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征地
秋收过后,推行两个月的镇工业园区征地拆迁工作卡了壳。70岁的哑巴是卡壳的“臭弹”,满嘴叽叽呀呀,成为征地拆迁的阻碍。
两个月前,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成立,任务是100天内完成园区的前期土地征收、谈妥30户村民的拆迁安置。其中,29户基本同意征地拆迁补偿方案,只有哑巴不同意。
园区开发办主任是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也是实际执行人。他苦口婆心地劝哑巴:“改革开放这么久,快到2000年了,我们镇还没个工厂,您老要支持镇里发展啊!”哑巴对着自家院里的老井作投身状,叽叽呀呀地摇头。镇长是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也是实际负责人。他好言好语地劝哑巴:“工业园区将来会交好多税,镇里会给大家办好多事,您老可不能拖后腿啊!”哑巴对着自家院里的老井作攀爬状,叽叽呀呀地摇头。
哑巴家处在征地拆迁的前沿,他不配合会给征地拆迁工作带来不好的示范,一些本来同意的村民跟着转变态度。在此情形下,每个星期的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会变成“哑巴动员会”。镇长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定下的‘征地百日会战’,只剩一个月了!”园区开发办主任摊开双手,说:“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尽了!”两个具体责任人面露难色,其他与会成员更加没辙。
兼任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的镇委书记结束无果的会议,去到哑巴家。
哑巴是出生之后因病导致的失语,十岁时又失去双亲。孤独失语的他没有成家,很早当了五保户。镇委书记说:“给您换三房两厅的新房,还不满意?”哑巴指着老井,头摇得像拨浪鼓。镇委书记说:“新房是电梯洋楼带自来水,不需要打水,再说这口老井比您还老,也出不了水!”哑巴拿出老旧的麻纸,指着字迹猛拍胸口。镇委书记见纸上写着:
此井为证,胜利之后以报救命之恩。
东江纵队 刘秋生字
由于哑巴不识字,没法用笔交流,镇长回去后对方志办主任说了哑巴的奇怪举止。熟谙当地历史的方志办主任去到哑巴家里,几经问询并在村里考证,挖出一段尘封的秘闻:
1943年成立的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曾在当地活动。1944年,随队偷袭日军驻点遭日伪军追杀的刘秋生,翻墙跳进哑巴家,在哑巴的帮助下,口含竹管潜入水井。临走时,刘秋生留字给时年15岁的哑巴,可惜刚逃出村口就被守候的日军抓住活活打死。
方志办主任说他在讲解刘秋生牺牲情节时,哑巴听得泪水涟涟。
秘闻成了新闻,汤溪出了英雄:哑巴曾经保护过革命战士,老井就是信物。有人会心一笑,哑巴念念不忘老井,无非想捞点好处。很快,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针对哑巴专题协商会提出:报请民政部门核准补发荣誉和奖励,在拆迁安置基础上另增享受城镇居民退休待遇。
园区开发办主任与民政干部来到哑巴家,慰问的同时抛出新的优厚条件。哑巴叽叽呀呀地感谢,站到老井边上又摇头。征地拆迁工作领导小组会开成死火会。镇领导请了哑巴的儿时伙伴上门做工作:“你成了英雄都不支持家乡发展,大家怎么看你呀?”哑巴看看老井,没有说话。儿时伙伴进一步试探:“要是政府强拆,你更加没面子!”话音未落,被哑巴轰出去。
那之后,不管是领导还是亲友,谁当说客都被哑巴拒之门外。有人带来烟酒,也被哑巴扔了。英雄哑巴带来的影响更坏了,原本同意的村民公开反对,有人还在房顶插上国旗“自保”。征地拆迁停滞,领导小组会议更加冷场。园区开发办主任提议:“实在不行就强拆吧?”镇长点点头,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镇委书记。镇委书记摇摇头:“要注意群众工作方法呢!”
