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杰的头像

董杰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2/09
分享

怀念母亲

妈,日子过得真快,又过年了。想你时,觉得你就在眼前,可是大门上分明新贴了黄色的门对子,很扎眼。父亲和你同岁,如果你还在,这个兔年正是你们二老第7个本命年。正月初三那天,大姐二姐都领着孩子们回来了,父亲仍然坚持着像往年一样自己下厨,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饭菜。我那天特地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父亲和你的生日,只是借着本命年的理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你们买生日蛋糕,可是你吃不到了。想到这些,我愧疚难当。你这辈子,没有享过我一天福啊!

尽管你有高血压、脑梗多种病根,但我一直认为,如果你的大孙子不去部队,也不去外地读书,能一直留在你身边,你的心情一定会好很多,你的病情也不会这么快恶化,你一定可以再多过几年的。他小的时候我在镇上工作,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后来我离了婚,孩子又失去母爱。所以,这孩子从小跟着你长大。在你心里,这个大孙子比家里任何人都重要,因为他在最需要疼爱的时候没有了妈,他成了你所有的责任担当和精神寄托。当他终于有一天长大了,要离开家了,你于是也就垮了。

2020年8月初,你的大孙子收到大专录取通知书,你听说后突然情绪失控,泣不成声,你一定是在想——大孙子要出远门上学了。

2020年8月中,你的大孙子开始应征体检,你知道后每每独自哭泣,你一定是在心疼——大孙子要一个人去部队吃苦头了。

2020年8月末,你的大孙子通过了体检,但你突然在31号凌晨再次发病。这次,你终于撑不住了,几乎瘫痪。

2020年9月16日,你的大孙子走兵的前一天,我们接你出院回家,他见了你最后一面,可你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你怎么连心心念念的大孙子都不认识了呢?

2020年12月16日,在你的大孙子即将结束新训下连的时候,你永远地离开了亲手营造起来的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宅,你走时,你的大孙子没能回家送你。

你患脑梗大概七年了吧,当我想准确回忆出时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在某一年的正月里,真不知道我脑子里天天装些什么,平日里忙些什么。这几年里,你又发生过一次脑出血,前后住了几回院。你先是告别了那辆曾陪你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三轮车,推起了陌生的轮椅。后来又彻底告别了已经习惯了的轮椅,瘫痪在床,连说话都很困难了。

九月初的一天,我去监护室看你,你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双眼黯然,满身导线。我握起你一只手,轻轻地叫你,你微弱地答应一声,然后努力地吐出两个字:“回家。”我强忍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理解你的想法,也想满足你,可我又不敢让你出院。一来是你的病情没有好转,需要持续观察诊疗,虽然你心底不希望延续那样的治疗;二来是怕你出院回家之后正赶上你的大孙子走兵,万一有什么不测,让孩子带着你的噩耗出征,我不知道年轻的他能否承受?

更让我焦虑的是,医生分明已经跟我说了几次,让把你转去康复科。我心里清楚,医生的话很婉转,他们的意思是已经无能为力了,各种药物及治疗方法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只是在尽力维持生命而已。另外,他们可能也担心你这样的病号会有什么危急情况。尽管这样想,我还是去找了康复科医生来会诊,又去中医院康复科咨询,最终依然感觉希望渺茫,瘫痪如此,康复谈何容易?

但,我仍不敢让你出院,宁可让你在监护室里再住几天,再等一等,既是为了让你在非常时刻能有及时的抢救,也是为了能你的大孙子开心地穿上军装,安心地离开。

2020年9月15号上午,我终于等到了街道武装部的电话,通知17号上午出发。这段时间一直悬在我心尖上的两块石头,咯噔一声掉下一块来,我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了许多。我近来一直很脆弱,脆弱到只敢把希望祈求到最低,只要这两块石头不是同时落下,就好像躲过一劫了。现在,你已病入膏肓,我只求能给你多一点临终关怀。我真的不忍心看到你浑身接满各种仪表线和导管的样子,更何况医生已经催了几回。于是,我和父亲商量让你第二天出院。

16号上午,我租车带你出院回家了。好多亲戚都来了,不少邻居也都在家后的巷口等你。大家一起用担架把你抬回屋,放在早已铺好的床上。你躺在那里,神情萎靡。只能靠着一根鼻饲管维持生命,我知道,你这次是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

那天晚上,对门的邻居陈大姐来看你,我扶你坐起来,陈大姐问你:“你看我是谁啊?”

