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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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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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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类系列小小说五题:抓捕│跪乳│官司│饭局│踏歌

(一)抓捕

世事匆忙,人生如晦。我们追踪李永琪已经很久。今天的科技手段给抓捕工作提供了有利条件,只要有监控视频,逃犯进入视野,踪迹就会自动在警方的掌握之中。虽然如此,时隐时现的李永琪还是让警方愤怒。从出事立案、检方批捕到追踪各地,足足过去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在阳安市胜利区某KTV,李永琪等与人发生纠纷,并将一个当地青年打成重伤后逃逸,因涉嫌故意伤害被警方网上追逃。据被抓的其他同犯交代,被打青年浑身是血,倒地不醒,李永琪以为他被打死。胜利区是阳安市经济重镇,第三产业发达,在繁华的娱乐场所难免有人打架斗殴。按理说,李永琪事件算不了大案,只因被打青年是当地知名企业家的儿子,从而被列为阳安市重点督查的专案。我是胜利分局刑警队队长,专案顺理成章地落到我头上。另据目击者口供,被打青年是先行挑衅李永琪,才遭到狠狠教训。

不管怎样,李永琪逃了。其间,外地警方数次向阳安警方通报发现李永琪行踪。我们赶去,虽然有当地警方配合,但还是次次空返。

这一次,山唐县警方通报发现李永琪行踪,我们当即准备抓捕。临行,分局领导叮嘱我:“你是李永琪专案具体负责人,无论如何要将他缉拿归案!”我默然点头。此前,市政法委书记到分局调研,就李永琪专案作指示。领导头上还有领导,他们也有压力,我懂。

领导关心案子侦破,我们关心自己安危。每次抓捕,我都提醒同行的年轻刑警小王:“李永琪曾在机动部队特务连服役,还参加过侦察兵集训,身手了得,侦察和反侦察能力强,五公里奔跑速度达到运动员水准。”小王问我:“张队是转业的,听说您以前也在特务连?”我不回答,再次提醒:“李永琪退役后在阳安当保安队长,还经常去武馆做兼职散打教练,要当心!”

我们匆忙赶到山唐县。当地警方告知,李永琪家在某街某号,父母妻女住在这里。我心想,这家伙够狡猾,过了三个月才潜回老家看望亲人。小王提议去他家抓捕,被我制止:“别打草惊蛇!我们在他家对面旅馆住下,24小时不间断轮流密切监控。”

接到当地视频警察再次通知,是第三天傍晚。穿着风衣的李永琪,带着父母牵着妻女从家里出来。小王骂“啥时候进的家”,掏枪欲冲,被我摁住:“他要是跑,你追不上!”

娇俏的小女孩不过十岁,头上的马尾辫飞啊飞。我突然想到我女儿,心里痛了一下。

我们尾随李永琪一家,穿过一条小街,进了一家酒楼,目睹他们入了包房。小王有些兴奋,“房间抓最好,想跑都没出口”,被我按住。小王问为什么?我拉下脸:“闭嘴!”我在刑侦线干了十年,是新手小王的师傅,我的话,他得听。

我们在大厅一角点了两道小菜。吃完,我在点餐纸上写了几句话给前台,指着李永琪的包间:“他们结账时请转李先生。”之后,我们再次尾随吃完饭的李永琪一家往回走。路上,小王几次拔枪又想前冲,都被我按住。我的无声也是命令,不解释,也要听。

回到家门前,李永琪跟大人耳语几句,蹲下抱着女儿,说:“爸爸的战友过来接我了,我要跟他们去上班。”女儿撒着娇闹:“您才回来怎么又走?”李永琪亲了女儿,“对不起,那边事急呢”,站在门口,将家人送入屋里,反手关门。我在不远处紧握枪柄,手心冒汗。

黑暗笼罩着小街,李永琪朝着我们大步走来,如同夜行的侠客。小王持枪低喝,“蹲下,举起手”,把铐子啪地卡在李永琪手上。我脱掉上衣罩住李永琪戴铐的手腕,说,走吧!

