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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亲爱的老男人
公务员序列里有领导和非领导职务之分，非领导职务在厅局级以下设置：厅级巡视员、副巡视员，处级调研员、副调研员，科级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西门远辉在单位联络科半死不活地干了七年主任科员，临到五十岁时，一个退居二线的副级领导退休腾出位置，他才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副调研员。
当了副处级非领导的西门远辉搬去了独立办公室。有一次，西门远辉回联络科拿东西，遇到熟悉的乡亲过来办事。乡亲主动招呼：西门科好！科里一个拍马惯了的旧同事赶紧介绍：人家现在是处座呢！乡亲是聪明人，一边握手，一边改口：西门处好！人们称官场人士喜欢省去“长”字，比如刘科长称“刘科”，马处长称“马处”。不过，“西门”后面冠个单字职务很别扭，又不能叫“西处”或“门处”。往日在联络科与西门远辉对面而坐却极少说话的莉莉突然开口：西门啥处啊，多难听，叫西门大官人呗！莉莉是个大美人，西门远辉明知调侃也觉得受宠若惊，脱口而出：叫我老男人啦！莉莉扑哧笑了，“男人五十一枝花，老男人魅力更大”，起身摇曳生姿地去打水，长身细腰丰乳肥臀显得格外饱满玲珑。
“老男人”的绰号由此叫开。起初，西门远辉对自封的称谓尚存怀疑，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五十花都谢了，尤其是夫妻生活时经常坚而不举、举而不久，潇洒个屁啊！曾经自卑的西门远辉一直暗恋着莉莉。莉莉是考公务员进来的外省人，即便在美女众多的单位里，也有她独特的丰腴优雅。可惜心高气傲，加之丈夫是个普通小学教师，四十岁还是副主任科员。西门远辉想到赞美老男人的话出自莉莉之口，觉得非常幸福。
幸福的西门远辉开始享受副处级待遇。办公室虽然只有20平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单独的桌椅台柜，还有台小沙发。同事来找了，会听到恭敬地敲门：我是××，可以进来吗？有些职务低的更谦虚：有事给您汇报！单位共有七个科室，由于联络接待事务多，女同志尤其是漂亮女同志多，每有女同事称“西门处”，西门远辉就笑眯眯地回应：叫我老男人啦！西门远辉最希望她们像莉莉一样由衷而赞：男人五十一枝花！
什么花呢？没标准！副处级老男人西门远辉已经不同蜗居科室时窝囊，开始注意收拾自己。每天出门前吹好头发抹上发胶，去到办公室里又将皮鞋擦得铮亮。头脚扮靓了，花一样的老男人就气宇轩昂。自我感觉良好的西门远辉腆着肚皮背着双手，经常去到有漂亮女同事的地方转悠。早上，那些学英语或学小语种出身的女同事一般会招呼：Good morning！西门远辉一律亲切地笑应：摸……你！如果遇到莉莉，西门远辉的目光更多些暧昧。莉莉也一改以前的冷漠，甚至会在没人时学着大胆回应：摸……你！西门远辉听了，一整天都觉得幸福。
副处级非领导职务，没有过重的任务和责任，也非什么事都不干。西门远辉在联络科时，隔三岔五地接待华人华侨和港澳同胞，周末还要陪同海外归来的乡亲寻根问祖。现在不用参加白天的业务陪同，但要出席晚上的接待晏席，工作变得活动少、应酬多。如此一来，人就容易犯毛病，三脂高什么的来了，还头晕胸闷、肢体麻木、失眠健忘等。医生建议：甘油三酯高的饮食原则要注意低热量、低胆固醇、低脂肪、低糖、高纤维。西门远辉在心里敲了警钟，开始关注保健养生，还在办公室备了多种普洱茶、枸杞和保温杯。白天落寞的西门远辉遇到男同事串门，必定拉着喝茶。喝茶得讲茶道、讲品位，西门远辉又买了大师私制的紫砂茶具。有个孩童茶宠甚是可爱，热茶浇盖上去，小鸡鸡吱溜溜地撒尿。
茶道摆开，就得讲古。西门远辉知晓单位的历史，什么时候设立、什么时候合并……不过他不想重复领导的话。也不谈当地历史文化，因为自己没有多少知识，大专文凭还是党校在职。如果几个同事同来喝茶，西门远辉就谈个人历史。谈他在炮兵旅当过兵，边比画，边描绘：那么长那么大的榴弹炮，炮弹出膛时，惊天动地，把对面山头炸得灰飞烟灭！单位的副主任科员老浩仁尤其惊奇：那您打过真炮没？西门远辉一脸狡黠：哪个男人都要打炮啦！男同事们就都附和着会心地笑。
在女同事那里找到幸福感的西门远辉，又在男同事面前找到自豪感，日子过得特别滋润。不知身心滋养身了，还是丰衣足食了，副处两年的西门远辉愈发红光满面，还被单位的花姐夸过：你这个老男人越来越有味道！也非异性的赞美让人飘飘然，西门远辉确实无忧无虑，老婆在事业单位稳稳当当地工作，女儿大学毕业进了市的工商银行，家庭事业可谓双丰收。虽然身体有些毛病，毕竟五十出头，过于安逸难免春意萌动。男人春心一动，就有想法要实践。西门远辉托人在办公室题了幅“宁静致远”的字，却偷偷去到洗浴场所。一边享受年轻小姐服侍，一边打着干干净净女同事的主意，还从手机百度里搜索几首情诗，用微信发给单位的单身大龄女孩。没想到，人家见面连Good morning也不说了。
西门远辉觉得，对方可能跟自己没有灵犀心难通。就在一天西装革履地去到单位，制造机会邀请莉莉到自己办公室喝茶，并且故意反转赞美对方：我越来越老了，你却越来越年轻漂亮。西门远辉其实最想问：你这么漂亮，跟着老公会不会委屈啊？莉莉喝着茶，谦逊地说，哪里哪里！西门远辉说“哪里都漂亮”，凑过来抚摸莉莉的手。醒悟过来的莉莉抬手挡开，“还真当自己是个老帅哥，人家只是尊重你年纪大而已”，拂袖出门。
自讨没趣的西门远辉有了头晕胸闷的感觉。就离开办公室，驾车去了单位数公里外的洗浴中心，叫了个肌肤如雪的女孩来服务。两人衣衫除尽，西门远辉瞄了眼墙角的“严禁黄赌毒”警示语，突然垂叹自怜：像我这样的老男人没人喜欢罗！女孩一边用丰乳肥臀推油，一边嘻嘻地娇嗔：亲爱的，我就喜欢您这样有味道的老男人呢！西门远辉听了找到自信，翻身骑在女孩上面想幸福自豪一把，门被猛地踢开。两个便服彪形大汉像鲁智深一样冲将进来，举着工作证大喝：别动，警察！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西门远辉惊叫一声，来不及滚下女孩的娇躯，胯下之物就针扎样缩了回去。
（原载2017年4期《文化中山》、2018年1期《杜湖》）
（二）亲爱的老女人
在单位里流传着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和花姐说上话。泼辣干练的花姐是单位的“明星人物”，所到之处，瘦削的身材挺成长方形盾牌，薄薄的两片嘴唇变成上下翻飞的尖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没人敢搭她的话。偏偏让同事们悲摧的，花姐总能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并且狠狠地插上话。
有一次，单位里几个半老徐娘凑在一起，嘴巴不知怎么就绕到形容自身的话题上。一个四十出头的女同事说，女人二十一枝花、三十豆腐渣、四十黄泥巴、五十皱巴巴，我是黄泥巴呢！另一个五十出头的女同事说，女人二十是精品、三十是赝品、四十是待处理品、五十是废品，我这个老女人成废品啦！类似自嘲，说明女人对容貌身材高度重视，也透露对年岁流逝的隐忧。恰好花姐从旁经过，听到就火：我看你们是自我作践！一个女同事怯怯地问：花姐的意思是什么？花姐鼻子一哼：女人二十是豆蔻花、三十是李子花、四十是桃子花，我是老女人怎么啦，五十女人一朵玫瑰花！
五十岁的花姐真把自己当成玫瑰花，特意去美发店要求将波浪发拉直染上棕红色。男理发师用凸起的下体部位顶住花姐胳膊，说头发保留现在这样，有女人味呢！花姐说老女人还要什么女人味，我要青春靓丽！就执意弄成秀发飘扬，还去美容店做了SPA，沐浴、按摩，涂抹精油和香熏。由内到外打理完毕，花姐感觉身心愉悦，回到单位使劲挺起无肉的胸脯。
花姐在单位像红色闪电飘来飘去，引来无数口舌。不过大家只是私下议论，男同事如副调研员西门远辉，顶多说个“骚”字；女同事如莉莉，顶多鼻子哼下。大家如此忌惮花姐，并非仅仅惧怕她的刀子嘴，也不是怕她自吹的“公公是退休市政协领导”。在市级机关，十个公务员编搭配一个工勤编，连市领导的司机都混成副科级，华姐连公务员身份都不是。因为花姐是老资格出纳员，所有报销离不开她，同事们才让她几分。当然，花姐做事非常认真，报销单稍有不合格都被打回重填；有些单据领导签字同意，花姐却说不能报销。副主任科员老浩仁报销时就遭遇类事，说差不多行啦！花姐脸一拉，说你可以当老好人，我做不到！
拥有三十年工龄的花姐，对领导不阿谀，对同事严要求，年终从未得过优秀。花姐满不在乎地说，我一个老女人对荣誉不感兴趣，家里房子三套，住一套租一套，留一套给儿子。没文化的花姐这句话让同事们肃然起敬。市里房价几年前每平6000元，如今超过两万。在繁华地段拥有三套大房的花姐，估算资产超700万，据说还是她当年力主买下的。大家弄不懂花姐是隐藏还是露富。在家家都有小车的今天，她仍然开着破旧摩托车上班，却花5000元从美国买个真皮小包，说汽车是消费品且只是代步，而好包是保值奢侈品，既显身份又能用十年八年。同事们开始对独具慧眼的花姐刮目相看，一帮女同事也慢慢团结在她周围。