征地百日会战尾期临近时,省里一个参加过东江纵队的离休老领导回汤溪老家省亲。镇主要领导上门探望时汇报了工业园区开发计划。老领导对家乡发展举措大加赞赏,顺便问起有无困难。镇领导委婉说了哑巴的事。老领导有了兴趣,说要看看那口老井。
素衣布鞋的老领导去到哑巴家。哑巴知晓眼前这位是省里的大官,仍旧没好气地拿出那张旧麻纸。老领导摸着纸上的字迹泪流满面,说刘秋生是他在东江纵队时的班长,又问哑巴有什么想法?哑巴拉着老领导沿老井转了一圈,指着小院叽叽呀呀地比画。
老领导耐心听完,召唤哑巴和镇委书记到老井边上。老领导问哑巴:“老哥实际上支持镇里工作,不想要特殊待遇,对吧?”哑巴使劲点头。老领导又问镇委书记:“搞好经济发展是为了老百姓过得幸福,对吧?”镇委书记点点头。老领导突然严肃起来:“我们当年闹革命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得幸福,老哥愿意让出沾了革命气的院子,苦于表达不清;镇里为什么不少开发一块土地,将院子和老井修成革命遗迹,供后人永远铭记?”
几片黄叶飘落井沿,老领导手扫落叶,轻轻说:“工业园区少了个边角并不影响开发,遗忘过去的革命那才是罪过啊……”
(原载2019年10月3日手机搜狐网、2019年4期《韩江》、2019年10月16日南方+·中山文学;曾获“东江书院杯”首届粤港澳大湾区小小说大赛二等奖)
(二)擦车
市里车改后,除了公检法和巡查执法单位保留公车,只有厅级的市领导才配专车。Q处没有执法巡查权,原有两台公车被上级收缴拍卖,八位科级以上干部自购小车代步。其中,处长老凯买了台大众帕萨特,副处长老陶买了台本田雅阁,张科长买了台中华尊驰。
Q处是个相对独立的单位,干部职工总共十六人,一半人拥有私家小车后,原来不多的停车位更加紧张。秘书科(办公室)依照人员职务大小,将处长老凯、调研员老夏的车位安排在有遮阳棚的车位;陶副处长、景副调研员的车位虽然没有遮阳,但安排的位置不错,出入方便。其他科级干部的车位没有明确划分,大家自觉停到四位处级干部车位后的空地,并且约定俗成地与前者车位对应。张科长车位对应的,就是陶副处长的车位。
部队转业的陶副处长有个习惯,每次上班都提前十分钟。陶副处长的车位旁边有条浅浅的污水沟,陶副处长因事晚来时,张科长直接从他的车位穿插过去。更多时候,张科长要绕过陶副处长车侧,从污水沟里压过去,才能停在后面。陶副处长家住郊区,上下班经过一片状况不好的路,车子裙部每天都要沾上少许泥点污垢。有时参加活动,陶副处长会提前将车子裙部的污垢抹掉。五大三粗的陶副处长原本不喜白色,自己的座驾之所以是白色,其实是老婆定的。订车时,老婆对陶副处长说:“家里只有一台车,你定了外形,颜色由我来定。”陶副处长没办法,只得依了老婆。
张科长没买车之前,陶副处长隔三岔五清洁爱车。自从张科长买了中华尊驰,陶副处长发现自己的本田雅阁莫名其妙地干净起来——车子裙部每天沾上的泥点不翼而飞,车身好像被人擦拭过。陶副处长大大咧咧惯了,先是纳闷,后来觉得,可能是自己开车技术越来越高明,经过泥水路已经达到出污泥而不染,遂不再理这事。
有天早上,陶副处长停好车去办公室,突然想起还有东西忘在车上,转身去拿。临到停车棚,陶副处长见张科长的尊驰绕过雅阁在后面停好,张科长拿了一个拖把下来。陶副处长心里笑,都说车子是男人第二个老婆,这家伙也太爱惜了吧,一大早就擦车。让陶副处长吃惊的是,张科长并没清扫他的尊驰,而是在陶副处长的雅阁裙部擦拭!张科长擦完陶副处长的雅阁,对他的尊驰无动于衷,将拖把扔进车尾,径直朝办公楼走来。陶副处长有心想道谢,又觉得微不足道,担心说开时人家不自在,就闪身进了厕所。
后来好几次,陶副处长观察发现:张科长只要晚来,都会偷偷为自己擦车!当然,张科长擦车的速度比较快,做贼似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陶副处长想了好久才明白,张科长负责的科室归自己分管,他这样做,大概是对直接领导暗暗关照罢了。这么想时,陶副处长就藏了份感动在心头。
不久,陶副处长因为年龄到了,退居二线成为副调研员,张科长成了张副处长。陶副调研员提出让车位给张副处长,张副处长拒绝,并且一如既往地偷偷为陶副调研员擦车。
他的行为早就不是为领导做事那么简单,而是做好事呢。大为感动的陶副调研员在退休前夕请张副处长吃饭,想向他道声感谢。
菜上来后,张副处长却率先给陶副调研员敬酒,说:“老哥啊,几年来我一直想向您道歉,因为我每次停车都要压过那条污水沟,溅些脏水在您的车身上;都说男人爱车如女人,您的爱车又是白色,兄弟只能简单擦擦,心里实在有愧啊!”
