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山
按李姥一辈子的行事,她确实不应该活得这样长寿。然而她现在已然近乎八十的岁数了,而且眼目依然清晰,口齿照旧利落。
村人对这个因果有爽的事实,多少有些难以释怀。有人说:“都报应到她男人和他儿子身上了!”因为她男人四十刚出头就死了,而她的小儿子四十很出头了依然未娶。还有人说:“或许人家上一辈子行过大善,所以这一辈子才作恶不食恶。”更有些人的说法很夸张:“天老爷每隔多少年载,就会往一个地方派一个恶人,叫那一方水土不得安宁!”这叫我想起了《世说新语》中的周处,但李姥这一辈子恐怕是难以回头是岸了。自然,我的联想也有些夸张,李姥比不上周处,也不至于把整个村庄搅的鸡犬不宁。但人们似乎都在或明或暗地用眼神和语言预言:她即使活过百岁,死了也一定要下地狱!
我这样陈述种种,读者难免以为我与李姥有什么深仇大恨,其实还不至如此,鸡毛蒜皮的宿怨倒是不少;但是这在李姥是再寻常不过了,在邻里,这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无可奈何了。而且谁都记着这些呢?山穷水恶,整日劳作,谁有这许多闲心闲工夫。
奶奶告诉我,当年我还在娘胎的时候,李姥家的菜园里少了一根黄瓜。
李姥家菜园丢了黄瓜,她便开始推测了。她在村里的为人谁人不晓?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谁人敢动她的东西,谁人敢在老虎身上摸个虱虮子,猪猫鸡犬见了她的地盘,怕也要绕道三里,敬而远之,何况是人?这一点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李姥会想,此人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盗到她头上,就一定有充分的欲望和理由!而这具备充分欲望和理由的人,就是我娘!她以为我娘怀了胎,会特别想吃水果菜蔬,而彼时我家又实在穷得叮咙哐啷。
李姥站在她家后门口的猪圈边,好像唱戏念白一般朗声骂:
“哪一个短阳寿的——不要脸的——私胞子东西,偷了我的黄瓜。狗日的好吃,不消叫她老婆子——卖屄给她挣!短阳寿的,偷了我的黄瓜种!”
一唱三叹,因为她自年轻时起就老咳嗽,像小儿得了肺炎一样发着微喘,气不够用,我打小从她身边经过,就听见她的声声微喘。她朝着我家方向,因为据她推测,她丢的黄瓜是我奶奶偷给我娘了。她站在猪圈边,一边骂一边用赶猪棍,合着她一唱三叹的节奏,敲那围猪圈的石板,惊动了猪圈里吃食的猪和在猪圈里刨食的鸡,但那猪和鸡群似乎并不怎么惊慌,抬头望一望,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她再敲时,它们甚至连头也懒得抬,它们似乎都司空见惯了。
我奶奶同我娘听得分明,但自然不必同她辩白,她认准的事谁又能说得清?
后来是邻家凤奶奶跟我奶奶说的,说是她的女儿女婿回到娘家时,女婿摘给她女儿吃了。也就是我族里的一位姑姑,彼时姑姑同我娘一样怀着身子。那凤奶奶的意思是李姥冤枉了我奶奶,我娘替那位姑姑背了黑锅。我奶奶说“娃(指我那位姑父)是外地人,哪里知道她。”我尚未出世,就害我娘我奶奶担这么大的冤枉,我真是罪莫大焉!