用实际行动赢回自信的花姐，在五十三岁那年三八节到来时，自掏腰包宴请单位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唯独没请新上任的办公室潘主任。原因是潘主任批评花姐财务上过于拘谨，还告到分管的程副局长那里，说她是顶头上司都管不住花姐。花姐在宴席上借酒撒气：大家都是老女人，谁也犯不着低声下气，顶头上司算个屁！
有单位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潘主任也是个要强女人，听到花姐的小道消息就骂：谁跟你一样是老女人呀？潘主任也有四十好几，总觉得自己读过大学算是优雅女人，平常对花姐不屑一顾。就将怒火压进心里，心想伺机好好整下花姐。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看似饱满健康的潘主任突然查出乳腺癌。如此病症就是天塌，什么都不顾不管的潘主任悲戚戚地做了单只乳房切除手术。单位领导有心调整潘主任的位置，话到嘴边出不了口。花姐看着眼里，勇猛的内心突然揉进怜悯，经常将办公室里该潘主任做的杂事默默地做了。
术后颠着一只乳房上班的潘主任，屋漏偏遭连夜雨，毫无本事的丈夫和一个外省已婚女人搞到一起。女同事们听说后除了偷偷八卦，没人出来安慰。还有人火上加油：谁让她潘大主任平常不把老公放在眼里？孤独无助的潘主任在午间和丈夫用电话大吵一通，伏在办公桌上痛哭不已。闯进来找潘主任签字的花姐窥见一切，在潘主任走后记下她丈夫的手机号码。不久后的某晚，潘主任丈夫在和外省女人租住的公寓收到电话，让他到门口收快递。快递没收到的潘主任丈夫，被一个陌生大汉暴打一顿，住进医院。潘主任丈夫出院后，不见露水苟合的外省女人踪影，再想起自己以前的种种不是，就打电话向老婆忏悔。暗中观察的花姐及时冒出来给潘主任提议，说我做东请你们夫妻吃饭。潘主任想到自己每次遭难时花姐都出手相助，羞愧地说该我们请你才是。花姐说少废话啦，谁让咱们都是老女人呢！
忘了前嫌的花姐挑间雅致的餐馆，请到了潘主任夫妻。三人坐下，潘主任丈夫恍然觉得叫他收快递的女人声音来自花姐，装作不经意地查出电话偷偷回拨时，被花姐用筷子按住：过去的事追查水落石出没有意义，关键要懂得反省做人，我老女人一个，该做的做了，怕个屁！潘主任丈夫停手时，花姐又将筷子敲向潘主任的碗，刀子嘴劈了过来：夫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强大的女人也会成为老女人，要相互尊重保持平衡才对……
花姐的话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潘主任和老公面面相觑，似有所悟，却又不明，只好迷迷糊糊地点头。
（原载2017年4期《文化中山》、2018年1期《杜湖》、2018年6月10日《金雀坊》网刊）
（三）亲爱的老好人
老浩仁不知自己何时被单位同事称作“老好人”的。被熟络之人起个外号本来稀松平常，但被称作“老好人”，那是一件快乐又痛苦的事情。犹如吃辣之人，爽爽快快地吃了一盘油汪汪的虎皮尖椒，排便时却有说不出的痛苦。更为难言的是，自己姓“老”，名“浩仁”，谐音难违，想证明不是老好人都不容易。
老浩仁依稀记得，多年以前，一个外面的领导来单位办事找不到车位，自己主动腾出车位让对方停。单位的花姐见了，指着老浩仁对外面领导说，这是我们单位的老好人！老浩仁一开始听了舒服，后来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在不忙时，浅浅地问花姐什么意思？花姐笑着调侃：夸你越来越会事儿呢！老浩仁听出对方话里的轻蔑，心里操着花姐，面上却谦恭地说，谢谢您的教导！事后，不拉屎的老浩仁蹲在厕所想了很久，屁股眼里沾了辣椒似的疼痛不已，却不知原因出在哪里。老浩仁就这么痛并快乐地想啊想，到了五十岁。知天命的老浩仁搞不懂老好人这顶桂冠何时落在头上，却清楚记得十年前自己的人生转折之路。
十年前的所有日子，老浩仁都在单位办公室写材料。农村出身的老浩仁渴望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用心将材料写得无可挑剔。老局长非常赏识老浩仁，将全部材料批到办公室处理。办公室主任又批给老浩仁。在单位里，一个人要是被认定“能者多劳”，后果令人恐怖。老浩仁的工作就此变成“白加黑”“5+2”，忙得不知春夏秋冬就是无缘晋升。每逢有人退休或调整位置，总是人家上位，要不空降来人。老局长劝老浩仁沉住气。看着机会次次从眼皮底下溜走，沉气久了的老浩仁有了抵触情绪，对要材料的领导也不客气，渐渐成了单位里有个性的人。有个性的人意味什么？功劳一身顶不上牢骚一句，拼死拼活干到三十五岁，老浩仁还是个副主任科员！更要命的是，脖子胀痛腰不舒服，还得了痔疮，上厕所屁眼沾辣椒似的疼。老浩仁主要花心思治疗颈腰，颈痛膏贴了百来片，壮骨药吃了几十盒，中医院、人民医院和解放军医院X线检查3次、磁共振平扫1次，显示颈椎生理曲度变直、C5C6椎间盘后缘突出、椎体缘骨质增生变尖、右腰椎间盘突出。与老浩仁熟了的骨科医生问：你写材料的？老浩仁说是啊，而且是一个人。骨科医生说，组织应该再找人干。老浩仁说找不到呢！骨科医生说，那是组织的事，你要保命就不要光靠医生，明白吗？
似懂非懂的老浩仁在颈痛中迎来上级对单位的检查，到手的准备材料超过三十份。老局长说好好干，有位置时组织会考虑！倍受鼓舞的老浩仁加班一个星期，累得颈椎疼痛面部发烧才去找办公室主任，说身体实在顶不住了。办公室主任也忙得焦头烂额，顺口说，你顶不住了谁来干？老浩仁火了，“那是你的事”，将材料甩在桌上，拂袖出门。办公室主任赶紧向老局长汇报。老局长说“真有个性”，打给电话给老浩仁想要教育教育。老浩仁说“我在医院”，啪的挂断。不管领导们如何怀疑猜忌，老浩仁终究病倒住院了。平常看不见的组织在这个时候终于发挥作用，赶紧调集几个高学历同事接替老浩仁，又调了个年轻人到办公室工作。解决写材料的青黄不接后，再将老浩仁调到工会老干后勤科。
名牌中文系毕业、曾经意气风发的老浩仁，在四十岁那年成了单位的边缘人。内心还求上进的老浩仁主动承担分发福利的工作，对参加茶聚的退休老干部也格外照顾，还经常代同事出席他们找借口不去的追悼会。退休老干部大多身体棒吃饭香，被老浩仁斟茶倒水一伺候，重新找回在职时的威风，就夸老浩仁不错。尤其是退休的程副局长每次茶聚后，用叨过的牙签指着老浩仁说，好同志，有前途。单位的副调研员上官远辉每次晃着保温杯来找老浩仁要茶叶时，也不忘夸他一下。老浩仁最初只想收敛过去的锋芒，过去颈腰有病是事实，曾经顶撞领导也是事实。后来才觉得歪打正着，可能就是从换岗转折开始，成了人人夸赞的“老好人”……
好人当久了，谦卑会自动持续。没有任何背景的老浩仁对谁都恭恭敬敬，十几米外就给领导让路。老局长在时给老局长让，新局长来了给新局长让。单位发生不光彩的小事，退休大姐重领慰问品，在职同事往家里拿茶叶，科长往领导车里拎特产，处在关键位置的老浩仁见了也睁只眼闭只眼。年过半百的老浩仁越来越没脾气，越来越喜欢谈人情世故，只有被叫“老好人”时，心里才五味杂陈。内心空荡荡却练就表面笑呵呵的老浩仁，并没磨灭曾经满怀的希望。老浩仁盯着工会老干后勤科长临近退休，有心去新局长家汇报汇报下思想，想想又作罢。老浩仁觉得自己就在科内人缘又好，正好可以顶上这个位置，没必要去领导家走后门留下把柄。
等到好事如期，单位党组推荐三个人选，除了老浩仁，还有两个业绩平平的副科长。老浩仁更加成竹在胸，自己虽非领导职务，但任职长、资格老，机会大着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浩仁在首轮民主测评中被刷了下来，一个不被看好的年轻副科长反而顺利晋升。失意的老浩仁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波涛起伏，本来养好了些的颈椎腰骨病复发，还带全身发烧。老浩仁病倒后，新局长破天荒地来家看望。心有不甘的老浩仁顺势倒出满腹委屈，说着还差点流泪。新局长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你没有多大问题，就是老好人当得多，群众意见那关过不了，只要认真改过好好工作，日后还有机会的。
病中受到教诲和鼓励的老浩仁看到了新希望，回到单位有心改之。退休的程副局长晃晃悠悠来到工会老干后勤科，趁没人时悄悄告知小道听来的消息：新晋升的科长此前的民主测评也不咋的，但人家是市委马常委的外甥。老浩仁一怔，怯怯说了新局长对自己的看法，还责备自己以前当惯了老好人。程副局长呵呵一笑：你都50岁了还不明白，谁不是老好人？那只是人家的借口！程副局长左手端着泡了上好普洱的保温杯，右手拍了拍老浩仁的肩膀，“亲爱的兄弟啊，我可什么也没说，你多保重罗”，晃晃悠悠地走了。
是啊，我都五十岁的人了，确实看不出谁不是老好人呢？！迷茫的老浩仁又去厕所思考这个严肃问题。裤子解开，人一蹲坐，排泄物翻江倒海地冲出来，老浩仁觉得心里舒坦多时，程副局长发来微信：继续当你的老好人吧，新一把手曾是马常委秘书。读完微信的老浩仁感觉肛门括约肌猛一收缩，屁眼里立时火辣辣地疼起来。
（原载2017年4期《文化中山》、2018年1期《杜湖》，2018年6期《小小说选刊》选载，2018年5期《微型小说选刊》选载并作范文推荐）
（四）亲爱的老战友
