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琴书艺人张栋宝先生
回家看父亲,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琴书的声音,不用问了,父亲一定又是在听电视里的琴书,而且极有可能又打盹儿了。进屋一看,果然不错。电视机独自聒噪着,父亲坐在椅子里,偏着头,倚着靠背,鼾声均匀,小憩正香。
我瞟了一眼电视,感觉那演员的扮相、手眼身法和唱腔实在不协调,怪不得父亲听着听着就打盹儿。虽说现在这琴书都与时俱进上了电视,但听书的人仍是越来越少,全然没有从前的盛况了。
记忆中,大概也得四十多年前吧,每到逢集的日子,就会有好几位说书艺人来城河边的空地上拉起场子唱几回。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位要属唱琴书的张栋宝先生了。
说到张东栋宝先生,我得极力向脑海中追溯才能找回一点记忆的碎片,既不可能完整,也不可能准确。毕竟,我那时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并不能经常有机会听琴书。但我还是想努力把这模糊的记忆拼接起来,以此表达对这位民间艺人的敬意。
先生那时差不多已五十多岁了吧,个头不高,体型偏瘦,头发斑白,面庞黧黑,有点“甲”字型脸。眼睛不大,眼镜片像酒瓶底,外圈厚厚的。先生穿着俭朴,上身常常是灰色或蓝色的半旧的中山装,好像没怎么见过他穿那种灰布长衫演出服。
路远赶早集,说书先生须走南闯北,更得赶早。常常是在一大清早,先生就骑着一辆饱经风霜的二八杠来到了城河沿的“书场子”。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搭档,也就是他老伴,一个模样朴实的农妇。那时候唱琴书的多数是这种夫妻档,因为琴书需要扬琴伴奏。不像苏北大鼓,表演者一手执鼓槌,一手执铜牙板,不用伴奏就可以说唱了。先生停稳二八杠,扎好车腿,不紧不慢地卸下琴箱,支起架子,摆好扬琴,再摆上一条长凳,夫妇二人左右坐下。他把自制的脚踩梆子插在右脚前,最后操起胡琴调试几声,一切准备就绪,先生便拉起胡琴打场子。这时候,先生的铁杆粉丝们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就冒了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起初是三五个、十来个。时间不大就里三层、外三层。那书场其实不过是一块露天的空地,附近来的书友还可以带个小马扎、小板凳坐,其它人只能就地取材了,一块青石,半截砖头,一只布鞋,都可以让自己坐下来享受半天快乐的时光。“走马行船不能观花,性急不能喝热稀饭,烂眼不能看飞机,眼挤吧挤吧就过去了……这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同志们,要想听书,你往那下江苏州刘府东楼上看——”先生亮起嗓子就正式开场了。令年少的我感到新鲜有趣的是,先生一边拉胡琴说唱,一边还会脚踩梆子打节拍。那梆子就是一块中间被挖空的方木块,装在一根木棍的顶端,木棍底端钉了一只铁叉,方便插在地里固定。梆子下方的木棍上装一支活动短木棒,相当于敲梆子的木槌,内侧的一端上钻了个孔,孔里拴出一根绳,向下拉向地面,拴一片踏板。踩下踏板时,绳子就会带动木槌打击梆子,音色清亮悦耳。胡琴的主旋律似乎永远只有那么几种,但轻重缓急不同,与说唱剧情协调,让我越听越喜欢。梆子也配合着情节和胡琴的需要,时断时续,时快时慢,组合完美。
现在想来,听先生的琴书,除了音乐上的熏陶享受之外,我收获更多的应该是文学和精神上的滋养。
先生的琴书里有妙趣横生的文字游戏。“虫入凤(鳯)窝飞去鸟,七人头上长青草,大雨下在横山上,半个朋友不见了。”依稀记得这首字迷诗,谜底是“风(風)、花、雪、月”,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拆字的奥秘。还有一段唱词,出自《王天宝下苏州》,句句带“半”字,连续四十八个“半”,词写得巧,先生嘴皮子也利索,可惜节奏太快,我没有记下来。
