东打工,连摸到扁担的机会都没有了。直到第三年夏天,因为一件在男孩看起来属于人生第一件悲痛的大事,让男孩和父亲的扁担结下了不解之缘。男孩说的悲痛大事,是指和自己从大学便开始交往、后来一道在广东生活了三年的女友,跟一个有房有车的成熟男人走了。女友走时说得很坦白:“和你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太累了,我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家!”女友头也不回地走了,男孩伤心欲绝无力做事,干脆辞了工作回到农村老家。
男孩曾经将在城市出生的水灵灵女友带回家一次,轰动了十里八村。今天,男孩孤单而返,垂头丧气,父亲看在眼里,也没安慰儿子。父亲把他的扁担郑重地交给男孩,自己另找了一根弹性差的棒子,然后带着男孩,走向田野,走向山岭,早出晚归。尽管男孩少时干过农活,但别了农村三年,当扁担重又压上,男孩的肩就红肿了。每当男孩不堪重负放下担子泪水涟涟时,父亲总是不语。待男孩稍稍歇息后,父亲命令男孩:挑起来!男孩不恨父亲,男孩只恨自己的无能,还有肩上这根冷酷无情的扁担!
时间就像田里的禾苗,刷刷蹿出一大截,两个月很快过去。在这段时间里,男孩的肩膀红了肿,肿了退,当男孩逐渐觉得扁担压上肩膀不再疼痛时,心灵的伤痛也渐渐淡了。一天劳作间隙,男孩低低地对父亲说:“把你的扁担送给我吧,我不想出去了。”男孩说的是实话,乡村生活虽然劳累,但纯朴安然,不会给自己带来伤痛。父亲虽然背仍不驼,腰仍挺直,但长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让父亲显得老了。一脸沧桑的父亲顺了儿子的话,把扁担郑重地交给男孩,一脸凝重地说:“扁担我可以交给你,但我不要你留下来一辈子和扁担打交道,我要你带着这根扁担从这里走出去,走向更远的地方!”父亲又说:“我希望我的儿子,既然能够体会扁担带来的辛劳生活,就更应该能够承受扁担带来的生活压力。”父亲拍着儿子的肩膀打气,“作为男人,你要像这根扁担一样,努力面对困难,挑起生活重担,哪怕再苦再累,可以弯曲但绝不能折断!”
父亲话音未落,男孩豁然醒悟。男孩回到家里,像武士护理它的利剑一样,用桐油再一次将扁担细细涂抹,直到它油光锃亮,焕然如新。次日,男孩用家乡最古老的出行方式,对父亲磕了个响头,带着这根扁担再次来到广东。
在南方重新开始的日子里,男孩拼命工作,并且在业余勤奋学习。当身边的同事累了,出去喝酒、唱卡拉OK时,男孩回到宿舍摸摸扁担,劳累便烟消云散,甚至于浑身充满力量。男孩不像有些人,多付出半个小时的加班也要跟老板争取利益。男孩只知埋头苦干,用心总结。功夫不负有心人,凭着勤奋上进,男孩刚到而立之年,已经升任副总经理。犹如当年女友跟着的那个成熟男人,如今的男孩也已变为成熟男人,在这片异乡土地上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和汽车,并且收获了爱情。
结婚那天,男人专门请人做了个钢架,然后用一块红布将扁担包了,供在架上。新婚妻子对男人的奇怪举动不解,问男孩为什么。男孩没有解释,将如前女友一样美丽的妻子搂在怀里,淡淡地笑。
(原载2008年7月13日《中山日报》、2018年11月28日毛里求斯《华声报》)
(十一)母亲是条鱼
母亲原来不是鱼,而是一头猪。像猪一样胖胖憨憨,双眼半眯,笑容可掬。其实,母亲一米六三的个,一百二十斤的体重,只能算是丰满,不过远远看起来感觉有些胖罢了。母亲是在怀女儿之后胖起来的,尤其在坐月子那阵子,坐着躺着,大鱼大肉一股脑儿吃,犹如充气的皮球,体重与日俱增,高峰时曾达一百四十三斤。母亲在女儿长大后曾经告诉过女儿:你妈啊,那时就是一头猪!
