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们一起种菜吧
父亲是在传闻儿子将要升任局长之后,突然病起来的。
那天是周末,儿子接到母亲电话,说爸病了,很严重呢。儿子当下慌了,请了假,匆匆赶回父母居住的乡下。让儿子虚惊一场的是,年逾六旬的父亲仍如往昔,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只是支支吾吾地说胸口很疼。儿子有点莫名其妙,父亲的病突如其来且看不出任何症状,但还是带父亲去了市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出来,父亲百般无恙,儿子才长吁一口气。
儿子觉得父亲可能老了来点小意外罢了。在儿子眼里,父亲是铁打的,从来都是一条硬汉。这个“硬”不是指脾性上的硬气,而是指父亲身子骨特别硬朗。
儿子老家在乡下。小时,家中四口人,自己、妹妹、父亲、母亲,四口人二亩半稻田,还有两分菜地。稻田种植用以主粮糊口,菜地种菜活泛家庭经济。那时节,田地里的活儿但凡需要付出繁重体力的,都被父亲一人包了。父亲膀大腰圆、结实如牛,一两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身子照样轻盈无物。儿子清楚记得,从田间到家门,从家门到地头,负重的父亲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即便自己没有负荷,也要一路小跑才能赶上疾步如风的父亲。儿子明白,劳动是最宝贵的,是辛勤劳作给了父亲结实硬朗的身子骨。不过父亲不仅不让母亲、妹妹干繁重农活,即便儿子长成大小伙子,身上有了肌肉,也绝不让儿子干重活。尤其从儿子高中起,哪怕周末或者寒暑假,父亲再也不让儿子插手田间地头事。父亲说:“读书娃儿就该好好读书,家里这点农活儿我还嫌不够呢!”
父亲祖上世代务农。儿子理解父亲,父亲疼惜自己不要自己插手农活,是希望自己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儿子在被父亲宽慰怜惜的感动之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大学毕业的儿子被分配进了郊区机关,后来和一个城里姑娘结婚,在城里安了家。再之后,妹妹出嫁,儿子的儿子出生,乡下稻田被政府征用开发建设,菜地也将被村里收租用作发展集体农业经济。但父亲坚持留下菜地,说要种点蔬菜自家吃。儿子劝父亲搬来城里同住,说那两分地种下去自家蔬菜吃不完,卖又赚不了几个钱。但父亲不听。慢慢地,儿子便也不管了。
儿子其实顾不了父亲的事儿。随着儿子升至市里某局科长,又调回改为街道办事处的郊区任党工委副书记,三十八岁的儿子官样十足、富态毕呈,一米七二高的身体长到一百七十四斤。儿子每次带娇妻小儿回乡下,硕大的身躯从小车里俯进钻出,都让父亲难受。
儿子的中学老师告诉父亲:“听说您儿子过不了两年要升局长,前途无量呢。”但父亲想到越来越出息的儿子和他的富态,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不久,父亲自上次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后,又犯了相同的“胸口痛”。待儿子匆匆赶回,父亲又光鲜如昔。儿子要带父亲去另一家医院检查,父亲说“不”。再后来,儿子发现父亲的病颇有规律,如果自己一段时间不回乡下,父亲胸口就痛。儿子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当爸的老了,想儿孙心口痛呢。”儿子说:“那就来城里和我们住吧,天天见。”父亲却摇头:“你和媳妇儿子都是城里人,爸妈乡下人,住在一起不方便。”父亲不来城里,儿子怕父亲再犯胸口痛,只得每个周末带着妻儿回乡下。
和儿孙媳妇周末相聚,让父母开心不已。一家五口没有太多娱乐,父亲就拉上儿子上菜地侍弄蔬菜。儿子虽然生在农家,但毕竟离开农活日久,在地头转时有些不太习惯,对蔬菜习性也不了解。随着返乡日子渐多,儿子不自觉地重新习惯了乡下生活。一到周末,想到乡下空气清新,儿子的心情豁然开朗,烦恼杂事抛到九霄云外。儿子想自己十几年来在城里奔波操劳,天天忙于工作,频繁应酬,而乡下的田园生活,是多么难得的清宁安逸啊!