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千里迢迢将李永琪抓捕归案。专案告破后,小王好奇地问我:“张队当时给李永琪写了啥,他乖乖就擒?”我找张便笺写下同样的字。小王接过去,轻轻地读:

永琪:你没犯死罪,被打青年不但活着,还有目击者证明是他先肇的事。等你陪家人吃完,跟我回去。

小王读完我的署名“老排长:张桂恩”,大悟:怪不得他听您话,原来张队曾经是他的老排长!我没有回答,掏出香烟点上。烟雾缭绕时,我迷离地看见了李永琪的女儿,她头上的马尾辫在我眼里飞啊飞的,戳得我双目生疼,泪水盈眶。

(原载2019年5月20日《金雀坊》网刊、2019年5月27日《羊城晚报·花地》,2019年第8期《故事会》、2019年第15期《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19期《微型小说选刊》、2020年1期《小说选刊》选载;入选《2019中国年度小小说》、超越网语文试题范文分析;曾获2019“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奖一等奖)

(二)跪乳

儿子是个苦命的孩子,早在五岁时,父亲就因为鼻咽癌去世了。儿子对父亲的依稀记忆,是父亲消瘦得如同乱石岗上营养贫瘠的野竹。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将属于你的窗户统统关上,却又为你开启了另一扇门。苦命的儿子,小学,初中,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后以保送生身份上了北京一所全国著名的大学。

儿子清楚,自己没有完整的父爱,却有最好的母亲。父亲走后,母亲一边撑持贫困的家,一边当爹当妈,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读书不多的母亲,对儿子的教育十分到位,让儿子学会了坚强、奋斗,学会了树立远大理想。当年的母亲,每次下地回来,因为家里吃的不多,只能装作不饿,好让儿子填饱肚子。儿子回想这些往事,泪眼蒙眬。母亲却岔开话题说对不起儿子,因为生他后奶水不够,把儿子饿得天天哭。

儿子的专业是建筑规划,大学毕业进了市规划设计院。因为才华出众,几年之后,儿子被分管国土城建的副市长相中,到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任副科长。后来成了公务员的儿子,娶了市长侄女,生了儿子后,业绩出色,又升任实权部门科长。当科长的第一个月,儿子带着乡下母亲去海南旅游,花费一万余元。母亲忐忑地问:“花费这么多,钱干净吗?”儿子呵呵一笑:“这是党的政策好,谁叫你儿子有出息?”

年轻有为的儿子在35岁时成为全市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坐上局里第三把交椅,手里有了更大的实权。作为副局长的儿子有了将军肚,脸上横肉日渐增多,座驾换成大众帕萨特,生活倒也没有明显腐败。当然,应酬肯定少不了,卡拉OK时也会搂抱美丽的三陪小姐,不过仅此而已。可贵的是,儿子更加孝顺。因为母亲不肯来城同住,儿子将乡下旧房建成楼房,请了亲戚照顾母亲,每年都安排她去著名景点旅游。

苦尽甘来的母亲,过得舒适而滋润,在亲戚间尤其有尊严。儿子却在39岁时出了大事。早就狂妄起来的儿子想当局长,遭实名举报种种丑行,被纪委带走。儿子供出贪污受贿五百余万,还将一个房地产商逼上绝路。罪恶深重的儿子被移交给检察院,一年后被判决:死刑并没收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母亲一开始不相信儿子会犯下如此大罪,直到完全知道真相,才沉默下来。从儿子被收监起,母亲与过去判若两人,神情恍惚,身形暴瘦,一夜之间,满头皆白。儿子行刑前夕,母亲有了惊人举动,跪在法院门口,请求亲自哺乳一下儿子。法院领导请示上级,得到了批允,但要求不能超过五分钟。

在戒备森严的会面室,母亲撩开上衣,呼唤儿子前来吮吸。手镣脚铐的儿子,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一抽一动,状如婴儿。母亲抚着儿子的头,喃喃地说:“生你时奶水不够,今天给你补上……送你上路。”儿子抱着母亲,一边机械地吮吸,一边放声痛哭。母亲说:“第一次你带我出去旅游,是人家请的吧!”儿子哽咽地说:“是。”母亲表情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五分钟转瞬消逝。母亲拍拍儿子后背,一反常态,笑了起来,说:“算了,都过去了,你谁都不要怪,吃完娘的奶,放心走吧,你的儿子我一定会照看好,不会让他犯罪的!”儿子听了,如释重负,扑通跪下,冲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儿子被押走的瞬间,母亲将布袋样的右乳扳起,突然垂首,一口咬下。母亲的一颗乳头,竟然被她自己生生咬断。

几个干警蜂拥而上,架住母亲。一个女警喝道:“你疯了吗?”