随着女儿慢慢长大,母亲的体重慢慢降到一百二十斤了。母亲成了丰乳肥臀、丰韵毕现的猪猪母亲。但也就在女儿开始懂事那年,女儿的父亲遇到了另外一个身材像柳条的女人,便奋不顾身地跟着柳条女人走了。没心的男人,留住他的躯壳有何用?没有流泪的母亲,把全部心思放在女儿身上,女儿的一笑一哭,都像线一样紧紧揪住她的心。母亲脸蛋长得漂亮,加上皮肤白皙,尽管身后跟着一个拖油瓶的女儿,但仍然不乏追求者。当然,这些男人,有希望做蓝颜知己的,也有想和母女一起生活的。不管他们想法怎样,母亲都无动于衷。母亲读过一个草原女作家写的散文,依稀记得文尾有一段话:“草原是动荡的,牛羊是动荡的,男人是动荡的,只有孩子是属于我的。”母亲觉得自己有了女儿,一切就够了。
日子像细细的沙子,静悄悄地,从手指缝隙间滑溜过去。女儿十三岁那年,母亲三十六岁。女儿像一朵初蕾的花,有了些许女人的味道。孤身了八年的母亲,也忍受了八年的生理与心理孤寂,变得青黄不接。这一年夏,母亲因为一次偶然机会,遇到了游泳馆的一名游泳教练。教练是个离过婚的男人,与母亲同岁,但身子骨健壮得像个小伙儿。母亲喜欢看他跃进水里,像一条活泼的鲢鱼在碧波里钻来钻去。母亲开始不会游水而且怕水,向他学习时,被他的大手托住身子浮在水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母亲从怕水不会水,到会水喜欢水,渐渐地,对宽厚温和的游泳教练生出几分朦朦胧胧的向往。母亲甚至希望自己永远学不会游水,每次都被他的大手托举在水面上。
母亲勤奋地游了两个月,体重降到一百零五斤。一天晚上,母亲发现睡衣破了,翻出未生孩子前的纱质睡衣穿上,结果惹来女儿大声惊叹:“妈妈你是一条鱼了!”母亲在穿衣镜前端详一番,发现紧裹在睡衣里的自己,身材修长饱满,确实像一条直立的鱼。已经懂得欣赏美的女儿在那之后,一再赞叹母亲:“好漂亮的鱼妈妈!”
母亲非常开心,游泳游得更勤。游泳教练与母亲似乎心有灵犀,只要有空就过来陪母亲。母亲的心,像春芽一样萌动。母亲觉得自己这条鱼,要是在这个男人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游一辈子,该有多么惬意啊!
炎热的夏季很快过去,在游泳馆歇业后的第二天下午,那天是星期四,母亲下班后把游泳教练带回家里。没有过多的铺垫,顺理成章地相拥相吻了。就在那时,在学校寄宿的女儿突然回来。女儿愤怒地盯住尴尬的他们,把游泳教练吓得落荒而逃。女儿拂袖而去时,对不知所措的母亲冷冷地说:“我们两人过得挺好,不需要其他人掺和!”