最让儿子难忘的是,有天下午细雨霏霏,儿子和父母妻儿全部赤脚下地,摘了许多瓜果蔬菜,那种风雨无惧、与世无争的感觉让儿子想哭。当晚,母亲择菜,父亲洗菜,妻子在灶旁打下手,大腹便便的儿子亲自下厨。没有应酬时的大鱼大肉,也没有饭局上敬人酒被人敬的强迫性交际,儿子和父亲就着半斤米酒,几碟家常小菜,一家人将晚饭吃成了最开心、最轻松的诗意晚餐。这之后,儿子对乡下的一切重新亲切起来。无论是浑身泥巴的牛、乱窜乱跑的家鸡,还是翘首摇尾的狗,儿子看见它们就想抚摸一下。
上班时衣着光鲜的副书记儿子,回到乡下俨然成了地道的农民。儿子赤脚光膊,和父亲在地头精心侍理蔬菜,与泥巴接触,悠然自得。面对着自己付出汗水打理出来的绿油油的蔬菜瓜果,儿子颇有成就感,并不时将果蔬带回城里送给同事、朋友们,骄傲地宣称这是自己种出来的绿色食品。同事和朋友们的感激羡慕多了起来,人际关系更为融洽,儿子的工作出奇顺利,生活也变得愈为舒畅。
让儿子更为感慨的是,儿子只要一想到乡间地头,想到自己付出汗水辛勤劳作,对人尤其对平民百姓遂也多了份亲切,对困难民众多了份同情,心态也变得更为平和安宁。一次,有人以巨额钞票向儿子行贿,要他另辟蹊径办事。儿子想到农家生活的宁静恬淡,遂严词拒绝。行贿人恼羞成怒,寄去陷害儿子的匿名栽赃信。纪检人员悄悄调查后,发现儿子朴实无华且在群众中口碑良好,遂将“先进事迹”作为调查结果上报。
在乡下种了两年菜的儿子,体重无声无息降到一百四,疾病无影无踪。儿子四十岁生日那年,组织上任命他为某局局长。在人大正式任命会上,作风朴实、一身正气的儿子被热烈的掌声淹没,获得全票通过。与此同时,儿子的几个官场同学,却在那一年因腐败纷纷落马。
儿子身体健康、官运亨通,老了的父亲终于病了。父亲躺在病榻上对匆匆赶回的局长儿子说出一个秘密:自己当年的胸口痛是假的!儿子听了一愣。父亲说:“知道为什么吗?”儿子说:“父亲不是说想儿孙家人吗?”父亲摇了摇头:“想家人团聚是一方面,但我更希望你能回来种菜!”儿子一惊:“当年您不是反对我下地干活吗?”
“是的,你读书时我不同意你下地,希望你多学知识能成为有用的人;而你官做大了我要你回乡和我一起种菜,是希望你通过劳动不要忘本,在工作中多体谅老百姓,在官场上问心无愧啊!”父亲说完抓紧儿子的手:“我的苦心你体没体会到我不知道,但你做到了也做对了;今天,家里两分菜地我决定退租村里,你今后工作更忙就不要打理它了。”父亲话还没说完,儿子扑通跪下:“那两分菜地儿子给您租下,日后哪怕再忙,我也要每星期回来和您一起种菜,直到有一天您下不了地,就在地头看着儿子侍弄那些蔬菜吧……”
儿子一语未了泪流满面。
父亲看着儿子欣慰地笑了。
(原载2009年第3期《文化中山》、2018年2月7日《金雀坊》网刊、2018年第11期《微型小说月报》)
(二)城里人张三
张三22岁以前,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仔。张三出生的村庄名叫浣纱涌,名字文艺,景致美丽,树木苍翠,白鹭飞翔,一条小河像发情少女,围着村庄咿咿呀呀地唱。村庄再美,终究是山野。读过几本古书的爷爷,常常告诫少年张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好好读书,别像你父亲一样窝在村里修地球哟!”爷爷像只絮絮叨叨的老鼠,把父亲羞得无地自容,却把张三激得雄心万丈。张三躲进稻草堆,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爷爷为什么志存高远,但爷爷的话犹如田间的谷子、地头的红薯,虽然朴素却充实张三的理想。张三发奋读书,努力向上,考中了县城的重点高中,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分到省城国营机械厂当了办公室秘书,还娶上白白胖胖的城市女,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张三每次回到浣纱涌,爷爷都会谦虚地宣称:“我孙子没干啥大事,不过在城里吃国家粮坐办公室哟!”张三行动上谦虚,嘴巴上却有了城里味,给乡亲们敬烟时,说“请抽烟”,不说“来吃烟”和乡亲们坐下聊天时,要将凳面轻轻吹下;与乡亲们吃饭时,得备一双公筷来夹菜。虽然如此,但村里乡亲还是羡慕得要死。男人们希望能像张三那样夏天皮鞋套袜子,女人们渴望能像张三的老婆那样冬天裙子露大腿。
城里人张三过着平平淡淡的城里生活,偶尔回乡享受一下城里没有的荣耀。遗憾的是,城里岁月像块油腻的抹布,擦净了张三从农村带来的满身灰尘,却留下斑斑驳驳的城市伤痕。好好的国营机械厂,在改革开放大潮的冲击下,毫无征兆地扑倒在地。厂子倒闭,张三下岗。张三向来安逸惯了,这么一下就慌了神。年过半百的张三,找出几近腐烂的专科文凭,偷偷摸摸地去了几个私企应聘,无奈人家总有理由拒绝。城里人有他的荣耀,也有他的无奈。越来越多的国有企业,像浣纱涌大水浸后的稻子,一茬一茬,拦腰栽倒。吃国家粮的国企职工,滋润的日子说没就没。这时节,张三的老婆提前内退,张三的儿子考上大学正需要花钱。迫不得已的张三,用下岗补助开了间食杂店,在熟悉的城市开始另一种陌生的生活。
城市无暇理会民生疾苦,照样马不停蹄地日益繁华,任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大学毕业的儿子每次带女朋友回家,都向张三开炮:“家里总共六七十平方米,连个说话的地儿都没有。”张三说:“不是有你的房吗?”儿子愤怒地说:“屁大个地方,除了床,椅子都安不下。”张三说:“那……明儿换大房。”儿子气咻咻地出去,张三立马后悔,自己的低保金加老婆不高的退休金,在寸土寸金的城里,搭个浣纱涌那样的猪圈都不够!
