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阶段,沿海所有港口被日军封锁,大量的外援军需物资无法运进来,唯有缅甸仰光港口还未被日军控制,可是从中缅边境到昆明,被无数座的大山和数十条大江大河阻隔。在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建议下,国民政府决定打通滇缅公路。1937年12月开动工,沿线每天有25万多群众投入开挖筑路,仅用八个多月就宣告1146公里的滇缅公路正式通车,云南人民用血肉创造了世界奇迹。可是通车后又面临着缺乏驾驶员,大批援华物资在缅甸港口堆积如山,蒋介石、宋美龄特请陈嘉庚在南洋招募会驾驶、会修车的机工。在南侨总会的号召下,南洋各地青壮年纷纷报名参加,先后有九批,3200多名南洋机工奔赴昆明,经过三个月的军事化训练,被分配到缅甸腊戍、德宏遮放、芒市、保山、下关、楚雄、昆明、贵阳等地。随后,成立的华侨先锋一大队、二大队分别驻扎在边地芒市和芒市遮放。南洋机工驾驶的1300多辆大卡车日夜奔忙在滇缅线上,向西到达仰光、印度,向北到达贵州、重庆,向东到达广西、广东、湖南,向南到达泰国、越南。在抢运军需物资的过程中,他们与当地少数民族建立起互信互爱互帮的良好关系,从而使他们能够在极为坚苦的环境中克服瘟疫、路险、敌机轰炸的危险,以及生活不适等种种困难,出色地完成了抢运军需物资的重任,有力地支持了正面战场的抗日战争。长沙三个月的保卫战是日寇自入侵中国以来首次碰到如此艰难的作战,损失惨重。石牌保卫战的胜利(被西方军事家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打破了日寇企图逼迫国民政府投降的战略梦想。对边疆而言,南侨机工的作用和影响,不仅在于为扭转中国正面抗战由弱变强起到了关键作用,而且也为边疆各民族的交流、融合拉开了序幕。
在滇缅路抢运物资的三年中,南侨机工与沿途的各族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尤其是在德宏境内,南侨机工与当地的少数民族有着亲密的交往。有这么多的“汉族”青年常年驻扎往来于此地,又是如此近距离的友好接触,这是边地历史上的第一次。虽然历朝历代有过天朝派兵布阵,驻守边地,可留下的印记更多的依然是隔膜与对抗——外地人视当地少数民族为“夷人、蛮子”,非常野蛮,食人不眨眼。当地人则把外地的汉族视为恐怖的魔鬼。而南侨机工的到来,与当地少数民族利益一致:同仇敌忾,共御外辱,所以这无疑是一次化解民族隔阂的破冰之旅。亲密接触之后,在南侨机工的心里,少数民族纯朴而善良,姑娘温柔而美丽;在少数民族的心里,南侨机工有知识懂技术,温文尔雅,乐于助人,小伙子豪爽而帅气。
1939年的雨季天,芒市的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一个多月,整个芒市段的滇缅公路都浸泡在泥水之中,低矮松软的地段更是分不清是公路还是水塘。杨保华与他的战友驾驶的17辆卡车千难万险翻过黑山门和三台山,以为已经过了天险,不料到了户育,整个车队却陷在平坝的路上进退不得。在雨中,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依然寸步难行。他们只带了三天的粮食,到了第七天,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半数的人病倒了,有的还疟疾复发,大家只能靠野菜充饥了。到了第八天绝望至极的机工们终于绝处逢生,一群出来玩耍的傣家孩子好奇地前来观望,好在杨保华懂几句泰国语,与这群孩子勉强地作了勾通,不一会儿来了一大群傣族村民。他们在这危难关头及时送来了柴、米、油、盐、肉,还送来了治疗恶性疟疾的中草药,傣族群众带来了锄头、砍刀、木板和绳索,有的做饭,有的救护病人,有的铺路、填坑、推车……用了几个小时才把17辆车从泥坑里弄出来,令机工们感激不已,他们把几个重病人留在了傣族家治疗,其他的人员驾车继续北上……。