陶副调研员本想感谢对方几年默默为自己擦车,听了张副处长的话,竟然哑口无语,端到嘴边的酒也喝不下去了。
(原载2009年12月28日《羊城晚报·花地》)
(三)请柬
向来心顺的侯发山,最近有些纠结。让侯发山心里纠结不适的,是一张请柬。
那张请柬制作精美,大大超出一般规格,对折的双页打开,长近三十厘米,宽达三十多厘米,还散发淡淡的玫瑰香。看得出,请柬的主人颇费了心思。在今天,收到请柬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事,那是人家看得上你。不好,那是要你掏钱,一般朋友和普通同事,要两百。若是上好的朋友,千儿八百,不在话下。
侯发山的纠结,不是心痛两百块吃酒钱,而是根本不认识请柬的主人。人啊,怎么能乱发请柬呢?
极度不爽的侯发山,再次打开粉红色的请柬内页,见右上角端正地书着自己名字,正文写道:“谨定于2010年11月6日/庚寅年十月初一(星期六)于红双喜大酒家为爱子范鹏/爱媳梁贤丽举行婚宴……五时恭候,六时入席”,落款人“范敬国/范徐惠淑”。
“范敬国/范徐惠淑”应该是夫妻,但关自己什么事?侯发山最初收到请柬,对发请柬的人感觉莫名其妙,挖空心思想了半天,才想起请柬上的“范鹏”,不过是自己上个月在朋友饭局中无意碰到的小伙子。侯发山依稀记得,当时范鹏过来敬了酒,自己给了他一张名片。仅此而已!
现在的人哪,萍水相逢,就叫人家去吃喜酒,也太那个了吧?!
侯发山合上请柬,看着封面上“我们结婚了”几个烫金大字,气就不顺。其实,侯发山也不是没掂量,人家既然请自己,也许并非图那两百块酒钱,可能有他的理由。为此,侯发山在抽屉里翻出范鹏的名片,对着他的头衔“市农业局办公室副主任”费心研究一番,却终究猜不出什么名堂。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喜酒,不去就不去,何况今后联系机会也不大。侯发山这么想时,顺手将请柬扔在家里的茶几下面,也懒得给范鹏回个电话解释。
有些事,晃眼过去,其实啥问题也没有。请柬事后的下个周末,侯发山所在的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举办老干部活动,侯发山在厕所里碰到了退休的梁局长。
梁局长目不斜视地问侯发山:“周末忙些啥?”
侯发山说:“啥也没忙。”
老梁又问:“上个星期呢?”
侯发山本想说“带儿子玩去了”,又觉得不算事,改口说成:“啥也没干,在屋里睡大觉。”
老梁“哦”了一声,面上表情似懂非懂。
这当口,退休的钟副局长进来了,对老梁说:“上星期六,你孙女的喜宴弄得可真好,你们太客气啦!”
老梁说:“哪里,孙女外嫁我没操心,招待不周多包涵啊!”
两个老领导稀松随意地聊天,侯发山当时没留意。活动完毕,侯发山回到家,突然想起在厕所里听到的话,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吃了一惊的侯发山,赶紧打电话给钟副局长,问:“钟局啊,上星期六在红双喜大酒家的婚宴是梁局嫁孙女吗?”
钟副局长说:“是啊,梁局说孙女的事他不好插手,只请了单位领导和几个要好的熟人朋友。”钟副局长说完,笑道:“你小子是梁局的得意门生,单位的科级干部,梁局只请了你一个呵;梁局还在酒席上说你有事所以没去,怎么啦,忙啥重要的事?”
