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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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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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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婚恋情感系列小小说(十六题)

(一)大树老了,你还回来吗?

在中国地名史上,因树、因山、因水、因河、因海而得名的地方很多,比如江西的樟树市、安徽的黄山市、河北的衡水市、黑龙江的黑河市、广西的北海市等。这里是湘中南部的一个乡镇,也因水而得名,行政地理名叫“淡水镇”,取镇前之河而命名。但小镇的人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谈到小镇时却绝口不提“淡水”二字,而是张口直呼“樟树埠”。比如,小镇的人出了淡水镇,人家问:“你是哪里人啊?”答:“我樟树埠的。”再比如,小镇下辖的某村某人要去镇上办事,人家问:“你去哪儿啊?”答:“去樟树埠。”傍水而居的小镇,轻灵而平和,小镇的人们,不羡官不慕财,沉甸甸的心都系在了镇南头河埠边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樟树上。

樟树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栽下的。男人栽下它时,是民国三十三年(1944)清明。那一年男人刚好二十岁,女人十八岁。

女人和男人是那年春天订的婚。清纯纯的水一样的女人和壮实实的山一样的男人相见,水便属于山了。没有任何肌肤之亲,女人觉得自己是属于男人的了。那时节,老百姓生活清苦,为挣点儿小钱娶女人回家,订婚后的男人投奔省城远房亲戚,到城里卖木炭去了。

男人走时,亲手把一棵小樟树栽在河埠边上。男人说:“等樟树长到两米高了,最多一年我就回来娶你。”男人走下石头砌成的河埠头,坐上竹筏漂向了遥远的未来,也带走了女人的心。而男人留给女人的只是一棵瘦瘦的小樟树和一个枝繁叶茂的梦。那一年,淡水镇不叫镇,叫淡水埠,只是一个村。

樟树长到了两米,男人没兑现承诺,没有回来。长到女人两倍高时,男人也没回来。不懂事的樟树长啊长,长到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长到国民党部队逃到台湾,长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长到很高很大,长到叶子密密繁繁像硕大的斗篷戴在膀大腰圆的树身上,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女人就像樟树上的枝干,枝干越长,失望的女人新的希望也越大。女人除了坚持每日黄昏时分跑去河埠头樟树下,去看看男人是否回来,也在死死护卫着樟树。1958年大炼钢铁,人们试图砍掉大樟树,疯了一样的女人卷铺盖睡在樟树底下,谁砍樟树就同谁拼命。

淡水河静静地淌啊淌,淌过了岁月的雪雨风霜,淌过了女人苦苦张望的目光。当大樟树长到可容几十人在树底下乘荫纳凉,长到主干早已由平滑的绿色变成树皮纵裂、色泽灰褐犹如老太婆的面孔时,岁月屐痕爬上女人的脸,孤独的女人一天天变老。这期间,淡水埠由村变成乡,由乡变成区,又由区变成镇。

1990年,镇政府改造河埠头并且决定砍掉这棵碍事的大樟树,当提着电锯的工人准备伐树时,却被女人怒目吓退了。已是老太婆的女人甚至勇过当年,说树什么时候不在她也就什么时候不活了。痴痴的女人的行为,让镇领导颇为头痛。但最终领导妥协,决定保留樟树移建新埠头。

小镇人似乎不太赞成女人一生守着一棵樟树的行为,却都默默地理解一个女人一生付出的心。正如人们不愿意说樟树代表女人的心,但愿意说“樟树埠”代表小镇的灵魂,愿意说自己是樟树埠的人一样。

2007年我来到小镇,一个老人唏嘘着告诉我:女人等待的男人,其实早在民国三十五年,就被国民政府的兵役机关强抓壮丁当兵去了。老人说,可怜这女人等了一辈子啊!

至于男人是在战场上当了炮灰,还是随溃败的国军去了台湾,则没人知道了。只有女人,还在傻傻地企盼:“大树都老了,你还回来吗?”

(原载2008年3月28日《中山商报》)

(二)带着疤痕和你生活

男人和女人都是20世纪50年代生的人,同在一个单位上班。虽说那时自由恋爱不风行,但男人和女人的婚姻还是有自由恋爱因素的。起先,男人喜欢女人的美丽,女人仰慕男人的才干,彼此都有好感,私下里定好白头之约,然后托单位领导出面撮合。

男人有一辆单位专配的自行车,出公差用的,也可以骑回家。每天上下班,男人将黑提包挂在车把手上,载着女人,像一道流动的风景,在家属院到单位大院那条一千米长的小道上,带走人们的炽热羡慕的目光。

挂在车把手上的黑提包悠啊悠,坐在后座上的女人的腿晃啊晃,男人和女人的日子,像静静的溪水,幸福地淌啊淌,淌过了十载春秋。但美好的岁月,随着偶然的一次事故,打破了女人宁静而美丽的梦。

那一次,男人载着女人一不小心翻下了路边的陡坡。女人的右脖和肩颊相连处,被一块棱角突兀的岩石划了道深深的口子。女人为此付出了用二十针来缝合伤口的代价。或许是伤得太厉害,也或许是治疗不力,伤愈后的女人,创口处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暗红红的,凸鼓鼓的,像一条肥大的蚯蚓趴在脖子上。女人长得漂亮也爱美,只好在脖子上系了条丝巾,挡住令她又痛又恨的疤痕。鲜艳的丝巾映衬着女人的脸,让成熟的女人多出几分俏丽,也让女人逐渐多出一丝忧郁。

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从事故之后,男人判若两人。首先体现的是行夫妻之事时,男人常常半途而废,变得急躁而烦闷。直至后来,几个月、半年才有一次。但也是匆匆地,完成任务似的。因为男人只要一面对光了身子的她,就显得不耐烦。

男人变了,变得对女人冷淡而疏远,不愿和女人在一起,甚至连话都不想和女人说。巨大的、突然的变化,让女人不知所措。女人细细地观察,发现男人的变化里,除了不愿意和她亲近外,没有掺杂任何其他异性的因素。女人想,也许我们都老了,男人也累了。

当然,女人静下来时也苦想过男人为何不爱自己了。有好多次女人想弄清,但一想到他除了不愿和自己亲近外,该照顾、该让着自己的地方,仍如往昔,遂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女人和男人,在男人不可思议的行为里,忧郁地生活了又一个十年。

在他们生活的第二十一个年头,男人因癌症先走了。男人对女人的十年冷漠,已激不起女人太多的悲痛。男人走时,女人没有了眼泪。女人只是记得,形如枯槁的男人在生命垂危之际握住她的手,努力挤出“对不起”三个字。

男人走后,偶尔,女人还会思索男人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冷漠,为什么在弥留之际要说对不起。但女人想到如今人已去,纵然再有对不起自己的错也应该原谅,遂苦笑释然。

几年之后,女人的女儿,刚刚结婚一年突然提出离婚。女人觉得女婿其实挺不错的,不知女儿为何如此,就将女儿拉进房里,掏心窝子地说:“你看你爸生前和我,两个人同床异梦都生活了那么久;你和他是自由恋爱的,并且你常在婚前说他的好,现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你有了他人?”女儿憋了好久才说:“并不是因为他坏,而是他身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让我实在难以接受啊!”女儿说,“我只要一看见他身上那道深色的疤,就像看见蛇一样恐慌、恶心、难受!”女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女人不知女儿说的是真是假,一头雾水。

女儿是学医学心理学的,她哭着对女人说:“其实爸爸在世时对你冷漠,并非他不爱你,而是你脖子上的疤痕让他产生了巨大的排斥,就好像我一看见前夫身上的疤痕就非常痛苦一样。”女人开始时似懂非懂,但慢慢就理解了。

女儿说:“只不过,我和前夫,你和爸爸,不同年代出生的两代人,当产生痛苦时,选择了不同的处理方式。”女儿说:“正因为我是学医学心理学的,我才理解我自己也理解爸爸,我看过爸爸的日记,他的心里其实一直装着你啊。”

女人想到男人临走之际,说出的“对不起”三个字,原来满含着的是深深的愧疚啊!女人想到男人十年如一日对待自己的冷漠面孔,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原载2008年3月21日《中山商报》)

(三)鱼头茄子煲

他是在第四十五个生日那天,想起她和她的鱼头茄子煲的。这一天,是他离开她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他的第二个伴侣——那个像小鸟一样的女人飞离他的第五个年头。此刻的他,孤独地坐在这家餐厅包间里,像一个犯了错误挨了训的孩子,手足无措,目光痴痴。他的跟前,那个泛着幽幽蓝光的烟灰缸,像只想要奋力睁开的眼睛。缸的身里,烟蒂堆砌,余烟袅袅,表明主人的思维曾经非常活跃。

“先生,请问你还要点什么?”一个两腮长着几颗青春痘的女侍应推开门,站在他身旁微笑着问。他摇摇头,将一张五十面额的钞票塞在她手里,说:“有需要我会叫你。”女侍应知趣地退下了。他站起来,索性将包间里的电视也关了。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怦——怦,怦——怦,绵长而无力。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除了香烟余蒂还在勤奋地散发丝丝青烟,桌上那碗孤寂的鱼头茄子煲,也在飘散着缕缕清香。没有酒,也没有其他的菜。他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黑褐的茄子肉,刚要塞进口里,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茄子像个堕楼的老人,掉在猩红的地毯上。他愣了几秒钟后,重新夹起一小片鱼头肉放进嘴里。

鱼头茄子煲是这个餐厅著名的家常菜。鱼肉塞进嘴里时,他却觉得什么滋味也没有,来不及咀嚼便滑进了肚里,像吞进一团软软的棉花。堕楼的老人和软软的棉花,敲开了他沉甸甸的记忆闸门。

……二十年前,他和她正好赶上“全国河山一片红”的年代,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相识相恋了。那时的他们穷得一清二白,除了各自拥有一本伟人语录书外,就剩下一颗赤胆忠诚的红心了。她的父母因为犯有众所周知的罪名,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去了。她在他生日那晚,第一次将他带回了家。她不知从哪儿弄来半个鱼头,还有两根尚未成熟的茄子,说要给他做碗鱼头茄子煲。她说这道菜是她家祖传的,她爸她妈都会做,她还没学过,但可以发挥在家里观察过的记忆。他想给她打下手,但被她娇嗔地阻止了。她说:“今天你是寿星佬,只管坐着等吃就行了。”他实在插不上手但又不愿离开厨房,就倚在门边,盯着她清清瘦瘦的背影傻傻地看。她使用菜铲的技术并不娴熟,但每一个动作在他看来,都像弹奏钢琴一样优雅灵动。