以前的老田是个手机盲，连短信都不懂怎么发，用过的手机也都是子女给他买的老款诺基亚牌，操作简单，电池耐用。儿子将老田联系的常用电话号码存进手机，用时拨拉通讯录，调出来一摁就可。如果不是这次战友“八一”聚会，老田压根没有机会使用微信，更不用说如何操作。除了在北方当过五年兵，65岁的老田一辈子窝在南方的小乡村修理地球。那个年代出生的老田只读了小学，亲戚朋友大多文化不高。老田见年轻人白天黑夜捧着手机上微信，虽然见多不怪，但想到和自己联系的都是没有文化的老年人，总觉得微信是天外之物。
固执的老田在参加这次战友聚会后思想受到洗礼，彻底改变了过往的观念。
这一次战友聚会规模大，第一次以全县籍战友名义举行。老田脱下军装整整四十年，除了同镇战友偶尔见下，全县战友很少联系。有人说，同学聚会是能力和名利展示场，基层部队出来的战友聚会相对单纯。老田和战友们的回忆，除了部队的营房生活，就是北方的冰天雪地。大部分战友和老田一样，从农村去，回到农村来，当年再厉害的训练尖子，操枪弄炮的手最终紧握锄头。退役后，少部分人招工进企业，上学的、提干的、发财的，凤毛麟角。坐主桌的一个白胖战友很有领导风范，腆着硕大的肚子像怀孕妇女。他以发起人身份讲了话，大意是老战友们的团聚得益于现今通信工具发达，是微信快速拉近大家的距离。白胖战友说得有理，在座的战友大部分是用了微信。老田从他的语音里听出熟悉的味道，他就是自己的同班战友“小黑仔”！原因是当年他长得黑瘦矮小又体弱多病被取了绰号，只有老田经常照顾他。激动的老田快步上前相认，毫无顾忌地叫出对方绰号。旁边的战友提醒老田：人家是市里的付处长！白胖战友也不生气，说处个啥啊，退休几年了，大家是老战友，叫我老付吧！
席间，主桌几个混得不错的战友出来敬酒，满面红光的老付给老田连敬三杯，说了许多感谢当年照顾的话，还要加老田微信。老田拿出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很是尴尬。老付立刻有了领导风范，严肃地说，赶快去买台智能手机，用微信多方便，老战友要加强联系！临走时，老付喷着酒气嘱咐老田：我住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世纪豪庭，老战友尽管来找我，有困难大胆说，我能帮到的一定出手！老付说着，紧紧拥抱老田舍不得松手。
老付的话有些官僚味，流露的却是实情。老田回去后买了台国产手机，花了几天时间从儿子那里学会使用微信，还将注册的微信头像换成年轻时的军装照。聪明的微信显示“添加联系人”，老田将有微信的战友全部加为好友。互不见面的战友在微信里变得随时可见，老田感觉世界突然大了许多，重新找回当兵时的活力。除了照看小孙子，老田没事就翻看战友们的微信朋友圈。从县机关退休的战友老张微信老田，说老付真是能耐，复员后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机关，娶了领导女儿，还当过县长，退休前差点升副厅呢！老付当过多大的官跟自己没关系，老田对他的悠然生活倒是羡慕。老付要不在朋友圈晒祖国河山无比壮美，表明去了某某景点；要不晒孙子聪明外甥女乖巧，表明家庭幸福；要不转发有关政策新闻，表明关心经济社会发展。唯独对于政治，老付只转在战友群里，故作审慎地加以预知式评论。
老付每次发朋友圈，总有旧军装头像密密麻麻地点赞；每次转发微信群，总有许多人发出各种赞美的表情。老付经常在群里夸赞战友情谊多么珍贵，并且举例老田当年如何关心照顾他，帮他擦澡喂他喝粥扶他上厕所。老田不太熟练发文字，用语音说，战友嘛，人之常情，应该的啦！老付说，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老战友来市里尽管找我，有困难大胆说，我能帮到的一定出手！群里的战友纷纷赞老付懂感恩是好人，也赞老田心地善良。一片和谐欢乐。
得到老付的赞美，老田心里也甜蜜蜜的。虽然是老战友，毕竟人家是县处级大官。老田对老付的朋友圈信息必赞。老田偶尔发个朋友圈，老付也会回赞。老田几次给老付发微信，说要去市里看他。老付在视频里展示他家豪华的客厅和硕大的书房，只是在老付真要去市里看他时，又说不在市里。老田对战友的真挚感情毫不怀疑，还让家人看他与老付的微信互动，感叹老战友对自己多么重情感恩。村里开党员会议时，老田给大家展示老付的相片，说老战友跟县委书记同级别，天天请自己去市里玩。话传开后，村里乡亲看老田的眼光有了尊敬的意味。只有老伴说老田：人家是大官，你是农民，别太当真！老田急了，抹着泪说，你不懂老战友情，尤其是老付和我的感情那个铁啊，复员时我俩抱着哭得稀里哗啦……
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田，除了早年长期吸烟导致肺气肿，倒也没啥困难，子女家境也殷实，两个儿子开店，女儿做生意。这一年，女儿赚了钱，在市里一个高档小区买了套房，还将老田接去市中医院治肺病。住院当天，老田自拍了穿格子服的相片发在朋友圈，还写了句话：市中医院住院治肺病。战友们纷纷留言关心，唯独没有老付。老田有些失落，觉得老付可能没留意。就在第二天特意给老付发了微信，说这个星期我在市中医院住院。老付很晚回语音，说我去了外市女儿家，下个月回来，老战友你多保重，有困难说啊！老田没什么困难要麻烦人家，只想与老付聚一聚，好好聊一聊战友情，甚至想给他捎点土特产。
老田出院后去了女儿家小住。有天下午在小区散步时，老田看见三个老人在凉亭里下棋，旁观的白胖者就是老付，正腆着肚皮在旁边指点江山。刚要去打招呼的老田突然想起：女儿住的小区名叫世纪豪庭，老付曾说他住在这里，果然没错！老田发去一条试探性的文字微信：老战友现在哪，我在市里。老付回了语音，说我要下个月才回来，老战友你保重啊！老田偷偷从老付身后偷偷走过时，想起当年他们的热情，心里五味杂陈。第二天大早，老田说家里有事，告别女儿回到乡下。老田想到老付的虚假就难受，不想碰到这个老战友。
那之后不久，向来在微信上活跃的老付突然没了动静。曾经对老付的敷衍油滑生气的老田，终究敌不过老战友的深厚感情，心里对老付又慢慢涌上关切。就主动微信问候，只是老付概不回应，视频也不接。老田发微信给老张，问老付最近怎么没消息？老张发来一串感叹号，说老付出事啦，有人举报他在职时贪污，人已被带走。老田想到当年那个体弱可怜的“小黑仔”战友，心里突然一痛，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原载2018年1期《岭南小小说》、2010年5期《唐山文学》）
（五）亲爱的老同事
于美莹调来现单位当主席兼党组书记前，在原单位担任党工委副书记。原单位是市政府派出机构，管的人和事多，权力大。组织上找余美莹谈话时，做了一半的思想工作。意思说，别小看现单位是人民团体，毕竟也是正处级机构，你去当一把手是提拔重用呢！
现单位只有办公室、聪络科、宣传科三个部门；每个科室两个人，再加上主席、副主席两个领导，编制总共八人。于美莹觉得自己一介女辈，只是身份条件符合现单位章程的领导任命要求，否则，管理八人的区区小庙堂，算哪路被重用的大神？但就是这么个屁大的地方，而且不在政府序列，却让于美莹去了仅仅三个月，就有了深深的感触。
余美莹感触颇深并且难以言喻的，就是现单位办公室的老唐。
五十出头的老唐在现单位算得上老资格，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单位成立那天就过来，见证了单位从正科级别升格到副处，再从副处升格为正处。头发总是梳得油光锃亮的老唐，经常左手夹着点燃的烟卷，右手指着本地电视新闻里的某某部委办局领导，上下开合着黑黄的烟熏牙：那个谁谁，曾经是我亲爱的老同事！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老唐多大的官，实际上他只是个非领导职务的副主任科员。除此之外，在很多公开场合，读书不多的老唐特别喜欢谈论单位的历史，谈某某市领导参加过单位大楼的奠基、某某省领导来单位视察时抱着他合影。“八项规定”出台前单位接待多、参与人员也没有定数限制，老唐如果参加接待宴席又喝了酒，还会特别兴奋又故作神秘地说起某某大领导的秘史。
现单位办公室只有两个人，办公室主任既要服务领导又要服务同事，还要处理上级和市委市府两办来文，里外忙碌不停。办公室主任去外面办事时，于美莹就将一些杂碎小事直接交付老唐办理。老唐接任务时点头如同鸡啄米，还拿出自己私藏的所谓上等普洱给于美莹泡茶，再学着解放军战士敬礼：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实际上，老唐只是花花嘴、喷喷蜜，从来没有如期完成过任务。次次被老唐误事的于美莹，因为初来乍到只能强压怒火，找到机会后不动声色地问办公室主任：这个老唐什么来头？办公室主任没好气地说，屁来头，如果他不是年轻时给老政协主席开过车，连编制身份可能都没有！说着，又诉起苦：这种人什么事干不了，又仗着老资格什么事不干，还到处碍手碍脚和人作对，您调他到别的科室吧，我一个人全干得了！委屈的办公室主任说到深处眼泪汪汪。上了心的余美莹此后留意观察，果真几次发现老唐不仅不干活，还怼得办公室主任下不了台。
于美莹毕竟走过几个地方，知道哪个单位都有这样的奇葩货色，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做，还脾气大口舌多；别看老唐当面口抹蜜，真要不顺他意，转身满口喷刺。于美莹就和副主席说起老唐。副主席在现单位时间长，接触老唐久，早就领略过他的油光水滑不干实事，苦于无可奈何。两个领导都明白，办公室是单位的中枢机构，确实需要干实事的人来辅助办公室主任。余美莹想从其他部门调换人员，就悄悄试问宣传科长：调老唐到你们科，如何？宣传科长说我们要会笔杆子的人，他过来干什么呢？于美莹再去试探联络科长。联络科长干脆把话挑明：除了你们两个领导，谁的话他都不听，我哪管得了？
