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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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线小城S市为改造人居环境，近日开始疏浚城南一条老河道。开工没几天，挖机师傅一铲子让原本冷清的沿河路热闹起来。
公安接警后第一时间驱车赶到，领头的警官吩咐几个辅警沿河拉上警戒线，维护现场秩序。
河边一帮休闲娱乐的市民瞧见有警察封控，立马凑过来看稀罕景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呢？这不正清理河道嘛，警察就来了。”
“不会是抛尸的吧？”
“法医可能一会儿就到，等着瞧吧！”
“这地方最邪乎，淹死过好几个了。去年有个钓鱼的老头……”
“前年有个孩子……”
时间不大，一辆面包车赶到，下来一行人，看阵势并不是法医。法医一般都是蓝口罩白手套，再说也不用这么多啊，顶多跟个助手吧。这群人一下车就套上彩色马甲，还有的戴上渔夫帽，扛着长长的铁棍走下河床。一个领导模样的站在边上指挥，另外几个按照领导手指的方向找准点位用力扎下铁棍，一边扎还一边拧，越扎越深……
“看样子是在挖什么？”
“哦，八成是考古队的？”人群中一个老者看出了门道。
“他们手里那杆长家伙叫洛阳铲，专门找古墓的。”
“乖乖，看来俺们大S市要火！”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伙子已掏出手机拍照，“这千载难逢的大事，赶紧转发朋友圈哪！”众人于是也都纷纷举起了手机。
“城南河发现古墓，坐标大S市。”
“城南河发现曹操小姨子的墓，你说会改写S市历史吗？”
……
一时间，城南河古墓刷爆了朋友圈。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沿河路两头已经水泄不通了，河堤、河床人头攒动。
可不上半天，考古队就收家伙走人了，难不成又是“十室九空”？但好事者可不管这些，大S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就此收场呢？
“各位老铁，大家好，我此刻正站在城南河汉墓挖掘现场，路过的朋友请点个小红心……”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个壮小伙身着皇帝服，“老铁们，我脚下踩着的这片淤泥滩正是两千多年前曹操小姨子踩过的土地，这究竟算不算相逢？想那曹贼窃我汉家天下，今日我可要借尸还魂……”
“老铁们，有没有刷个灰机的，刷个灰机的话我接着给大家解密古墓主人究竟是谁，有人直播说是曹操小姨子，也有说是刘邦小姨子，到底是谁小姨子呢，你信吗？感谢‘千年狐妖’送上的灰机，感谢感谢啊，我现在可以明确地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墓和曹操小姨子、刘邦小姨子都没有什么关系，当然也不是孙悟空的墓，不是唐僧的墓，更不是奥特曼的……”
好家伙，城南河堤岸上、河床上，各路直播客火力全开，为了蹭这个热点涨粉也真是拼了。主播们的嘴巴，一个比一个能吹。但光靠一张嘴不行，得有干货，换个地方看看去。
“亲爱的家人们，看到没，这根又粗又长的黑黢黢的东东。”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主播蹲下美腿捡起一根泥巴，对准镜头，“这是我刚刚在河床上捡的，知道是什么吗？知道的公屏回复一下，答对者有奖呢！便便？纯粹胡扯啦。男人命根子？朋友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其实这是洛阳铲挖出来的土知道吗？……”
“各位大神，不要走开，现在你将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在下即将开启挖宝模式，主播不易，今天冒着被拷走的风险，为各位老铁直播古墓遗址现场挖宝，今天为粉丝献身，明天这个视频可能就会被删除，所以呢，希望大家先小礼物走一波，666……”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脖子上戴着一条老粗的链子，腰上绑着支架，卡着五部手机，腾出的两只手准备挖宝。他紧了紧直播架，在一个小土堆前蹲了下来，小腹上立刻挤出三道肚腩。他右手握住小铲刀轻轻拨动，一层一层刮下泥土，左手随即配合着抚去土屑，显出很精细的样子，生怕会因一时鲁莽而碰坏了可能重现天日的宝贝。刮着刮着，铲刀“咯吱”一声响，他立刻惊叫起来：“我擦，今天运气不要太好吧！各位老铁，各位老铁，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真遇着东西了!”