那晚的鱼头茄子煲除了加进一撮盐,什么佐料也没放,但他还是吃得很香。他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吃上的最美的菜肴。她在他干干净净吃完鱼头茄子煲后,将姑娘最宝贵的东西一并交给了他。她的点点殷红像盛开的花朵,感动得他热泪盈眶。他哭着说:“我一定要用一生来好好待你!”于是,她在给他做第二碗生日鱼头茄子煲时,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女人。鱼头茄子煲也因之一度成了他的生日菜。结了婚的她,努力去改善那道蕴有特殊意义的菜肴。他努力地工作,也努力地去品尝那道菜里更多的鲜美滋味。

像茄子花一样的日子,今年开了败,明年复再开。茄子长一茬吃一茬,煲里的鱼头一年比一年大。她在给他做第九次生日鱼头茄子煲时,已经成为总经理的他有了第二个女人,一个让他爱怜不舍的小鸟样的女人,扑棱棱地直飞进他的心里。他先是借口加班,常常晚回。后来又说工作太忙,常常夜不归宿。再后来,他回家或者不回家,索性连招呼都不想打一声。他知道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也看见她无数次偷偷流泪,并且无数次想找他谈谈。但她每次看到匆匆回家的他一身疲惫,就绝口不提了。

她一声不吭,一如既往地履行着自己认为应尽的义务,默默地忍受着其他女人不能忍受的东西。他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她:如何面对男人变坏?她淡淡地说,男人嘛,位置变了手头活了,养家糊口很累了偶尔在外花点,理解。他曾经感动得想哭,但一想到外面的小鸟女人,心就迷糊,眼泪骤然没了,有的是小鸟女人带给自己美妙愉悦的无限向往。他知道自己不对,但他更清楚:自己已经无法摆脱了,因为命运安排的东西比起款款深情的鱼头茄子煲,有更让自己放不下的理由!他明白自己已经深深爱上小鸟女人了。

在翌年他的生日那天,当她将早早做好的鱼头茄子煲摆上桌时,他也确实早早地回了家,却无故发了脾气,拂袖离开家。他要让她知道,鱼头茄子煲变得冰凉,他都不会回去!而且要让她醒悟,他是永远不会回去了,不会再吃她做的鱼头茄子煲了……

他又夹了块鱼肉塞进嘴里,仍然没有味道。他苦笑了一下。

……第二个女人比他小整整十五岁,原来在公司里做他的秘书。这个女人像小鸟一样,有着非常好听的啁啁啾啾的声音。那迷人的小鸟叫声,常常让他的身子骨软软欲化。当然,真正消化他的,还是小鸟女人精致的脸蛋、柔媚的身段。只不过,这个像小鸟一样玲珑可爱的女人,在跟他生活整整五个年头之后,同他的生意伙伴,一个大胡子美国佬,飞到大洋彼岸另一个国度。小鸟女人在走那天,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他对这只小鸟倒是没怎么留恋的。他也非常清楚这只小鸟不会永远栖息在自己这棵老树上,终有一天会飞走。但是,他怎么就会被这只明知不属于自己的小鸟迷惑呢?而且鬼使神差地和那么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女人离婚?!他在小鸟女人飞走的第二年,开始怀念起她来。这种怀念,愈到生日那天愈强烈。甚至看见水里游动的鱼,菜摊上摆着的紫色茄子,他的心都会颤颤地抖动。

他忽然就有一股强烈的要去看她的愿望,并且最好能再品尝一下她做的鱼头茄子煲。只有她做的鱼头茄子煲才是最好吃的,胜过他在这五年特意在不同饭店的尝试。但一转念,他又自嘲地笑了:她还会认识我吗?她还可能再给我做吗……

碗里的热气渐渐地少了,他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滑下来。他拼命地想按住从心底里汩汩冒出的意念,但这种意念越是按捺,越是强烈地反抗。挨不下去时,他悲哀地告诉自己:我还深深地爱着她啊!

当晚,在这个城市的一条偏僻小弄堂里,他敲开了原本属于他的家门。门开了,他们彼此怔住。她变了。岁月年轮在她原本娇俏的面颊无情地刻下细细的鱼尾纹,但仍然可以寻找出往昔熟悉的清丽轮廓。当然,她一下子发觉他也变了,才人到中年,两鬓已然斑白如霜。

她还没有说话,他却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亲切不过的香味。他说:“鱼头茄子煲。”声音颤巍巍的。她淡淡地“嗯”了声,说:“要进来坐坐吗?”他“哦”了一声,腿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不太明亮的客厅,与十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在餐厅里,一碗显然刚出锅的鱼头茄子煲摆在饭桌中央,丝丝热气在飘飘荡荡。他的眼眶一热,二十年前那一幕,电影一样迅速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恍然回到过去,回到第一次在她家里度过生日的场景。

短暂沉默之后,他问:“他呢?”她说:“马上下班了。”他问:“他也喜欢吃鱼头茄子煲?”她低了头,淡淡地说:“不!”忽然,她似乎感觉话不太妥,不再出声。他转过身低低地说:“其实……我一直在后悔,十年前你给我做的那碗鱼头茄子煲……没吃!”悠悠地叹了口气后,他颤声地问:“你过得还好吧?”她将身子转了过去,低低地说:“你还有没有其他事?”他听得出,她的话里带着细细的哽咽。他尴尬地笑了笑:“我会永远记住你的鱼头茄子煲!”那之后,他强忍着要流出来的眼泪,将一个裹着五万元钱的纸包放在桌上,急急地夺门而去。

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一张五万元的汇款单。汇款单的附言栏里写着:我已习惯在每年那个日子做鱼头茄子煲!他的眼前瞬间飘起她做的鱼头茄子煲。滚烫的煲里散发出阵阵香气,似烟似雾,蚂蚁一样爬进他的身体,啃噬着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脾、他的胃,让他感觉无处不在、又似是而非的痛。

(原载2001年11期《百花文艺》、2007年11月7日《中山日报》;入选《广东小小说30年精选》)

(四)陌路相逢

他是傍晚时分挤上这趟公共汽车的。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出差,尽管可以打的出行,但他不想太浪费了。打一趟的要几十元,大男人挤一趟公共汽车未必难受。一如往昔,只要不太仓促,他还是首选坐公共汽车去下榻地。

二十分钟后,疲惫的公共汽车在X站停下,晃了两晃,像拉着重货的老牛停住了脚。有乘客上下。下去两个,上来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他半睁开眼,豁然就发现上来的人竟然是她!虽然她离开他已三年,但她那熟悉的身形还是铭刻在记忆里。毕竟曾在一起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他的心,动了一下。

乘客已满,只有他的身旁空着一个位子。车子开动了,黯淡的车厢灯光映着她的面孔忽明忽暗,长长的头发在他的眼前晃呀晃,一忽儿便晃荡到他身边。她也看见了他。她吊着车顶扶手站着,尴尬地盯着他怔神一会儿,不知是坐还是不坐。他对她点了点头,似笑非笑了一下,冲身边的位子努了努嘴。她迟疑地在他身边坐下。

她坐下后,他闻到一股熟悉的体味,心又颤抖了一下,但他表情冷漠。他觉得,只不过相遇了熟悉的陌生人罢了。他把身子往里蹭了蹭,靠紧车厢壁,头扭向窗外。街上,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闪亮闪亮的楼房像瞪着无数眼睛的巨人,整整齐齐排列着快速往后倒退。她缩着腿,尽量不挨着他。可不懂事的车子摇呀摇的,她的胳膊还是不时碰了他的胳膊。或者,他的腿也不时挨到了她的腿。偶尔碰擦在一起时,他和她,都闪电似的避开。他目不斜视。她也不看他。

又过了一站,他问售票员到F大厦在哪儿下车好。一脸青春痘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似的女售票员说,过两站下。他刚要谢,不期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她开了腔:下一站好!他一惊。她的头正视前方,淡淡地说,下一站要近些。她的话一出口,他有些许迷惑。在自己的情感领域里,他一直难以原谅她。曾经,她是那样狠狠地欺骗过他,在一次小吵后对他说先离开冷静下,没想到那个离开的说法竟然成了美丽的托词。直到她最后在电话里跟他坦白: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从此永别吧!三年前的他,那个时节,心里那个痛啊。男人流血不流泪,但不流泪的他,在她走后,肝肠寸断……如今,这个站?他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相信她。很快,他又想,一个小小的站名她应该不会骗自己吧,何况也没必要。

他想谢,却说不出口,只是将目光投过去,点了一下头。

下一站很快到了。他起身下车,脚一落地,回头间,发现她也下来了。他略略迟疑了一下,涩涩地笑:“第一次出差到这里,住在F大厦。”她淡淡地说:“我离那儿不远,带你过去吧。”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丝丝线线,飘呀飘的。她在前,他在后。细雨悄无声息,他们步履匆匆。渐渐地,雨大了。他看见她的一头青丝上缀满晶莹的水珠儿。长长的、微湿的马尾巴拖在她的脑后,又像一只可爱的松鼠,在他眼前晃呀晃。经过潮湿灯光的映照,她的带着水珠儿的马尾巴像罩着一块薄薄的白色纱布。要是三年前,即便没有雨具,他也一准会脱了衣服顶在她头上替她挡雨。曾经有一次,他们在郊野游玩,也是这样下了细雨,他们没有带雨伞,他就用自己的外套顶在她头上,小心地护着她走啊走。或许,淋些小雨并无大碍,但他对她的爱怜在雨中一览无余。但现在呢?他苦笑了一下,心里隐隐泛起一丝痛。

他又想起,三年前那次争吵后,她将曾经的山盟海誓瞬间撕碎,连任何解释都没有。他心如刀绞,也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但她的坚决,又岂是他的揪心之痛能挽留得了的?女人啊,一旦心硬起来五匹马也拉不回来。何况她的心不属于你,即便留下身来也留不住心。也就是说,让这样心狠的女人留下一具躯壳,又有何意义?!那之后,他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流泪,偷偷地恨她,也偷偷地安慰自己……

雨,撕碎了路灯的光亮,使得眼前景象朦朦又胧胧。他不说话,像迷路的孩子被母亲领回家,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伞。伞的底色是白的,红色碎花,小巧玲珑,挺精致的。嘿,她回了头,笑笑,将手中的伞冲他晃了晃。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她将伞递给了他。时间仿佛突然回到从前,顺理成章地,他撑伞,她依着他,像依偎着母鸡的小鸡躲在伞下。灰暗的路灯把他和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伞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他擎着伞的手尽量偏向她那边。这个动作,是他和她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无论做什么,只要和她在一起,他都会不由自主替她着想。他闻见了她那长长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是那种久远了的熟悉香味。他的目光一迷离,感觉眼眶要湿润。他想到了三年前和她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两人共举一把雨伞,只不过通常是他搂着她的肩,而她搂着他的腰。偶尔,他们会在伞下偷偷地亲吻。他记得,当年有一次,他和她旁若无人地站在马路边,在雨伞下亲吻二十分钟。直到天空放晴,身旁经过的行人诧异不已。那时的他们啊,一点儿也不害羞,骄傲而甜蜜。