李姥虽然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但却有活的喙和脚爪,一辈子不住地往里啄、往里扒,却同貔貅一样,不尿不拉。
李姥偷窃一辈子,经验老道,她娴于窥伺任何时机,她惯于运用任何手段。
当麦子尚青未黄时,她走过别家麦田回到家里,她的衣袋里肯定是满满一兜青麦穗,到家她就会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衣袋都翻出来,青麦穗丢在场里让鸡啄。
如果你家的菜园在她寻常经过的路边,那么你家遭殃了。任凭你的菜园把草锄得怎样干净,她常常会借寻猪草之名,进入你的菜园,像八国联军进了鞑子皇宫。你会整天见她缓步游荡在田野,斜挎着挎篮,手上随时捏着一把猪草,而挎篮表层也永远只盖着薄薄一层猪草,下面掩着的一定是“民脂民膏”,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任你家菜园在你家房前屋后,或者深山老林,那都是枉然。你家喂有看门狗,可那看门狗会把李姥当作自家人,因为她整天在它眼前。
有时连你也不得不膺服,因为她做的实在太漂亮。你家地里有个大南瓜,青肥得实在可爱,看得人心痒。她的挎篮掩不住,再者南瓜大,目标大,可她自有妙招!
她会在某一天午后,夕阳黄昏之下,斜挎着挎篮去你家地里“寻猪草”,将你那大南瓜轻轻翻起,用小木棍从那瓜底花蒂处狠命地戳进去,然后再抽出来,又原模原样地放回去原地,你的大南瓜自然原模原样地在地里,只是多了一个小洞而已。然而过不了三两日,你那青肥可爱的大南瓜会一天天黄瘦下去,看得人心发愁,因为沿着那小洞进了蚂蚁,甚至生了蛆!但请您放心,这南瓜不会平白无故被糟蹋掉,李姥会在蚂蚁蛆虫吃一点之后,便把南瓜摘了,她会计算时间,她会掌握火候,她会堂而皇之抱着南瓜,走到你家。
“你看可惜不可惜,多好一个南瓜给烂了。我在你地里寻猪草,看到瓜烂了,就给你摘回来了,人不能吃,喂猪还是好的。”
南瓜就在她手里,你能接过来扔到自家猪圈吗?
李姥虽然在这小山村老于“江湖”,可话又说回来,“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李姥还是有被捉住的时候,其实捉住不捉住,又有什么所谓,谁会不知道?但当场被捉住,毕竟是难为情,面子上抹不开。可李姥到底还是老“江湖”!
李姥在坡上别人家辣子地里,被人家从河里洗衣归来望见了,那家妇人跟身上去,在地里逮了个正着:
“李婶儿,你又在寻猪草呀?你家的猪专吃红椒?”
“哎……哟,咋得了!这是你的辣子地呀!你看我今儿是咋了,叫鬼迷住了,咋跑到你地里来把你辣子摘了,我瞎了眼窝!你赶紧把辣子都拿回去,你可千万不敢给我的儿媳妇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姥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挎篮里的辣子发狠地往你的衣袋里、手上塞。任凭落到地上她还是手上不停地塞,还不断地勾下腰捡起地上的往你手上塞。口里还连连告饶:
“我叫鬼迷住了哟,你千万不敢给我的儿媳妇说呀!”
倘若你架不住这攻势,身体稍有躲闪、稍有退让,那就更了不得了。
“你咋不要咾,这都是你的辣子;你不要就是不原谅我,我还咋活人咾,我给跪下了!”
不过李姥还真有叫鬼迷住的时候。有一次她到垭口坟塬上去偷人的龙须草,吃了暗早饭去的,可到天撒黑也没有回来,直到她那单身汉小儿子放了工去把她寻回。据她自己说,那天正晌午的时候有人叫她,妇女声音,声音很熟悉,问她:“都大晌午了,还不回家吃饭?”她答:“我一个人吃饭,懒得做,后晌再回。”那声音又叫她坐,她便坐了,可她一坐下,便再也动不了了。眼珠子轱辘转着四望,一个人影也没有,口想呼救,却张不开。她在心里把她知道的所有神明都求了一遍,甚至还求她死了好几十年的死鬼男人救她,可她还是坐着一动不能动!她自己同别人说,她那天真真叫鬼迷住了,她后来想起来了,说那天跟她说话的声音,就是村里新近死的那个妇女的。
李姥偷东西,由来已久。原来丈夫在时,她还能略略节制些,可惜她丈夫早死。后来,孩子们大了,也觉得她着实不应该,可孩子们又能拿她怎么样呢?难保他们不是靠她偷来的东西把他们拉扯大的。孩子们也并非不孝顺,可她就是积习难改,每次被人逮住,她都千求万求千万别告诉她的儿女,可又有何用?儿女们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奈何得了她?