泪如雨下的母亲,噙着自己的乳头,带血的嘴唇轻轻嚅动:“我没管好儿子第一次犯罪……有罪啊……”

(原载2011年第12期《小说月刊》)

(三)官司

王昆说请我打官司那一年,我刚加入当地的律师事务所。

那时节,我还年轻,刚从许多人羡慕的市政府办公室某科室辞职。我是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毕业,想在广阔天地有所作为。不解的父母却非常愤怒:“毕业就去了大机关,难道还不算作为吗?你这一辞职,与你一起考上公务员的王昆马上升了科长!”

父母说的王昆是我的前同事,特别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在关系错综复杂的机关里,像泥鳅样游刃有余。果真,官司还没开始,聪明的王昆就请我到饭店洽谈。按他的逻辑,能在酒桌上解决的问题,尽量不要用规矩办事。王昆开一瓶高级洋酒,在彼此的斟酌互敬中,我理顺了这桩官司的逻辑:王昆女友曾和前男友共买一套房交付首期十二万元,女友和王昆好上后不要以前的房子想要回首期一半,但前男友就是不肯退还那六万元!

那时的房价便宜,市区新房每平方大概三千元。王昆的官司非常简单,涉及金额也少,我听了却觉得复杂。据我所知,王昆女友是他同乡,就在这座城市打工,他们同居多年,我也见过多次。但王昆所言官司里的女友,似乎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趁着酒意,我问王昆:“换了女友?”王昆倒是大方,带着炫耀介绍:“是现女友,在市委办上班,公务员,父母也是机关干部。”我对王昆的“山鸡”变“凤凰”毫无疑问,我在辞职前,就曾目睹他追过市府办的大龄女孩。让我觉得复杂的,这桩官司似有隐情,遂悄悄试探:“你女友的前男友难道有背景?”王昆立马气愤道:“有个屁背景,中学教师而已!”我再试探:“既然女友条件不错,兄弟也当了科长,区区六万元要不算了?”王昆却更加气愤:“女友也想算了,但我觉得不能,那六万块是她应得的!”说完,王昆的脑袋抵近我的鼻子:“兄弟是律师,法理上来说,难道不是吗?”

我理解一个男人对情敌的憎恨。事实明朗,王昆在鼓励现女友与前男友打官司!

饭局后来被王昆的电话中断,匆匆结账不忘索要发票的王昆走时拍着我的肩膀:“我不方便出面,官司委托兄弟了,到时候你有什么困难,我给司法局领导打招呼!”王昆已经有了领导的派头,春风得意的他还将升任副处、正处,更何况身处市府中枢机构的他还和主管律师协会的司法局领导熟络,按理说,我应该应承。奇怪的是,我却在吃人饭后不替人办事,尤其在了解真相后更加不想,因为前同事们的传言得到证实:王昆横刀夺爱得到现女友后,抛弃打工的前女友!我还接到他前女友的电话,哭诉王昆在他们计划结婚时突然变心,还说王昆一时迷糊,求我好好劝下以前的兄弟。我没说王昆请我打官司的事,只在心里默叹,处心积虑的王昆怎会迷糊,你才是执迷不悟啊!

王昆可能见我没有回应,好几次故意问我忙不?每次我都回答“很忙”,绝口不提他的官司。有一次,王昆给我发来律师执业宣誓的誓词:“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律师,保证忠实履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工作者的神圣使命……”很快又发来短信:我也喜欢法律呢,再过三年,争取到司法局当个副局长!我不咸不淡地回了“祝贺”,王昆直接问:“兄弟啊,我的官司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再回短信:“你赢了法理……”

那之后,王昆几次发来短信问什么意思,我没回应。再之后,他的电话,我一律不接也不回。冷漠的过程持续了十年,直到王昆出事:他因涉嫌严重违纪,在市直某局局长任上被纪委监委人员带走。而这十年里,我恪守律师宣誓的誓词,勤勉敬业诚信廉洁,还加入公益律师行业,为弱势群体伸张正义维护公平,在“扫黑除恶”中与黑恶势力划清界限,杜绝纠缠死理的讼棍恶行,多次被评为“优秀律师”。在个别诉讼中,曾有比王昆还大的官员在背后威逼利诱,毫不妥协的我坚决站在法律一边,终为当事人争取到正当权益。