一小会儿后,他问:“你也到F大厦?”他其实是想问她是不是也住在那里。如果她回答,他甚至想问她是不是在这个城市上班,是不是在这里安了家。但她只是淡淡地笑,侧首望了他一眼。

过了两条街,穿过一条小巷,F大厦到了。远远地,他看见几名同事站在大厅里的身影。他们也看见了他,笑着搓着手迎出来。他的同事先他而来,早就在F大厦旅业部等他了。他走进大厅,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后,回头却不见了她。他的目光忙忙地去寻找,见她已往回走了十几米远。他顾不上和同事打招呼,转身冲出大厅,几步追上了她。他说:“哎!”喘着气。她回头,停了步。他将伞递过去,说:“这是你的。”她接了,望着他笑了笑。

在她的笑里,他突然就想起她当年冷漠离他而去的样子,是那样残忍!他的心里便有了一丝浅浅的夹着愤恨的痛涌上来,刚刚泛起的热也冷了。他没有接她的笑,冷冷地撇下她,大踏步地往F大厦这边走。

几步之后,他听到她在喊:“喂!”声音细细的。他一转身,看见她快步跑到自己跟前。他停下来,与她对视着。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像马路上立着的交通标志,木然而愚蠢地站着。但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湿湿的,热热的。她终于说话了:“过得还好吗?”声音颤颤的。他说:“谢谢。”声音很小。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对不起,但她什么也没说。那之后,她垂下头,转身匆匆而去。

她走时,他看到她眼圈发红。他还感觉到她的鼻音很重,像在哭。但她确实是走了。那长长的马尾巴,或者说是一只可爱的松鼠从伞底下露出来,晃呀晃的,一忽儿便什么都不见了,消失在绵绵雨幕里。只有他,兀自伫立在雨中。

“哥们,才刚到就有了相好的?”一名同事过来了,用洞察人情世故的眼睛狡黠地问。他一愣,转过身来,拍着同事的胳膊一道往回走。“曾经是,”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不过三年前分了。”同事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他将头扭向一边,想,这世界咋这么小呢?再想时,眼里却湿漉漉地有了泪。

(原载2000年1月5日《南方工报》、2000年1月21日《中山屏声》、2007年11月7日《中山日报》)

(五)手撕包菜

女孩爱上吃包菜是偶然的事。女孩原来中意菠菜,说菠菜有生血作用,常吃能补血。那一次,男孩请女孩在洗衣机厂前的辣妹子湘菜馆吃饭。男孩说:“你吃菠菜吃得人都青了,给你推荐一道新菜让你大开食界!”男孩推荐的菜叫手撕包菜,就是包菜撕碎用干红辣椒炒的那种。女孩尝了,味道果然非同一般。包菜叶清清脆脆,甜味中带着酸辣,女孩吃得狼吞虎咽、香汗淋漓,吃完后还意犹未尽。男孩说:“那我日后经常带你来吃吧!”

女孩爱上手撕包菜,并开始接受男孩的追求,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女孩在洗衣机厂做会计,男孩当工人。女孩家在市里相对殷实,男孩家在市郊比较普通。男孩追女孩,女孩父母反对,担心门不当户不对女孩日后过得辛苦。女孩犹犹豫豫地把父母的意见说给男孩听。男孩说:“找机会我去你家表现,一定让你爸妈放心!”男孩说完这话后的三个星期内,一下班就消失了。

不久,经女孩好说歹说做工作,女孩父母终于同意男孩来家里。小心翼翼而来的男孩除了带了水果点心,还带了颗圆头圆脑的包菜。做饭时,男孩进了厨房,说,做个手撕包菜给大家尝尝。女孩跟男孩吃过十几次手撕包菜,从没听说男孩会做,就饶有兴趣地去看。只见男孩将包菜叶剥下撕片,然后炒锅上火,入油入盐加辣椒;烧热后将包菜下锅翻炒,炒熟后加醋加糖,再把淀粉汁倒入翻炒。整个过程里,男孩俨然训练有素的厨师,熟练翻锅入料细炒快铲。当一盘青青白白中带点红椒的清香包菜端上桌时,女孩母亲在品味中露出笑容,吃得津津有味的女孩父亲也拿出一瓶珍藏五粮液。

男孩的表现赢得女孩父母的赞许。女孩把女人的第一次交给男孩那夜,男孩咧开嘴巴笑:“为了打动你父母,我用了三个星期的业余时间到辣妹子湘菜馆免费打下手,在厨房偷师学艺啊!”女孩紧紧抱住了男孩,感动得嘤嘤地哭。

淡淡的时光像一颗成熟的包菜,消逝的日子犹如包菜叶一片片被撕下来。男孩的包菜烹饪技术一次次提高,但女孩却感觉味道一次比一次淡。淡到男孩成了沧桑中年男人,成了洗衣机厂摇摇欲坠后首批下岗工人中的一员。但女孩淡成了女人,淡到年近不惑仍然丰姿绰约。没有过人技能的男人下岗后无所事事,没下岗的女人却因经验丰富主动炒了洗衣机厂的鱿鱼,去一家民营公司做了财务经理。女人一人收入虽然比过去两人还多,但心里不舒服,也不愿意和男人亲近。

公司有个分管财务的离异副总,儒雅沉稳,风度翩翩,女人一看见他就脸红心跳。走南闯北的副总嗅出女人跳跃的芳心,就常常开着自己的大众帕萨特车请女人吃饭。聊得熟泛也聊入心后,女人放不下沉甸甸的副总,心一狠就同男人说离婚。男人泪如泉涌:“为什么?”女人冷冷地说:“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没法过下去!”说完拂袖出门。男人对着做好的手撕包菜守到翌日天明,女人也没回家。

离婚后,女人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在副总的公寓与他过起同居生活。副总回到家是甩手掌柜,完全不像男人在家啥都干,但女人愿意并且觉得幸福。副总也喜欢吃手撕包菜,女人恨自己吃了十多年都没学会做,就买了菜谱学。每次菜上桌,颇有涵养的副总却不怎么下筷。女人诚惶诚恐地问了多次,他才淡淡地说,味道一般。

当副总在一年后无声无息地消失时,女人才发觉做了场噩梦。疲惫不堪的女人步履沉重地回到娘家,父亲母亲仿佛洞察秋毫,对女人很冷淡。孤独的女人出了父母家,像一片叶子在街上飘来飘去,不经意间飘进辣妹子湘菜馆。

岁月大浪淘沙,曾经辉煌的洗衣机厂寿终正寝,门前的辣妹子湘菜馆变成两层楼的大型菜馆。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女服务员问女人点些什么。女人想起好久没吃手撕包菜,就问有手撕包菜吗?女服务员说:“这位阿姐不瞒您,手撕包菜虽然平常,但我们店去年请了个高手,他尽管只会做这道菜却做得精,许多顾客就是冲这道菜来的;不过这道经典手撕包菜比一般蔬菜贵,二十五块一份!”女人笑了笑:“就点它吧!”

菜上来后,不管花样还是颜色,均与女人以前吃的大不一样。女人尝了,有甜有酸还有辣,入口味道极佳。女人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手撕包菜,甚至想要杯酒来下菜。这当口,邻桌一位胖食客唤来老板:“你们的手撕包菜不错,我都吃上瘾了,能让我见识下大厨吗?”女人听了,也想见识下。当白衣白帽的厨师出现时,女人懵了,这不是男人吗?千真万确就是自己的前夫!已经微微发胖的男人谦逊地同胖食客交流:“这道菜我在家里炒过十多年,后来又专门研究了一年……”女人听着听着,眼泪像撕碎的包菜叶,一点儿一点儿,飘了下来。

(原载2008年8月31日《中山日报》)

(六)求你和我干一架

夕阳蛋黄。余晖披在奶奶身上,把奶奶身上的麻格衫染成金色袈裟。出了村庄的奶奶,穿过橘园,跨过石桥,登上通向村后的斜山坡。山坡避风处,有个头大尾小的长土堆,里面躺着安静的爷爷。奶奶说:“老头子呃,我又来和你干架了呢!”奶奶说:“老头子呃,你以前的倔劲哪儿去了?”奶奶说:“老头子呃,老装哑巴多没意思嘛!”

山风吹动爷爷坟头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音。茅草的声音就是爷爷的话。奶奶抚摸着墓碑,细声细语地骂:“死老头子呃,终于开腔了哇……你以前不是和我讲嘛,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求你和我干一架啦,要骂就尽管骂吧!”絮絮叨叨的奶奶,骂骂咧咧的奶奶,直到夕阳垂下西天,穹顶降下黑幕,才颤巍巍地下山,回到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家……

奶奶曾经对大女儿、二女儿、三儿子说:“我们家老头子呃,比牛犊子还倔,天天找死理和我对骂,还说叫‘干架’没文化,应该叫‘斗争’,我呸!”大姑姑、二姑姑和我父亲痴痴地笑,只有我对爷爷和奶奶无休止的吵闹难以理解。我看过奶奶年轻时的相片,早期黑白的照片,五官端正,身材娇俏;后来上色的彩照,唇红齿白,肌肤如雪。奶奶曾经对我说:“你爷爷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他娶我是拣了宝呢!”爷爷也曾经对我说:“我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学核物理的,你奶奶嫁给我,那是撞到福啦!”