儿子在外租房,与女友过起二人世界。没有儿子的炮火,家里清静多了,张三开始自我安慰:龟儿子有本事自己换房,没本事缩回家里来,老子好歹有个窝给你。张三还悟出一套城市普通人的安乐思想:莫说比上不足,也莫说比下有余,日子能过就好哟!夹在城市缝隙里的张三,迅速调整心理状态,在食杂店生意好时,还会光顾下遍地开花的足浴按摩馆。按摩师们在收到张三的小费之后兴奋不已,总能让他收获久违的荣耀。
爷爷去天国志存高远,父亲也走了。张三停留在浣纱涌的目光渐行渐远,浣纱涌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说话像打铁的香港老板投下巨资,将原本山清水秀的浣纱涌打造成梦幻般的世外桃源,引得城里人蜂儿采蜜样飞来度假。热闹的浣纱涌,人人有分红,个个有工作,家家户户盖起漂亮小洋楼。一次,儿时伙伴狗生来省城办事,张三请吃饭,狗生抢着买单:“你挣那点钱还不够我抽烟哟!”张三问:“村里人挣钱比城里人多?”狗生用戴着金表的手拍着张三:“老子是农民,但老子现在瞧不起你们有些城里人!”
怯怯的张三,对熟悉的城市虽爱但痛,对陌生的家乡开始敬爱和向往。甚至在梦里,张三常常梦见自己做回浣纱涌人,荷锄躬耕,其乐无穷。但越是这样,张三越不敢靠近家乡半步,只能在报刊、电视或者网上,寻觅关于家乡欣欣向荣的消息。
几年之后,张三下决心回家乡祭祖时,被一座高大的门楼堵在村口。一个涂脂抹粉的小姑娘坐在写着“购票入村”的小窗里高叫:“成人票,八十!”张三说:“我是浣纱涌出去的哟!”小姑娘说:“只要现在不是本村人,谁都要买票!”张三再要争辩,被两个威武的保安请到一边。第一次被生养他的村庄挡在外面,张三茫然不知所措。小河还是过去那条小河,记忆里的光景却荡然无存。靠村的堤岸,已经变得花红柳绿,烂漫无比。
张三目光迷离中,一辆旅游大巴驶入村里,又一辆面包车在村口停下,拉出几个膀大腰圆的领导。一个身穿白裤、脚穿黑鞋的男子从村口疾步而出,将圆滚滚的领导迎入。男子就是狗生!张三很想叫住狗生,请他带自己免费入村。话到嘴边,又吞下了。
(原载2013年6月16日《中山日报》)
(三)给我发个大红包
四十岁那年,我在移居的南方某市新晋科长后,回到阔别的家乡探望父母。对照古代的正、从九品官衔,我这个乡科正级相当于古代的“从八品”,连“七品芝麻官”都不是。但老家亲戚朋友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我是衣锦还乡。尤其是二堂叔来到我家津津乐道:“了不起,科局级啊!和县里的局长、镇里的书记镇长平起平坐呢!”
