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山
国庆节第四天,表哥结婚第五天,大姑却突然服毒了。
突然是对我而言,当然事出有因。
10 月 2 日回来,奶奶便对我说:“你茵伯母越来越混账了。那天她到镇上去做活,你石匠伯想着路远了,一去就会是一天,就把他那姘头叫到屋里。谁知道你茵伯母去做了半晌活,身上不美起来,饭也没吃就往回走。回来看见人家两个就睡在床上,她闹起来,你石匠伯却护那一个,她没有打到,气没处撒,就拿了钢钎子要打你大姑。”
大姑与茵伯母既是堂姑嫂,又是邻居。茵伯母如何打不着丈夫的姘头,却要打她?虽然逻辑不通,但我也不愿多问,因为大姑也不是好欺负的。
可第二天,茵伯母却上来给我们送栗子。我同媳妇在稻场边的自来水池子边锯竹筒。媳妇说要做竹筒饭。
茵伯母从大路上来,一边问我们几时到的家,一边说:“给你小路哥和小宁哥留的毛栗子,他们都顾不上回来,给你们拿些,让奶奶炒了你们吃。”
我提到屋里,奶奶却说:“像个疯子,一午闹,一午又好。”这话让我警觉了,因为奶奶不是轻易论人是非的。
后来又听奶奶说:“你茵伯母侄女给到咱这大路边蔡家,已经怀了娃了,正准备结婚,邻家你凤奶奶问说,你侄女结婚,你当姑的准备送多少。你茵伯母说,我连两耳巴子都懒得送给她,我揭五百火纸,给她烧了。”
然而,就是为了这个她诅咒的侄女,茵伯母曾与蔡家大打出手。所以当大姑在她门口服毒后,大家都说“野鸡进屋,家室不宁”,“是有狐狸精祸坏了她脑子”。
说到底,茵伯母其实是可怜人。当初嫁来,是灵堂结的婚。婆婆偏偏赶在原属于她的大喜日子要下葬,便在灵前戴孝披红拜的堂。
婆婆新丧,公公好吃懒做,甚至干出一个女儿空许两家的糊涂事,小叔子也因为这婚变,失手打死人命,不到年纪就稀里糊涂坐了监狱。连房子,都是与我爷爷奶奶共用一个客厅。
茵伯母生大儿子小产在路边,爹不疼爷不爱,十几岁招工到河南,如今做了灵宝一户农家的上门女婿。小儿子混到长大,也学了哥的样,在渭南做了上门女婿。
石匠伯原是石匠,但早已失业多年,一家的生计全在茵伯母身上。她倒是吃苦又耐劳,可以挑男人挑的满桶大粪和柴担,农闲了搓草绳、挖药材、卖日子工,从来没个停歇。早些年力壮时候,同村里妇女一同招工去新疆捡棉花,每次不但比其他妇女挣得多,还早回来好几天,因为被评为“拾花状元”,由当地政府送机票飞回来。
茵伯母既如奴仆一样能奔能挣,那狠心凶懒的石匠伯便乐得消受,会吃会玩爱唱歌,会赌钱耍嘴皮讨好妇女,便和同村一个他婶娘辈的同龄妇人挂搭上了,茵伯母出门挣钱三月,便有鸠占鹊巢一季。那姘妇的丈夫,因与儿子儿媳闹别扭,上吊没死成,却变得半哑无音了,做过猎人的身子,已经只能卧床吃了睡睡了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双方子女,也都只当没看见,慢慢惯得一对野鸳鸯无比欢乐,甚至还十二分风光。
茵伯母在夫家不仗势,很大程度也因为娘家。父亲早逝,母亲眼瞎,小妹远嫁,弱弟走了媳妇留下孤女,她不得不时常贴补娘家。弟弟要出门挣钱,没娘教养的侄女只能和瞎眼祖母在家相依为命。
这侄女小还罢了,顶多也就是旷课、逃学乃至辍学,最起码还可以帮助奶奶过日子,不至于让奶奶萝卜和泥、白面同老鼠屎一起下锅,但是稍微长大了就有想不到的麻烦。
由于无人教养,村里流氓便来骚扰,连哄带骗,就把一朵璞玉鲜花糟蹋了,这侄女甚至不以为意,还在人前显摆那流氓施哄的一点小恩惠。
传开了,但迟了。报警了,抓了流氓,但也堕了胎。
豆蔻少女情窦一开,又丝毫未经人伦教养,未能有矜持娇羞加以节制,所以如婴宁般烂漫天性,便如繁花迎着春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侄女邻家盖新房,我们村蔡家父子在那里做工,守着瞎寡祖母无所事事的少女,便时常到这工地看做活,一来二去就和这蔡家儿子混熟了。这小伙将近三十,一直未能成婚,烈火年纪,方刚血气。在工地短少了器具,骑着摩托车便回家取,因在邻村,来回也就半个小时,便玩笑说载着这侄女回村,说是带她看姑姑。但姑姑时常不在家,所以这侄女只是贪恋蔡家小伙给她的凉风拂面、爽风过耳的奔驰。
