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冬日,一个下午,在东北旅行的我,从哈尔滨驱车,抵达了亚布力。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滑雪颇为传奇,我想去那里亲身一试。
亚布力,是俄语“亚布洛尼”的音译,即“果木园”的意思,位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以东195公里,牡丹江市以西120公里。清朝时期,亚布力曾作为皇帝和满清贵族狩猎场,长期禁止百姓入林垦荒射猎。我要去的亚布力滑雪中心,位于亚布力境内的长白山山脉,《林海雪原》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由于这里山形地貌独特,雪质丰厚硬度适中,积雪期长,积雪最深可达一米以上。神奇的自然景色,加上系列完善的设施,以及配套服务,经过六年不断的开发和建设,现在的亚布力,已经成为我国目前最大的国际级旅游滑雪场。从1998年开始,一年一度的中国国际滑雪节,便在这里举办。
然而,亚布力于我,令我记住的,并非是与雪场有关的神奇。尽管我滑了一个小时的雪,但这些东西,终究让我兴趣丧失。因为,从南方而来的我,不仅感觉奇冷,滑雪难度也高,一时难以掌握技巧。从14时开始,我滑雪一小时,整整摔了二十跤之后,放弃了这个其实让所有不懂滑雪的人讨厌的娱乐。当然,更让我痛苦的是,滑雪过程中,我的戴了两层手套的五指,仍然冻得揪心般疼,如同断裂。
我迫不及待地败出滑雪场,走向在雪山脚下的马车。马车是雪场老板的生财工具,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马车夫,孤独地坐在雪场边上,等候滑雪之后的游人,乘车另游。上了车,马车夫挥着鞭,吆喝着马,载着我们几个,从滑雪场出发,驶向一个叫夹皮沟的地方。这个夹皮沟,并不是《智取威虎山》里真正的夹皮沟,只不过是“夹皮沟”的取材地而已。聪明的雪场老板,将通向此沟的道路开通,坐收“买路钱”赢利。
由于没了运动散发的热量,马车行驶时,冷风迎面,让静坐光板车上毫无遮障的乘客,感觉冷气刺骨。但是,既然上了车,总不能下车与马一起跑吧?除非傻子,才会这么干。坐车的费用不低,花了六十元钱,才买来二十分钟的娱乐。
很快,马车一拐道,驶入积雪深厚的白桦林里。这时,我才察觉到,马车夫很可爱。这条汉子——绝对是个可爱的好马车夫——朴实的装束,黑红的面孔,一脸的憨厚,对着我们每一位乘客,无时不在微笑。笑着问我们要不要帮助照相,笑着叫我们坐稳。当然,除了他的可爱,还有可亲之外,他带给我的,还有让我深深感动的东西。让我感动的原因,是因为我与其简单聊了几句,得知他从连云港到亚布力的故事。这个故事,许多人听了,也许觉得,那只是一个人的经历,一种谈不上任何传奇,且再也平凡不过的经历。就像一个人平常出门,扑了一跤,或者在一个地方,工作了一段时间。如此而已。然而之于我,的的确确,是一种震撼。
马车夫告诉我,他不是黑龙江人,是江苏连云港的,年轻时来到黑龙江,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人,也就是现在的老婆。后来,他带着她,回到了连云港。再后来,女人回到黑龙江,他也跟着来了,在亚布力这个地方——二十多年前的贫穷之地(今天尽管有些许开发之气,但仍然并不富裕),与她生活到现在。
我刚好此前看过资料,得悉连云港市地处中国沿海中部的黄海之滨,江苏省东北部,东与日本、韩国、朝鲜隔海相望,西与江苏徐州市和山东省郯城、临沭毗邻,北与山东省日照市、莒南县接壤,南邻江苏淮安、宿迁和盐城市,是中国沿海首批十四个对外开放城市之一、新亚欧大陆桥东方桥头堡,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不要说,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即便二十多年以前,与同样一名不闻的亚布力相比,居住、生活的环境等,孰优孰劣,人人可想而知。
我问马车夫:你现在在这里做事,一个月拿多少钱?他笑:六百块一个月,不包吃住,打工呗。我一愣,不要说经济大省广东来的人,即便是内地任何一个省份的来者,在这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辛劳工作一个月,不包吃住六百元,肯定也没人愿意干。当然,现在的马车夫,是地地道道的“黑龙江人”,是亚布力的一分子。或者说,他只是一个马车夫,一个乡下农民,一个没有正式单位的打工者!他也许不想干,但他必须得干,因为他现在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得生活。
只一瞬间,我便惊住了。我问:你们老家连云港很不错啊,那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回去?你老家也有亲人吧?“是啊,不过,老婆在这”,他说,吐出短短几个字,笑了。我发现,马车夫的一口牙齿,被劣质烟草熏得黑乎乎的,仿佛在告诉我,牙齿的主人经历沧桑。我还发现,马车夫棉帽耳朵上的绳子,没有系在下巴上,帽耳晃动时,耳朵上显露出曾经冻坏过的伤痕。这一点,我感受最深刻。因为我长着一双被他人称为“福气”的大耳,刚到北方当兵时,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我的两耳就严重冻伤、溃烂过。即便好了,在一两年之内,还能看见浅浅的伤痕。南方人不像北方人,北方人天生避寒,南方人初到北方,许多人都会遭受冻伤。或许,作为南方人的马车夫,初到北方境地,也难以幸免。
我与马车夫的相处,是乘车的过程,也就是那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马车夫带给我的,除了笑,还是笑。这种笑,让接触到的人,一直在感觉,仿佛幸福在向自己招手。我敢相信,马车夫的笑,无比真实,让我看不出任何的虚伪与造假。但是,很快,我沉默了。我的心,在隐隐地痛。为了这个,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回来的路上,我忘记了冰冻带给我的刺骨寒冷。不骑马,拉着呼哧的马儿,踩着积雪,与车子一同跑步的马车夫,他的背影,一上一下,在我眼前颠动着。我分明看见,他那破旧的棉衣之上,显现着一幅从连云港到亚布力的地图,清晰而又模糊,热烈而又寒冷。
在这幅地图上,我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年轻的、并且有些英俊的小伙子,在弯弯曲曲的、被积雪淹没的道路上,不停地行走。冰雪覆盖了他的全身,寒冷冻坏了他的双耳。他行走得有时快,有时慢,但始终没有停下。在这幅地图的边上,我还看到了,许多曾经海誓山盟的男女,在现实面前,因为几句小小的争吵,果断地以性格不合为借口,分道扬镳。他(她)们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新时代独立者,有追求属于自己幸福的权力。他(她)们忘记了,另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在背后是何等揪心的痛。他(她)们更顾不上,因昔日爱情而产生的新生命,可能面临长久的孤寂,还有永远的单亲之困……
这个从连云港出发的小伙子,艰难地跋涉着。他的行走过程,漫长而又寒冷。直到他的皮肤,不再光滑;直到他的双鬓,染满霜花,他也没有停止脚步。偶尔,当他抬起头,疲惫的脸上,写满的却是笑意。因为他知道,在亚布力的尽头,有个女人在等他。
这个女人,让他无法停步,让他充满温暖,让他忘却严寒,让他看淡贫穷。他看似愚笨,但他觉得幸福。他深深懂得,这样做不是义务,这种付出,是顺其自然,是责无旁贷。
(原载2007.5.《中山日报》,2010.6.《粤海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