我将一包香烟递给二堂叔,呵呵笑:“叔,您有事,先去忙吧!”每次回老家,除了买给父母的礼物,还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书和香烟。亲戚朋友过来串门,要是成年男子,每人敬一包香烟,这是规矩,我也不能免俗。二堂叔将香烟揣进兜里,指着围过来的我的三个侄儿侄女:“我走啰,你给他们发红包啊!”发红包是老家新起的规矩,只是我对牵涉金钱的陋习从不上心。我从大行李箱里捧出一叠书籍分发给孩子们。两个孩子抱着各自的书走了,只有二弟的儿子说:“大伯,红包呢,给我发个大红包呗!”我说:“书比红包珍贵啊!”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轻轻地说:“人家都传你当了大官,你就给孩子们发个红包,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呢!”我给父亲解释:“我只是个普通干部,再说每年回老家都给孩子们带了不少书,这次还特意挑了适合他们看的呢!”母亲一边接了我的话茬,“问题是你每次大老远带回来的书,孩子们压根儿就没看过”,一边往我碗里夹鸡肉。我移居的城市离家乡相距千里,每一次回老家,母亲都会宰杀一只家养的老母鸡煲了给我吃。母亲不知道我具体做什么,只晓得我坐办公室要动脑筋,特意在鸡汤里加了滋补的天麻。
父母的话让我吃惊。吃完晚饭,我去了隔壁的大弟、二弟家里。大弟去了南方打工,我到他家,大弟媳正忙着洗碗,两个孩子各抱着手机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送给他们的四本《儿童版上下五千年》扔在地上。我问他们有没有看大伯送的书?大的男孩头也不抬,说没看!小的女孩怯怯地望我一眼,说没。我怀着失望到二弟家。二弟买了辆货车搞运输,出车刚回的他还在吃饭喝酒,二弟媳在旁边玩手机微信,二弟的儿子正在观看名叫《王尼玛》的电视片。我的孩子也曾迷恋这种低俗的系列恶搞片,气得我和妻子藏起电视遥控器。我问二弟的儿子:“大伯送你的科学书籍呢?”二弟的儿子站起来,送他的《少年版百科全书》就压在屁股底下。我说:“这书可比你现在看的电视营养多呢!”二弟的儿子学着电视里的“王尼玛”,用比同龄孩子世俗老到的话说:“我才不信你的忽悠!”
我正哭笑不得,二弟带着酒气问我:“哥啊,你当那什么科长,一个月挣多少钱呢?”我说:“不多,几千块。”我没说假话,除去花销、供房,每个月的工资所剩无几。二弟打着酒嗝,说:“你读那么多书,图个啥?”二弟的话颇含哲理意味,我没法回答。怀着同样的失望离开时,二弟的儿子冷不防蹦出一句:“大伯的见面礼呢,求你给我发个大红包啦!”我说:“送你的书,不是见面礼吗?”二弟的儿子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见面也不发个红包!”我有些尴尬,说:“大伯当的官不大,也没有准备红包。”二弟的儿子凑过来说:“你可以发微信红包给我爸,让他转现金给我。”我为孩子的过于早熟感到面红耳赤,说:“你要是上了好初中,大伯奖你一个大红包!”
侄子的话有些硌心,当晚我睡了个不太舒服的觉。次日是星期天,嫁去邻村的姐姐带着两个儿子一大早过来看我。这两个孩子倒是斯文,在老家镇里上中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我拿出精心挑选的六本《语数英同步学习课程》送给他们,姐姐说:“要向舅舅好好学习,考大学,当大官,挣大钱。”我赶紧纠正:“好好学习不是为了当大官,也不是为了挣大钱。”姐姐笑:“那为了什么?”我对亲姐不客气:“好好读书是为了让人活得更有意义。”姐姐不笑了,说:“你姐没文化,不知道什么叫活得更有意义。”姐姐其实有文化,我家姐弟四人,两个弟弟只上了初中,我上过大学,她读了高中。我还要跟姐姐论理,母亲将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你姐夫身体不好,你姐做点小生意养家,哪像你是国家的人旱涝保收呢!”我很想对母亲说:“我也要养家糊口,您儿媳的收入刚好够她养活自己。”但母亲的话还是让我有所触动,姐姐临走时,我让母亲准备两个红包纸,给两个外甥各备了1000块钱,算是舅舅的助学心意。
很多人的一生就是聚少离多的人生,尤其是离开家乡之后。每次回老家,我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返。但不管如何忙碌,只要父母还在,每年的回乡探望必不可少。要是明年回老家,是给孩子们准备红包,还是继续不辞辛苦地带书回来?我没有其他意思,红包只是小小的物质给予,有用的书籍才能让孩子们获得知识和成长。当我坐在返程高铁上思考这个高深问题时,手机响起哔哔的提示声。我点开专为老家亲人组建的家庭微信群,二弟的儿子通过他母亲的微信发来语音:“大伯当了大官,给我们小孩子每人发个大红包呗!”
我陷入无语。只好先让妻子私发我1000块存入微信零钱,再点开微信红包,一次次输入总金额、红包个数,在留言栏里填上针对不同小孩的祝福。发出来的红包像扔出来的红色炸弹,马上被不同孩子的家长点开。一朵又一朵表示感谢的玫瑰表情汹涌澎湃,“我代我家××小子感谢”的话此起彼伏,我的心稍稍舒畅些,向来默不作声的大弟突然发来语音:“哥啊,你当了那么大的官,是不是该给我们每个大人发个大红包呢?”
(原载2018年2月25日《中山日报》、2018年第2期《韩江》)
(四)捡垃圾的胡子
胡子是我在南方偶遇的老乡,一个捡垃圾的汉子,常常在我原工作单位旁的工业区活动。
体形瘦削的胡子,经常穿着沾满污秽的破旧中山装,左手永远拎着一个编织袋,右手永远执着一根翻垃圾的铁叉。如果说这些都不构成他的形象标志,永远的胡茬满腮,便成了胡子的形象代码。这样一个邋遢的胡子男人,除了拾荒者,你还会想到是做什么的呢?