侯发山口上说“没啥没啥”,放下电话,手心却出了汗。钟副局长说的不假,当年,要不是梁局长极力提携自己,人事教育科科长位置还轮不到自己呢!可是,那么关心自己的老领导特意安排自己参加他孙女的婚宴,自己竟然……
请柬上不是写了“梁贤丽”吗,我真笨啊,怎么就没想到是梁局长的孙女?!
侯发山一边暗骂自己,一边拨了梁局长家的电话。欢快的电话铃声刚一唱起,侯发山又赶紧将电话扣了。该说些什么才好呢?侯发山捏着大红请柬,愁眉苦脸,心纠结得有些痛了。
(原载2010年12月21日《羊城晚报·花地》)
(四)门牌
单位是市属的局级单位,与其他部委办局一样,正处级。
老曾是单位的元老之一,单位成立那年,老曾就过来了。当年的小曾与单位同成长,三十年过去,单位由原来的科级升格为正处级单位,小曾除了变成老曾,只是个副主任科员。不过老曾很知足,自己没文化,当年蒙老领导照顾过渡为公务员,虽说工资不高,好在细水长流旱涝保收。所以,以前家里再有困难,老曾也没向单位开口要过任何帮助。待到挺过困难,日子开始有点滋润,老曾又添了新烦恼。儿子志国大学毕业,工作单位还没落实!老曾知道单位下属服务中心要招考三名事业编制人员,赶紧让儿子参加报考。
老伴儿说:“我一直没工作,当年要你同领导说说,让我做个临时工,你就不动,现在儿子大事来了,你去找领导打点吧!”老曾想想也是,寻思去分管服务中心的何副局长家走动。
何副局长和单位的几个处级干部住在帝豪苑住宅小区。老曾两年前去过何副局长家,依稀记得是三单元三楼5号。且说那天晚上,老曾咬咬牙,买了瓶一千多块钱的进口洋酒、两条好烟,进了帝豪苑小区的电梯洋房三单元。从没送过礼求过人的老曾,在三楼5号门前踌躇良久,才小心翼翼按了门铃。心怦怦跳的老曾,在华丽的防盗门开启后却傻眼:开门之人竟然是局区副调研员(非实职的副处级)!
区副调研员见到老曾,先是一愣,接着热情邀请老曾进屋!此时再窘,老曾也不好意思不进去,这门可是自己敲开的呢!老曾尴尬地进了屋,极不情愿又不得不放下礼品。
区副调研员请老曾落座,问有什么好事。老曾硬着头皮说:“就是想来看看您!”区副调研员有些感动,说:“我都快要退休的人,难得你还记着我。”彼此海阔天空闲聊一阵,老曾出门时,区副调研员紧握老曾手,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只要我帮得上的,一定尽力!”
老曾带着几分感动与遗憾,还有对礼品的痛惜,走出区副调研员家门时想,进门时明明见门牌写着个“5”,怎么弄错呢?就抬头仔细看了眼门牌,又傻了眼:这个门牌号实际上是“6”,只不过“6”的左下边油漆脱落,黑夜中一看像“5”。血往上涌的老曾定定神,瞪圆眼再看对面门牌号,见那上面才是端端正正的5!这时,真正的5号房里传出何副局长的咳嗽声,老曾赶紧下楼,一边疾走,一边哀叹:儿子啊儿子,活该你听天由命……
半个月后,服务中心伍主任被抽调去市委组建的临时学习组,半年后才能回,局党组研究决定,派区副调研员接管单位的服务中心。区副调研员上任的第二天,服务中心招考录用名单公布,老曾儿子志国赫然在列。兴奋的老曾立即请假回家,拥了儿子差点大哭。
老伴儿说:“你上次把门牌号看走眼,阴差阳错变成福,人家区副调研员刚到新位置上就帮儿子把事情办妥,咱们还得好好感谢才行!”老曾点头说“那是”时,区副调研员电话打了过来,说:“老曾啊,你为单位工作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提过任何要求,如果不嫌弃,叫你老伴儿来服务中心做清洁工吧,多做几年退休也行。”老曾激动地说:“多谢领导关怀,您一来就把我儿子报考服务中心的大事搞定了,我们一家人正要感谢您呢!”
“什么?你儿子参加了服务中心招考?”区副调研员在电话里沉默一下,哈哈大笑:“原来曾志国是你儿子啊,不过我可没帮任何忙,是小曾自己有本事,考到第二名,我来之前中心已经定好,想不要都不行呢!”