李姥这一辈子,其实并没有吃多少苦。
丈夫在时是村里的支书,虽说吃大锅饭是个极穷苦的年代,可她是支书的女人,又怎么会吃太多苦?在农业社里,所干的活计,无非是选选种子、晒晒粮食、织织地毯,就连晒粮食也有男劳力扛运,她不过是推开晒、拢起收罢了,左不过混混工分,打发工夫。现在村里还流传着她选种时打瞌睡,口水流在簸箕里,将麦种锈成坨的事情。冬里下河修堤,说是义务工,她不过是到河坝上聊天,讲些穆桂英挂帅的故事。
在家里,李姥口齿极利,所以也不曾吃亏。早时尚未分家,婆婆在,却懦弱,她妯娌两个。每每轮到李姥做饭,她便偷偷背着婆婆弟媳偷家里米面,藏在别处,等到攒了许多,她便央求借邻家的锅灶,做成干粮,又藏起来,只自己吃,不给丈夫,也不给儿女,怕他们漏了嘴现了形。而邻人呢,怎么敢说?她那一副口舌!
后来土地下放到户,李姥便更如意了。分了家立了户,丈夫还是村支书,大的几个孩子也长到了十六七岁的年龄,地里的活自然不用她,家里家务,都指使给了几个小孩子。她干什么呢?做饭?她每天要做五顿饭!除了家人一起吃的早中晚三顿饭外,她还在不早不中、不午不晚的当上,再做两顿,这两顿独她自己吃,她总是说她肚子爱饿。吃的时候,她一定坐在大门口的门墩上,院子里邻里的孩子,便围着她站一圈,看她的下巴,咽口水。听奶奶说,爸爸、还有现在在省城工作的几位叔叔姑姑都在列,气得我奶奶、小奶奶哑巴吃黄连!李姥很会享受生活,槐花,地软,野菜,这些东西她都炸着汆着包着能吃的花样翻新,遑论寻常米面。她应该是村里厨艺最高的人,就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她照样凭借自己的厨艺,“苦中作乐”。
李姥总是干轻活或者不干活,原因是她身体不好。她有病,体弱也确乎事实,积年的咳嗽、肺痨,我打小就看她是一个枯瘦的老太婆,细胳膊细腿,佝偻驼背,走路慢,说话微微喘。听奶奶说,李姥年轻时就会吸烟,旱烟、水烟、纸烟,因为她是村支书的女人,是光贵体面人!可奇怪的是,几十年下来,她的病情很稳定,既不好转,也不恶化,积年累月的是那个病怏怏的模样,要死不死,永远挎着挎篮,慢悠悠鬼祟祟地在别人地里游荡。也许还真应了那句话,“过刚易衰,柔和长存”。
按说做村支书的丈夫死了,李姥应该把福掉了;孩子又多,她也确乎体弱多病,怕是要受苦了。可却不然,丈夫死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二十出头,成了家;其余的也都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了,小学毕业,都没有再读书,都在家里务农。家里劳力既多,大的又帮小的,不几年,就都大了。嫁的嫁,娶的娶;村人都还羡慕她,似乎没花多少力气就把孩子都交代了。只是唯独留下个小儿子,四十大余了还未娶,可她似乎也不怎么操心。
李姥虽然不怎么疼孩子,可孩子们却都很孝顺她。现在其他的儿子早已分开另过,唯余小儿子同她过活。小儿子虽然有些二气,在村里闹出了几回很大的祸事来,致使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可小儿子却最孝顺。这小儿子寒季便出山外搞副业,挣钱谋生活,忙季便立马回来耕种收获;她并不劳累,只是自己做饭自己吃。
有一年午季,小儿子回来晚了一些,麦子割不及,眼看就要错过物候了,李姥她执意要去地里帮忙,儿子拗不过,只好让她去,给她带了小板凳,让她坐着割,还给她带去茶水。可她还是不住地抱怨儿子回来迟了,小儿子性冲,虽孝顺,但讨厌人冲撞、言语相加,也就是因为这个脾气,才闹出祸事来。母子俩起了争执,儿子虽然强压愤怒,却还是终于脸红脖子粗了:
“你要割了就割,不割了回去,少囔嘟!”小儿子这一句顶撞便不得了了,李姥在麦地里“高歌低吟”了一下午。
“短——阳寿的光身汉子,忤逆不孝!活该讨不到婆娘!”