我有早起晨跑的习惯。每天都在晨曦初露跑步时,碰到背着盛满战利品袋子胜利而归的胡子。胡子比我更加早起,已将这条街上每户门前的垃圾桶翻了个遍。胡子翻垃圾桶极有职业道德,不像一般拾荒者将脏东西弄得洒落一地。即便将垃圾弄在地上,胡子也会打扫干净。这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拾荒者。
所以,这片的环卫工人一点不讨厌胡子。清晨的蛋黄阳光打在胡子身上,胡子背着编织袋,弓腰哈背,一路猫行,如同西藏墨脱路上的门巴族背工。胡子的脚步轻松而愉快,嘴里还哼着家乡小调。胡子哼的家乡小调,成了我和胡子相识的媒介,我和他因此相熟。
每天一大早,我与胡子相遇。胡子腾出一只手,冲我轻轻一挥:早,老乡!我张开双手一扬:老乡,早!我撒开两腿往前跑,偶尔回头,只能看见大编织袋下胡子的屁股。
有时晚上,胡子会来找我聊天。当然,这时的胡子,会将全身收拾干净。我从胡子与一般拾荒者天壤之别的话语里,得悉胡子曾是家乡某镇小学的教师。胡子常常愉快地回忆他教书时的笑话。更多的时候,胡子的笑里有丝忧郁。我问胡子为何丢下神圣的差使干这行当?胡子不笑了,淡淡地说,风气都这样啊,好多老师耐不住腰包瘪瘪,下海呢!胡子说,当初他来这边的学校应聘过,但这边要求高,本科学历是道门槛,而他只是个师范专科生。
平淡的日子,如同浅浅的溪水,缓缓流逝。这期间,胡子身上开始发生变化,我除了年岁增长,一概不及胡子。1998年初,我购了国产数字CALL机,胡子买了进口摩托罗拉中文机。1999年初,我买了二手三星手机,胡子买了新的诺基亚5110,并配备人力三轮车。2000年初,我买了新诺基亚3210,胡子的三轮车装上发动机,结束脚踏三轮的历史。
后来,胡子告诉我,他承包了工业区里三个工厂的垃圾点。胡子没告诉每个垃圾点能赚多少钱,只说每个月每个点光承包费就得交一千五。我有些咋舌,我一个月工资不到三千,如果我来承包,不知道如何开销呢!再后来,有时,我也遇见胡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出来散步。胡子说他开了个废品收购店,请了好几个工人。不久,胡子回家半个月,说老婆在家把新房子都建好了,自己回去验收付钱。胡子说这些话时显得有些骄傲,我却听得目瞪口呆。
那年年尾,我应聘到当地报社做记者。临行前,我请胡子去一个家乡菜馆吃饭。胡子说感谢老乡看得起我,这次你请客我掏钱,算我为老乡饯行。那晚,落座后,满腮刮得一干二净的胡子,将杯高高举起,说老乡啊,祝你好运!我也举杯,说老乡,祝你发财!胡子却笑了,连说不不不,我发不了财,也要走啦,回老家去重操旧业!我大吃一惊:你要把收垃圾的产业带回家乡发展?胡子说才不呢,我回去教那帮娃娃,废品收购店都转让了。
我还要再问,胡子自斟一杯酒,满口灌下,说我有愧啊,家乡那帮老师都学我出来挣钱,学校剩不下几个了。我说,怎么可能?胡子说,他们每个月拿几百块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挣的,想要他们不跑,那才不可能呢!我听了,陷入沉默。胡子说,老乡肯定想知道,为什么我在外面学会了赚钱,反而想回去当穷酸教师?我给胡子添了酒,点点头。
胡子说,也不见得教育就是高尚的职业,关键看你选择哪种生活方式,觉得自己活得更有价值!胡子忧伤地说,我捡垃圾不丢人,因为富了我一家,但家乡的孩子们,谁来教育?胡子的话让我突然脸红。我一直没说,原来我也是个教书匠,在家乡中学教历史啊!只不过,我来南方打工几年,定居置业,安家落户,成了真正的南方人,家乡早已飘到脑后。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有了出息后,都留在了发达的南方,贫穷的家乡成了记忆里的故乡。
那晚,我和胡子都喝高了。尤其是胡子,酩酊大醉。大醉的胡子趴在桌上倒头便睡,发出的阵阵鼾声,如同鸣叫的蛤蟆。我不忍叫醒胡子,主动买单,在桌子旁边静静守护。
(原载2009年2期《百花园》)
(五)归来
被抓壮丁之前,我还是个小屁孩,在永州某座低矮的山上放牛。牛是地主家的。我是孤儿,替人放牛换个三餐果腹。部队里有个长官问我叫什么名?我挠挠头皮,说:“姓戴,没得名,个个叫我细伢崽!”长官捏捏我的脸蛋,说:“真有缘,我也姓戴,叫国汉,我帮你取名叫国强吧,日后就给我当小弟啦!”“小弟”就是勤务兵。我没有多想,兵荒马乱,温饱就好。
那一年,我15岁。家乡的山上,枫叶火一样红飘飘。
长官是武陵人,黄埔军校毕业参加抗日,娶了大户人家女儿龚小慧。长官要我叫她嫂子,说嫂子有文化,可以教我识字、学算术。我觉得自己遇上了好人,卖力地为长官一家服务,洗涮带娃,样样勤力。长官说:“抗战胜利后带你们回我家乡过小日子,那里有一处美丽的世外桃源。”可惜桃源梦破,解放战争开始。长官来不及安顿家属,挟裹在溃败的国民政府军中逃往台湾。临登船时,长官单膝跪我,草书一封呈上:
国强弟:有劳守护,待吾归来。
兄:国汉叩首
长官嘱我照顾妻子儿女,说会回来接我们。我跟随长官照顾他的起居12年,长官也让我感受到旧社会少有的温暖。有次打鬼子,炮弹迎面飞来,长官拉我跳入掩体才保了命。命都是长官给的,替恩人守护妻儿天经地义。我搀起长官,哽咽发誓:“保证完成任务!”