那时的爷爷,没觉得奶奶是自己的宝。那时的奶奶,也没觉得爷爷是自己的福。出身贫穷的爷爷刻苦上完大学,分到省核工业地质局,进了辖下的二级事业单位找矿大队,经常漫山遍野地钻。没有门路的爷爷,又因所学专业与工作不对口很难干出成绩,加上单位远在城郊,找对象都成问题。没文化的奶奶嫁给有文化的爷爷,是爷爷的母亲看中的。爷爷的母亲担心爷爷体弱又不会照顾自己,而奶奶不但勤快长得也好看,做媳妇挺好。奶奶的母亲也觉得爷爷做女婿还行,毕竟是吃国家粮的干部,旱涝保收。结婚后,奶奶搬去爷爷的单位,从此操心爷爷的衣食住行。

奶奶骂爷爷不会洗衣做饭:“你是吃草长大的?”爷爷骂奶奶不爱读书写字:“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奶奶大怒:“你的知识长成猪脑,洗碗扫地都做不好?”爷爷也怒:“我要是窝在家里洗碗扫地,你喝西北风?”爷爷奶奶长年累月地干架,说不清谁是谁非。大姑姑出生后,他们吵;二姑姑出生后,他们吵;我父亲出生后,他们还吵。好在爷爷的宿舍是独幢平房,干架也仅仅局限于室内互骂,再吵也没提过离婚。我父亲说主要源于奶奶多嘴,当然爷爷和她也没共同语言。大姑姑和二姑姑却说爷爷在家当甩手掌柜,家务活从不干,孩子也不管。

在爷爷奶奶的干架声中长大的大姑姑、二姑姑、我父亲,陆续去了外省上大学,家也安在城市。每当子女有求学和安家问题征求大人意见时,基本上是爷爷说了算,奶奶很少和他争执。

爷爷临退休时,单位在城里集资建房,交付少量款项就可定购一套。奶奶没有工作,一家人衣食住行全靠爷爷的工资,省吃俭用攒起来的一点儿钱,还拿出来赞助我父亲在城里买房。爷爷有心在城里安家,说城里购物出行方便。奶奶却不同意,说不如回老家村庄,还可以养些鸡鸭种点蔬菜。爷爷奶奶临老还在干架,只是争吵中有了温馨的意味。爷爷想住城里,是希望奶奶今后能舒适安逸不再操劳。奶奶想回老家,是因为空气质量好,适合患肺病的爷爷呼吸养生。奶奶说:“孩子们的大事都听了你的,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大事,无论如何得听我的!”爷爷想想后默许。父亲感伤地告诉过我:“爷爷奶奶回老家村庄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他们不希望我和你妈住你外公外婆家,咬牙支持我们买了婚房。”

奶奶和退休的爷爷回到生养他们的老家,修缮村庄的祖屋后开始居住。孙辈跟随大人回老家看望时,他们又在为杀鸡宰鸭做什么菜而干架。爷爷骂奶奶:“傻啦,孩子们都在长身体,你这么做营养不均衡!”奶奶骂爷爷:“你这个老书呆子,滚一边闲着去!”

虽然有奶奶照顾,患病的爷爷还是先行一步。爷爷临断气时,奶奶抓紧他的手,说:“你走了,我找谁干架啊?”爷爷颤颤地说:“那叫斗争……不叫干架!”奶奶大哭:“我不管,你这么不负责就走,我也很快来找你干架!”爷爷挤出一丝笑:“我会在那边慢慢等……你好好活着,别着急过来啊!”无论爷爷多么不舍,无论奶奶怎么威胁,他们在最后一次干架中阴阳两隔了。

安葬完爷爷,大姑姑、二姑姑、我父亲,动员奶奶去城里住养老院。奶奶一口回绝,说:“老头子习惯和我干架,又是我叫他回老家的,要是我去城里,他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奶奶听了爷爷的话,一个人在老家坚强地活着,没事就想着和地里的爷爷干架。

我在爷爷奶奶干架的回忆里飞速成长,也在城市大妈疯狂的广场舞里想念宁静的乡村。老家村庄的乡亲来电话告诉我:心思全留在后山坡上的你奶奶呀,除非春天打雷下雨、冬天风霜落雪,或者病倒起不来,否则呀,每天傍晚都会去你爷爷的墓地转悠转悠呢!

(原载2019年第2期《新老年》;2019年第10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七)丈夫的秘密

三十多年前,建国还不是丈夫,只是毛头小伙。毛头小伙的意识里没有妻子,只有同村儿时伙伴,一个叫保国,一个叫卫国。建国10月1日出生,保国和卫国11月出生,建国父亲给自己儿子取名后,对他们的父母说,国家建起来了,要有人保卫才行呢!没文化的农民为小孩取名头疼,他们的父母觉得也好,一个就叫保国,另一个叫了卫国。

中国习俗里,只有兄弟之间取名才同字。建国和保国、卫国,名字相近、年岁相同、读书同校,在一起的机会比父母还多,常常被误认为是三兄弟。机缘巧合,也让他们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深。这其中,尤以建国发挥“大哥”作用,但凡他的提议,保国和卫国都会附和赞同。建国清楚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三个人一起去当兵,就是自己最先提议。但也正因这份提议,如同一块巨石,让建国一生都背上沉甸甸的愧疚。

入伍后,三人去了同一个步兵团,建国在一营,保国卫国在二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又一同奔赴老山前线。开战前夕,建国抱着保国卫国两人提议:“我们当中万一有人牺牲,活着的人一定要替死去的人赡养父母!”三人举枪发誓,在已经弥漫的硝烟里许下生死承诺。建国永远记得,一次与敌激战,越方炮弹突然呼啸而下,自己胳膊负伤,保国大腿负伤,卫国则因弹片击中颈动脉,血流如注。建国冒着炮火爬过去,将卫国拖进一处掩体,来不及包扎,卫国已经闭上双眼。卫国躺在自己怀里牺牲的场景,多年以后想起,建国都会泪流满面。

另一幕撕心裂肺的场景,是卫国父母赶到部队与儿子“最后见面”哭晕的场面。等到二老清醒,建国与保国不约而同地跪下发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你们的儿子!”那之后,除了每年到千里之外看望长眠在烈士陵园的卫国,建国还不定期上门看望卫国父母。卫国有两个姐姐,在卫国当兵前出嫁到了外村。建国不时出现,安抚了老人的丧子之痛。

岁月如水流逝。三十多年来,除了兑现生死承诺,建国还兑现自己许下的另一个诺言:每月工资分成十份,两份寄给卫国父母。建国偷偷告诉二老,这是政府给烈士抚恤金外的补助。退役后安排到县直单位,后又上学、转干的建国,常常相比牺牲的战友,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即便妻子收入不高,父母和岳父母也要赡养,从旱涝保收的工资里挤出一点儿资助他人,建国也觉得应该。这个诺言是一个秘密,建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哪怕同床共枕的妻子。建国觉得自己尽到了丈夫的责任,每月工资如数交给妻子,以前取现钞,后来转账至家庭公共账户。只是妻子从没见到建国的工资条,问到待遇构成,建国就含糊过去。

这个秘密持续到银行卡出现、通信发达的时代,建国对卫国父母的资助也见证了金融业发展,经历邮政汇寄、异地汇存、手机转账的过程。遗憾的是,自己一家四口,加上接济六个没有退休金的老人,即便建国官至正处,家里的开销还是捉襟见肘。偶尔,卫国父母生病住院,建国还会向妻子申请款项去资助和购买慰问品。有些走斜道的老板悄悄送上钱物,建国想到为国捐躯的战友和凄冷的烈士墓地,觉得自己足够幸福,遂严词拒绝不义之财。

小儿子结婚买房交付首期时请求父母资助,建国拿出仅有的十万块准备给予时,得知卫国父亲住院,立即分出一万转去。儿子不悦。妻子更加不爽,与姐妹们聊天时,说丈夫顶了个虚官帽,家里日子过得紧凑呢!一个姐妹诡谲地笑:“查查你老公的卡,工资入卡都有说明呢!”妻子留了个心眼儿,等建国出差时,拿他的银行卡去到银行柜员机。建国的卡密码告诉过妻子。这一查,立刻水落石出:标明工资与补贴的钱,每月都少了五分之一!

自己几十年不知丈夫工资数,家人的日子过得如此紧巴,原来是丈夫隐瞒了收入!

建国刚刚回来,怒火中烧的妻子立马严厉盘问。无法隐瞒的建国,如实倒出往昔的秘密后,拉着妻子去到小区外的士多店旁边。店主是个右腿微瘸的汉子,建国常在那里购买家居用品和水果茶叶,还嘱咐家人多去那里买东西。建国指着远处的瘸腿汉子问妻子:“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和我一起打过仗的同村战友保国,退役后虽然有工作安排,但后来下岗了,是我替他找的这家店面!”妻子突然哭了起来,“你挺有本事啊,既管死去战友的父母,又管活着战友的生计,就是不问自家人过得幸福不幸福”,被建国严厉打断:“错啦,这个活着的下岗战友不需要我管,他每月也在给死去战友的父母寄钱!”

收声的妻子将信将疑:“又有秘密?”建国却转了话题:“保国新进了一批水果,听说有美容效果,去买些给你吃吧!”建国说完,搂住妻子吻了一下:“走吧,我发工资了……”

(原载2019年4月16日《金雀坊》网刊、2019年9月29日《文化参考报》、2019年4期《岭南文学》)

(八)妻子的往事

男人和女人是一对本本分分的夫妻。他们的本分,不是指那种唯唯诺诺、一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懦弱,而是对婚姻的踏实,对彼此的忠诚。

男人常陪女人逛街,在吊带装刚流行那年月,即便有绝色美女吊着两根细带子露出嫩臂膀和肉胸部擦肩而过,男人从不另眼相瞧。男人觉得,自己有了心爱的女人,够了!

男人不对其他女人另眼相瞧,不等于也要求女人这样对待自己。男人对女人宽宏大量,用女人的话来说,绝不是那种小气的男人。女人三十来岁,属于那种非常好看的,白白净净,饱饱满满。女人其实挺喜欢打扮自己的,也常想将美的一面展示。男人理解女人,劝她也去买几件吊带装。女人说,男的都希望人家老婆穿得越少越好,自己老婆穿得越多越好,我穿少了你不眼红?男人笑:你又不是没穿衣服,人家可望不可得那才叫艺术,再说我又没损失什么。男人说的大大方方,女人听了就很感动。

女人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做姑娘时曾经不乏许多异性追求,即便结婚后还有许多蠢蠢欲动的家伙想打自己主意。正因为知道自己不断有人追求,所以女人嫁给男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看重男人的大度。因为只有丈夫心胸宽广不怀疑自己,自己才活得舒畅,生活也才平平静静。女人的选择没有错,婚后哪怕深夜回家,或者出去吃饭,男人从不过问女人和什么人在一起。女人曾经问过男人:你是不是不在乎我啊?男人笑: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既然作为夫妻走到一起,就得彼此信任。男人认为,良好的夫妻关系最重要的一点,就来自于信任。男人如此说,女人就更加感动,也尽职履行着忠于对方的义务。

岁月如梭,时光斗转星移。在度过七年之痒的婚姻危险期、小孩也已上学后的一天,因为一件被男人感动的事,女人乘着酒兴对男人说起往事:其实我在婚前与其他男人有过。女人说的“有过”,是指与一个男人谈过恋爱。但在男人看来,谈过恋爱就有过性关系。因为男人婚前也谈过恋爱有过性关系。女人说完斟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男人,说实践证明你是个好男人好丈夫!男人接了酒,面对醉意朦胧幸福满面的女人,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之后,只要一想到女人的往事,男人的心就隐隐地痛。这个痛来得突然,来得猛烈,让男人毫无准备。男人知道自己绝非小气之辈,但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心痛,甚至于寝食不安。男人在痛苦和不安之中,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但是,心理医生又怎么能解得开人家的心结?无知者无痛,男人在心里恨女人:别给我说你的那些往事多好!男人甚至突然奇想,揍一顿那个男人!