其他部门不要老唐，抽他们的人去办公室也不现实。于美莹提议为办公室聘请雇员，单位党组讨论通过后，一个年轻的雇员招聘到位。办公室主任有了得力助手，将一些事情交给雇员干，管他老唐爱做不做。单位的简单杂事，余美莹以前交给老唐去办，现在也不再跟他费心。彻底空闲的老唐可能感受到了冷落，就主动找事来干，却无非是拎桶水给领导擦擦车。于美莹叫老唐不要这么做。老唐装作严词义正地抗议：领导为工作早出晚归日理万机，我给您擦车又不是擦鞋，用单位一两桶水怎么啦，顶多两块钱一桶嘛，我给！同事们心里笑，嘴上却说不出，老唐的马屁既拍到点上又封住大家的嘴，连于美莹也不好拒绝。老唐的拍马此后更加高级，逢人就赞于美莹：领导您人如其名、天生丽质，美人啊！
俗话说，“庙小妖风大”，老唐再怎么折腾，如果大家都不理会，他也兴不了风作不了浪。不紧不慢地过两年，联络科科长退休了。理论上讲，老唐和联络科副科长小张符合晋升条件。无所事事的老唐突然变化，主动向办公室主任请缨干活。还拿出珍藏的普洱，上午下午各泡一壶，兜转三个科室给同事们逐个斟茶，见缝插针地拍些马屁。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做作非常明显，久经官场的同事不好点破，嘿嘿笑赞老唐人好茶靓。自以为成竹在胸的老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拎着特产去了于美莹家里，说自己在副科位上干了九年，又赞小张是有能力但人年轻而且副科才三年。于美莹一边应付，一边打开电视。电视新闻里出现陈副市长镜头时，老唐兴奋起来，说陈市以前是我亲爱的老同事，昨天我还给他发微信问好呢！于美莹微笑不语，送客出门时，顺手将老唐带来的特产放回他车上。
后来，小张顺理成章地通过推荐、竞岗、考察，当上科长。老唐再次判若两人，复回清闲状态，不再给领导擦车，不再给同事斟茶，对单位再忙的活也袖手旁观，并且毫无征兆地请了长病假，说是腰椎间盘严重突出，坐起来整个脊梁就痛。办公室主任让雇员请老唐给个病假条。老唐跑来办公室对雇员冷言冷眼，“下次补上”，转身人就不见。
不久，联络科外调来一个新同事，于美莹也收到调任某局局长的命令。毕竟是女人，于美莹突然心有不舍，临行前夕请大家吃饭，说是欢迎新同事，也想联络慰问下老唐。就亲自给老唐打电话。老唐说腰痛，光了身子躺床上呢！于美莹有些尴尬，说今后我们就是亲爱的老同事喽！老唐阴阳怪气地说，“不敢当，您是老领导”，啪地挂断电话。
于美莹走了后，老唐很快回到单位上班。虽然多数时间在晃荡，也好过请病假。老唐唯一改变的，是对电视新闻里出现共过事的熟悉面孔不再说“亲爱的老同事”。直到有狐朋狗友指着电视里的于美莹，狡黠地打趣老唐：这个女人不是你亲爱的老同事吗，好漂亮哇！老唐干笑一声，突然找到新的谈资：这女人一漂亮嘛，嘿嘿……
（原载2018年1期《岭南小小说》、2018年10期《精短小说》）
（六）亲爱的老同学
夕阳像枚鸡蛋黄坠入高楼后，正要收工的王大壮突然决定请客。
王大壮跟老婆打电话，说有个重要客户刚从北方来，今晚要请人家吃饭。老婆不高兴，说你昨天答应今晚陪我去吃牛扒。王大壮说客户就是上帝，而且是重要的客户，你就理解一下吧！老婆说既然是重要客户，那我陪你一起请吧！王大壮说那怎么能行，我们谈的是重要业务。老婆细声问：男的还是女的？王大壮支吾一下，“当然是男的啦，客户来电话了，先这样”，啪地挂了电话。
王大壮在和老婆通话时，确实有电话插进来。打电话的人确实刚从北方来，对于王大壮来说确实很重要。只不过，人家不是客户，更也不是男的，而是王大壮家乡北方的高中女同学。确切来说，是王大壮情窦初开时暗恋过的王桃花。
王大壮一直记得，高二开始，自己给王桃花写过很多表白的纸条，可惜人家从来没回一个字。王桃花长得肌肤如雪唇红齿白，学习成绩也好；王大壮长得五大三粗面目一般，成绩年级倒数；王桃花上了大学分到工作，落榜的王大壮早早去了南方打工。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在三年前偶然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时重逢，王桃花变成丰腴性感的少妇，王大壮也说在南方有了事业。王大壮的事业其实就是一间建材行，一年挣个七八万，连土豪都算不上。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心高，王大壮印了名片，在自己的建材行后面加上“有限公司”，在名字后面署上“董事总经理”，昂首挺胸之下有了英雄气概。酒醉英雄胆，王大壮要了王桃花电话，咬住人家耳朵说，老同学来南方记得给我电话，吃啥玩啥看啥，费用我全包！王桃花手掩沟壑毕现的胸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浅浅地点下头。那之后，王大壮给王桃花发了很多信息，王桃花偶尔回复“我正忙，有空复你”，实际上从未兑现。
去一个城市看望旧人得提前打个招呼，即便读书不多的王大壮也懂得这个道理。王桃花今天下午突然发条信息：老同学空吗？晚上6点来看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大壮开始有些发蒙，接着有了幸福。王大壮心想美女都高傲，再说人家都来看自己了，计较啥呢？就赶紧回拨电话。人家挂了电话回信息：正在登机！等到电话再打来时，人家说已经到了，一起吃晚饭。王大壮迫不及待地推掉与老婆的约会，开着自己的五菱宏光飞去王桃花下榻的酒店。
三年不见的王桃花成了熟透的水蜜桃。王大壮闻着水蜜桃的迷人气息，一个劲地客气：提前说嘛，我好给老同学订酒店！王桃花也不说谢，只说饿了。王大壮立马载王桃花去当地的特色餐馆，路上没忘了说正准备换台宝马X6。买单时，王大壮的银行卡刷掉1000多，暗暗心痛的王大壮偷看一眼娇媚的王桃花，眼里立刻燃起希望的火花，重新找到平衡的感觉。王大壮载着王桃花回到酒店，提出送老同学上去房间。王桃花想了想，说行。王大壮的心怦怦跳，女人只要答应男人进房，孤男寡女，一切皆有可能。当年，王大壮就这么搞定老婆。
出了电梯，入了房间，王桃花脱掉外套，俯身倒水时，雪白拥挤的胸脯顶到下巴。王大壮脑袋轰地一热，跨前一步，从背后拥住王桃花的腰。王桃花不拒绝不回头，说你喜欢我吗？王大壮颤颤地说，高中时就……喜欢……上了。王桃花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王大壮很想问为什么不提前招呼，话到嘴边改了口：来就好，天天盼着老同学呢！王桃花说，真的吗？王大壮认真地说，当然！王桃花也认了真，说我早就下海做生意了，在你们市也有业务，这次手头紧张，老同学你事业有成，想向你借30万周转下。王大壮的心猛然一凉，手松了。王桃花却双颊绯红灿若桃花，还在王大壮手心轻轻划拉，说我先去洗个澡，出来给你写借条。去到浴室门口，又嫣然一笑：顺便告诉亲爱的老同学，我离婚了！
王大壮突然觉得老婆笑起来也像王桃花。老婆是南方人，瘦黑娇小，王大壮总觉得老婆不够性感，只是心存感激又忌惮：如果没有老婆，外来的自己压根开不了建材行，因为老婆是独生女，自己住岳父母的房，连铺面也是他们买的。凌乱的王大壮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浴室里的朦胧之躯。这当口，老婆恰好发来信息：老公，喝酒别开车，记得叫代驾！如同落水后抓着救命稻草，没拨号码的王大壮对着手机说空话：什么？有急事……好，我马上回来！放下电话，王大壮一边敲浴室门，一边叫：老同学，我家里有急事，得马上走！王大壮甚至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浴室水声哗哗。热水包裹的王桃花站在玻璃门后，宛若一条直立的草鱼。王大壮也不管王桃花是否听见，拉开房门，落荒而逃。
（原载2018年1期《岭南小小说》、2018年5月13日《中山日报》）
（七）亲爱的老战友
以前的老田是个手机盲，连短信都不懂怎么发，用过的手机也都是子女给他买的老款诺基亚牌，操作简单，电池耐用。儿子将老田联系的常用电话号码存进手机，用时拨拉通讯录，调出来一摁就可。如果不是这次战友“八一”聚会，老田压根没有机会使用微信，更不用说如何操作。除了在北方当过五年兵，65岁的老田一辈子窝在南方的小乡村修理地球。那个年代出生的老田只读了小学，亲戚朋友大多文化不高。老田见年轻人白天黑夜捧着手机上微信，虽然见多不怪，但想到和自己联系的都是没有文化的老年人，总觉得微信是天外之物。
固执的老田在参加这次战友聚会后思想受到洗礼，彻底改变了过往的观念。
这一次战友聚会规模大，第一次以全县籍战友名义举行。老田脱下军装整整四十年，除了同镇战友偶尔见下，全县战友很少联系。有人说，同学聚会是能力和名利展示场，基层部队出来的战友聚会相对单纯。老田和战友们的回忆，除了部队的营房生活，就是北方的冰天雪地。大部分战友和老田一样，从农村去，回到农村来，当年再厉害的训练尖子，操枪弄炮的手最终紧握锄头。退役后，少部分人招工进企业，上学的、提干的、发财的，凤毛麟角。坐主桌的一个白胖战友很有领导风范，腆着硕大的肚子像怀孕妇女。他以发起人身份讲了话，大意是老战友们的团聚得益于现今通信工具发达，是微信快速拉近大家的距离。白胖战友说得有理，在座的战友大部分是用了微信。老田从他的语音里听出熟悉的味道，他就是自己的同班战友“小黑仔”！原因是当年他长得黑瘦矮小又体弱多病被取了绰号，只有老田经常照顾他。激动的老田快步上前相认，毫无顾忌地叫出对方绰号。旁边的战友提醒老田：人家是市里的付处长！白胖战友也不生气，说处个啥啊，退休几年了，大家是老战友，叫我老付吧！