我扮成平民,带着嫂子牵着孩子去了武陵,和长官父母一起生活。新中国成立后,每次提到长官,我只能小声地说“国汉”。国汉托人从台湾捎来书信,说他驻守在金门,时时眺望大陆,想念家乡亲人。他父母因信受到羞辱批斗,很快离世。因为台湾关系和地主成分,嫂子也少不了挨批斗。我出身贫农,照样不能幸免。批斗者说我死赖在地主家,恶毒的还对我大打出手。我完全可以逃离当时武陵的穷乡僻壤,以贫农身份落户家乡永州,再找个女人生崽。但我宁死不能离开。孩子们还小,我走了,嫂子一个弱女人如何养家?
年复一年,武陵桃花灿烂。变老的嫂子和我,都在执着等待国汉的归来。
再后来,嫂子收到国汉偷偷托人从台湾捎来的信。嫂子回信说国强依然在家照顾她们娘仨,对她从来都是尊敬。我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在等一个人归来罢了。嫂子长得白净饱满,作为常人我也暗生喜欢。但我能够控制。如对嫂子行不轨,那与畜牲有何分别?嫂子说,溃逃过去的国汉在台不受重用,一直盼望能回大陆团聚,希望两岸统一。许多赴台老兵和国汉一样,因为思念大陆的妻儿,苦苦等待踏上家乡的归期,没有再娶。我突然发觉自己上了年纪,经常梦到小时候放牛的地方,还有破落的祖屋、熟悉的乡音。
漂泊之人,最终想叶落归根。国汉若归来,我也要归去。
等到台湾解放老兵返乡,赴台老兵期盼一生的梦想实现,国汉的噩耗却传来:癌症晚期,已经入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只好将回家的包袱重新放下。不久,一位赴台老兵来到家里,携着国汉的骨灰盒,说国汉临终前托战友带他归来安息;还说他40年前与我有过约定。我颤巍巍地掏出那张纸,“有劳守护,待吾归来”,火一样烧眼。老兵也掏出一封信,说是国汉临终前专门写给我的:
国强弟毕生照顾吾家老少,大恩难报!吾请小慧谨致万谢,并嘱子女奉老。愿弟留在武陵颐养天年,待他世相遇你我同游桃源……
年过半百的孩子紧拉我手,说:“您老有生之年,我们就带您去武陵看桃花。”我如释重负,却又摇头。我想起家乡漫山红遍的枫叶,哞哞呼唤我的老牛。从永州到武陵,几百里路,我离开家乡52年,归去要用整整一生。那之后,很多机构在开展关怀抗战老兵活动。有好心人得知我参加过抗战,在某个傍晚过来看我,问有什么心愿。
我望着垂挂天际的夕阳,轻轻地说,国汉已经归来,我也要回家……
(原载2018年第6期《华夏》、2018年7月9日《羊城晚报·花地》、2018年第3期《香雪》,2018年第16期《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3期《小说选刊》、2019年7月上期《小小说月刊》选载;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入围作品,获“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2018年度奖二等奖、第二届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双年奖”一等奖;被选作湖北省四校(襄州一中、枣阳一中、宜城一中、曾都一中)2019—2020高二语文试题)
(六)归乡
老邓搂着老伴儿坐在家乡的山上,看红了的夕阳。
山下繁华处曾是破落的村庄,老邓在这里生活到三十岁。之前的家乡,流淌着难言的悲伤,食不果腹的民众怀着复杂心情逃亡香港。老邓瘦弱的身体也曾有过渴望,但没想过外逃,只想熬过苦日子。直到改革开放决策出台,“逃港”突然重来。老邓记得是1979年春,各地谣传边境开放;到了五月,数万民众扑向深圳。时值插秧农忙,许多农民脚都没洗,拖儿带女跑往香港方向。动摇的老邓拖着妻儿背着干粮,也加入逃港大军。老邓叫邓归正,妻子叫刘乡花,老邓不忍花一样的妻子在家乡凋谢,只想带着妻儿到外面过像人的生活。体弱不堪的父母也希望他们外逃。