男人在默然痛苦中度过了半年,人也消瘦了五斤。女人以为男人工作忙,就劝男人放松点,不要太累。女人不说还好,一提反加重了男人的坏情绪。男人甚至做起了噩梦。

不久的一天,女人在与男人聊天,说单位有个女孩与人同居。女人感慨:现在的年轻人不结婚就住在一起,我们那时连牵手都紧张呢!男人酸酸地笑:你在我之前恋爱,虽然不住一起,还不一样“那个”!女人一怔,问什么那个?男人两手合在一起,生气地说,男人干的那个事!男人话音未落,女人就气了:你神经,和我恋爱的那个家伙除了拉下我的手,连嘴都没亲过一次!男人想想女人此前说过的话,面上满是疑惑。女人更加不高兴,说我和你第一次时,你忘了我落红吗?!女人说完,眼圈红了。

男人心里豁然开朗,脸上积蓄半年之久的阴云随之消失。我怎么这样多心呢!男人不等女人落泪,一把将女人揽在怀里,用热热的舌头堵住了她还要申辩的嘴。

(原载2008年5月16日《中山商报》、2019年11月13日《劳动时报·小说看台》、2019年4期《岭南文学》)

(九)灵魂我的风景

你可以把我这篇文章叫做小说或者散文,文体的分类所属并非重要,关键的是,我笔下的“风景”乃是实实在在的风景。本文中的主人公有两个“我”:灵魂我(读者诸君不必怀疑,人的灵魂是存在的)与作家我。而哪个是真正的“我”,你也不用担心。当然,你可以这样理解,“作家我”即“我”,“灵魂我”即“我”的灵魂,很简单!

请先看看作家我的简介:1960年出生,身高一米六五,黑、矮、胖、丑;1985年从X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毕业,带着两本最前卫的当代诗歌集敲开Y市群艺馆的门,早先负责群文工作,后专职从事写作,迄今已发表作品近两百万字。作家我属于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圣贤书”之类的人,尤以对官位与金钱淡漠。Y市曾有作家协会四次换届选举、作家我四次被推荐为作协主席的历史,但都被作家我推却了。作家我至今只是地市级作协会员身份。以作家我发表作品的质量和档次,完全可以加入全国作协,但作家我无所谓。就连市级会员,还是市作协主动吸收的。

作家我的工作是份弹性工作,除了参加一些政治学习与开会,几乎可以不上班,但作家还是像其他人一样按时上下班。作家我从家到馆里要过三街二巷,作家我每日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现在这条路上,风雨无阻。作家我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上班下班,吃饭写作。人曰:作家的精神生活极端丰富。作家我付之一笑,莫置可否。又人曰:作家我的版税有几多几多万了。作家我仍然莫置可否地付诸一笑。

顺便简介下作家我的女人:1965年出生,初中文化,Y市某房产公司普通职员,身高一米六五(穿上高跟鞋绝对高过作家我),体态婀娜,颇有几分姿色。当初结婚时,有人说作家我的女人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作家我的女人大怒:你们懂个屁,那只能证明你们没有文化!作家我的女人自豪地宣称,我看中的,就是我老公的满腹才华。

灵魂我每天站在作家我的楼顶上俯瞰这座城市,默默地关注着这个早已现代化了的城市里的一切,包括每日上下班的作家我,也包括与作家我一样骑自行车的老婆——那个漂亮女人的上下班;当然还有其他,也统统成了灵魂我视野里的风景。不过,灵魂我关注最多的,乃是那抹最初一成不变的风景物——作家我,以及作家我的女人。

尽管日子如水,而水也有变的时候。大约是1990年吧,房产公司变革,作家我的女人随同公司经理Z下海。不出二年,经理Z大发,成了老板Z。作家我的女人因随之有功,在老板Z创办的物业公司晋升为经理,后来又变成总经理。

下了海的作家我的女人,一跃成为都市白领一族,鸟枪换炮,代步交通工具换成了本田进口轿车。作家我呢?仍然爬他的格子,仍然踩他的自行车,仍然被人羡慕精神生活丰富。

只不同的是,如水一样的日子仍然在变。1998年的钟声刚一敲响,作家我的女人对作家我说,我们这样的生活总缺少点什么?作家我说,是缺少点什么。作家我的女人说,那……离婚吧?作家我也说,那离婚吧!就这样,十多年的夫妻分道扬镳。女儿归作家我抚养,作家我的女人像一只鸟儿,跟随老板Z飞到了另外一座城市,飞过许多城市,飞进许多星级宾馆。

作家我的女人,从此不叫作家我的女人,而叫事业有成的女人,或女强人,她的本田车换成了进口的丰田。女强人除了偶尔回来看看女儿,消失在这座城市,消失在灵魂我的视野里。作家我呢?那道成为灵魂我视野中永久的景色,骑自行车的作家我呢?离婚后的第二年也辞了群艺馆的职务,不过仍然还是在写作,只是在家罢了。

当有一天灵魂我极目远眺时,突然发现女强人,也就是后来成为老板Z的女人,又离婚了。原来老板Z又找了个女人,比她漂亮年轻。灵魂我看见女强人常常在孤身一人时,捧着一本名为《二十一世纪我们需要:平凡与真情》的新书,边看边泪流满面。

这本书是离婚后的作家我写的。作家我的作品,频频斩获国内大奖,他的每一本书,因为好读,又富有现实教育意义,广受读者推崇。不过,现在的作家我写作用的是电脑。不久,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女郎对作家我非常钟情,就像当初作家我的女人爱恋作家我一样。但作家我说至死不另娶。作家我对年轻女郎说,我女儿说她无法接受你,而我不能不接受我的女儿,所以我也不能接受你!当然,这只是作家我的托词,作家我婉拒的真正原因,只有灵魂我知道:那些不靠谱的所谓爱情,还是不沾边的好。

Y市后来出了一条消息:作家我在Y市作协换届选举会上,终于当选作协主席。这一次,早已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作家我欣然接受。不久,组织上找作家我谈会,希望他出任Y市文联专职副主席,作家我也答应了。Y市文代会召开后,作家我经组织推荐,以高票当选Y市文联副主席。作家我的行政职级定为副处级,但实际享受处级待遇,并且还拿到了政府的有贡献专家特殊津贴。

作家我更加勤奋工作,短短几年,将Y市文学艺术界带出一片春天。作家我的自行车早已换成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轿车。许多女人主动向作家我抛绣球,甚至于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也写来爱情信,全被作家我拒绝了。作家我的理由还是“女儿不同意”。其实,他的女儿早已上了大学,谈了男朋友。直到有一次,一个外地作家朋友到访作家我家里,作家我喝醉之后吐了真言:我为什么不再结婚?是头上有个神灵一直看着我!朋友有些愕然,最后也只能似懂非懂。

世上的一切都在发生惊人变化。乡村城市化,城市更不用说了。城市的风景瑰丽多彩,愈加变幻莫测,越来越多的男人和女人,像作家我和他的女人,像女强人与老板Z,长久组合又匆匆分离,或者匆匆组合又快速分离。唯一不变的,是灵魂我注视风景的目光。

(原载2001年8月30日《中山日报》)

(十)亲爱的平远

回到平远县城时,她豁然想起,离开家乡已经十年。除了熟悉的乡音,当地面貌已经发生巨大改变,街道似曾熟悉又陌生。女人似乎不太怀乡,远嫁的女人属于另一个地方和男人。但她不是,心一直留在平远。拴着她心的,是个名叫平远的男人,她的大学同学。

她的思绪回到广州的大学时光。他是广州人,长得瘦弱文静,如果不是名叫平远,她不会和他说话。大二的一次活动,她和他同组,就问他:你跟我家乡有渊源?他有些发蒙:你家乡在哪?她扑哧笑:就是你名字啊!他恍然大悟,说爸妈在平远插队时认识的,给他取这个名是为了纪念他们的知青岁月。她满足了好奇,仅此而已。他却有意无意地和她攀谈。她就介绍平远的自然人文美景,险峻秀丽的五指石山、三省交界的松溪河等。他听了特别兴奋。兴奋了,老实人也会行动。他的行动犹如温水煮青蛙,慢慢煮熟她的心。

她是独生女,父亲是工人,母亲无业多病。本来可以有个弟弟,母亲再怀孕后因流产而不育。父母一直希望她回乡工作嫁人生子。她明白,考入不太富裕的家乡单位不难,也是好归宿。她清楚记得第一次带他回平远是在大四时。她将他安顿在县城宾馆后独自回家,犹豫着向父母提起他。父母哭着反对。她心乱如麻地回到宾馆,突然心一横,脱得赤条条。她哭着说,我要留在平远照顾父母,我把第一次交给你,今后看缘分吧!他被她的雪白胴体烧得浑身发烫,还是为她穿上衣服,安抚她说,等我来平远吧!她没作多想,进了家乡一个单位。没想到他不顾父母反对,向平远一个中学寄了简历。他被录取那天,她请假跑去广州祝贺,他还将好消息分享给广州的同学。一个早他几届、名叫少风的师兄安排了聚会。祖籍北方的少风很早就随经商的父母定居广州,人生得意的他经常组织同学聚会。少风可能不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平远。不胜酒力的他很快醉倒。少风将醉酒同学分别安顿到酒店房间,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因为单位有事,她在次日匆匆返回平远。

那之后,她发他信息前缀“亲爱的平远”,落款留名不带姓。遗憾的是,生活就是一场阴差阳错,积蓄的热情来不及燃烧,高大俊朗的少风突然开车来平远县找她。她说叫上平远一起吃饭吧。少风在车上拿出硕大钻戒,抓紧她的手:嫁给我吧!她傻了,脱口而出:为什么?少风说你是客家女人,温柔善良白皙丰韵,正是我喜欢的类型!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如坠五里云雾,为什么心有所属却为少风燃烧?但终归成了事实,少风得到了平远唾手可得却放弃的东西。她很快嫁给少风,辞职去广州当家庭主妇。让她内心倾斜的,还有少风给她父母在广州买了小房。

她从不承认因为物质条件而离开他,却找不到开脱的更好理由。好比琴弦突然断掉,她一直遭受良心煎熬。尤其头两年,经常为他偷偷哭泣。她不敢踏足平远,每年清明,只有父母回乡上坟。女儿出生后,多了新的依托,她才对他慢慢淡忘。可惜生活再次阴差阳错,事业兴旺的少风迷上一个北方女孩。北方女孩像她一样白皙丰腴,修长身材更加迷人。如果不是北方女孩为少风生了儿子并且找上门,她只会在隐忍中嘲讽自己是客家女人。少风拿出一个铺面和补偿,提出离婚。她同意了,但坚决要抚养孩子……

现在,她住到平远的岭东酒店,感觉有了底气。因为是自由事身。事实上,十年来,她一直想看看那个因她而放弃广州的男人。回来前夕,她试着上网搜索他工作的中学,不但找到他的名字,还有手机。她欣喜若狂,不假思索地拨通电话。她语无伦次地说来看他,又说家乡变化很大,尤其是差干镇美景非常有名,想请他当导游。挂电话时,他轻轻嗯了一声,她才想起,是不是太唐突?他是否成家?是否还恨她?她都走了,他为什么还留在平远?