你抬眼看看,嗓子里哼了一声,好像是回答但又说不清楚。没想到这时候,你的小孙子在旁边替你回答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响亮,你听到了,竟然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被你淘气的小孙子引笑了,那可能就是你留给家人的最后一次笑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送走了你的大孙子。他走时,你没有眼泪,是你的眼泪早已流干,还是你已经不会流泪?孩子与家生离,赴新兵连接受从未经受过的历练;你与家死别,在鬼门关前遭受着痛苦不堪的煎熬;我夹在生离和死别之间,憔悴了许多。

天气一天冷一天,从秋到冬,你也一天比一天消瘦,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你从8月31号住院到12月16号离世,共计108天。你把儿女养大,又把孙子带大,一辈子含辛茹苦,可我只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了你108天。都说“床前百日无孝子”,妈,你到最后还在体谅儿子是吗?怕儿子熬不过这百日,不想让儿子继续熬下去是吗?在那一百多天里,我白天上班,姐姐和父亲陪护照料你,晚上下班我就去陪你。这么多年了,年过不惑的我终于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夜里,我起来给你翻身,换尿片,擦洗身子……有时候,你会弱弱地说一句,“扶我起来!”是啊,你已经躺太久了,你多么想能起来坐坐啊!天知道像你那样瘫痪在床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啊。我伸出右胳膊从你的肩膀下抄过去,捧着后背,左胳膊搂住你前胸,轻轻抱起你的上半身。可你哪里还能坐得稳啊,我只好坐在床边倚住你的背,支撑你勉强坐着。你的脖子也不听使唤了,只能偏着头,过不了两分钟,你就开始犯迷糊,眯上了眼睛。然后,我再把你轻轻放下,我在心里哀怨:妈,你受苦了,这步路难走啊!

12月16号早上,我临去上班前看你呼吸急促,嗓子里好像有痰声,吐不出,咽不下,我们又都不会吸痰,只能无奈地看着你痛苦的状态。说实话,我心底总藏在一丝不祥之感,只是不知道那不祥之感什么时刻到来。我真后悔,那天我为什么没请假在家看护你。当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从单位火速回到家时,你已经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妈,我如果当时在你身边能把你喊回来多好!

你活的时候爱干净,走的时候也算体面。虽然你的身体消瘦不堪,但你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就像睡着一样平静,躺在父亲为你亲手打的那只小木床上,铺金盖银。花圈摆满了堂屋、院子,直到大门外。火化那天,能来的亲戚都来了,我捧着你的遗像上了灵车,护送你去殡仪馆。你躺在鲜花从中,我们给你磕头告别。我为你选了汉白玉的骨灰盒,雕龙刻凤,很漂亮,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出殡了,棺篷就搭在家北面的马路上,那地方你知道的。从前,附近人家办丧事都在那里,你有时候会骑着三轮车去看送殡的场面,陪着流几回眼泪。没想到现在,又轮到附近的老人来看你了。那天,亲戚朋友都来吊丧,到你灵前磕头。唢呐吹得很响,晚辈们为你点歌,哭灵棚。墓地选在梁集公墓,记得你从前说过,百年后不想回那里,也许你不喜欢那里,但那里毕竟是你和父亲从前生活的故土啊,父亲将来也要去的,你就别怪父亲了吧。

你走之后,我身心俱疲,突然很想抽烟。那段日子,每天上完课,就想找个地方静静地点上一支烟。记得小时候,你是经常让我帮你点烟的,如果时光能一直暂停在那时候该有多好啊!

头七的一天夜里,我仍睡在你离开时那个房间,朦胧中梦见了你。你穿着花洋布做的新上衣,梳着短发,大概是40岁时的样子。你问我:“你爸呢?”我惊喜万分,激动地告诉你:“俺妈,你这几天死去了,现在又活过来了,你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醒来,只是梦一场,人死了怎么可能复生呢?

后来又有一次,大概是凌晨3点,我梦见你终于见到了你生前最最牵挂的大孙子。你依然坐在轮椅里,他站在你面前。开始,你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他却吓得躲到一边,不忍直视你,也许是小孩子看到你这个模样,一时不适应,心里也无法接受吧。我走过去,劝他过来靠近你,最终他还是听了我的话,慢慢走近你,蹲下来。你仔细打量着他,过了老一会,你突然痛哭起来,努力憋着的样子,泣不成声。妈,你认出来了,你认出了你的穿着军装的大孙子。你双手抱住孙子的头,脸贴着脸。后来,你竟呕吐起来,接连不断地呕吐起来,那个梦于是就断了。妈,你走了快三年了,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如果你有话可以再托梦告诉过我。

妈,你给予后代的太多,而关于你的信息,我真的了解很少。

你生于1939年,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万恶的旧社会”。你有着与生俱来的艰苦朴素、勤劳能干的品质,因为你从来都不知道会享清福。

从前听你说过,你三岁时就没有了母亲,后来随外姥爷逃荒到皖北一个小镇。你从小就学会干农活,做家务,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干过。三舅去世的时候,你因为腿脚不便没能去,我开车带父亲去了三舅的家。我驾车行驶在皖北的乡间小路上,起伏的丘陵,纵横的田野,稀疏的村落……那里的环境和你小时候相比,可能变了很多,不知道我是否看到了你曾经看到过的那棵树,是否踩到了你曾经踏出的那片脚印。,我极力在想象中寻找着你从前在那里劳作的场景,想从那一草一木的变迁中复原出你从前经历过的苦难影像。