老邓的目光越过家乡,去到栖居的香港。早老邓到港的乡亲说过:有个伟人早就指出,百姓逃港主要是生活不好、两地差距太大!老邓当然相信,从深圳特区建立,到全面开放、香港回归,逃港自然消停。老邓也曾念叨,要是早点改革开放,自己也许不会逃港。老邓想起在港历尽艰辛,付出比在大陆还多的血汗,一点一滴累积事业,欣慰又痛楚。不少香港富豪的财富路也源自“逃港”,每次回忆当年艰难越过边界,他们和老邓一样凄然泪下。
老邓的目光开始迷离,三十离家七十归,在异乡度过四十年啦!与香港同生长的老邓,在九龙半岛盘下两间店面,那里异常繁华,寸土寸金。老邓记得,申领到《港澳居民来往内地通行证》,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已年过半百。港澳同胞老邓最初回来仿佛衣锦还乡,往后每次回来都感觉家乡日新月异。经济建设高速发展,开辟了工业园区,建起了购物娱乐场所,曾经食不果腹的乡亲不但住进洋楼,还买了汽车。身边嗅到商机的港澳同行,纷纷北上珠三角投资赚大钱。老邓觉得家乡就是翻天覆地的典型,狭窄土路变成宽敞的街道,各类企业超过一百家,上万男女在此打工生活。大陆的处处巨变,常让老邓恍如隔世。
一只蚂蚱跳上老邓的膝盖。老邓眺望家乡车水马龙的远景,甜甜地笑了下。
老邓记得,头十年回乡时,当地干部忙着招商引资,后十年说着招商选资,再往后只说欢迎回乡置业观光。老邓后悔没回乡投资,不想错过回乡置业的时机,在家乡镇上景色优美的小区买了住房。女儿早已出嫁,老邓把香港的一间店面出租、一间店面交给儿子,在香港和家乡来回居住,享受着熟悉的乡情。老邓祖上在两百公里外的河源,那里有个被称“万绿湖”的新丰江水库,因拥有华南最大的生态旅游和四季皆绿而得名。除了游览祖国各地的大好河山,老邓每年还要带着老伴儿赏玩山清水秀的万绿湖,品尝河源美食萝卜粄和客家酿豆腐。
夕阳慢慢垂落家乡,老邓在山上感到彷徨。不知何时开始,老邓觉得家乡才是叶落归根的地方,尽管这里也曾有过难言的伤痛。当年怀着让妻儿过上好点生活的梦想逃港,如今梦里全是家乡的地方啊!换言之,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离开生养哺育自己的地方?老邓为此常常追问老伴儿:牵挂家乡吗?老伴儿泪水涟涟地点头。老邓把想法告诉了女儿和儿子。香港出生成长的女儿摊开双手半白半洋:“随便你们啦,Just be happy!”儿子很是惊讶:“你们不是说百年后葬在香港吗,还带我去公墓看好地方呢!”儿子对年幼逃港刻骨铭心,他反复提醒:“别忘了,我们一家可是逃来香港的!”老邓理解儿子,只是希望他抽空多到家乡看看。
历史总被雨打风吹去,谁能料到幸福从头来?老邓想起儿子的话就泄气,但想到在祖国各地看见的繁荣景象,又吊起思乡归老的浓情。老邓不会忘记,2017年辽宁舰航母到港,自己和香港市民冒雨登舰观看,感受到中国海军的强大后,纷纷落泪高喊:祖国好……
黑暗开始降临,家乡傍晚化身霓虹闪烁的城市之夜。老邓牵着老伴儿下山时突然想到:家乡干部常笑请旅外乡亲支持公益,实际上没提过要求,都是有条件的旅外乡亲主动捐赠。就拉住老伴儿,大胆的想法脱口而出:“听说家乡政府在规划,准备将这座山建成九龙公园样的休闲公园,我们要不卖个店面作点贡献?”老伴儿立马同意,但说有要求。老邓问是什么?老伴儿羞涩地说:“我想在山顶修座凉亭,以我俩名字命名,就叫‘归正乡花亭’,既供游客乘凉休息,又纪念我们的爱情呢!”老邓抱紧老伴儿,想起患难与共恩爱相携的过往,眼眶红了。
公园落成时,凉亭也建好,当地领导征求老邓夫妇意见:“感谢你们为这座公园捐了两千万港币,我们准备将二位大名刻上凉亭的正楣,好吗?”老邓轻轻拥住老伴儿:“太长记不住,就取‘归乡’二字,既是我们的名,也是我们的心念呢!”老伴儿轻咬老邓耳朵:“听你的啦!”