母亲很想对女儿说:“妈妈想恋爱了。”但始终没说出口。母亲此前曾试探地问过,女儿似乎不愿意她觅新伴。母亲悄悄地折断了心里刚刚萌发的春芽。
后来,女儿大了,到了另一个城市读大学。毕业后,又在那个城市谈了男朋友。女儿二十五岁,已经成为蜜桃样的成熟女孩时,母亲的花却萎缩了。女儿在和男朋友结婚前夕,突然悟出什么,匆匆赶回家。女儿愧疚地对母亲说:“当年我很自私,怕失去你所以不想你重新嫁人;今天我才明白,我当年说你是一条鱼,但却忽略了鱼要自由自在地在水里畅游的!”女儿哭着说,“你现在还是一条鱼,我要先帮你找到属于你的水域才结婚。”
母亲将女儿轻轻拥在怀里,淡淡地说:“妈妈这条鱼,拥有你这片水域,够了。”母亲说这话时,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原载2008年7月6日《中山日报》、2018年8月28日《金雀坊》公众号)
(十二)母亲的红薯干
母亲会用红薯做成许多好吃的。老家很多农村妇女也会做,只是母亲比她们多花心思。老家农民户户有田有山地,田里春秋两季种稻子,山地主要栽种红薯,乡亲们的基本口粮是大米,红薯只是辅助性食物。改革开放后,老家农村壮年劳动力纷纷流向发达地区务工,山地逐渐荒芜。没有砍伐的树木茁壮成林,根系发达的茅草占满山上的土地。红薯告别了别人家的山地,只有我家地里的红薯在孤独地歌唱。
父亲批评母亲:“孩子们都大了走了,现在谁还吃地里的东西,瞎折腾干吗?”父亲说得没错,我们四姐弟全部成家,我在南方工作生活,大弟在南方打工,二弟在老家跑运输,姐姐也已出嫁,我们这一辈往下零食丰富,已经没人拿红薯充饥。母亲顶回父亲:“你知道个屁,老大可喜欢吃呢!”母亲说得也没错,我的小学和初中阶段,尤其在五年级之后,总觉得饭堂三两米吃不饱,所以每次去学校时,母亲都会给我准备一袋红薯干作补充。母亲备了个石灰坛子用来储存红薯干,密封又干燥。糖果也会存放其中,红薯干吃起来还略带香甜味。
父母没有文化,也没有工作。我一般在每年国庆期间回乡探望父母,带上南方的手信。母亲回馈给我的特产是她亲自种植、亲手精制的一大袋红薯干食品,有红薯干片、红薯干块,还有红薯粉条。农贸市场也有红薯卖,读书不多的母亲却认为人家种的红薯可能放了化肥,母亲对馈赠儿子的手信要亲力亲为才放心。
我对母亲种植和收获红薯有着铭心的记忆。每年春雨来临,母亲割下作种的薯苗背到山上,剪成半尺来长的尖形小段,插进雨水淋湿的松软泥土。薯苗成长的过程,母亲收集人尿浇灌,再用草木灰拌上大粪撒进地里。母亲用心呵护薯苗成长,犹如呵护子女。白露过后,草木枯黄,绿油油的薯苗没了精神。母亲却精神百倍地爬上山,割除薯藤,挖出红薯,用手扒去裹紧红薯的泥土。老家天气已经寒冷,母亲的手指沾上白色薯浆难以洗净,脏了的手背容易皴裂。如果父亲不愿上山帮忙,等到立秋之后再开挖,母亲的手指沾上红薯浆液,在凛冽寒风作用下还会裂开几道血口。
不缺少零食的时代,父母的孩子,尤其是孙辈们对没有口感的红薯毫无兴趣。母亲将蒸煮的红薯打烂成泥,摊成片片手帕大小的薄块,晒在稻草之上。有些红薯会被母亲磨成粉浆,用带漏洞的木勺滤成根根细线,风干后成了粉条。做法最简单,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拇指大小的红薯干块。母亲挑选个头小的红薯切块蒸熟,晒干即成。红薯干块嚼之有劲,又容易存放,母亲每年做得最多。在母亲的温暖记忆里,只有她的大儿子每年收下她用心血制成的红薯干食品。为此,母亲批评姐姐和大弟二弟:“知道你们为什么考不上大学吗,就是红薯干吃少了!”