席间，主桌几个混得不错的战友出来敬酒，满面红光的老付给老田连敬三杯，说了许多感谢当年照顾的话，还要加老田微信。老田拿出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很是尴尬。老付立刻有了领导风范，严肃地说，赶快去买台智能手机，用微信多方便，老战友要加强联系！临走时，老付喷着酒气嘱咐老田：我住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世纪豪庭，老战友尽管来找我，有困难大胆说，我能帮到的一定出手！老付说着，紧紧拥抱老田舍不得松手。
老付的话有些官僚味，流露的却是实情。老田回去后买了台国产手机，花了几天时间从儿子那里学会使用微信，还将注册的微信头像换成年轻时的军装照。聪明的微信显示“添加联系人”，老田将有微信的战友全部加为好友。互不见面的战友在微信里变得随时可见，老田感觉世界突然大了许多，重新找回当兵时的活力。除了照看小孙子，老田没事就翻看战友们的微信朋友圈。从县机关退休的战友老张微信老田，说老付真是能耐，复员后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机关，娶了领导女儿，还当过县长，退休前差点升副厅呢！老付当过多大的官跟自己没关系，老田对他的悠然生活倒是羡慕。老付要不在朋友圈晒祖国河山无比壮美，表明去了某某景点；要不晒孙子聪明外甥女乖巧，表明家庭幸福；要不转发有关政策新闻，表明关心经济社会发展。唯独对于政治，老付只转在战友群里，故作审慎地加以预知式评论。
老付每次发朋友圈，总有旧军装头像密密麻麻地点赞；每次转发微信群，总有许多人发出各种赞美的表情。老付经常在群里夸赞战友情谊多么珍贵，并且举例老田当年如何关心照顾他，帮他擦澡喂他喝粥扶他上厕所。老田不太熟练发文字，用语音说，战友嘛，人之常情，应该的啦！老付说，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老战友来市里尽管找我，有困难大胆说，我能帮到的一定出手！群里的战友纷纷赞老付懂感恩是好人，也赞老田心地善良。一片和谐欢乐。
得到老付的赞美，老田心里也甜蜜蜜的。虽然是老战友，毕竟人家是县处级大官。老田对老付的朋友圈信息必赞。老田偶尔发个朋友圈，老付也会回赞。老田几次给老付发微信，说要去市里看他。老付在视频里展示他家豪华的客厅和硕大的书房，只是在老付真要去市里看他时，又说不在市里。老田对战友的真挚感情毫不怀疑，还让家人看他与老付的微信互动，感叹老战友对自己多么重情感恩。村里开党员会议时，老田给大家展示老付的相片，说老战友跟县委书记同级别，天天请自己去市里玩。话传开后，村里乡亲看老田的眼光有了尊敬的意味。只有老伴说老田：人家是大官，你是农民，别太当真！老田急了，抹着泪说，你不懂老战友情，尤其是老付和我的感情那个铁啊，复员时我俩抱着哭得稀里哗啦……
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田，除了早年长期吸烟导致肺气肿，倒也没啥困难，子女家境也殷实，两个儿子开店，女儿做生意。这一年，女儿赚了钱，在市里一个高档小区买了套房，还将老田接去市中医院治肺病。住院当天，老田自拍了穿格子服的相片发在朋友圈，还写了句话：市中医院住院治肺病。战友们纷纷留言关心，唯独没有老付。老田有些失落，觉得老付可能没留意。就在第二天特意给老付发了微信，说这个星期我在市中医院住院。老付很晚回语音，说我去了外市女儿家，下个月回来，老战友你多保重，有困难说啊！老田没什么困难要麻烦人家，只想与老付聚一聚，好好聊一聊战友情，甚至想给他捎点土特产。
老田出院后去了女儿家小住。有天下午在小区散步时，老田看见三个老人在凉亭里下棋，旁观的白胖者就是老付，正腆着肚皮在旁边指点江山。刚要去打招呼的老田突然想起：女儿住的小区名叫世纪豪庭，老付曾说他住在这里，果然没错！老田发去一条试探性的文字微信：老战友现在哪，我在市里。老付回了语音，说我要下个月才回来，老战友你保重啊！老田偷偷从老付身后偷偷走过时，想起当年他们的热情，心里五味杂陈。第二天大早，老田说家里有事，告别女儿回到乡下。老田想到老付的虚假就难受，不想碰到这个老战友。
那之后不久，向来在微信上活跃的老付突然没了动静。曾经对老付的敷衍油滑生气的老田，终究敌不过老战友的深厚感情，心里对老付又慢慢涌上关切。就主动微信问候，只是老付概不回应，视频也不接。老田发微信给老张，问老付最近怎么没消息？老张发来一串感叹号，说老付出事啦，有人举报他在职时贪污，人已被带走。老田想到当年那个体弱可怜的“小黑仔”战友，心里突然一痛，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原载2018年1期《岭南小小说》、2010年5期《唐山文学》）
（八）亲爱的老同事
于美莹调来现单位当主席兼党组书记前，在原单位担任党工委副书记。原单位是市政府派出机构，管的人和事多，权力大。组织上找余美莹谈话时，做了一半的思想工作。意思说，别小看现单位是人民团体，毕竟也是正处级机构，你去当一把手是提拔重用呢！
现单位只有办公室、聪络科、宣传科三个部门；每个科室两个人，再加上主席、副主席两个领导，编制总共八人。于美莹觉得自己一介女辈，只是身份条件符合现单位章程的领导任命要求，否则，管理八人的区区小庙堂，算哪路被重用的大神？但就是这么个屁大的地方，而且不在政府序列，却让于美莹去了仅仅三个月，就有了深深的感触。
余美莹感触颇深并且难以言喻的，就是现单位办公室的老唐。
五十出头的老唐在现单位算得上老资格，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单位成立那天就过来，见证了单位从正科级别升格到副处，再从副处升格为正处。头发总是梳得油光锃亮的老唐，经常左手夹着点燃的烟卷，右手指着本地电视新闻里的某某部委办局领导，上下开合着黑黄的烟熏牙：那个谁谁，曾经是我亲爱的老同事！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老唐多大的官，实际上他只是个非领导职务的副主任科员。除此之外，在很多公开场合，读书不多的老唐特别喜欢谈论单位的历史，谈某某市领导参加过单位大楼的奠基、某某省领导来单位视察时抱着他合影。“八项规定”出台前单位接待多、参与人员也没有定数限制，老唐如果参加接待宴席又喝了酒，还会特别兴奋又故作神秘地说起某某大领导的秘史。
现单位办公室只有两个人，办公室主任既要服务领导又要服务同事，还要处理上级和市委市府两办来文，里外忙碌不停。办公室主任去外面办事时，于美莹就将一些杂碎小事直接交付老唐办理。老唐接任务时点头如同鸡啄米，还拿出自己私藏的所谓上等普洱给于美莹泡茶，再学着解放军战士敬礼：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实际上，老唐只是花花嘴、喷喷蜜，从来没有如期完成过任务。次次被老唐误事的于美莹，因为初来乍到只能强压怒火，找到机会后不动声色地问办公室主任：这个老唐什么来头？办公室主任没好气地说，屁来头，如果他不是年轻时给老政协主席开过车，连编制身份可能都没有！说着，又诉起苦：这种人什么事干不了，又仗着老资格什么事不干，还到处碍手碍脚和人作对，您调他到别的科室吧，我一个人全干得了！委屈的办公室主任说到深处眼泪汪汪。上了心的余美莹此后留意观察，果真几次发现老唐不仅不干活，还怼得办公室主任下不了台。
于美莹毕竟走过几个地方，知道哪个单位都有这样的奇葩货色，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做，还脾气大口舌多；别看老唐当面口抹蜜，真要不顺他意，转身满口喷刺。于美莹就和副主席说起老唐。副主席在现单位时间长，接触老唐久，早就领略过他的油光水滑不干实事，苦于无可奈何。两个领导都明白，办公室是单位的中枢机构，确实需要干实事的人来辅助办公室主任。余美莹想从其他部门调换人员，就悄悄试问宣传科长：调老唐到你们科，如何？宣传科长说我们要会笔杆子的人，他过来干什么呢？于美莹再去试探联络科长。联络科长干脆把话挑明：除了你们两个领导，谁的话他都不听，我哪管得了？
其他部门不要老唐，抽他们的人去办公室也不现实。于美莹提议为办公室聘请雇员，单位党组讨论通过后，一个年轻的雇员招聘到位。办公室主任有了得力助手，将一些事情交给雇员干，管他老唐爱做不做。单位的简单杂事，余美莹以前交给老唐去办，现在也不再跟他费心。彻底空闲的老唐可能感受到了冷落，就主动找事来干，却无非是拎桶水给领导擦擦车。于美莹叫老唐不要这么做。老唐装作严词义正地抗议：领导为工作早出晚归日理万机，我给您擦车又不是擦鞋，用单位一两桶水怎么啦，顶多两块钱一桶嘛，我给！同事们心里笑，嘴上却说不出，老唐的马屁既拍到点上又封住大家的嘴，连于美莹也不好拒绝。老唐的拍马此后更加高级，逢人就赞于美莹：领导您人如其名、天生丽质，美人啊！