他在次日果真来了。她有了感动,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只是带了个导游,说是更好为她讲解。她其实希望他单独来陪,又觉得无理。在他安排下,她游览了已成名胜的五指石景区和松溪河道。在长长的栈道上,他护着靠近峭壁的外侧,让她找回温暖。在拔地而起的五指石前和如梦如幻的河道上,她拉他合影,他笑笑婉拒。晚餐过后,导游走了,她请他去房间坐坐。他犹豫一下,陪她进去酒店。入了房,她突然吊住他的脖子,倒在床上。她的身体再一次将他烧得滚烫。他真的晕乎了,趴在她身上摸索时,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眼,败下阵来。她有了哭腔:我明天就回广州。他低头嗯了一声:广州才是你的家。她颤颤相问:你结婚了吧,她哪里人,做什么的?他点点头:她就是平远的,也是客家人,在小学教书。她哭了起来:我对不起你!他淡淡地笑:都过去了呢!她猛地抓住他的手:你们……幸福吗?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嗯,她刚发来微信,叫我不要喝酒,早点回去。

他扶她坐起,倒了杯热水在床头,“早点休息,祝你幸福”,出门疾步而去。她看得真切,他在出门时眼圈红了。

(原载2019年5月23日梅州文学网、2019年2期《平远学刊·本地文学》,,2021年7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十一)求你揍我一顿

女人和男人,真正开始产生矛盾时,女人还年轻。

那时的女人,二十几岁,黑头发,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苗条妖娆的身段像根葱。葱一样的女人非常诱人。外面的男人看了,难免会肠子歪歪,总想拨开那层葱衣,探究下青葱的肌里,是不是真的那么白白嫩嫩。

那时的男人,和女人同在事业单位性质的服务中心上班,职业性质、职别高低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两人结婚前,女人的家境很普通,男人的家境好一点儿,并且因为男人的父亲动用了关系,才将女人由市属国有企业调来服务中心,又将女人由企业职工摇身变成事业编制的干部。

不过,即便男方有恩于女方,但男人和女人的地位,仍然高低不平。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背后肯定有人指点:看啦,看啦,那男的长得啥玩意儿嘛,三角眼,蹋下巴,跟耗子似的!更有一直对女人垂涎三尺者,形容女人嫁给男人时,说是老鼠吞了嫩葱。

女人听了,有喜有悲。喜的是外人也夸赞自己漂亮,悲的是自己的男人确实不咋样。

女人每听见外人夸自己一次,回到家,就憋气一通。男人常常莫名其妙,但对着冷面娇妻,又不敢发作,否则,女人会半个月不让他近身。已婚男人半月碰一次女人,谁受得了?

久而久之,两人积发的矛盾越来越大。到男人的父亲退休后,女人更是变本加厉。

渐渐地,男人摸出点名堂,知道自己确实配不上女人,一度自卑。却只能在一忍再忍后自我安慰:只要不出大事,这根嫩葱闹到年老色衰,也就蔫了!

遗憾的是,男人算盘打错了,谁叫女人长得那么好看呢?

青葱阶段的女人有青葱之美,生了孩子后的女人,脸蛋仍然漂亮,皮肤仍然白皙,又因丰乳肥臀,增了不少女人韵味,异性缘更广更阔。下至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上至六七十岁的糟糕老头,不管官高位低,只要和女人待在一起,都会心惊肉跳。中国的官场少不了应酬,应酬少不了酒和美女。那时,服务中心接待多,白嫩嫩的女人顺其自然地成了单位酒桌上的常客,而且常常会被安排在显要位置的左右侧。显要位置是领导们坐的,美女侍在领导身边,客人们爽,领导们乐,同事们笑,大家开心。

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的女人,很快成了服务中心副科级的办公室主任。

不久,女人又深得分管服务中心的祝副局长赏识,在三十四岁那年,荣升局办公室主任,官至正科。说到女人如何快速上位,局里的同事往往在背后讳莫如深地笑。

而这一年,男人仍然是服务中心的普通技术员。他和女人的生活,除了连续不断的吵吵闹闹,已经变成女人说一不二的世界。

一般的男人,会对女人眉目传情;地位高的男人,则对女人跃跃欲试。女人想象着家里的男人,窝囊而丑陋,加上平常吵闹多了,心里愈加不平。隔三岔五,气岔的女人,少不了对外面某个优秀的男人投怀送抱。

许多曾经山盟海誓的婚姻,如同肥皂泡破灭。但是,女人除了偶尔给男人戴顶绿色环保帽子,想不出离婚的更好理由。毕竟男人一手带大女儿、操持了家。

那一年夏,祝副局长荣升另一个单位的局长。女人作为原单位办公室主任,亲自主持了欢送晚宴。饭吃过了,卡拉OK也过了,同事们陆续散去,醉眼蒙眬的祝局长欲走还休,感谢女人对他工作上的大力支持,为他生活上的尽心操劳。女人说,要是没您的照顾,可没我的今天呢!相互感激之下,祝局长的手就揽了女人的腰,说,那是因为你太有才了。女人顺势入怀,说,好马还得伯乐相呢!祝局长说,伯什么乐啊,我当你是我亲妹呢!

一来二去,祝局长轻车熟路地在酒店开了间房,搂着“亲妹妹”,说着相互关照的话,温存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晚,男人打女人手机十八次,次次碰到关机。逆来顺受的男人,咬咬牙,忍了。

次日下班,女人容光焕发地回到家里,二话不说,脱了衣服就去洗澡。女人在卫间哼着歌儿洗澡时,放在外面的手机响起信息声。男人多了个心眼,操起女人的手机。这一看不要紧,女人和祝局长之间的丑事,在互传的信息里暴露无遗。一向沉默的男人,噌地火起,一脚踹开卫生间门,将手机狠狠摔在女人脚下,拳头也举了起来。

见过世面的女人,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冷静,大声说,你还是男人吗,想揍人是吗?刚才还失去理智的男人,不知为何,伸向女人的拳头,软软地垂了下来。男人没有选择揍女人,而是选择离婚。离了婚的男人,辞职去了深圳一家外资生化企业。

四十岁的男人开始明白,自己就是一棵藤,与其守着一棵没心没肺的树,不树放弃缠绕,壮大自己。社会就是这么奇怪,好多在公有单位看似平庸之人,到了没有复杂人际关系的境地,反而如鱼得水,变成难得的人才。朴实的男人,努力发挥半生积累的技艺,事业很快有了长足进步,短短几年,升任技术总监。为表彰男人作出的贡献,企业还奖励他一套三居室。

男人成了居有其屋的真正深圳人,还叫女儿报考了深圳大学,自己贴身照顾她。

在没有男人的日子里,女人无拘无束,与祝局长打得火热,既避免了同单位的人言杂语,又恰到好处地情投意合。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美丽的,女人自认为青春焕发,魅力无限,渐渐地,就有了成为祝局长“正式夫人”的想法。但是,四十几岁的女人,不再是猫儿追逐的鱼,白皙中增添了暗斑,丰韵变成了松弛,女人想要“转正”的想法,遭到祝局长严词拒绝。

男人永远不会糊涂,妻子情人,家里家外,心里清楚得很。祝局长一边在人前大秀夫妻恩爱,一边远离女人,偷偷物色更年轻的“妹妹”。女人在祝局长的眼里,就是泄欲工具。

女人一气之下,捏了祝局长把柄,将检举信寄到纪委。祝局长因贪污受贿,锒铛入狱。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祝局长被抓后,牛逼哄哄变成低三下四,什么都主动招供,也反咬了女人一口。受到牵连的女人,带出不光彩的事,虽则构不成犯罪,却被组织谈话劝退。

一夜之间,女人白发频现,容颜尽失,光鲜不再。

失魂落魄的女人,豁然想到男人:他曾经忍气吞声地和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啊!

女人带着愧疚,去了深圳,找到了曾经朝夕相处过男人。

多年之后的相见变了天。男人变得神采奕奕,女人却成了霜后的枯树。女人控制不住伤感,失声痛哭。男人招呼女儿好好陪妈妈,说要出门有事。女人拉住男人,通地跪下。男人表情淡淡,说不要这样,即便不是夫妻,你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得上的也会尽力。

女人抱着男人的腿,泪如雨下:我只求求你……揍我一顿吧……

(原载2010期12期《小说月刊》)

(十二)老符的誓言

“我爱你,真的呢!”年届不惑的老符,拍着胸,对一个离婚女人说。老符说这话时,目光迷离,声音柔和,成熟男性魅力十足。这句话,这种腔,是老符保留的经典,老符对很多女人这样说过。当然,这些女人也多半和老符有过暧昧故事。

老符长得帅,也特能说。我和老符是战友,同镇不同村。早年的老符还是小符,入伍前在村里谈了个对象,到部队后,鸿雁传情,不胜频繁。当兵第三年初,小符探亲返队后,给我看一个女孩的照片,说是在镇上认识的。女孩颇有几分姿色,长发俏脸,看着舒服。我问:这是什么人?小符诡谲一笑,莫置可否。后来,小符的信明显多了,常常是双份双份地收,双份双份地回。只不过,小符读信和写信时,总要躲躲闪闪。

我明白小符脚踏两只船,说,你不能这样吧?

小符打了个响指,大言不惭地说,哥们,我这是双向选择!

1997年退伍前,小符突然中止给原来的对象写信,退伍后直奔镇上女孩而去。因为原来的对象同村,她哭着找到小符家论理。小符两手一摊,说,爱情自由,我们不合适!原来的对象将小符写给她的几十封信撒在地上,破口大骂:既然不合适,你为什么三年口口声声说爱我?小符振振有词地说,好多人还发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到头来不一样分手,何况我们还没结婚!小符并且反过来指责:你看你,就这德性,出口粗话,我受不了。

镇上女孩知道后,开始非常气愤,这家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原来已经有了人。小符流着泪说,“全是为了和你一起啊”,将镇上女孩的心泡软了。原来的对象绝望而去后,小符拥了镇上女孩,信誓旦旦地说,你是我今后唯一的女人了!

