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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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先生家的第三只猫，感谢上苍给我一次自白的机会。生而为猫，是注定要寄人篱下的，这本无可厚非。但倘若能遇到如先生一样的好主人，那就应是做猫的幸运了。
依稀记得那个冬日的早晨，我流落转徙，饥寒交迫，无依无靠。恍惚中，我看到弄堂里一座高大的门楼，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户殷实的人家，也许会给我一个好归宿。因为这点私心和幻想，我壮着胆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石阶，然后脚底一软，倒在门槛边，蜷缩起来。待我恢复知觉，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如愿以偿了。
听说先生家原本是养过两只猫的，而且都比我要好许多。第一只猫是从隔壁抱养的，毛色花白，活泼可爱，最招三小姐喜欢，就连先生也愿意坐在藤椅上看着三小姐逗引那只猫，“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阴”。作为一只猫，可以那样子同主人玩乐，该是一种怎样的荣耀呀！可悲的是两个月后，它不知怎地就夭折了，这让三小姐和先生着实伤心了一回。
第二只猫是老太太从虹口的娘家兄弟那里抱来的，它更有我羡慕不来的高贵出身。不仅如此，它天生黄袍加身，洒脱任性，比第一只猫“更有趣，更活泼”，爬树扑蝶捉老鼠，无所不能。说实话，它真的是一只无比优秀的猫。全家都把它当心肝宝贝，一刻见不到猫影儿就要急忙查问、寻找。不幸的是，它竟在某一天的清晨失踪了。李妈是家里最后一个看见它的人，这让她在先生和三小姐面前难免有些尴尬，像是自己没有尽到看管的义务。于是，大家“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伙伴”，很不高兴，要知道，第一只猫才是个“相伴的小侣”，三小姐的伤心也不过几天。待到张妈转述了周家丫头的话，三小姐可就记着那丫头的仇了，连先生这念过子曰诗云的人也诅骂起那捉走小猫的过路人。自那以后，主人家“好久不养猫”。
虽说是好久不养猫，但我的到来依然不是个时候。我出身卑微，而且“并不好看，又很瘦”，天生一张忧郁的面孔，到哪里也不会受人待见。其实，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哪只猫不希望受宠呢？曾经的曾经，我也会扑蝴蝶，玩线球，摇铃铛，捉老鼠，讨人喜欢，但流浪的生活早已把我的猫性改变，变得抑郁寡欢。尽管我只是主人家“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但仍然一天天胖了起来，活着就已是幸运。我每天告诉自己：我吃的是主人家的饭，是主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也曾多次试着改变自己，在大家心情好的时候试着主动凑过去，蜷伏在老太太或三小姐的足下，想给大家一点快乐，遗憾的是我实在让大家失望了。三小姐有时也会逗我玩，不过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对我并没有多少兴趣，我知道我也不该对她奢望什么。于是我更加忧郁，同时也更加清醒，世间的有些东西并不是只要我努力就可以改变的。
一天夜里，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偷偷钻进火炉底下取暖，结果因此烧脱了几块皮毛，这斑秃似的形象更令我自卑。你如果问我，平日里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那就是对着鸟笼凝望。从太太买回芙蓉鸟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注意那对儿鸟了。同为低等动物，我想我终于可以有个伴了。我真的从没想过要捕食他们，最多也就是羡慕嫉妒几回吧！我知道太太对我有偏见，她第一次见我凝望鸟笼就起了疑心，叮嘱张妈。说来也怪我太不争气，张妈明明都把我捉去了，可我还偏偏要再找机会跳上桌子去凝望。就冲这一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除非我当时可以开口为自己辩护，不，即使我开口大家也未必就相信，最好是幸存的那只芙蓉鸟能为我开口辩护，或者是我亲自把黑猫捉拿归案。但是，这些怎么可能实现呢？那只黑猫来踩过点儿，同为猫，我一望便知那家伙的企图。其实，我后来又跳上桌子凝望，是想帮太太看护芙蓉鸟呀！可那家伙实在太健硕，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没能保护好芙蓉鸟，我有罪，罪不容赦。
我不怪先生，他每天在编译所那么忙，哪有时间去做一回福尔摩斯？何况当初，是先生最先发现的我，他见瘦弱的我“伏着不去”，怪可怜的，又怕我会被“冬寒与饥饿所杀”，就吩咐张妈把我拾进了门。我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如若不然，我那时真的活不到第二天。先生那一棒打痛了我，也打醒了我。他偏爱妻子，妻子偏爱芙蓉鸟，所以他也偏爱芙蓉鸟。因为有了偏爱，所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最让我灵魂不安的是，先生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我，竟“永不养猫”，他这是在惩罚自己哪，他要以半生的时间来补救对我的过失。这是先生家前两只猫永远都无法享受到的礼遇，甚至前无古猫，后无来者，我生而为猫，死又何憾？
我不怪太太，女主人嘛，里里外外总要她费心的，自然得多张个心眼。三小姐呢，她年轻单纯，活泼可爱，所以想让猫儿们每天都能像她一样快乐，快乐难道不好吗？我也得感谢张妈、李妈，平日里多是她们照管我的饮食，做女佣也挺不容易的……
夜幕降临了，主人的院子里又亮起了熟悉的橘红色的灯光，透着温馨与祥和，没有猫的日子其实也挺好的。都说做猫难，做一只好猫更难，做一只让大家都喜欢的好猫更是难上加难。哦，起风了，落雨了，屋脊上好冷啊！我要安静地睡去了，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先生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