遗憾的是,我在南方上大学后也不喜欢吃红薯干。同学们嘲笑这种食品土得掉渣。我工作和生活的脚步定格在南方,二十年过去,我成了南方某市某局的小科长,家乡成了故乡,父母成了思念。母亲在制作红薯干的岁月里逐渐老去,白发多过青丝,步履开始蹒跚。行动不太灵敏的母亲从乡亲那里买来黄心薯种植,对我说:“黄心薯甜,你肯定更喜欢吃。”我对母亲的话向来微笑不语。城里出生长大的妻子对红薯干不屑一顾。儿子也不吃这种干瘪硬棒之物,拿出红薯干喂狗。具有日本血统的二哈狗仔竟然吃得津津有味。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说:“那是奶奶特意做给你吃的!”妻子很不满,说:“黑不溜秋的,狗肯吃都不错!”我气得要打妻子,想到母亲叮嘱,“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娶了城里媳妇,可要让着人家”,只好罢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我用母亲教的方法好言相劝,妻子慢慢消火。当晚妻子说:“你妈长得跟红薯干似的。”我掐她说:“你要是红薯就好喽,光鲜又中用。”
妻子没说假话。今年从老家返程时母亲送我一袋红薯干,我悄悄对比,发觉黑面瘦削的母亲真像黑不溜秋的红薯干。母亲看着我,甜蜜地笑:“崽啊,娘做的红薯干好吃不?”我使劲点头,说好吃,好吃!红薯干一样的母亲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有句话一直压在心里:自从来到南方,母亲每年送的红薯干我很少尝过。但是,每年里,带着母亲情义的红薯干食品即使久放发霉,我也舍不得扔掉。
(原载2017年秋季号《荷风》、2018年第2期《韩江》、2018年3月8日《潮州日报》、2018年6月23日《山西日报》,2018年第10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十三)乡下的母亲
儿子在他三十八岁那年担任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官至副处。按理说,这样的年岁,这样的位置,正是飞黄腾达之时,但儿子却在事业跨上台阶后忧愁起来。
母亲原本不是乡下人,生于城市,长在小知识分子家庭。贤淑的母亲生下儿子十年后,丈夫因病撒手西去,母亲不再改嫁,拉扯大了儿子。好在儿子争气,大学毕业后,历经国企技术员、县委机关办事员、市委办科长,一路升至现职,颇为顺达。如今让儿子忧愁的是,年届六十的母亲,竟然放弃城里三代同堂共享天伦之乐,要去乡下租住农家平房。母亲含辛茹苦抚育自己,儿子永远铭记,所以向来尊重母亲的意愿。只是,母亲这一次执意而为,儿子不知母亲为何如此。久劝无果之后,儿子觉得母亲肯定有她的理由,只能顺了她。只是,儿子放心不下日渐年老的母亲。
母亲晃晃儿子给自己买的手机,拍拍儿子的大众帕萨特轿车,说:“我又不住在外市,一个电话什么情况你都知道,再说你开车过来顶多半个小时。”母亲说完,拉了媳妇、孙子的手,笑:“真要是想我,你们每到周末就来乡下住,保证比在城里舒服。”
母亲说完,特意问道:“周末有空了,你们能来住不?”
媳妇和孙子将信将疑,儿子不忍拂母亲的好意,点点头,说好!
母亲搬去了乡下,把租住的乡下平房收拾好,预留了儿子媳妇和孙子的房间。儿子也兑现诺言,周末只要有空,一家三口就去乡下,住进母亲收拾好的房间。
乡下的时光,远离了城市的粉尘喧嚣,看鸡飞狗跳,闻蛙声一片,儿子倒也感觉别有风味,睡得特别香甜。自恃身体健康的母亲,又租了一片小菜园,种下时蔬瓜果。儿子平常工作很忙,外面的山珍海味吃多了,即便回到家里也觉食之无味。让儿子奇怪的是,每次去乡下,吃到母亲种植的不含农药化肥的时蔬,竟觉爽口无比。
一天,儿子携妻儿去乡下,刚好细雨纷飞。儿子被朦胧村景打动,兴致大发,脱了鞋袜下到地里采摘蔬菜。当惯领导的儿子还亲自下厨,炒了几盘小菜,和母亲、妻儿吃得尽兴。此前,有件工作上的麻烦事惹得儿子心烦意乱,但经过乡下田间、灶里这么一折腾,儿子竟然抛开了烦忧,甚至还在劳作间,用淡然的心态打开了郁闷的枷锁。
自那以后,儿子渐渐爱上了田园,只要周末没工作,必定携了妻儿奔向乡下,赤脚下地,侍弄瓜蔬。有时,邻里百姓有困难要解决,母亲嘱咐儿子尽力伸手。儿子举手化解,也觉欣慰。儿子和媳妇还经常捎些蔬菜回城分发给同事,并且宣称,是自己亲手劳动所得。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这一年,儿子每个周末基本上都在乡下,料弄田地,劳作锻炼,呼吸新鲜空气,少了吃请应酬。儿子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来大腹便便,体重一百六十斤,现在竟然降到一百四十斤,而且人也精神多了。
两年后,组织上推荐儿子担任某局局长。就有些暗处丛生的小人,不断写信诬告儿子。
儿子去乡下,显得异常苦恼。母亲没有言语,携了儿子到地里采摘蔬菜。当晚,母亲炒了几盘家常小菜,邀了儿子对酌。母亲说:“官位这东西,得之你命,不得也幸,走得正行得端,顺其自然吧!”