这蔡家主妇,见载回的这侄女生得面目白净,发育得凹凸有致,正是农村说的宜男之相,便又加小意贴切,来了就好吃好喝还留玩儿,一来二往,十天半个月下来,这未经世事的小侄女,便把他家当自家,甚至佐着这蔡家主妇锅前灶头、下地下河,乃至留宿家中。
茵伯母在外做工一季回来,闻知此事,便一口咬定,是这蔡家一家老小别有用心在骗她侄女,上门厮闹,揪出侄女指着鼻子愤骂教育,言语里免不了夹枪带棒说着蔡家老小,便吵了个沸反盈天。
好容易被邻居劝开了,茵伯母揪住侄女衣服头发拖拽回家。第二天便把侄女送到她父亲工地,在她父亲的出租屋幽闭起来,不给手机不给钱。
可谁知这跑了原配的父亲,如今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同居在一起,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后妈”,如何能容得下这么个天降“乖女”,吃喝花费便不说,在那一席大的出租屋,多了这么个女儿,多出一口气都让她来气。
做父亲又为人情夫的两难,又联络茵伯母,把这侄女许了一个外县亲戚的邻居,还将这侄女转移了过去,不下几个月,便就怀孕了。那边正筹办婚礼,却被这蔡家小伙得了消息,连夜过去又拐了回来,还在县上医院做了人流。那边未婚夫赶来,见这媳妇心不在他,且流了骨肉,便心一横,自认倒霉。
谁料茵伯母却不肯善罢甘休,连二赶三地上门厮骂,终于惹火了蔡家,一家齐上将茵伯母狠揍一顿,拽掉头发带着皮,折了牙齿满身血。远在河南、渭南的大小儿子赶回来,报了警。警察断那蔡家包付所有医药费并两千元营养费。
到表哥结婚的这个国庆节,茵伯母的伤已痊愈,并就着这两千元营养费,在自己早年新疆捡棉花积蓄盖下的三间水泥砖毛坯房后,建了厕所和猪圈。这房子毛坯住着已经有十来年了,十来年间,茵伯母一家都是上的别家厕所,十来年肥水流在外人田,但是却被外人嫌弃了十来年,嫌老占着茅坑,耽误人家拉屎。
茵伯母同大姑口角,致大姑在表哥新婚后第五天去她门口服毒,事出之因,也是我将大姑送医以后才知道的。大姑是奶奶的大女儿,当初爷爷以为家里只我父亲一个男丁,没个相帮,便把大姑就近嫁在了本村,甚至很近,就杂在我们户族居住的这一片中间。可惜爷爷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两家反倒因为都穷又太近多有芥蒂。
大姑父是个老实本分却懒散的人,一切都得过且过,不规划人生家计,也毫无向前赶奔的意思,出门卖工,也是有人约他,他随伙应下而已。活过大半辈子,秋麦午季,再赶再忙,他也没少过自己的午觉。大姑父既不可凭托,只能靠自己,所以大姑很辛劳,积年咳嗽坐成肺病,赶工赶活硬馍冷水早激坏了胃,慢慢熬到年纪大,可惜儿女也没接上力。表哥初三失学,早入社会,空学一身流气,吃喝赌抽,婚姻反复,到三十六岁才勉强第二次组建家庭,在一个堂叔属下做司机。表姐三十二了,仍未出嫁,在村长开在西安的建材店卖瓷砖。
家计艰难,两代无望,操劳半生的大姑也形成了爱贪小便宜、爱使小手段的毛病。鸡毛蒜皮也锱铢必较,至于算计亲娘、算计亲弟、甚至亲生女儿。
表哥表姐自小是放在我家,由奶奶带大的。农村人以酸菜耐久存、易取食,所以家家自备不间断,独大姑家不,每回临饭了,拿一个洋瓷碗,找奶奶舀酸菜,自己来得勤了觉得不好意思,又指使表哥表姐。娘疼骨肉,这倒也罢了。
大姑要盖新房,新址左边临着茵伯母菜地,右边临着我家菜地,本可南向,她非要东向,说是阴阳江湾先生看了,只有这样才“人旺财发”。这样虽然可以宽展地方,但就得以我家菜地为路、茵伯母菜地为场。当时与茵伯母就因为地价与实占有差不睦,只是没有撕破脸。而对我家菜地,甚至完全以借过路行既占之实。
我母亲不同意,因为我们那一块菜地,刚好也是一个整端房基。谁知我父亲却是个“着姐魔”,与母亲起初因隙生嫌分床,而后甚至分居,呛得紧了,父亲不惜夜深破窗而入,劈柴狠狠家暴母亲一顿,至今胳膊坐着病根,等我知道之时,大姑已将“借道”硬化。
为了心头肉,大姑连亲女也当真“泼出水”待了。表姐高二辍学,县城打工,深圳打工,西安打工,也有些积蓄。大姑看病都由表姐出钱也就罢了,盖房也让表姐出钱。盖房出钱也就罢了,表哥结婚也让表姐出钱,还结两次就出两次!