俗话说，“庙小妖风大”，老唐再怎么折腾，如果大家都不理会，他也兴不了风作不了浪。不紧不慢地过两年，联络科科长退休了。理论上讲，老唐和联络科副科长小张符合晋升条件。无所事事的老唐突然变化，主动向办公室主任请缨干活。还拿出珍藏的普洱，上午下午各泡一壶，兜转三个科室给同事们逐个斟茶，见缝插针地拍些马屁。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做作非常明显，久经官场的同事不好点破，嘿嘿笑赞老唐人好茶靓。自以为成竹在胸的老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拎着特产去了于美莹家里，说自己在副科位上干了九年，又赞小张是有能力但人年轻而且副科才三年。于美莹一边应付，一边打开电视。电视新闻里出现陈副市长镜头时，老唐兴奋起来，说陈市以前是我亲爱的老同事，昨天我还给他发微信问好呢！于美莹微笑不语，送客出门时，顺手将老唐带来的特产放回他车上。
后来，小张顺理成章地通过推荐、竞岗、考察，当上科长。老唐再次判若两人，复回清闲状态，不再给领导擦车，不再给同事斟茶，对单位再忙的活也袖手旁观，并且毫无征兆地请了长病假，说是腰椎间盘严重突出，坐起来整个脊梁就痛。办公室主任让雇员请老唐给个病假条。老唐跑来办公室对雇员冷言冷眼，“下次补上”，转身人就不见。
不久，联络科外调来一个新同事，于美莹也收到调任某局局长的命令。毕竟是女人，于美莹突然心有不舍，临行前夕请大家吃饭，说是欢迎新同事，也想联络慰问下老唐。就亲自给老唐打电话。老唐说腰痛，光了身子躺床上呢！于美莹有些尴尬，说今后我们就是亲爱的老同事喽！老唐阴阳怪气地说，“不敢当，您是老领导”，啪地挂断电话。
于美莹走了后，老唐很快回到单位上班。虽然多数时间在晃荡，也好过请病假。老唐唯一改变的，是对电视新闻里出现共过事的熟悉面孔不再说“亲爱的老同事”。直到有狐朋狗友指着电视里的于美莹，狡黠地打趣老唐：这个女人不是你亲爱的老同事吗，好漂亮哇！老唐干笑一声，突然找到新的谈资：这女人一漂亮嘛，嘿嘿……
（原载2018年1期《岭南小小说》、2018年10期《精短小说》）
（九）亲爱的老同学
夕阳像枚鸡蛋黄坠入高楼后，正要收工的王大壮突然决定请客。
王大壮跟老婆打电话，说有个重要客户刚从北方来，今晚要请人家吃饭。老婆不高兴，说你昨天答应今晚陪我去吃牛扒。王大壮说客户就是上帝，而且是重要的客户，你就理解一下吧！老婆说既然是重要客户，那我陪你一起请吧！王大壮说那怎么能行，我们谈的是重要业务。老婆细声问：男的还是女的？王大壮支吾一下，“当然是男的啦，客户来电话了，先这样”，啪地挂了电话。
王大壮在和老婆通话时，确实有电话插进来。打电话的人确实刚从北方来，对于王大壮来说确实很重要。只不过，人家不是客户，更也不是男的，而是王大壮家乡北方的高中女同学。确切来说，是王大壮情窦初开时暗恋过的王桃花。
王大壮一直记得，高二开始，自己给王桃花写过很多表白的纸条，可惜人家从来没回一个字。王桃花长得肌肤如雪唇红齿白，学习成绩也好；王大壮长得五大三粗面目一般，成绩年级倒数；王桃花上了大学分到工作，落榜的王大壮早早去了南方打工。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在三年前偶然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时重逢，王桃花变成丰腴性感的少妇，王大壮也说在南方有了事业。王大壮的事业其实就是一间建材行，一年挣个七八万，连土豪都算不上。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心高，王大壮印了名片，在自己的建材行后面加上“有限公司”，在名字后面署上“董事总经理”，昂首挺胸之下有了英雄气概。酒醉英雄胆，王大壮要了王桃花电话，咬住人家耳朵说，老同学来南方记得给我电话，吃啥玩啥看啥，费用我全包！王桃花手掩沟壑毕现的胸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浅浅地点下头。那之后，王大壮给王桃花发了很多信息，王桃花偶尔回复“我正忙，有空复你”，实际上从未兑现。
去一个城市看望旧人得提前打个招呼，即便读书不多的王大壮也懂得这个道理。王桃花今天下午突然发条信息：老同学空吗？晚上6点来看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大壮开始有些发蒙，接着有了幸福。王大壮心想美女都高傲，再说人家都来看自己了，计较啥呢？就赶紧回拨电话。人家挂了电话回信息：正在登机！等到电话再打来时，人家说已经到了，一起吃晚饭。王大壮迫不及待地推掉与老婆的约会，开着自己的五菱宏光飞去王桃花下榻的酒店。
三年不见的王桃花成了熟透的水蜜桃。王大壮闻着水蜜桃的迷人气息，一个劲地客气：提前说嘛，我好给老同学订酒店！王桃花也不说谢，只说饿了。王大壮立马载王桃花去当地的特色餐馆，路上没忘了说正准备换台宝马X6。买单时，王大壮的银行卡刷掉1000多，暗暗心痛的王大壮偷看一眼娇媚的王桃花，眼里立刻燃起希望的火花，重新找到平衡的感觉。王大壮载着王桃花回到酒店，提出送老同学上去房间。王桃花想了想，说行。王大壮的心怦怦跳，女人只要答应男人进房，孤男寡女，一切皆有可能。当年，王大壮就这么搞定老婆。
出了电梯，入了房间，王桃花脱掉外套，俯身倒水时，雪白拥挤的胸脯顶到下巴。王大壮脑袋轰地一热，跨前一步，从背后拥住王桃花的腰。王桃花不拒绝不回头，说你喜欢我吗？王大壮颤颤地说，高中时就……喜欢……上了。王桃花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王大壮很想问为什么不提前招呼，话到嘴边改了口：来就好，天天盼着老同学呢！王桃花说，真的吗？王大壮认真地说，当然！王桃花也认了真，说我早就下海做生意了，在你们市也有业务，这次手头紧张，老同学你事业有成，想向你借30万周转下。王大壮的心猛然一凉，手松了。王桃花却双颊绯红灿若桃花，还在王大壮手心轻轻划拉，说我先去洗个澡，出来给你写借条。去到浴室门口，又嫣然一笑：顺便告诉亲爱的老同学，我离婚了！
王大壮突然觉得老婆笑起来也像王桃花。老婆是南方人，瘦黑娇小，王大壮总觉得老婆不够性感，只是心存感激又忌惮：如果没有老婆，外来的自己压根开不了建材行，因为老婆是独生女，自己住岳父母的房，连铺面也是他们买的。凌乱的王大壮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浴室里的朦胧之躯。这当口，老婆恰好发来信息：老公，喝酒别开车，记得叫代驾！如同落水后抓着救命稻草，没拨号码的王大壮对着手机说空话：什么？有急事……好，我马上回来！放下电话，王大壮一边敲浴室门，一边叫：老同学，我家里有急事，得马上走！王大壮甚至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浴室水声哗哗。热水包裹的王桃花站在玻璃门后，宛若一条直立的草鱼。王大壮也不管王桃花是否听见，拉开房门，落荒而逃。
（原载2018年1期《岭南小小说》、2018年5月13日《中山日报》）
（十）亲爱的红姐
红姐是以职工身份从单位退休的。
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扑通一下，悄无声息。又不是干部，单位不搞欢送茶话会。55岁的红姐，最后一次走出办公室门口，同事们甚至连保重的祝福都没有说一声。
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市直机关上班，娶了市区的老婆，家也安在市里，孩子交给同住的岳父岳母岳母带。红姐住在郊区，平常侍弄好她和老伴儿的三餐，偶尔上市里看看孙子。除了过年过节，单位通知红姐去领些粮油福利啥的，平常很少有人主动问候红姐。
人走茶凉也好，要那么热闹干吗？红姐倒是享受这份难得的暮年清静。
红姐60岁前夕，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小肖突然登门，说是个人来祝亲爱的红姐生日快乐，还带了红姐爱吃的特产。红组内心有些感动，问：“你怎么知道？”小肖说：“我跟您在办公室共事好久，那些年您像亲姐一样关照我呢！”红姐笑，“我又不是领导，能关照个啥，都是你自己干得好呗。”顺便问了单位近况如何？小肖说：“没什么大事，跟往常差不多。”顺便也说了办公室主任将退休，单位好几个副科级干部盯着那个位置。红姐说：“你也合乎条件，到时候也要报名竞争啊！”小肖敲了敲放在最面上的特产盒子，凑近红组说：“单位很少人知道，新调来的党组书记是红姐的儿子，还得请您在书记那儿帮我说下话呢！”
小肖走后，老伴儿打开盒子，呆了：里面装着两沓钱！数一数，刚好两万块。红姐也有些吃惊，心里骂小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老伴儿有些为难，说：“留下有损儿子清白，退回又怕对小肖不利。”红姐喃喃地说：“其实小肖不错，工作勤奋又踏实，就是家境不好，老家的父母长期有病躺在床上。”老伴儿问红姐：“那怎么处理？”红姐轻轻地叹了个气。