19岁时,你嫁给了父亲。父亲家里也是一贫如洗。他是长子,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还小,你作为长媳,和大家庭一起生活,终日操劳,养家糊口。种地,割草,喂猪,扒河......过着地地道道的农村劳动妇女的生活。你的前半生是在饥饿、贫穷、劳苦中度过的,那种苦难是我们这些晚辈难以想象的。你婚后5个月,父亲参军入伍。开始的五年,父亲没有回过家,他把每个月省下来的津贴寄回家,帮助一大家子艰难度日。后来父亲提了干,给家里寄的钱一点点增加。再后来,你随军到了部队,苦难的命运开始有了一些好转。

父亲转业后,你被安排到工厂当工人,直到退休。本以为退休了,你就可以闲下来享清福了。但你仍是保持着农民的本色,忙忙碌碌,处处找活干。你割草养兔子,挖荠菜、马齿苋,捡干树叶树枝回家烧土灶,麦收季节去几十里外拾麦子,烙煎饼卖......

后来,你又租了家附近的一小块菜园种菜,自家吃不完就拿去街上卖,偶尔也会分给邻居们一点。再后来,你一个既不识字也不会算账、年逾花甲的老人竟然拎起一杆秤,蹬上三轮车,去菜市场摆起了菜摊。那些年,你每天起早贪黑,无论是腊月严寒,还是夏日酷暑,都很少间断。风霜侵染了你花白的头发,雨雪雕刻了你苍老的脸庞,但你依然忙地很有劲头。因为这个小本生意,你可以补贴家用,多省下一点退休金,自家吃菜也方便多了。通常,你都要等到天黑后过了最后一拨生意才收摊回家。晚饭后,父亲会帮你清点好零钱,存下整钱,算算一天的利润。有时候,你还要和父亲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就着荧光,一边听着电视剧的热闹声,一边剥毛豆角。剥好的豆粒嫩生生的、绿莹莹的,父亲把它们分装在袋子里,秤好重量,算好价钱。这样,你第二天赶早市就省事了,比卖毛豆角要划算的多。只是剥毛豆很辛苦,剥久了手指甲会疼得受不了。你就这样劳碌着,几乎没有中断过自己的菜摊生意,直到第一次患脑梗。

在你退休的三十多年里,我上学,工作,结婚,出车祸,离婚,再婚......这些事也都曾让你和父亲耗尽了心血,吃了很多本不该吃的苦,受了很多本不该受的罪。特别是我的两次婚姻,因为婆媳关系,让你受了很多窝囊气,我永远对不起你和父亲,永世无法回报你老人家,永远无法用任何文字赎清罪过。

小时候,我怕热水,你会把我按在洗澡盆里用力地给我搓灰;我调皮捣蛋的时候,你会罚我跪在地上,什么时候批准起来才能起来;我生病的时候,你会带掰着我的嘴巴强迫我喝难以下咽的苦汤药......曾经的我也因为这些惧怕你,怨恨你,但现在这些都是你留给我的最珍贵的记忆了。

我的大儿子从小跟你长大,特别是上职高的几年里,你和父亲天天为他操心。你每天推着轮椅坐在大门口,巷子口,孤独地等待着,守望着......你希望看着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但是你没有等到。大儿子在很多方面原本都普普通通,不是那种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十根手指有长短啊,经过部队两年的摔打,他也坚强了很多,从前不敢想象的苦头,他也熬过来了。我会鼓励他继续努力,希望他会越来越好,你放心吧。

妈,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你走后,父亲成天吃不好,睡不好,烟抽得更凶了,但又不愿意离开老屋去儿女家里生活。我怕他孤独,每天下班就回家去住,陪伴他。但他依然不开心,夜里,我在西屋里总是听到他莫名其妙的叹息声甚至骂声,仿佛处处都不如意,哪里都不顺眼。后来我就去中介所联系保姆照顾来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先后两个保姆,父亲都不满意。后来邻居老李叔给介绍一个,说是保姆,又像老伴,父亲精神状态渐渐好转起来。妈,你会怪罪父亲吗?

父亲用自己的退休金养活自己,并不需要儿女们负担。相反,他还要给大孙子省学费,逢年过节,依然要给几家小孩子们压岁钱,有事回老家时,还不忘给二爷三爷他们捎点东西。父亲样样都能考虑到,叫我们还有什么说处呢?但愿他能安度晚年吧!

妈,我们住的小巷子、老房子还没有变。你坐在轮椅里守望的身影仿佛依旧定格在家门口、巷子口,但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只有每次上坟,才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照片被镶嵌在冰冷的石碑上,孤零零的。你那略带微笑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看着那片公墓,看着人间......你的眼神里似乎又藏着许多无奈和痛苦,你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但这又能怎么办呢?生死有命,自古以来,谁又能例外呢?不知道何时,父亲和我们,也会像你一样,只有到那时,我们再去找你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