(原载2009年9月6日《中山日报》)
(五)打牌
单位的老领导退休后,调来一个女的担任新领导。新领导五十岁,个子高大,站着像堵墙,那大块头让男下属见了都有几分怵。好在新领导说话三分笑,多了几分大妈似的亲切。
单位不大,十几个人,但联谊接待什么的,经常有。基本上,每星期有一两个晚上要在外面吃饭;每个月有一两次要去周边市县出短差。单位两个主要业务科室,五个女同事加六个男同事,在外面的概率自然也多。老领导当政时,出短差夜宿外地,晚餐应酬完之后,通常,女同事们结伴出去逛一下,买些当地土特产。男同事们却成不了团,两人或三四人一伙地活动,更多的时候,是散伙不见踪影。次日,男同事们会偷偷相互打趣,说那谁谁啊,我在某某发廊某某洗浴中心看见他了!但一到公开场合,男同事们提到无处不在的洗浴按摩场所,还有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发廊,要不讳莫如深,要不一脸诡谲地笑。据说,单位有男同事在这些霓虹闪烁的场所出过事……只是时间长了,大家渐渐忘了这事。到新领导调来时,这些不起眼的小事更加烟消云散。
新领导有个爱好,酷爱打扑克牌,专打“升级”。单位每次出差留宿外地,新领导都要召集大家打牌。尤其是男下属,一个也不能少,都到新领导房里集中,不打到深夜十一点不罢休。“升级”要四人组合才能打,六个男下属加上新领导一共七人,怎么打?新领导有办法,自己的位置固定不动,六个男下属分两批轮流上,不打的人在旁边看。通常,一局打三级,“五级”升到“十级”,再升到“K级”,打完了这一局,换第二批三个人再上。
头几回,不打牌的男下属在旁边看久了,会偷偷开溜。新领导很快打他电话,也不是不讲理,而是像大妈似的:“那谁谁啊,去哪儿了,快回来,顺便带些吃的。”新领导还会附加条件,“十五分钟内给我回来,我要喝那个什么饮料”,或者,“吃那个水果”。
开溜的男下属不高兴,但领导的话,敢不听吗?只得买了吃的东西乖乖返回。
新领导见他回来,也不多说,招呼大家一边吃一边打。新领导打牌没有官架,也不赌钱,反正谁输了,吃东西的钱谁掏。她自己输了,也一样。牌打完,东西吃光,时间也晚了,新领导见有人露出倦意,才让大家回房休息。
伴随新领导这一嗜好,单位同事们一眨眼和新领导共度五年,正处级的新领导到了五十五岁,即将退休。五年里,男下属除了私下有些抱怨新领导占用出差时“自由活动”时间,觉得新领导人其实挺好。有下属家里有困难,她还主动帮助解决。
新领导临退休前,最后一次带领大家出短差。吃完应酬晚饭,新领导要女下属们去逛逛,自己带了男下属们去洗脚。男下属们没了非打不可的牌局,何况又是去消遣,全都开心起来。洗完脚,待洗脚工都出去,新领导对男下属们缓缓地说:“现在的按摩洗浴场合,还有那些只做按摩不理发的所谓的发廊,遍地开花,男人吃了晚饭就往这些地方跑,唉……我不是说这里不好,但我在这些年带大家出差,一直叫大家陪我打牌,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出门在外,多想想老婆孩子,多一份洁身自好,少惹一些麻烦……我对不起大家,这一次我请客,就算我给大家赔不是了!”
新领导说完,大声叫道:“服务员,买单啰!”