黑脸汉子干脆放下铲刀，直接上手，一块深青色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好像还有楞有角，方方正正。他淘去外层的淤泥，轻轻捧起，原来是一块砖。
“各位老铁不要眨眼，大家仔细看这里，刚刷到我直播的朋友别走开，鄙人现在隆重邀请诸位共同见证一个伟大时刻，音乐走起，这——就是传说中的墓道砖，曹操小姨子的墓道砖，各位老铁想要吗？刚出锅，热乎乎呢，来来来，两百块起拍，加价20……两百二一次……”
那一夜，多少人在河床上恋恋不舍通宵直播；多少人在家里床上辗转反侧梦见黄粱。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按时升起，暖暖的阳光莫名其妙地洒在一片片新挖的泥水坑上。流动早点铺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沿沿河路一字排开，每一张简易的板桌都围满了人。卖古玩的，卖车的，卖房的，卖保险的，卖辅导课的，卖保健品的，卖一洗黑纯天然染发剂的，卖炸串的，卖糖葫芦的……无论公私，无论大小，齐聚城南河堤。
直播更是进入了涨粉引流的白热化时刻，人群一窝挨一窝。锅碗瓢盆，瓶瓶罐罐，随便什么东西，只要在河床的稀泥里滚上一圈，都成了出土的宝贝，成了直播间的噱头。
一个小男孩蹲在被众人遗忘的不远处，正用两只小手在泥水里摸索着，掏挖着。忽然，他好像抓到了什么，攥在手心，在水里抖了几下，又拿出来看了两眼。随即缩回手，又抬头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于是放心地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河床，爬上河堤。正当他想离开的时候，一个小伙子笑着拦住了他：“小弟弟，刚刚挖到什么了？”
“没有什么啊？”小男孩一脸茫然地回答。
“这河滩上每一个人我都瞄着呢！”说着，小伙子指了指头顶的无人机，“我可一直在玩航拍呢！”
小男孩这下子慌了，窘迫地瞪着面前这个狡猾的家伙，又放眼望望远处，“你想怎么样？”
“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小男孩无奈地跟着那小伙子走到沿河健身区，坐在滑梯边。
“挖到什么了？拿出来看看吧，这里没别人，我也不会坑害你的!”
小男孩瑟缩着伸出右手，“你看吧，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什么玩意。”
小伙子看着男孩手里一坨泥巴，包裹着一圆形方孔古币，他拿到手里搓了搓，泥巴下露出“靖康”二字。年轻人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靖康通宝？为防人多眼杂，年轻人悄悄掏出两张大红版塞给男孩，眼睛里放射出狡黠的笑，“小弟弟，大哥买你这个，别到处乱说哦！”
小男孩接过钱，搓了一下，又迎着阳光看了一眼，转过身，一溜烟跑了。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电动自行车上，两只脚踏着地，小男孩跳上后座，“老爸，快走。”
电动车立马启动，爷俩就消失在沿河路熙来攘往的人流里。
再说那年轻人，捡了大漏，屁颠屁颠地赶到城南古玩市场。地摊国宝帮们听说出了一枚靖康，争相凑过来长见识，其中只有一个人没动，原地枯坐，面似古佛，口中念念有词：“赵桓在位十六月，靖康之难灭了国，五十大珍罕出土，真品稀来赝品多。”
“怎么可能假呢？我这可是刚刚——地皮铲来的!”他本想说“挖”，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慌忙改了口。
看那年轻人还不服气，老者一努嘴，笑道：“年轻人，知道什么叫’埋雷’吗？今天就叫你踩着雷了。”
年轻人当时就凉凉了，骂了起来：“他妈的，埋够深的，搞个小孩子来埋雷!我找他去！”
年轻人在城南河边连续蹲守三天，再也没见到那个孩子。各种直播依然火爆，看热闹的人永远不嫌局大。
一周后，市博物馆终于主动出击，发布视频官宣文物探查情况，提醒广大市民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河堤被封上一道长长的彩钢瓦，沿河路终于平静了下来。直播客们抱着设备在河堤上徘徊，回忆着几天来的亢奋不及怅然若失，开始寻觅下一个热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