世事如潮,人情冷暖。等到王昆的案件移交检方等待法院宣判、他的妻子因他财产被没收而远离时,只有王昆的前女友偷偷找到我,拿出拼借的三万元求我为他辩护。我没接钱,却接下了这桩官司。我去看守所会见王昆时,昔日在媒体上容光焕发的前局长如今低声下气,不断点头哈腰:“谢谢兄弟啊!”我递给他一支烟:“还记得当年托我打官司的事吗?”王昆想起来:“你还跟我发短信,好像说我赢了法理?”我眯了眼睛:“你是赢了法理,但后半句我没说。”王昆怯怯地问:“是什么?”我吐出一个烟圈:“一开始你就丢了情理,连起码的情理都不遵守往后还会守法吗?”王昆喃喃自语:“你当初不接我的官司……因为这个?”我点点头:“这就是我做律师的操守,也是做人的原则!”说完,我淡淡地问:“知道是谁请我来为你辩护的吗?”王昆惊讶起来:“不是指定的吗?”

我使劲摁灭烟头,“就是你前女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载2019年5月17日《珠江时报》、2019年9月3日《金雀坊》网刊,2019年第17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曾获“广东律协”杯全国小小说大赛一等奖)

(四)饭局

早在“八项规定”出台时,我就不赴工作之外的宴会。世事纷繁,人情繁复,很多问题出在饭局上。我转业到地方,从科长做到局长,把管好嘴当作头等大事。

但是,班长突然作东的这个饭局,我没法推辞。

班长是我当兵时的班长,也是老乡。那年部队参加地方救灾,一块巨石快要滚落到我身上,班长飞扑而上将我撞开。我保住了命,班长却砸断了腿。尽管班长荣立三等功,但退伍安置还是普通工作。战友情,比海深,何况是救命恩人,从考上军校到转业,我没和班长断过联系。虽然班长的腿伤早就康复,我却常怀愧疚。

班长说:“最近特想战友,趁我今天生日,请您到家坐坐,来了就是给面!”话到这个分上,不去显得无情。事实上,班长的饭局也单纯,部队往事就是下酒菜。见多虚虚实实的应酬式饭局,我在班长家的小饭局上放心喝高。班长叫大学毕业不久的儿子给我敬酒。我抱着班长对小伙子说:“我的命是你爸换来的,你爸有困难就是我的困难!”班长举杯一饮而尽,他老实巴交的脸上堆满感动的希望。

我回到家时,妻子也从别的饭局上归来。我们在不同单位上班,互不插手对方工作,是我立的家庭原则,守住饭局上的底线,还要刹住枕边风。妻子给我端上解酒柠檬茶:“市委组织部郭部长太太做东请客,说她女儿入围你们单位面试,人家姑娘留过学,可优秀呢!”我猛然酒醒:“我们局辖服务中心此前公开招聘一名事业编制人员,笔试已公布,前三名将进入面试。”我有些不悦:“领导让高才生子女报考不起眼的事业编,无非为以后调任公务员作铺垫,再说笔试面试都公正,没必要和我打招呼!”妻子捏我耳朵:“部长太太说镇区快换届了,你们这些局长有望主政一方呢!”我向来厌恶暗中的招呼与诱导,借口酒醉,去了另一间房休息。

部长太太饭局上的麻烦刚刚产生,班长饭局上的麻烦接踵而来,我刚躺下就收到班长微信:我没困难麻烦战友,只是儿子入围你们单位面试……我家境普通,儿子也没奢求,要是他被录取,一定会珍惜这份工作!班长的诚恳激起我想帮一把的冲动,再说事业编招聘不像公务员招考。但我没这么做,连面试组成员有哪些,也懒得打听。

面试很快结束,总分第一的不是部长女儿,也不是班长儿子,而是另一个专业对口的女孩。我要来面试者资料,记下班长儿子电话,说要单独请他吃饭。

班长儿子准时赴约,只是目光疑惑。我问过他的学业情况和职业兴趣后说,这次面试落榜不等于失败,你完全可胜任更具挑战的工作!见他将信将疑,我递上一张卡片:这是我下海战友创办的公司,待遇和前景都好过事业编,我刚才已替战友面试,你是男子汉,放心去闯吧,别过早惦记着安逸!