母亲几次主动喝酒,一边喝一边洒脱相劝:“退一万步,你就是上不了这个局座位置,又有什么关系呢?儿啊,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多少人不如你呢!”
儿子听了,心下坦然,就与母亲频频举杯相碰。席间,媳妇几次欲阻,被母亲制止。儿子喝到最后,痛哭一场,倒头酣然入睡。
不久,经过组织排查,证明儿子一身清白。儿子顺利通过人大任命,任职某局局长。
历经风雨终见彩虹,儿子四十出头,一身正气,精力旺盛,母亲六十有余,耳顺目明,身体犹健。儿子走马上任那天,母亲回到城里亲自送行。儿子临出门时,母亲突然问道:“知道娘为什么要住到乡下吗?”
儿子扑通跪下,泪如雨下:“娘希望儿子不要忘了乡亲,不要忘了劳动,少沾酒色财气,多些朴实平和,是吗?”
母亲目光颤抖,说:“自古官员都是一身清正,才能走得更稳,行得更远。”母亲说完,搀起儿子,欣慰地笑,“儿啊,今后哪怕官做得再大,也要常带老婆孩子回乡下看看啊!”
六十开外的母亲依然青丝童颜,尤其是充满智慧的额头十分饱满,如同晶莹的红色陶罐。清风徐来,几缕刘海耷拉在母亲额头摇摇晃晃,使得陶罐样的智慧额头看起来无比锃亮。
(原载2016年《中山日报》、2019年第1期《唐山文学》)
(十四)娘的树
爹走的时候,天塌了。爹本身有病,积劳再成疾后暴毙。送葬者敲着乐器咣当咣当地将爹送到村后的山上。刚刚入土安葬完毕,暴雨如注。娘趴在爹的坟头,哭得肝肠寸断、天昏地暗。爹是娘的天。娘所有的悲切汇成一句话:“天塌了,谁来照顾咱娘俩呀?”
儿子没有哭。从坟旁拔下一棵小小的苦楝树,栽在屋前。儿子和树比着高,坚毅地说:“娘别担心,等苦楝树长到我这么高,我也长大,可以保护娘了。”娘看看儿子又看看苦楝树,眼里充满希望。那一年,儿子十岁。娘的世界开始没有天,从此有了一棵茁壮成长的树。
苦楝树是南方常见的乔木,旷野、路旁、房前、屋后,随处可见。花开时,满树花簇红红白白,特别养眼。由于对土壤要求不高,极宜种植,长得也飞快。花、叶、果、根,还有药用价值。根皮煎服可驱蛔虫,碾粉调醋可治疥癣;用果实做油膏还能治头癣。娘知道,儿子把他自己比作苦楝树是有用意的。苦楝树在什么环境都能成长,没有爹的儿子不用娇生惯养。
懂事的儿子,初中和高中都寄宿在学校刻苦读书,假期回家想帮娘干些农活,娘说:“不用,你好好读书有了出息,娘就知足。”儿子高三时,种下的苦楝树长到三米高,枝叶伸到房檐,娘也到了四十岁。娘本来白皙清秀,到了不惑之年就是苦楝花。虽然不再是娇艳欲滴、朴实饱满的模样,倒也别有一番韵美。村里有个单身汉,长得周正,人也勤劳,看上了娘,偶尔帮忙干些重活。苦楝花开的某个夜晚,单身汉偷偷过来敲门,说要给娘俩遮风挡雨。孤身多年的娘,对单身汉也觉得满意,并且早就看出对方真诚,心就怦怦跳,身子也发烫。干柴烈火快要燃烧时,娘突然想起儿子,遂将来者推出门外。