三台山是芒市至滇缅路畹町国门的必经之地,山高路险,而且山上主要居住着剽悍的山头和崩龙族(即今天的景颇和德昂族),三台山被传说成最为野蛮恐怖的地段。周开定(印尼华侨、华侨先锋一大队司机),深更半夜驾车从畹町出发,在翻越三台山时突遇狂风暴雨,路边一棵大树倒下正好砸在周开定的驾驶室上,他身负重伤,等当地的景颇族赶到救援,周开定已为国殉职。车上装载的满满一车军用物质,在当时物质稀缺的年代,景颇人民的生活也是挣扎在死亡线上,一车军用物质足可以维持一下眼前的危机,可是景颇族村民悉心看守,没一件丢失,最后完整地归还给运输大队。有一辆机工的车辆从大拐子翻下悬崖,是景颇族从悬崖下将两名机工的遗体抬上来合葬在坡头……
在芒市、遮放、畹町这些集市,五天赶一次集,机工们常到集市上买菜,认识了不少傣族群众。而且沿途赶集的大多是当地的少数民族,路上一见机工们的车,就挥手打车,只要有位置,机工们都会停下来,有时收点小钱,有时也不收。沿途还有一些特殊的生意人,那就是三五成群的比郎(年轻傣族媳妇)、卜哨(傣族姑娘)穿梭在缅甸、遮放、芒市一带做生意——她们经常到缅甸买一些炼乳、洋火(火柴)、洋油(用于照明的煤油)、洋伞等,带到集市上贩卖。自从来了南侨机工,她们特别乐意坐机工们的车,因为她们感受到机工们为人正值,既不会欺负她们,也不会乱收她们的钱,进进出出非常安全可靠。这也成就了一些机工与傣族姑娘的美好姻缘。在三棵树一旁的先锋一大队驻地,大队部先后为陈团圆、蔡文兴、汤仁文,李飒等机工举行了喜庆而热闹的婚礼。
蔡文兴,又名蔡大头,来自于马来西亚太平埠,1939年3月第三批机工回国,培训结束后分在第六大队第十六中队当驾驶员。1940年蔡文兴随第六大队从贵阳调回云南,不久编入先锋一大队。他与芒市傣族卜哨结缘非常有传奇色彩。一次,蔡文兴发摆子(疟疾),过路的一群卜哨围上来看,其中一位叫线秀英的卜哨急忙将一床毯子盖在蔡文兴的身上。因为线秀英所在的等相寨子离先锋大队部不远,病有所转好的蔡文兴带着毯子,并买了一些糕点到线秀英家登门致谢。可是按傣家人的风俗,卜哨送给对方的礼物如果有回礼就说明对方同意与卜哨结为恋人了。蔡文兴不知道,还乐滋滋的接受线家人的热情款待,当线家人宣布女儿与蔡文兴的定婚之事,蔡文兴才如梦初醒,窘得不知如何解释为好。可是,在心里,蔡文兴觉得卜哨线秀英又漂亮又贤惠,于是在先锋大队的帮助下,他们终于在大队部举行了婚礼。抗战胜利后,蔡文兴为了妻子和儿子,从此留在了芒市。
还有几对找了傣族媳妇的南侨机工如李飒等,也先后在华侨先锋一大队部举行了婚礼,这里有一张至今保存完好的结婚证辑录于此:
结婚证书
李飒:民国□□年十二有初二日生,福建安溪县人
刘学义:民国□□年四月初四日生,云南省龙陵县人(傣族)
今由刘攸齐、陈东山先生介绍,谨詹于中华民国三十年二月十五日上午十二时,在芒市华侨先锋大队部举行婚礼
恭请连文瀛先生证婚。看此日桃花灼灼,宝室宜家;卜他年瓜叠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结婚人:李飒 刘学义
证婚人:连文瀛(机工一大队队副)
介绍人:刘攸齐 陈东山
主婚人:李清清 刘仕书
中华民国三十年二月十五日订
这张结婚证书很特别,上面既有龙凤呈祥的图案,也有爱神丘比特的图案,可谓是“中西合璧”,虽然辗转了半个世纪,但上面的文字仍清晰可辨。新郎李飒是福建安溪人,1939年从马来亚回国,分配在“华侨先锋大队”当驾驶兵,每天满载军火穿梭在滇缅公路上。新娘刘学义则是一位傣族姑娘。这是滇缅公路上的一段奇缘:那是1940年的一天,李飒在滇缅公路一急转弯处不慎翻车,身负重伤,脑震荡,如果不及时抢救就将丧生。这时住在附近的刘学义发现了,孤身把这个受伤的驾驶员,从变形的驾驶室里搭救出来,又用自家的牛车把他送到医院急救。送进医院后,刘学义没有离开,留下来一直照料李飒的饮食起居,直到他完全康复。住院期间,李飒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这个热心仗义的傣族姑娘求婚,但又一直担心自己受伤后会留下后遗症,所以直到完全康复后,才终于开口求婚。抗战结束后,李飒带着刘学义回到福建定居。