先生的琴书里有典型的文学笔法。“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是开门见山;“书说简短,一路无话”是详略取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叙述方式。“无巧不成书”是夸张的戏剧冲突,是艺术的真实。王天宝新婚之夜,妻子李海棠一句玩笑嫌他又脏又穷不给上床,他赌气在床前地上躺一宿,天亮离家出走,卖诗文为生,后入赘苏州刘家,十二年后返乡寻母,试探妻子......这些情节环环相扣,巧巧相连,极尽戏剧效果。铺陈描写是民间说唱文学的惯用手法,典型代表如刘玉秋梳妆饯别一段。王天宝欲回家探望,妻子刘玉秋不能阻拦又舍不得分别,更怕丈夫一去不回,所以得精心打扮一番。刘玉秋的五官、发饰、衣着、鞋子,直至衣服鞋子上的绣花图案,都被从各种角度极尽描写之能事,铺陈排比,想象夸张,绚烂至极。贤妻美艳若此,王天宝你该不会忘恩负义吧?饯别劝酒,一杯两杯三杯,每一杯都难以下咽。下楼送别,一阶两阶三阶,每一阶都举步维艰。刘玉秋让王天宝为腹中孩子取名一处,最是煽情。玉秋心里一定在想,就算王天宝你回到故土不恋苏州,还能不想着妻子?就算你与发妻久别重逢,还能不想着自己的骨肉?再如《打蛮船》中对灾年的夸张描写:“直穷得,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了啃车穿。直穷得,南庄不敢北庄去,东庄不敢上西庄玩。外甥要把嫏娘(外婆)走,舅舅逮到他锅里填,他妗子烧锅去抓盐,他嫏娘蹲在锅门吃一碗,嘴里吃着心里酸。”
先生的琴书里有朴素的自然人生哲理。“天留日月风留云,人留后代草留根。天留日月照乾坤,风留云朵能下雨,人留后代防备老,草留苦根等来春。”
先生的琴书里有儒家的思想教化。琴书故事多褒扬忠孝仁义,主人公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也多是大团圆的结局,寄托了劳动人民对生活的美好理想。
先生的琴书唱出了他的机智幽默。唱书过程中,他时常会即兴发挥,插科打诨,赢得满场笑声。偶尔遇到书友质疑问难,他也总能从容应对,天衣无缝。
先生的琴书唱出了他的曲艺才华。许多琴书作品原本在各地各派都有艺人传承,但先生一唱就别具一格了。我虽没见过先生的琴书脚本,但我能感受到,他一定在继承前辈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的创作。特别是唱词,先生把睢宁方言语汇运用地炉火纯青,淋漓尽致,恰到好处,显示出本色当行的语言造诣,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先生的琴书更唱出了他的人格魅力。这其中,有对酷吏恶霸的憎恨,有对民生疾苦的同情,有对朴素生活的热爱。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和老伴一起,靠着一辆二八杠走南闯北,讨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奢求。先生可能从来也没有想过非要唱出什么名誉,如果说他后来得到了什么名誉的话,那名誉完全是千千万万个书友给的,完全是靠着自己的一张嘴唱出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唱片机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先生的琴书于是迎来了一个传播的机遇期。有不少音像公司约他录制唱片,后来还有磁带,他再不用像从前那样四方游走了。街头巷尾,店铺人家,随处可以听到琴书的声音。不用细听,那准是张栋宝的书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聚集在各处,听上几段,筋骨里的酸痛便神奇的消失了。或是碰上雨天,有人被短在家里不能外出干活,有人半路上躲在某个小店避雨,那更是听琴书的好时候。常常是雨下了多久,大伙就听多久。小商店的老板是极喜欢摆上一台唱片机的,从早上开门播放到晚上打烊,靠着先生的琴书,多赚了多少人流量,多卖出几包卷烟、瓜子、花生、糖果……要问先生的粉丝能有多少,具体数字不好统计,不夸张地说,苏北地区方圆几百里地,凡有井水饮处,皆有张栋宝琴书。据说先生的一张唱片曾经救活了十几家小唱片厂,几代人听过他的琴书,走过了旧社会,走到了改革开放,走进了新时代。
记得当年,我家也买过一台唱片机,因为母亲腰疼卧病在床,再没有什么能比听琴书更让她安心养病了。虽然那时候的唱片种类也有很多,但父亲只买了张栋宝的琴书。一部是《王天宝下苏州》,一部是《打蛮船》。现在,家里的老唱片机和两大摞唱片早已不知哪里去了,多想找回来再听一听啊……幸运的是,我在“喜马拉雅”APP里找到了先生的琴书原声,打开一听,果然是当年的味道啊!只可惜从前的录音技术不好,转载到网站上依然有好多杂音。
为查找先生的更多信息,我多次上网检索。先生是睢宁县官山镇张山村人,生于1921年9月18日,早年师从李集镇的靖廷举先生,走遍苏鲁豫皖集镇唱书多年,后自成风格,开创徐州张派清板琴书,终成“徐州琴书泰斗”。先生卒于2004年9月18日,我看到网上有先生葬礼的视频片段,也是依本地民俗用的鼓乐。有后人为先生注册了网上祭扫灵堂,先生若泉下有知,一定很乐意继续为书友们含笑而歌。
(声明:因童年记忆模糊,资料不全,文中或许有信息错误,恳请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