娘掂着炖好的鸡汤送给备战高考的儿子时,欲言又止地提到单身汉。儿子喝着鸡汤,公鸭嗓里话中有话:“娘啥也别想,儿子会努力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一定让娘好好享福!”娘看着信心满满的儿子,不说话,也不多想。
娘拒绝到来的爱情,去了广东打工。由于没有文凭、技术,只能干又累又脏的清洁活。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本科后,娘将辛苦攒下的钱给儿子交了第一笔学费,省吃俭用,拼命加班。娘知道,此时的自己就是儿子的天,儿子往后的学费和生活开销,只能靠自己。娘俩都远离家乡。通电话时,娘告诉儿子:“听村里乡亲说,我们家的苦楝树长得可大可好了,满树花开,好漂亮呢!”儿子忘了当初种下的苦楝树。他在大三时谈了漂亮的城里女友,忙着恋爱。
儿子大学毕业考上省直机关的公务员,留在省城。过年时,有心衣锦回乡。女友嘴一撇,说:“我家就我一个独生女,你忍心他们二老独自过年?”儿子就问娘。娘说“没关系”,独自回到老家,望着已经长大的苦楝树,失落之中有种知足。遗憾的是,单身汉已经另娶他人。
儿子女友成了儿媳后的几年里,跟着儿子回来过一次,还是苦楝花开时。水灵灵的儿媳在苦楝花下摆出各种姿势,拍了许多相片。娘看着儿子,笑眯眯地对儿媳说:“闺女喜欢这花,往后多回家看看。”儿媳口头说好,行动上再也没有兑现。这期间,镇上有个条件不错的离婚男看上娘,托人上门求婚。娘打电话征求儿子意见。儿子说:“娘别多想,我会让你好好享福!”
孙女出生后,娘想去城里带孩子。孩子外公外婆都是知识分子,委婉拒绝了奶奶好意。后来,儿子读在职研究生,说学习忙没空回家。等当了科长、处长,又说工作忙没空回家。十几年间,苦楝树逐渐高过房屋,儿子只回过三次老家。乡亲们却夸奖儿子既有出息又有孝心。因为儿子让娘在家歇着,他每月寄钱回家。先是邮政汇款,镇上开了村镇银行后,又给娘办了储蓄卡,打钱进卡。每月如期收到儿子的钱,娘却非常落寞。每当想儿子时,娘就去苦楝树下除草松土,和树对话。半夜睡不着,娘就打开窗户,闻苦楝树散发的气味,觉得那是儿子的味道。儿子的味道让娘心安。娘闭上眼睛,梦见儿子带着媳妇孩子回来看望自己。
见雨疯长的苦楝树,长到枝丫繁茂、遮盖房顶,花开时粉色落英铺满一地。娘数着日子,秋天到来时,到了七十岁。满头白发的娘,天天去苦楝树下转悠,抬头看细细碎碎的叶子,低头听鸟儿在树上歌唱。娘想起儿子当初种树时瘦小的胳膊举起锄头都费力,仍有些心疼。娘摸着粗壮的树干,说:“儿在城里打拼也辛苦,千万别惦记娘,娘在老家享着福呢!”