朗声骂过之后,李姥割了几镰麦子,又自说自听地吟道:
“我命苦,男人死的早,儿子不是东西,个个白眼狼。”
李姥又割了几镰麦子,看了看儿子,儿子却不理,便抬了抬屁股,往前挪了挪小板凳,一边割麦,一边自己嘟囔:
“唉!老天爷哟,你咋不保佑我赶紧死咾,我在世上活受罪……”
……
“你行了吧!”小儿子猛一下把肩担插进麦捆,他最讨厌人家对他罗嗦。
“你个狗日的,嫖到婆娘——忘了老娘,不想一下是谁——把你狗日的看下来的!”李姥用拐镰指着小儿子,一骂一跺脚,一骂一指镰。
儿子担麦走了。李姥还在那里低吟:
“人活一世——啥来头,……
都说养儿防老……
短阳寿的……”
虽说李姥好像不怎么心疼她的小儿子,但任谁说一句她儿子不好,那也是了不得的不得了!
李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小路哥的母亲议论过她的小儿子嫖人婆娘的事,她就整日处心积虑地挑起事端来。整日站在自家门口指桑骂槐,天下所有不如她意的东西,都成了我那伯母的象征了。猪不好好吃食,“狗日的,该吃不吃,不吃又嚼牙巴骨!”母鸡下完蛋,走到稻场咯嗒咯嗒叫,“叫死样的叫,屄痒人!”背着伯母不在家,她用石头打伯母家的鸡、打伯母家的猪,祸害伯母的庄稼。
终于,李姥盼得她的儿子从山外回来了,她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儿子哭诉:
“你都不晓得那狗日的,成天欺负我……烂红薯倒到我们家后门口,鸡屎扫到我们稻场……我晒的红薯干,往上摸鼻涕……”
以小儿子的脾性,如何耐得住?李姥拿着扫帚追着儿子到了伯母家,儿子将伯母按倒在地,膝盖顶在伯母腔子上,一手揪头发,一手扇耳光。李姥呢?
“把你个不要脸的,屄痒人,屄咬人,嚼牙巴骨!”李姥在一旁一边骂,一边用扫帚打伯母的腿,用扫帚把捅伯母的下身。
李姥夫家虽是外姓,但细算起来,却是和我太奶奶一辈的,所以我才称她“姥”,可背过她,我们却都叫她“老李”!这似乎有些阳奉阴违,可要我们表里如一、心甘情愿地叫她“李姥”,与我们心中还是“到底意难平”。
现在我暑假回乡,还经常见她午后挎着挎篮,一只手里捏着一把猪草,在田间小路上缓缓而行,身体佝偻。李姥寻猪草,几乎是永恒的“寻猪草”了,任它水枯草木凋,凭它天荒地也老……
我在路上遇见她:
“姥。”
“哦,我娃回来了,啥时间回来的?”
我给她发烟。
“咋得了,叫娃给我发烟。哎呀,我不要呀,医生说吃不得。咋得了,这咋好意思!”
我又怎么好收回手?她的手分明伸出来了。
她没有火,我给她点了。她吸了一口,说:
“这娃这么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