镇上女孩信以为真,确实也喜欢小符,就和他结了婚。婚后的小符接手镇上女孩的商铺,爱家爱妻,安分守已,家境也越来越好。小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遗憾的是,有了钱的小符丢了爱情誓言,在市里进货时,竟然好上一个搞批发的离婚女老板。镇上离市里不远,同在镇上的其他商家人,去市里进货一般当天赶回,小符总有借口留在市里过夜,实际上把自己交给了女老板。女老板丰乳肥臀,大小符八岁。但成熟的女人自有成熟的魅力。滋润一段时光后,妻子发现小符婚外情,一气之下离了婚。小符走进老板娘家,悲伤地说,我为了你妻离子散啊!老板娘大为感动,收留了小符。小符搂着老板娘白花花的肉体,说,你就是我今后唯一的女人了!

老板娘眼泪汪汪地说,那你会娶我吗?

小符也流泪了,头点得像鸡啄米,说,你是我患难中的贵人呢!

三十多岁的小符,和老板娘同居好几年,在市里立稳足,也开了间批发铺。几年后的小符,被人叫成了老符。老符天天答应老板娘,说娶她做老婆,但心却没有安定,天天在外面瞄瞄看看。男人四十一枝花,老符自诩事业有成,购了新房,买了小车,心里就有想法。精明的老符,背着板娘,对很多单身或离异女人说,“我爱你,真的呢”,俘获了不少芳心。但那些女人没一个走进老符的心里。老符慢慢找啊找,找到个气质优雅的离异女老师后,果断向女老板娘提出分手。愤怒的女老板抓破老符的脸,大骂他虚伪。

老符像对待当年的对象,振振有词:好多人还发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到头来不一样离婚,何况我们还没结婚!说完补充:你看你,就这德性,要是和你在一起,谁受得了啊!

人到中年的老符,一边对女老师信誓旦旦说“我爱你”,一边果真忙着筹办婚事。在购买结婚用品过程中,老符认识一个刚毕业的小女孩。开个小店,卖一些日常礼品之类东西的小女孩,长得清清秀秀,像棵飘逸的杨柳。老符看了一眼,心就动了。小女孩也怪,只对成熟男人感兴趣,包括对大自己十八岁的老符。老符讲自己当兵、创业的故事,讲自己从小镇起步,成为城市里事业有成的男人。小女孩听得痴迷,主动约起老符。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激动的老符,载着小女孩到郊外吃农家菜,深夜回家行至偏僻处,在车上半哄半劝,和小女孩办了那事。老男人的手段就是温情,由心到肉体,小女孩都感觉很好。

小女孩抱着老符说,翁帆嫁给杨振宁是嫁给爷爷,你只不过是个叔叔,我也要嫁给你!

老符听了,心中一热,眼里湿乎乎的想流泪。

最新恋爱的老符,对女老师说“现在我忙,婚事缓点”,一方便就将小女孩带回家。经历复杂感情的老符,本来不轻易动情,但事实上,老符确实爱上了小女孩。小女孩像玫瑰样清香,老符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晚上,女老师突然来袭,撞破老符密封的故事。老符重复着“好多人还发誓海枯石烂……”,被女老师劈了一巴掌。

女老师走后,小女孩紧紧抱着挨打的老符,说,我们结婚吧!

老符点点头,第一次在年轻的异性面前,哇哇地真哭了。

老符想起许多老夫少妻完美生活的例子,真的动了结婚念头。行动起来的老符赶紧布置新房,给小女孩买项链、戒指,选了新婚吉日,给亲友发结婚请柬,忙得不亦乐乎。平淡而又无时不透着甜蜜的日子,将老符滋润得容光焕发,人也年轻了不少。尤其是在那方面,老符每次都要嘴巴与身体齐上,将女孩白皙皙的身体啃吃个遍。

就在那一天,老符牵着小女孩走进摄影店,准备照婚纱照时,小女孩接了个电话,突然一反常态,脱了婚纱就要走人。小女孩的举动震惊婚纱店员工,更震撼了老符。

老符身体发抖,嘴唇发颤,问:为……什么?

小女孩抿着嘴,说,我前男友过来找我。

老符的气往上涌,说,你不是说过,你们毕业就分手了吗?

小女孩哭道:是,但我和他大学同居四年,和你才认识半年,你说谁更重要?

老符有些发疯,说,那……这半年来,你可是天天说爱我啊!

小女孩振振有词地说,好多人还发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到头来不一样离婚,何况我们还没结婚,我也不想找个叔叔当丈夫过一辈子!

小女孩说完,哭着将项链、戒指摘下,跑得不见人影。

一阵眩晕涌上来,老符“咚”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说爱我?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呢……

(原载2010年2月15日《羊城晚报·花地》、2019年1月17日《华人头条·华文作家》;2010年8期《小小说选刊》等选载;入选《广东小小说30年精选》)

(十三)女人的故事

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女人,尤其是他的女人,都是疯子。他弄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大把大把地将时间放在无休无止地选择和使用形形色色的化妆品、衣服上?甚至连挑选一包卫生巾也看得津津有味?而更叫他恼火的是,他的女人常常猫一样缠着她,一不顺心,就孩子似的撒娇,发脾气。每次女人生气离开他后,他都要花费很大精力四处寻找,弄得筋疲力尽,而女人却在一旁偷着乐。他想,再这样下去我也快要疯了。他甚至还会想到以前,大学时,女人是系里的花儿,全系男生都在追,他费了好大劲又撵又哄才将她弄到手的。他的回忆让他生气,那时的他,面对她,也常常要发疯。

早老夫老妻的了,老子犯不着再低声下气!气不顺,想多了时,他便无数次在女人背后狠狠骂。

有一天,因为一点小事女人又不见了。他知道她故技重施。这次他没像往常一样匆匆追去。他决心也扮一回出走。他匆匆收拾几件衣服,当晚去了公司就宿。实际上,应一家大供应商的邀请,公司领导明天将飞赴对方公司考察,领导点了他同行。但他不想和女人打个招呼,让她闹吧!翌日大早,他随公司领导飞去了供应商所在的北方某市。

在那个城市里,供应商方派了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负责接待,陪伴他们满城风景胜地转悠了一个星期。有几次,他曾想打个电话回家,想一想又止住。在这期间,那个负责接待的女人让他感慨万千。当他们累了或是想自由走动下,她会知趣退出,而当他们有需要之时,她总会及时出现。有一次,他不小心把咖啡倒在衣服上,她立即买了一件给他换上,并把他弄脏了的衣服亲自洗干净。

她的温柔体贴式的一言一行,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的感觉多了,他就有些恍惚。

回公司前夕,供应商老板约他和当地领导去玩保龄球,他借口不舒服,单独约了她。在一间幽静的西餐厅里,他称赞她很懂得关心照顾人,说:“你丈夫一定好幸福。”她笑,说:“另一半还没有呢。”他听了,心为之一动。吃完东西,他约她出去散步,在僻静处,他突然抱住了她。她没推开,等他紧紧抱了几分钟之后,轻轻地说:“你有家有室,这样对我们不好。”他如梦方醒,松了手。但因了这一次,她在他眼里的形象也变得高大起来,他并且从她的“你有家有室”的话里似有所悟。

分别时,他再次约了她,说:“其实你不了解我,我的婚姻生活过得很痛苦。”他非常想将自己的痛苦全盘告诉她。她没有接话,轻轻给了他一个吻,意味深长地说:“等你好消息。”就这一句话,使他在临行时,恍然有生离死别之感。

回来后,他愈加觉得家里的女人根本就不适合婚姻。不久,他将一纸离婚协议书放在床头。女人哭着追问他问什么,他两手一摊:因为我们没法生活!在女人愕然带泪的眼光里,他拂袖而去。女人大概问题的严重性,哭诉着主动道歉。但他坚而又决地要分开。他知道,北方那个女人,像磁铁一样紧紧吸引了她。

终于,他和女人的故事,在他而立之年画上了一道平静的休止符号。

那之后,北方城市那个女人成了他心头每天都抹不去的影子。他疯了样的给她打电话,写信,倾诉对她的相思之苦。他告诉她,他离婚了,请她到这个城市来,他需她,并且觉得她也合适他。那个女人,确曾多次来到这个城市,但是来做生意的。尽管他们有机会能泡在一起,但她总能巧妙地避开他某些超乎寻常的举动。而她的每一句温柔的话,每一个细微的行动,总是意味深长,充满火热又似拒绝,让他猜不透松不得。最让他难忘的是,有一次,他和她在她住的酒店房间里长吻,当他想除去衣服进一步动作时,被她拒绝了。但也就是这一次,让她成了胸有成竹的垂钓者,而他则成了饵钩上的鱼,已经无法脱身了。

因为他的极力推荐和从中撺掇,几年来,他们公司和她们公司签订了许多原料供应合同,他和她也因此有了许多会面的机遇,有了许多次美妙的拥抱和接吻。直到另一家供应商以更优惠的价格挤走她们公司之后,她和他的联系才突然中断。

有一天,他耐不住寂寞又去了电话。对方一接电话,他迫不及待地说,我们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总得表个态度吧?她先是咽了声口水,话语接着变得冰冷,说,这么长时间代表什么?我有什么态要表?为什么要表?他有愕然,说,你什么意思?她说,我没什么意思,我丈夫可没你那么傻!

直到对方啪地挂了电话后,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

日子如水,静静流淌。许多日子以后,他在参加同学联欢时,有人问他怎么跟女人离了。醉得一塌糊涂的他说,那娘们天天冲老子发个小脾气,也不知道温柔点,一会儿跑一会儿走的。他还没说完,一个同学狠狠打断他的话,说,你懂个屁,那叫撒娇,比温柔强百倍,懂吗,老土?有个女人像小孩样缠着你撒娇,那样的生活多有意思,是你的福气!另一个同学也接上话茬:我那女人天天跟我板着张脸,多没意思,现在的女人嘛,故意弄点事端让你哄哄她,其实你一哄她,啥事没有了,那才叫浪漫呢!另一个同学说完,问:是不是,哥们?!