几粒被鸟啄食的苦楝果子垂落,砸得娘心疼。娘看着满地枯黄的果子,呜呜地哭。
(原载2017年2月8日《梅州日报》,曾获“梅县客家村镇银行杯”全国小小说大赛三等奖)
(十五)戴口罩的母亲
儿子越来越觉得,松园东路扫街的妇女,其实就是自己的母亲。
知子莫过父母,知母也莫过儿子。那个扫街的妇女,头发半长,面庞宽阔,体形健硕,肤色黝黑,怎么看,都与母亲非常相似。尤其是清洁动作,与母亲举手投足如出一辙。儿子从家里出发,去市委大院上班,要经过松园东路。每天清早,儿子与扫街妇女擦肩而过,都要多看一眼。儿子希望扫街妇女是母亲,又害怕是母亲;确信不是母亲,又想念母亲。儿子的心如此纠结,缘于扫街妇女始终戴着口罩,给辨真伪。儿子再是个官,也不能摘下扫街妇女的口罩。人家不偷不抢,口罩遮尘,工作需要。
……儿子是个苦命出身的孩子。生在农家的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胃癌,早早西去。母亲种着田地,养着公婆,一路拉扯,把儿子送上大学。儿子听从母亲教诲,发奋读书,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进入南方一所城市的高中教书。后来,儿子因为工作出色,借调到市教委工作。再后来,儿子考取公务员,进入市委办工作。知家知心的儿子,在奶奶去世后,将母亲接到到城里的家,让她与儿孙媳妇共享天伦。那时,儿子是个小官,同样出身农村的媳妇,是个小学教师,一家生活开支,既有两边老人和小孩张口白吃,还有房屋贷款要供,就有些捉襟见肘。穷人孩子早当家,儿子习惯平凡生活,以此还常常知足。只有母亲,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知道农村人在城里扎根,没有基础,非常不易。于心不安的母亲,不顾儿子极力挽留,找个借口,回到乡下。
不久,母亲给儿子电话:同乡在另一座城市做清洁工,活儿不累,娘也想去。儿子不太同意。母亲呵呵大笑:放心吧,娘今年才52岁,身子骨硬,出去干点活,当锻炼身体呢!儿子挨不过母亲,只得由她。
有一天,儿子去到母亲工作的城市出差,想见母亲。母亲说工作忙,推掉了。那年年底,母亲来儿子家过年。儿子拿出三千块钱给母亲,作养老费。母亲非但不要,还给孙子三千块压岁钱。后来,儿子再到母亲工作的城市出差,又想看望母亲。母亲说,娘好好的,再说过年不又见了吗?儿子觉得也是,不再多想。不过,让儿子疑惑的是,母亲用的手机,一直是自己所在城市的号码。可能因为平常联系不多,母亲又怕麻烦,所以不想更换电话。这么思考,儿子的疑问,得以消除。
时光像被削砍的甘蔗,一节一节消逝,三个年头很快过去。三年期尾,儿子官至市委办秘书科长,生活也有了好转。一天早上,儿子因事晚去上班,发现扫街妇女没戴口罩,坐在松园东路边上休息。儿子在扫街妇女五十米外,看见她的面容,突然觉得就是母亲。儿子撒腿上前,想看个究竟,扫街妇女却快速扶上口罩,马上走人。从那之后,儿子的心,开始不安,看见扫街妇女,目光就会停留……
松园东路的扫街妇女,成了儿子胸口的结。儿子的心,因为这个女人,次次希望,次次紧张,次次失望,次次沮丧。终于,儿子觉得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就给松园东路所属的环卫办打电话,询问扫街妇女名字。环卫办的人说,她叫陈秀英,是个外聘临工,不过按照规定,合约最多延至年底,因为她的年岁不宜续聘。环卫办的人话音未落,儿子的心就痛了。
儿子跑去松园东路,拉住扫街妇女,除掉她的口罩,果真看见母亲的脸。母亲脸上的沧桑,陌生而又熟悉。儿子盯着母亲,追问为啥要这样?良久,母亲才说,娘这么做,既不打扰你们生活,又能减轻你们负担,而且白天可以看见你上班,晚上到你家附近转转,还能听到孙子哭笑。母亲说着,拉了儿子,轻轻地笑:你说呢,不都挺好的吗?
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要说时,泪如雨下。
(原载2011年1月2日《中山日报》、2018年3期《澳华文学》、2019年1期《唐山文学》)
(十六)痴呆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在老家乡下独居多年的老母亲突然失忆。
即便是熟悉的三个子女,久不见面再相认时,母亲也恍惚难辩。
医生说母亲得了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65岁以前叫早年性痴呆,65岁以后叫老年性痴呆,丧偶、独居等都是诱因。
大女儿二女儿嫁在省城,三儿子定居在外省,子女们心知肚明,老年痴呆的母亲跟谁住都不合适。三个子女合计,就在村里请了熟悉的邻居当保姆,方便照顾母亲。
老人的生活起居不用担心,只是回乡探望时,子女每被母亲问道是谁,难免有些伤感。
岁月如同风干的丝瓜,痴呆的母亲什么都忘,唯独对子女们年轻读书时自己为他们编织的毛衣记忆犹新。天一冷,母亲就颤巍巍地拿出毛衣,说要送去学校给孩子们穿。
保姆奇怪地问:您怎么还记得这么老久的事啊?