(原载2019年7月5日《河源日报》)
(七)还乡
牛仔的家在小街尽头。傍晚时分,黄色“面的”载着牛仔,缓缓行驶在铺满青石、坑坑洼洼的古老破旧小街上。车屁股徐徐喷出的青烟,打开了平素寂寞的乡亲们的话匣。
“哟——车里坐的不是牛仔吗?!”当街第一户人家老牛伯人老眼尖,率先惊呼起来。老牛伯是牛仔家未出五服的叔戚,牛仔去当兵时,老牛伯还敲锣打鼓地送过他。牛仔从小就听话,对老人也尊重,老牛伯是看着牛仔长大的,特别喜欢这孩子。牛仔去当兵后的几年里,回乡探亲时还看望过他呢!老牛伯逢人就夸:“牛仔当兵后变得更乖更有礼了,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呢!”
“对,是牛仔,还戴着镶红边的干部帽子呢!”第二户人家朱叔发现了。朱叔的儿子也在当兵,朱叔去部队看过儿子,知道干部大檐帽与士兵大檐帽的区别,干部帽中间腰身是红的,而士兵帽子从顶到下绿色一片。
继而,曾经当过兵的后生仔小六,从微开的窗户缝隙里也发现了车里的牛仔。小六对当兵的敏感,瞅一眼便能认出来。
“面的”继续在小街缓缓行驶。站在街上或倚在门口的乡亲们,越来越多地发现端坐在车里的牛仔。小小“面的”犹如一道电波,把乡亲们的议论发射在长长的街道上,发射到彼此熟悉的乡亲们家里。没有什么堵住乡亲们的嘴,否则就不会有家长里短这个词。
“牛仔当官了,听说在上次抗洪救灾时立过什么大功呢!”
“啧啧——了不起,当兵才四年就混出模样了!”
“这娃仔有出息……”
“面的”在乡亲们惊叹、艳羡、赞美、嫉妒的目光中徐徐驶到小街尽头,驶到牛仔家门口。人们看见牛仔父母激动地站在门口迎接,就是不见牛仔下来。待牛仔父亲将大门打开,“面的”载着牛仔,像载着古代的高官,把牛仔载进院子。一个远远观看的乡亲突然愤愤不平起来:“牛仔这兔崽子好大官架,到了家门口,面对父母迎接竟然都不下车!”
这个乡亲话音未落,另一个乡亲也突然愤怒了:“这小子目中无人,一街的乡亲招呼都不打一个!”
一个平常在村里颇具威望的老人,目睹载牛仔的“面的”经过后,更是立在街心大骂:“小子安的什么心,当了多大的官,狗眼看人低,认不得人了!”老人一边骂,一边用拐杖敲击青石路面。
当“面的”返回,沿着小街开出去时,愤愤不平的乡亲们不好对着牛仔家里谩骂,对着“面的”渐行渐远的屁股大骂:“没心没肺,良心让狗吃了,竟然这么瞧不起乡里乡亲!”
牛仔回乡,犹如给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圈圈涟漪,满街乡亲无不愤愤然。淳朴憝实的乡亲们,最看不惯他人趾高气扬,显然被牛仔的傲慢无礼激怒了,没了不久前的溢美之词。
“多大的官架,不能下来走吗?”
“肯定是芝麻官,才这么臭美!”
“忘了祖宗德行……”
“面的”驶过当日,牛仔成了小街人最好的佐餐,被乡亲们狠狠地咀嚼,唾骂。一向看好牛仔的老牛伯,不得不叹息着摇头。当过兵的小六更是牛哄哄地说:“看他这人模狗样,顶多是个少尉排长,不可能有太大的出息……”
翌日的太阳在乡亲们的谩骂声中出来。当晨曦倾满小街,小街上出现了一个拄着双拐、艰难地蹒跚行走的少尉军官。正是牛仔!他的嘴上挂着微笑,在父亲搀扶下,拿着烟和糖果,向早起的乡亲热烈地招呼。拐杖撞击青石路面,发出“得——得——”之声,像敲在人们心坎儿上。许多人的心都被敲醒了。
老牛伯颤巍巍地走过去问牛仔父亲:“牛仔娃儿怎么回事?”
牛仔父亲抹了把眼泪:“娃儿在上次抗洪抢险中搬石头堵洪水,被砸断双腿……”
小街空前沉寂。乡亲们的心被拐杖敲得沉甸甸的,所有人,全都缄默无语。
那个大骂牛仔的老人,双手拄着拐杖,驼背弓成虾状,瘦脸惊讶,嘴巴张开。
(原载1997年第12期《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