芒市街离三棵树先锋一大队驻地不到二百米,属于滇缅公路穿城而过的部分,以路为市。陈团圆是准少尉服务员,即驾驶员兼司务长,从三棵树的大队部出来买菜非常方便。在此过程中,陈团圆认识了法帕芒蚌村的傣族卜哨朗玉宝,还经常到她家买大米、红糖等。惠通桥炸断,陈团圆被堵在了沦陷的芒市,只好与另外三名机工一同到芒蚌村朗玉宝家避难,不久陈团圆与朗玉宝结为夫妇。然而两年后因汉奸的出卖,陈团圆与另外三名机工被日军抓捕并活埋于现在的军分区水塘西南角。为了逃避日军的追杀,朗玉宝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和几个月大的儿子从此东躲西藏,历尽人间磨难,终把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初中,我有位漂亮的女同学叫黄秀英,直到四十年后,我在采访中才知道她的父亲也是南侨机工。她说:“我父亲叫黄自由,侨居地泰国曼谷,祖籍海南万宁。第五批回国, 1939年至1940年,父亲在仰光分处腊戌支处华侨队服务。1941年4至5月,调任芒市华侨先锋一大队一中队,先后任准尉服务员、少尉分队长。1942年2月,调下关十六大队,一等驾驶兵。1942年7月,为保山总站一等驾驶兵,108分队分队长。抗战胜利后,父亲回芒市与母亲成婚,先后生下我们六兄妹,我是老五,头上有两哥两姐,下有妹妹,现在只有我和大姐在芒市,其他几个分别在澳大利亚、新西兰。父亲是1960年到了昆明,那时国内的生活非常苦,父亲想去泰国做生意,因为他对泰国特别熟悉。文革前父亲去了泰国,随后在泰国又成家了。直到1988年才返回芒市来探亲,而且带来了泰国的儿子黄兴国来到芒市。有意思的是,芒市发展变化太大了,他唯一记得的标志物就是三棵树,他以三棵树为坐标,在团结大街来回丈量了几趟也找不到家门,还是母亲出来看到了他喊他的名字,他才仿佛如梦初醒。两位老人相拥而泣。”
听到黄秀英说到这里,我好奇的追问:“你母亲怎么样,对你父亲又成家生气吗?”说实在的,这种家事,如果黄秀英不是我的同学,在这么多人面前,我真不敢打破砂锅问到底。其他人听了我的提问呼噜噜的笑起来,黄秀英也笑了,她一副坦荡的样子回答说:“没什么,我母亲完全把他们当作是来串亲戚的,天天陪着他们逛街、购物,亲自下厨,为他们做好吃的,我们与同父异母的弟弟相处很好,只是语言难于沟通。我们一家人整天都在快乐中渡过。”
虽然有的机工,如黄自由、汤仁文等,最后独自回到南洋,把妻儿留在了芒市,然而这些柔美的傣族妇女却没有丝毫的怨言,而是独自默默承受着种种人间难以承受的压力和生活的艰辛,抚养着后代,几十年依然思念着自己的丈夫,临终还盼望着丈夫的归来。当然,更多的机工如王亚文、沈治平、蔡文兴、刘南昌等,一直守着妻儿,终老芒市。
南侨机工在最困难的时候,傣族人民接纳了他们,甚至用生命掩护了他们;在年轻机工的追求下,温柔美丽的傣家卜哨因仰慕他们的爱国献身精神而成为他们的妻子,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家。
南侨机工为中国的抗日战争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他们在芒市的日子,与当地的少数民族结下了深厚的情缘,一同载入历史赞美的册页,被我们永远的记住。
2024年7月25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