我把为班长儿子专设的饭局告诉妻子,遭到她的冷笑:“知道你坚守原则又乐于助人,部长女儿面试落榜,你也别想进步了!”我据理反驳:“没原则的人迟早被纪监委盯上!”妻子拂袖出门:“有人想巴结还没门路,你却将机会打翻……”

岁月在淡然中滑过。妻子挖空心思想给部长太太专设道歉饭局时,我却被组织任命为新区书记。公示过后,郭部长亲自送我赴任,在新区干部大会上对我给予高度评价,还强调当前干部队伍尤其需要我这种廉洁奉公的领导。我悄然感动。任命完毕,部长返市,我替他拉开车门时细声致歉:“小郭面试的事……对不起!”郭部长哈哈大笑:“那是孩子想挑战自己,我早叫她考研究生,年轻人来日方长嘛!”

等到部长小车驶出眼帘,新区党政办主任悄悄凑了过来:“区长提议,领导班子留下晚餐,到旁边农庄为您接风?”我的脑海倏地跳出“饭局”二字,命令脱口而出:“替我谢谢大家,从今天起,没有重要的事,晚上我都回家吃饭!”

有风徐徐吹过,一个荒唐念想涌上心头:哪天空闲,我找处清静地方设个饭局,谁都不请,自己给自己道贺,两盘小菜一碗汤,半瓶小酒喝光光……

(原载2020年4月24日《羊城晚报·西湖小小说》;曾获2019“田工杯”·廉洁微小说全国征文大奖赛二等奖)

(五)踏歌

陆小凤不是真正的舞者,曾经很长一段时期,在公办中学当语文老师。但陆小凤具备优秀舞者的良好外形条件,腰直胸挺,柔美娇俏,行走迈步,轻盈流畅。即便普通的举手投足之间,也必定优雅温婉。许多女人见了陆小凤,面前身后,都艳羡不已。

陆小凤认为自己拥有舞蹈的灵魂。小学时受过舞蹈和形体训练,中学时学过古典舞《踏歌》;大学毕业应聘教师时,主管招聘的市教育局郑副局长问其有什么特长,陆小凤跳起符合自己身形气质的《踏歌》,脱颖而出。在中学头几年,陆小凤总觉得追求自己的男老师缺乏情趣,遂专心攻读在职硕士。直到参加校外联谊,一个长发男子邀她共舞时说,“你的身体表达了舞蹈之美”,才让她怦然心动。长发男子出身舞蹈科班,在市群艺馆工作,不但会跳《踏歌》,还会排舞,多才多艺。遇到知音的陆小凤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后,最喜欢在丈夫面前欢歌喜舞《踏歌》: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

得到丈夫的悉心指点,陆小凤的高傲归于宁静,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加入市舞蹈家协会。陆小凤在这个群体中文化程度最高,加上古典艺术气质,更受青睐,表演完毕总被邀请与领导同坐。男领导们见多识广出语豪迈,让很多女舞者心生崇拜。人家问陆小凤丈夫在哪?陆小凤含糊说在一个单位。有个胖领导曾是陆小凤学校的教导主任,还追过陆小凤,被拒绝后娶了陆小凤的同事。有一次,陆小凤见胖领导携妻观看自己的表演,有些五味杂陈,恍然后悔自己没成为领导夫人。当晚,丈夫揽住陆小凤想要亲热时,邓凤突然觉得他的艺术长发特别油腻恶心。

陆小凤女儿十岁那年,当年的郑副局长调任市文联主席。郑主席对陆小凤格外关照,经常亲自点她参加文联各种活动。陆小凤也对有过知遇之恩的领导格外上心,凡叫必去,还主动献舞。某次宴席之后,众人散去,郑主席借口酒醉,开了房间休息。酒醉心明的郑主席顺便拉了陆小凤上床,说组联科科长退休了,文联党组拟选调一个懂艺术的人接班。陆小凤想到已经成为领导夫人的同事,心一横,眼一闭,将摇曳生姿的身段化作床上舞蹈。