他一惊,想起女人离婚时哭成泪人的情景,酒豁地就醒了。那之后,他转过脸,有两行泪自眼角缓缓滑落。

(原载2002年4月11日《中山日报》)

(十四)沉默的门铃

社会上流传着许多对生活的感悟,有说生活像张网,有说生活是团麻,有说生活是首歌……形形色色,各有姿彩。每次,身边的同事大抒特抒对生活的种种感慨,男人无动于衷。在男人眼里,生活就是生活,一切理应平平静静的。实际上,男人的生活历史,包括他所见到的上一辈人生活历史,都是如此,轻风细浪,波澜不惊。男人的父母是老师,天本地服,老实成对。男人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再到走上工作岗位、娶妻生子,犹如父母的模子培出来的,静水如湖。就像饿了吃饭,拿起碗来盛就是,非常简单。男人的锅里从来不缺吃的,所以犯不着因为缺吃,而出个差错什么的。所以,当身边的同事或朋友,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离婚的离婚,或者有大胆的,论及老婆之外的某个女人滋味如何如何,男人也只是听听,从来不觉得像他们所说的。能给生活来点色彩什么的。有一次,男人和几个男同事到外省出差,在酒店住宿的半夜,有娇滴滴的女声在电话里问:要不要陪啊。同事们听了,个个血脉偾张,蠢蠢欲动,只有男人熟睡入眠。

生活就像穿衣吃饭,稀松平常,按部就班,甚至连走路都比不上,走路还磕磕碰碰呢!男人想。男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晋升较慢,但不影响收入。男人的妻子漂亮贤惠,女儿聪明乖巧,父母退休安闲舒适,也不用操心。男人觉得,如果一直这样平淡下去,其实是一种莫大幸福。于是,在对这份幸福格外珍惜之外,男人又多了一种精心维护和培育。男人努力要做的,就是让那些磕磕碰碰化为乌有,不要掺杂进自己的生活来。

在这份幸福的满足里晃啊晃,男人就到了三十二岁。男人三十二岁生日过后不久,办公室原来的年轻女同事考研走了,新调进来一个熟透了的女人,坐在他背后。新女人正处于饱饱满满的少妇年纪,皮肤白白,胸部翘翘,臀部鼓鼓。新女人的到来,惹得其他办公室的男人口馋得很,常常借口找个东西什么的,跑到男人办公室来溜达。对这些常常造访的男人们频繁的问话,新女人大多只是礼节性地回应,之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工作。男人看在眼里,觉得这女人还行。但男士们却妒忌得不得了,骂男人:这么好看的女人放在你身边,你像木头样对待人家,简直浪费了上等资源。男人只是笑笑。当然,偶尔在新女人不注意时,男人也会偷偷看一下她。新女人将发际撩起时,露出白嫩嫩的耳根,很好看。男人看了,心有些痒。但也只是看一眼,男人马上想起,自己的女人其实也蛮漂亮的。

新女人的丈夫是个生意人,常常不在家。每次丈夫回来,新女人都会给办公室的男人唠叨丈夫的见闻。从新女人的话语里,男人觉得到她和丈夫感情很好。

生活一如男人所想象,如水般的平静。男人勤勤恳恳地工作,分分不差地回家,有空就陪老婆孩子玩耍。自从新女人来了,走进男人的视野,偶尔让男人有点点心痒,倒也没什么。男人一眨眼,就逼近了三十三岁生日。一天下班前,新女人去关办公室窗,不小心让尘掉进了眼里。男人在新女人的喊声里,走过去帮她吹眼。

新女人那天穿了件无袖连衣裙,嫩耦一样的胳膊抬起,立在墙边像条柔柔的鱼。男人的身体凑近新女人身体,将嘴凑近她的眼去吹时,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男人闻到了新女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像月季花气味,清新自然,特别好闻。突然间,男人体内有了股巨大的东西要张开。男人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晕头晕脑地,在新女人额上快速地亲了一口。之后,男人红着脸逃似的趴在办公桌上,不敢抬头。新女人丝毫没有异议,走过男人桌旁,相反诡谲地笑了一下。

那晚,男人破天荒地梦见了新女人,并且发生了自结婚以后没有的梦遗。

翌日上班时,男人和新女人有意无意地聊天,突然多了起来。聊着聊着,就变得海阔天空,说到了彼此的过去,也说起欣赏对方的好话来。新女人说他是个好男人,比所有男同事都好。男人也说新女人是好女人,比所有女同事都漂亮。小半天时光,在他们美好的聊天中飞速滑过。下午三时许,新女人在办公室抹起了口红,边抹边说,老公又出差了,要几个星期才回来,今天小孩也要去同学家玩,不回家了呢。新女人说完,叹了口气,说,我一个人在家不知干啥才好。男人的心一动,回首望了眼新女人,新女人接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一分钟,新女人说,今晚有空到我家坐坐吗?

男人一怔,扭转身,脸火烧,心也怦怦跳起来。短暂沉默之后,男人操起电话打给家里,怯怯地说,晚上有事加班,要晚点回。

下班时,新女人在男人桌上丢了张纸条,上面写有她家地址。新女人低低地说,晚上九点十分过来吧,不要说话,直接按三次门铃。新女人说,九点后,小院里唠呱的老太太们才能休息。新女人飘然而去,男人还真在办公室里加了会班,不过觉得脸发热,身打战。晚餐时,男人胡乱吃了盒快餐。

挨到时间差不多,男人上洗手间收拾下自己,准备动身时,手机响了。妻子在电话里猴急猴急地说,女儿不知吃了什么,突然头痛发热拉肚子,人都到医院里了。女儿是男人的命根子,男人还没挂电话,撒腿就往外跑。男人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女儿刚好打完点滴。妻子疲惫地告诉男人:是轻微食物中毒,已经没什么大事了。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亲吻个不停。

男人抱着孩子和妻子走出医院大门时,妻子伸手过来接孩子,说,没什么要紧了,如果你还有事忙,要不回单位继续吧!男人笑,摇了摇头,将女儿换到右手,左手揽了妻子的腰,一家三口依伴着,朝着家的方向走。那晚,男人紧紧地搂着女儿和妻子,甜甜入睡。

新女人在第二天一直忧伤着脸,几次走到男人办公桌前,欲言又止。男人装作什么也看听见,一直埋头工作。她一定想说,昨晚的门铃为什么一直沉默?男人心里说。

男人对着新女人的背影,歉疚地笑了笑,在台面上写下一句话:生活就是生活,但有时,一声轻微的门铃喧闹,也可能会打破那份美好的宁静。

(原载2004年4月19日《中山日报》)

(十五)篾匠的端午

那年间在乡下,会手工活的人被尊称为“艺人”。那时的艺人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艺界的人,而是专指手艺人,比如做木工的、剪窗纸的,只要手艺精,便是艺人了。艺人手中的活大都是祖传,外人很难入他们的行。即便入了,没个三五年也学不到艺活的精髓。

篾匠就是拥有非凡绝技的艺人。一把竹刀,左劈右劈、上下翻飞,毛发一样精细的竹丝、纸张一样薄薄的竹片也做出得来。只要篾匠想得到的,竹床竹桌,竹篓竹席……粗的细的,大的小的,从容不迫的篾匠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好。但篾匠不是那种从小师承祖传的艺人。

篾匠记得老家闹水灾那年是民国19年,父母在洪水中双双走了,十岁的自己为了有口饭吃,跟着村里那个没有儿子的老篾匠“师傅”远走他乡。由最初帮老篾匠劈竹条打下手,再到自己也能做出漂亮物件成为技术精湛的艺人时,二十岁的篾匠陡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些年,篾匠和师傅走过了山山水水,踏过了坎坎坷坷,随着年龄一天天积累,小篾匠只要看到人家屋里点点灯火,心就隐隐发痛,哪里才是我的家啊!

年轻的篾匠像一只没有彼岸的小船,在动荡的岁月之河里飘啊飘,飘到湘中北部那个小镇时是民国34年。小镇依山傍水,气候温润,盛产各种各样的竹子。小镇人们吃竹笋、用竹碗、坐竹凳、睡竹床……生活中无处没有竹子。竹子是篾活艺人的故知,篾匠和师傅在镇上忙活了大半年。半年里,二十五岁的篾匠虽然忙忙碌碌却常常心潮起伏。篾匠心里非常清楚,让自己心潮不定的是房东的女儿。水灵灵的女孩只有十九岁,没事时就趴在篾匠身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忙活。看得多了聊得多了,篾匠和女孩的心,就像风浪上的船,摇摇摆摆起来。

师傅和篾匠要走的那天是农历五月初五。那天女孩对篾匠说:“你们师徒在外没个家,不如在我家吃点粽子过个节吧。”篾匠和师傅去了,女孩将一只粽子褪去包裹苇叶蘸了白糖递给篾匠,说:“这是我第一次包,你尝尝好吃不?”篾匠吃着带有苇叶清香的粽子,连连点头:“好吃好吃!”女孩娇羞地低了头:“那你留下来,年年端午我做给你吃!”篾匠一愣,心就动了。

次日大早,篾匠和师傅背着行李走时,看见女孩躲在街角怯怯地目送自己,篾匠心里一阵绞痛。默默无语的篾匠一步三回头离开时,老觉得女孩就在身后。当行出小镇来到河埠边,就要踏上远行的渡船时,篾匠突然冲师傅扑通跪下:“对不起师傅,我不想走了!”饱经沧桑的师傅什么也没说,扶起篾匠点点头:“看得出来她也是真心留你,去吧,好好待她!”篾匠将师傅扶上船,在岸上对着师傅深深磕了三个响头。船渐行渐远,篾匠泪眼迷蒙地起身,才发现女孩原来也跟到了河边。

篾匠留在了镇上,成了女孩的丈夫。那一年,为了躲避国民政府兵役机关抓壮丁,也为了不离开成为自己女人的女孩,篾匠自残右手食指。食指没了,照样可以拿竹刀,就是扣不了枪机,篾匠被气愤的国军官兵狠揍了一回,也避免了充当炮灰。

新中国成立后的篾匠,由镇属的篾器厂技术员、厂长,再到退休后担任篾器厂技术顾问、镇政府竹业文化与发展委员会顾问,不遗余力地推动了竹业文明,使小镇成为闻名全国的竹器之乡,也使得成千上万的优秀篾器艺人寻找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一个经济新闻记者惊奇他当年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扎根发展的眼光,问:“是什么让几十年前的你看到了今天的辉煌?”

当年的篾匠、如今的竹器艺术大师,牵着当年的水灵女孩、如今鹤发鸡皮的老伴,淡淡地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用几十年前的眼光能看到今天,那时的我只是为了每年能在这里过端午节。”记者满腹狐疑:“这和端午节有什么关系?”老竹器艺术大师什么也没回答,用没有食指的手紧紧攥住老伴早已不再柔嫩的手,一脸幸福地笑。

(原载2008年2期《小小说出版》、2008年6月7日《中山日报》,2018年5月29日《金雀坊》网刊、2019年6月7日“啄木鸟”公众号、2016年10期《小小说月刊》选载,入选《2018中国年度作品·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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