一个丰乳肥臀的女服务员飞速跑来,大声报着金额。此时的男下属们,全都沉默不语。
(原载2009年12月7日《羊城晚报·花地》、2018年1月5日《金雀坊》网刊)
(六)垂柳
单位办公楼的后面有个小院落,种植花草树木,还有个不小的池塘。池塘里养有锦鲤,岸边载有垂柳,修建了八角凉亭。春夏秋季,在院落的花草树木间转上一圈,再沿着池塘边上的石板路行走几圈,最后坐在凉亭里,看杨柳依依鱼戏浅底,别有一番惬意。
院落就是单位干部职工休闲舒心的后花园。只要不刮风下雨,每一个工作日的午餐之后,大家必定去后花园走走。倒不一定遵循养生之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没有多少人相信。主要怕办公室坐得太久长痔疮,也容易带来亚健康。一些爱好摄影的男女,还会趁机在凉亭内外拍照片留念。
这年夏天,一场台风过后,一棵碗口粗的垂柳倒在岸边。垂柳本来向水弯生,如果风吹雨打斜了身,一般会倒在水里。这棵垂柳偏偏倒向岸边,拦腰横在石板路上,给散步的人带来麻烦。石板路旁边是连片的灌木丛,没有走路的地方。枝丫众多的垂柳不是什么荆棘,但男士跨过去割蹭裆部,女士腿短更不方便。
单位的干部职工穿着比较讲究,裤缝笔直,皮鞋锃亮。散步的人走到倒下的垂柳前,强行跨过去,肯定弄脏裤子和鞋,穿裙子者更加不可能,大家只好往回走。即便有人忘不了凉亭观鱼的美景,也只能遇柳扫兴而归。
嘻嘻哈哈的女人们,被倒下的垂柳打回头。
高谈阔论的男人们,被倒下的垂柳打回头。
有个爱散步的科长就向单位办公室主任反映,说池塘边上的柳树倒下挡住了岸边的路。办公室主任是市一中体育教师调任过来的,身体矫健,尤擅跑步。他拔腿跑去现场,发现果真如是。就给办公室里负责后勤的副主任科员打电话。副主任科员原是一个副市长的司机,副市长调走后,他被安排来这个单位。没事叼烟晃荡的副主任科员,胖得像怀孕的妇女。他接到电话说“正在外面采购”,实际上在给自己洗车。办公室主任就给负责院落清洁的临聘职工打电话,让他将倒下的柳树清掉。临工刚好家里有事,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回来一定照办。
垂柳躺在路中间,仍然阻挡散步者。惦记后院美景的副调研员(非领导职务的副处级)淡淡地对分管单位办公室副局长说,池塘边上的路被堵有段时间了,能清理一下最好。与副调研员一起散步的小伙子说“树这么小,我来搬开吧”,被副调研员制止:你是干部,那不是你要干的事!副局长是实职副处,但对同职同事的意见非常重视,觉得人家尊重自己才提的。人高马大的他背着双手去池塘边上查看,还叫来办公室主任问询。办公室主任说临工请假了。副局长说请假了也得想办法,服务就是我们的职责,发现问题马上解决!见办公室主任没有马上表态,副局长又说,要是局长饭后来散步怎么办?何况我们又不缺办公经费!
局长是个军队转业的女同志,少有女同志的温柔,脸上平常不苟言笑,尤其批评犯错误的下属不留情面。单位的干部职工非常怕她。好在局长工作繁忙,没完没了地参加市委市政府的会议,还经常参加培训、调研,很少在单位午餐。副局长提醒了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不敢怠慢,次日上午一大早就跑去外面找了个搬家公司,说了清理倒下柳树的大致情况。办公室主任本想找专业的园林类公司,可是郊区才有,路途比较遥远。搬家公司的人说,下午就派人上门来清理。
有些事情非常凑巧,局长偏偏这天中午回来午餐,吃完还去了后院散步。局长破天荒地去后院散步,主要是上午参加完会议心里一直想着事。局长低头在后院的花草树木间走了一圈,沿着池塘边的石板路往前走时,遇见倒下的柳树。雷厉风行的局长平常动作麻利,在柳树身边犹豫小会,垫脚抬腿,一步跨了过去。跨过去的局长正要往前走,突然转身,伸出左手攥了下柳树的枝丫。柳树像慵懒的孩子动了动,根部翘了翘。局长换了下力的位置,攥住柳树身杆轻轻使劲,吃土不多的根部露出地面一点。
发现奥妙的局长用上双手,又一使劲,根部露出地面一半。再一使劲,完全露出地面。彻底没有泥土羁绊的柳树,和一根棍子没有区别。局长不费吹灰之力将柳树拖到灌木丛里,拍了拍手掌,洗都没洗,沿着池塘继续前进。
当天下午,办公室主任去了市里开会,搬家公司派来两个人开着一台小货车来到单位,径直去到池塘后边。他们在池塘边转了一圈,在灌木丛里发现半枯的柳树。他们一人出一只手,轻松地抬着柳树扔在车上,扑哧笑了。
(原载2018年4期《精短小说》、2018年夏季卷《信宜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