岁月如同城市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流淌。两个月后，单位的竞岗开始。经过报名、测评、个人演讲等系列程序，小肖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晋升办公室主任。公示完毕，小肖又买了些特产，再次来到红姐家里，说是来感谢红姐和书记。红姐绕开话题：“你很久没跟老家的父母联系了吧？”小肖有些脸红，说：“最近太忙了。”红姐不客气地说：“那你现在就给父母打个电话！”尽管有些疑虑，但小肖还是照做。电话刚接通，父亲就一个劲地夸儿子孝顺，说：“你送来的电动轮椅，简单又实用，太好啦！”小肖颤颤地问：“谁送去的呀？”母亲的声音传过来：“就是你们单位红姐啊，跟我差不多年龄那个，人可好了，教会我怎么使用她才离开的。”
小肖先是一愣，继而醒悟过来，抓住红姐的手，说：“没想到您去看我父母了，您怎么知道我老家在哪儿？”红姐笑：“只要有心，当然能知道。”将一个信封递给小肖，又说：“你当上办公室主任的事，不用感谢我和书记，因为我没跟他提过，那都是你自己工作做得好；这是买轮椅的发票和保修资料，两万多一点儿。”小肖有些激动，说：“那点小意思是孝敬红姐的，怎么让您破费……”红姐打断他的话：“你的钱孝敬你父母了，你真当我是亲爱的红姐，就听姐一句话，日后千万别这么做，现在的纪委监察委可不吃素，你要出事了，父母家人谁来管？”
有风吹来，吹起客厅门口老旧发黄的落地窗帘，又撩起遮盖在客厅沙发上的纱巾，露出残破的扶手。红姐一只手按住纱巾一角，一只手招呼丈夫：“快给肖主任倒点水喝！”
温暖的水杯上手，小肖想说感谢，已经哽咽无语。
（原载2019年4月4日《河源日报》、2019年第1期《和风》，曾获2018年“和平县廉洁小小说征文比赛”二等奖）
（十一）亲爱的红妹
单位的原主席老陈被纪委带走的那年，红妹调来。
活力四射的红妹把老气的单位带年轻了。
单位是人民团体，干部参照公务员管理，办公室、联络科、宣传科各两个编制，再加上主席、副主席及秘书长，共九个编制。虽然位列正处级，因为没有特别重要的任务，只要按照团体章程做好本职工作，不出安全问题就好。群团组织里的干部多半不年轻，单位的同事平均年龄超过了49岁，站在走廊都能闻到一股老气。红妹调来时，也过了40岁。按理说，40岁的女人了不算年轻，尤其是为人妻、为人母者，再淑女出身，经历过怀孕、哺乳的阶段，至少在体态方面被打上“妇女”的烙印。红妹大概属于这个年岁中的另类，身段袅娜，挺胸翘臀，如果不是近看面容，远远看过去像未婚的女孩，顶多算少妇。
红妹原名不叫“红妹”，也非参照公务员管理的干部，是市属国企的职工。这么一个普通角色调来，单位还是为她举行欢迎性质的小型茶话会。红妹站着怯怯地自我介绍：“我叫海红，大海的海，红花的红，请各位领导和同事多关照！”众人噼里啪啦地鼓完掌，主持工作的李副主席表示欢迎：“入了单位的门，就是一家人啦！”李副主席还牵着红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办公桌前，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水嫩，真像我亲爱的妹妹，今后就叫你红妹啦！”
除了一个小伙年轻过红妹，其他同事跟着李副主席开心地叫嚷：“亲爱的红妹，这个称呼好啊！”欢呼的背后，大家心知肚明，红妹丈夫是新任的市委组织部周部长。让大家舒心的是，红妹说话行事有礼有节，上班下班比许多老同事都准时，没有半点官太太的架子。
红妹先是被安排在联络科。联络科是单位的主要业务科室，中午晚上常有接待任务，有时周末还要出差。李副主席对联络科科长说：“红妹家里事多，工作上悠着点安排啊！”实际上，红妹家没多少事，公公婆婆身体健康，独生儿子上了高中，还请了保姆。科长当然明白领导的意思。红妹主动请求加班被科长婉拒，就在朝九晚五之余健身练瑜伽。
一年之后，红妹又被调到宣传科。这一回，红妹有自知之明，偷偷跑到李副主席办公室，说：“我只读了个职业大专，宣传科的两个同事能写会摄，我啥也不会呢！”李副主席呵呵笑：“那你配合他们做点什么就行啦！”宣传科平常事不多，真有事也不会叫红妹去干。红妹就主动做些打校稿件、冲晒照片的工作。勤快的红妹不八卦不闲逛，业余健身练瑜伽更加勤快。
经常锻炼的人有精气神，红妹成了单位名副其实的年轻妹妹，有空还主动协助办公室做点后勤杂事，深得同事们喜爱。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同事见到年轻态的红妹，感觉自己也有了活力，叫起“亲爱的红妹”来很自然。有好几次，单位开完会，李副主席当着大家的面自嘲：“真是岁月不饶人，我都快成老太婆了。”指着红妹，又说：“亲爱的红妹啊，你怎么就越活越年轻呢？”几个老姐级女同事跟着夸：“亲爱的红妹啊，给我们透露点滋养的秘方吧！”
半老徐娘的大姐们客套地说说，李副主席却当真，在某个周末专门请红妹去了一家颇有格调的餐厅吃海鲜，说是讨教如何美容滋养。红妹当然没什么秘方，只是乐于分享健身和练瑜伽的经验。李副主席认真地听完，话题却转了方向：“我给你调动部门，是希望你多关照下家里，周部长日理万机，哪有时间顾家呀！”红妹说：“感谢了。”李副主席将一个重新包过的小礼盒推到红妹面前，说：“我得感谢你才行，方便的时候，请代我向周部长问声好。”红妹脸上有了尴尬，将礼盒推回来，说：“我老公反复交代家人，千万不能代他收任何东西！”李副主席抓住红妹的手，眨巴着眼睛，说：“我亲爱的妹妹啊，这是我上次出差给你带的手信，女人用的化妆品，不是给周部长的呢！”红妹推却不过，只好道了谢收下。
临别时，李副主席突然叹了个气，说：“陈主席被带走一年多，事情也查了水落石出，我这个副主席主持单位工作这么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过几年要退休了呢……不说了，组织自有安排啦！”红妹心里明白，李副主席无非希望“早日转正”。组织战线的干部口风非常紧实，从不八卦的红妹毕竟是组织部长的家属，难免比人家多听到些小道消息：陈主席出事不能说完全跟李副主席没关系，她是单位副职，有些环节至少没起到提醒作用，组织上还在对她进行考查呢！心有所思不便明道的红妹，轻轻地说了声“多保重”。
之后不久，红妹请年假，说难得老公有空孩子放假，一家人要去外省旅游。回来时，红妹给李副主席带了吃的手信，指着包装说：“里面有介绍，一定要按照说明吃啊！”李副主席有些将信将疑，吃的东西还要看说明？红妹走后，李副主席打开包装，一看傻了眼：里面有三张年卡，一张健身的，一张瑜伽的，一张理疗的，正是自己上次送给红妹的，原封没动！
色彩瑰丽的卡片火一样烧眼，红妹离去的身影也模糊得可憎。平常有点高血压的李副主席突然觉得头晕，仰靠在沙发上，嘴里迸出一句：死红妹！
（原载2018年8月9日《活字纪》网刊、2018年第10期《精短小说》、2019年第5期《小小说大世界》选载）
附1：
隐匿的悲悯力量
——浅析大海官场小小说中的人性与悲悯
王溱（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
因为个人喜好，对官场题材的小说向来不怎么感冒，而大海的官场小小说是我还会读的为数不多官场小说之一吧。究其原因，我想还是因为他的官场小说真实，比现实生活还要真实，这种真实没有太多的说教和塞入式的所谓立意，而是体现在让人感同身受的俗事细节上，以及在不为人知却又合乎情理的心绪上。这些东西容易让读者产生代入感，从而让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军人出身的大海在官场浸泡多年，也曾在文秘岗位上工作多年。他或许会被繁重的八股文磨去灵气，却削不去文字间的锋芒，那是一种深谙官场游戏规则之后的锋芒，藏在朴实无华的剑鞘之内，又居于在柴米油盐言行举止的日常之上。他擅长用直白犀利甚至夸张的语言，把一个个官场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这个“亲爱的单位”系列关注的是官场中的小人物，或者说是被官场“抛弃”的边缘人物，他/她在整个官场环境中具有某种独特的隐喻性，代表着典型的三类人：求上进却郁郁不得志的；藐视官场我行我素的；即便上了位也活成个悲剧的。《亲爱的老男人》中的“西门远辉”就是属于第三类，表面看起来顺理成章升任副处级职位，却因为一个“非领导职务”而造就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得志，而最可悲的是要靠征服女人来否认这一点，最后悲剧收尾令人唏嘘；《亲爱的老女人》中的花姐是第二类人中的典型，敢说敢做（对错暂且不议），往好了说是有个性，洒脱，往坏了说就是破罐子破摔的自我安慰，但不管如何，作者对花姐身上的正义感与热心肠是肯定的，也算是为这类人寻到一种不错的活法；至于《亲爱的老好人》中的老浩仁，就是第一类中的普遍代表，之所以说普遍而不是极端，是因为像他这样硬生生被逼成“好人”的基层人物太多了，尤其戳中了千千万万还在跟材料斗智斗勇的笔杆子们的痛点，直面这个群体中关于“能力与职位”之间的悖论。
官场中的大海隐蔽着自己的文学才华。但认识大海的文友都知道，大海敢言，更敢写。这个“敢”，体现在细节的百无禁忌，语言的一针见血，这种“敢”，不全是讽刺，不全是调侃，更多的是对这些小人物的关注，尤其是借对人性的刻画，隐性地注入悲悯的力量，这也是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当然，好学的大海也非常聪明，他不仅熟悉经济社会事务，也深谙政治法律之道，他的官场小人物触及的只是机关生态，却又能恰到好处彰显社会主流价值观。
（原载2018年1期《杜湖》、2018年秋季刊《阅之声》，《微型小说选刊》公众号推荐）