母亲痴痴地说,衣上有孩子们的味道,闻得到呢……
(原载2018年10月25日《潮州日报》)
(十七)遗忘的大哥
第一个电话是老家弟弟打来的,18时整。大哥没有接。
第二个电话是老家妹妹打来的,30分钟后。大哥也没接。
大哥正在忙于接待工作,陪同散会的省里贵宾一行从会场往餐厅方向走。贵宾比大哥单位领导高两级,官大一级压死人,大两级会压死更多人。单位领导将手机放进裤袋,笑脸陪在贵宾身边。大哥觉得他不敢拿着,也不便拿着。大哥走在单位领导后边,笑脸陪同贵宾的随从。拿在大哥手里的手机早已调成静音,来电时,手机像闷骚的蛤蟆轻轻震动。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大哥对一般的来电只看不接,除非领导打过来的。
弟弟的电话再次打来时,再不接的话,显得没礼貌,哪怕快速通话也好。大哥没有多想,按下手机接听键,捂住嘴巴快速轻声地说,“我在有事,一会回你电话”,啪的一声,直接挂断。妹妹的电话再次打来时,大哥干脆拒绝接听,设置自动回信:我在有事,一会回你电话!大哥当时觉得,都是一家人,不接电话,肯定能理解他正在忙碌。
那之后,大哥忙开了,请客落座,招呼上菜,单位领导敬酒,单位同事敬酒,贵宾回敬,贵宾随从回敬,热闹,融洽……直到宴席散去,送贵宾一行回到酒店休息,大哥还是没给弟妹回电话。大哥是单位办公室主任,虽然只是个科级干部,但是单位中枢机构负责人,其中的接待工作事无巨细,迎来送往,礼数周详,离不了他。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干不好,影响单位声誉;干得好,很有可能进领导班子。大哥只顾忙自己单位上的事,给弟妹回电话的事早就忘了精光。母亲去世后,父亲虽然独居老家乡下,但弟妹工作生活在老家镇上,离得不远。大哥当时也曾念头一晃,弟妹找我,无非是家长里短聊聊天,不像有什么急事。
有些事情,当时忘了,也许彻底忘却。直到过年回到老家,与亲人团聚乡下,弟妹偶然提起那次打电话的事,大哥才想起。因为工作生活在外省,大哥每两年才能回次老家过年,其中一年春节要陪岳父母过。弟弟淡淡地说,那天我们过来爸爸家,给他过生日呢!妹妹悠悠地说,我们只想提醒您,给爸爸打个电话祝福下!
原来如此!大哥刚要解释那天太忙所以忘了,弟弟低声说,哥啊,您的官当大了,经常要日理万机,所以,您没有一年没忘记给爸爸生日时打电话吧?大哥有些尴尬,忙着向父亲道歉,“对不起”三字刚出口,父亲却呵呵笑了:是我忘了这些事呢,好啦,不说了,一家人难得团圆,喝酒吧!父亲举杯,大哥也跟着举杯。身边的妹妹将头靠近大哥,狡黠地笑:领导啊,问您一件事,爸爸今年多大,忘了没?
大哥仰头将酒灌下。家乡的米酒,味道清淡甘甜,却刺激大哥的喉咙、大哥的胃,还辣及大哥的眼。大哥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在外省工作、成家、定居以来,家乡开始成为故乡,已经渐行渐远。老家许多的人和事,除了依稀的童年记忆,也已渐渐消失在人到中年的大哥脑海。大哥没法回答妹妹的话,因为真的忘记父亲今年多大了!
(原载2018年11月29日《潮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