表哥二十多岁头一次结婚,表姐出钱,帮忙娶回娇嫩新娘,大姑却不厌其烦地弹嫌新媳妇慵懒,致使人家不辞而别。到这三十六岁了,好容易才娶到这一样二婚且带着小孩的新妇,这过程大姑竟然也要让表姐出钱。大姑服毒后我抱她送医,她在我怀里说:“我儿子交代了,我死而无憾了。”我当时就没忍住反驳了她:“那抛下表姐怎么办?想没想过奶奶怎么办?”
大姑这次服毒,直接原因就是表哥这二婚的婚礼。
大姑新房买占茵伯母菜地以后,茵伯母那剩余的菜地里长着的一棵核桃树,就有一半的枝柯伸在了大姑稻场里。因为婚礼需要搭彩棚,表哥同茵伯母的小儿子说好,由茵伯母的小叔子,也就是当年因为亲姐婚变,稀里糊涂打死人坐了监狱的运生执斧,删削了一面低枝。
谁料这事是小辈私定,老辈不曾会商,茵伯母便以此为口实,新恼旧怨一起纷争,时常上门寻衅,连表哥新媳妇的娘母小妹也不避忌,越劝还越来劲。
终于在表哥婚后第五天,表哥带走媳妇亲眷后,大姑忍无可忍,赶在茵伯母的门口服毒了。
其实,服毒这事在我家已不是个例了。且不算太爷、太奶先后自尽。我家称得上自杀世家了。一九九六年夏,爷爷也是服毒自尽,甚至前后一些细节都何其相似乃尔。
爷爷亲兄弟三个,他是老二。正如村里老话说:爷疼长孙,母爱幺儿;偏大的,向小的,中间夹个受罪的。
其实太爷也还是个颇通文墨的人,斗争“四类分子”时候,有他一份,甚至因此被逼跳崖身亡,就因为他曾在地主门下写计为掮客,帮着地主欺男霸女,是为“狗腿子”“坏分子”。但他“知书”却不达理,出奇得不疼老二。老大老三都送上学,后来一个在大队做会计,一个做赤脚医生。唯独老二目不识丁,自小睡草席做家务,长大了自己拜师傅学成瓦匠,吃的是一窑瓦连续半月吃住在窑边、没日没夜添柴观火的大苦,挣点难敷家计的辛苦钱。
大爷也出奇地苛恨爷爷。盖新房请客,大爷掀翻所有桌凳,砸了碗盘;大姑出嫁,大爷尿到亲家喜堂;偷果子害庄稼更是一生不计其数。终于爷爷选择用死来了结一切,服毒死在大爷堂屋。
当时我八岁。后来听大姑说,是她第一个到场,她用手指催吐,抠出血来,却没有能使爷爷吐。
而如今,大姑服毒时,却是我第一个到场的,表姐也用手指催吐,也是抠出血来,没能使大姑吐。
我到场后,先询问了大姑,见她意识清楚,就立即给村医打了电话,村医让送镇上,我又一边给表姐打电话,一边找堂弟开车送医。镇上医生说处理不了,让送县里,我又央求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抄近路送往县里,并安排小姑女婿在县城报 120急救,急救车半路会着我们,大姑得救了。
当年我八岁,我甚至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如今我三十岁,当年的悲剧没有再发生。
本文收录于中短篇小说集《南山有台》(西安出版社,202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