陆小凤的床上舞蹈一点不亚于地上的舞蹈,迷得郑主席神魂颠倒。作为舞者的陆小凤却丝毫没有沉迷,心里锃亮得很。陆小凤知道,自己压根不喜欢这个大腹便便的领导。

市文联是参公单位,陆小凤以专业技术人员身份调任组联科科长,摇身变成公务员科级干部。郑主席时不时与陆科长加班谈艺术,实际上在不同场合约会起舞。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传到丈夫耳朵,丈夫见文联没活动妻子也加班,抱怨自己成了带娃的爹。听多了的陆小凤遂有了官腔回应:谁说带娃的一定就是娘?再说你不带娃还是一个跳舞的!爱舞蹈爱老公的妻子竟然对舞者和自己有了如此蔑视,丈夫在家孤独地跳舞时偷偷流泪。

但丈夫除了自个伤心,又能如何?丈夫明白陆小凤不是真正的舞者,真正的舞者哪怕孤独地踏歌,也能暗花绽放。

有生命的权势见风就长。当官的陆小凤有更多机会接触市级部委办局领导,还晃荡窈窕身段结识许多市领导。比如分管市文联的市委常委、宣传部薛部长。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陆小凤就借机多次呈送文件,说是顺道向薛部长问个好。一次在常委办公室,薛部长有意无意说陆小凤舞跳得好。已经熟稔官场虚实的陆小凤马上跳起《踏歌》: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松膝、拧腰、倾胯,翘袖、抛袖、打袖、搭袖……妖娆性感,顾盼生辉。薛部长一边赞叹陆小凤身段婀娜舞姿优美,一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上来拍肩握手。如同以前,陆小凤不久就将舞蹈跳到薛部长床上,并在市文联换届时如愿当上常务副主席。

唯一不同的是,薛部长官居高位,面上的修为似乎更加高深,身材也非常适中,举手投足,稳健儒雅。比起大腹便便的郑主席,薛部长是真的具有成熟男人魅力。陆小凤与薛部长在床上舞蹈时,也会动情,用心表演。尽管陆小凤内心非常清楚,这种稳健儒雅的大领导只是欣赏她的身体和床上舞蹈,所谓的《踏歌》,只是认识她的媒介罢了。

陆副主席变得忙碌起来,要不去薛部长那里汇报,要不在指导歌舞排练。舞者们每次见陆小凤都齐刷刷地喊:领导来一个,领导来一个!被亲切濡染的陆小凤重新找到艺术的感觉,用心独舞《踏歌》,左右摆身,拧腰松胯,在热烈掌声中傲然谢幕。人到中年的陆小凤其实早不练舞,为了控制体重,常去美容院减肥养生;还应文化公司老板之邀去韩国医疗美容,所有花费概不操心。市里创建文化强市时,市文联承办十几场大型演出,陆小凤将业务转包给这家文化公司。有了靠山的陆小凤不将郑主席放在眼里,对文联经费使用和业务安排信手拍板,还将下属团体好几个领导换成对自己拍马忠心的人员。

角色彻底换位,陆小凤何时归来,丈夫只能在家孤独的守候。世事复杂,人们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守家的丈夫不但身不由己,而且五味杂陈。妻子越在人前、圏内无比光鲜,越显得自己的渺小。自己越觉得渺小,内心越觉得痛楚,尤其是关于妻子的风言风语能压死人。丈夫想多了时,就寄情于舞蹈和双胞胎女儿身上。

物到极处必生反,得意忘形应有悲。市文联再换届前夕,薛部长、郑主席先后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组织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接任文联主席,陆小凤因为常务副主席身份,在忐忑不安中受命主持市文联工作。事情已经有了不好的苗头,草木皆兵、睡梦常惊的陆小凤,但凡外面的应酬宴席必定推辞,风韵犹存的娇躯也突然消瘦。有一次,居家饭后,陆小凤面对丈夫鼓起勇气,悲歌凄舞起曾经熟悉的《踏歌》: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小心翼翼的日子不长久,等双胞胎女儿考上舞蹈学院时,陆小凤在办公室被市纪委监察委的人带走了。

江湖传言说,陆小凤被带走时,恳求让自己跳一段《踏歌》,被纪委的人严厉喝止;陆小凤又哀求带一套跳舞的衣服,纪委的人说请示领导。关于陆小凤是否携带舞蹈衣服去,无人得知。江湖传言又说,薛部长和郑主席供出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曾经共同的女人陆小凤。

(原载2018年11月7日《活字纪》网刊、2019年3期香港《文学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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