附2：
从“生活场域”到“艺术场域”
——大海“亲爱的”系列小小说印象
朱文彬（广东小小学会副秘书长）
“场域”（fied）属于社会学的概念，是指人的每一个行动均被行动所发生的场域所影响，而场域并非只是物理环境，也包括他人的行为以及与此相连的许多因素。按我的理解，场域，更多的与人的行为、思想、心理相关，是这些相关因素相互碰撞乃至于相互对抗所形成的关系、氛围、环境，是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社会空间。
大海曾经是中短篇写作高手，发表过几十篇中短篇小说，驾驭小小说来轻车熟路。读大海新近创作的“亲爱的”系列小小说，首先强烈感知的是他对现实生活场域的熟稔。因为各种原因，大海在手机上写就的“亲爱的”系列有十数篇，内容都是他熟悉的生活场域，无论是官场、军队、还是社会、情感，于他而言，都是了然于胸，信手拈之，娓娓道来。
这当然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有关。大海曾在野战部队警卫侦察连、司令部服役，又在集团企业、媒体和市、镇机关历练过，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加上他有一双慧眼，有一颗勤于思考的心，对各种现实生活场域的人、事、物，以及方方面面的隐秘的关系，都洞若观火，拿捏到位。
于写作者而言，熟悉生活场域只是基础——同时也是非常重要的基础。不少小小说，生拉硬扯，胡编乱造，一看就知道没有该生活场域的相关知识和基本了解，硬伤不少，以己昏昏，拒人千里，哪还让人有阅读的兴趣？如果只是照搬熟稔的生活场域，那他也只是生活场域的搬运工。要让生活场域上升到可资鉴赏、审美的“艺术场域”，还需要作者的艺术创造。
大海无疑是具有艺术气质和创作才华的作家。这种气质和才华并非显露在他多有技法，而恰恰是隐匿在他不着痕迹、不显山露水的艺术营造中。
在《亲爱的老战友》里，借由在乡务农的老田的视角，进入四十年老战友聚会的现场，由老田的眼所见、心所想、情所系，营造出浓浓的、朴实的情感氛围。经由手机、微信、朋友圈、敬酒、忆旧、到城里治病等物事，带出昔日同班战友“小黑子”、今日坐主桌的“白胖战友”老付，及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场域。老付屡次三番地避见、说谎，让老田心里难受，然而终究难挡老战友的深情。当听闻老付因被举报在职时贪污、人已被带走时，老田想到当年那个体弱可怜的“小黑仔”战友，“心里突然一痛，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读者伴随着老田真实可触、汩汩流淌的心绪、情感，至此突然来个猝不及防，真是五味杂陈，思绪联翩，意蕴绵绵。小说艺术的味道，及其张力、魅力、穿透力，顷刻立显。
在《亲爱的老同事》里，借助新来任职的领导于美莹的视角，进入机关生活场域，在由机构、科室、人员、职务、人事等构成的社会空间里，将目光聚焦在办公室老唐这一个“奇葩货色”身上：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嘴脸善变，见着好事就想要；仗着资格老，脾气大口舌多，爱讲领导秘史，爱说“那个谁谁谁，曾经是我亲爱的老同事”。当谋求晋升科长落败后，老唐对即将离开单位、自称今后就是亲爱的老同事的于美莹阴阳怪气地说，“不敢当，您是老领导”。对电视上的于美莹，老唐干笑一声说：“这女人，一漂亮嘛，嘿嘿……”全文细节密实，语言直白，情节自然，波澜不惊，却将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将机关生活场域对人性的挤压和扭曲进行了隐喻，引人深思。
在《亲爱的老同学》里，经由小老板王大壮的视角，进入婚姻家庭、世俗社会的场域。面对昔日暗恋的老同学王桃花的突然邀约，王大壮推掉与老婆早就商定的约会，与王桃花共进晚餐，并双双进入酒店的房间。在王桃花提出借款30万并说自己已离婚、先去洗个澡后，王大壮从王桃花的嫣然一笑中“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借助良心发现和这当口老婆的一条短信，让王大壮抓住了“救命稻草”，丢下了浴室里“宛若一条直立的草鱼”的王桃花，落荒而逃。文章至此，胆小谨慎、难担责任的典型小男人嘴脸也跃然纸上。一个出轨未遂事件，折射出世态、人心，尤其是某些非丈夫式小男人隐秘的暧昧心理被刻画得活灵活现。虽则结局充满戏剧性，仍然让读者联想到身边经常出现的类似猥琐男，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亲爱的司机》里，聚焦机关单位场域，从一位幸运被局长挑中的“小邵”司机切入，讲述机关隐秘玄妙的人物关系与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当幸运降临时，小邵是“有福之人”，把胸部拍得砰砰响：“马局长为什么挑中老子，人家也是一米八大个，老子跟他在一起，般配！”他俨然成了马局长心腹，局长发短信叫车时，必定加上“兄弟”二字。开着1号小车的小邵对单位二号人物唐副局长不待见，局长出差了有空也不肯为唐副局长开车，还在心里冷笑：“猴子也想叫老子跑车，你跟老子开车都不配！”骄矜狂妄的小邵未谙机关的隐秘规则，“报应”不期而到。当马局长调到省厅当副巡视员，唐副局长熬成唐局长时，得罪过唐局长的小邵只能“一边儿待着去”，最后被下放到下属单位去当一名货车司机，理由是“你身材魁伟，开小车钻驾驶室受委屈易撞头”。然而一转眼，唐局长就挑了另外一个跟小邵差不多的大块头司机。而那位被寄予厚望，言之凿凿要把小邵调去省厅的“亲爱的老领导”，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久小邵被告知：“老局长身边有了新司机，跟你块头差不多。”不识机关的玄机，机关里的小人物只能命运坎坷，可悲可叹又可怜！——可是又怨得了谁？还是小邵的战友一语惊醒梦中人：伤心个屁啊，你还没认识到自己是什么角色？你啊，就是个亲爱的司机！或许，也无关乎机关吧，为人处世，不就是摆正自己的位置，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角色么？机关场域里所蕴含的“哲理”，实乃现实人生的常理也。
在《亲爱的闫书记》里，从市委机关场域出发，渲染一个“从来没人把闫副书记往坏人方面想”的谦谦君子形象。众口皆碑的“亲爱的闫书记”，人人皆以为很快去“副”成为真正的闫书记，坏就坏在其夫人身上。她一口一个“闫书记”，食指乱点“你们闫书记”，拇指内向“我家闫书记”。如果说这一套在官场场域里“现世安稳”的话，那么在网络场域里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闫副书记夫人在微信群里勒令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向闫书记的儿子道歉，并威胁动用权力手段处理班主任和幼儿园领导。未曾料，由此引发的汹涌舆情，最终将“亲爱的闫书记”打回原形。原来，这是一位贪污受贿顶风作案的腐败分子。“亲爱的闫书记”最终身陷囹圄，成为反面典型受到人们耻笑。这一出在官场场域与网络场域里切换、反转的“神剧”，源于一则社会新闻，但在大海敷衍成篇之下，更贴近当下社会现实，更具时代内涵，发人深省。群众对领导身边人的不正之风一直深恶痛绝，闫夫人狐假虎威的特权思想只是导火索，如果闫书记不埋下贪腐的“炸药”，又怎么会有后面的“爆炸”？尤其是党的十九大之后，全面从严治党持续向纵深推进，如此大形势下，还有人不收敛、不住手，且置群众反映强烈的舆论不顾，妄想遮遮掩掩、浑水摸鱼，不管他隐藏得多深，肯定过不了纪委监委和老百姓这一关。
其他篇什，像《亲爱的老好人》《亲爱的老男人》《亲爱的老女人》《亲爱的老领导》《亲爱的老同志》《亲爱的李主席》《亲爱的马书记》《亲爱的区主任》《亲爱的红姐》《亲爱的茶杯》等，已在各大报刊发表和被权威选刊选载推介，各臻其妙，此不赘言。
是的，大海仿佛是隐匿在生活场域的在场者，不经意地，不急不慢地，毫无违和感地，带你进入他熟稔的生活场域，进入到生活的肌理，以丰富的细节，绵密的信息容量，妥帖的叙述语言，生动温润的画面感，使你代入他预设的语境、情境中，揭开隐秘的层层布帷，直抵现实、人生、人性的本质和真相——却又不使人绝望，让你在感同身受，体验现实人生的五滋六味的同时，也感受到作者温柔敦厚的悲悯情怀，并产生强烈的共鸣，享受到“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文学艺术的美学价值。
看似无“技法”，实为“羚羊挂角”。也许，这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吧？
读大海的小小说，至少可以得到以下启示：一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场域，二是以悲悯情怀描写人性，三是匠心营造艺术场域，让小小说成为真正可资鉴赏和审美的艺术品。
（原载2018年8月12日《宝安日报·文学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