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苍山负雪,万里一白。
下了孤山铺黄家谷场的石阶,前面是很大很大的一坪地,大寨田修得整整齐齐,用梳子篦过一般,眼下正盖着厚厚的雪被。黄家大嫂萍子立在门口张望,房阶,谷场,一直到通往村口的路上,只有她家那只黄狗的梅花脚印。门外是铺天盖地的静静白雪,门里却是跳跃的火苗,堂屋的地,干净,她一早就扫过了。虽然生了一炉大火,大嫂萍子却无心去烤,她立在门口,循着那黄狗的脚印一直望到村口转角处。
黄狗从那村口转角处回来了,刚刚转到通家的直路上,撒欢地跑了几步,又掉头回去,立在那里吠。
他回来了!
“望生。”
“嫂子。”
冬风把大嫂萍子鬓角的一缕头发吹到眼睛里,她匆忙捋捋就去接望生手上的行李。望生有些犹豫,但那行李,早被那粗糙的手从那带皮手套的手上夺下来了。
“嫂子,我有手套。”
“哎呀,我不冷,赶紧回吧,就几步路!”嫂子一只手拎着行李,一只手去拨他的胳膊让他先走。那黄狗早已又回身立在谷场沿上,向他们吠个不住了。
大嫂萍子身穿的粉袄被洗磨得有些褪色,袖口甚至有磨破的小孔,看得见些棉絮,衬里的红毛衣袖比袄袖略长出寸许。她腮和颧骨有些微红,或因为冷,或因为别的。
入夜,天黑,地白,因而是灰色的世界。黄家老汉带着早晨回来的儿子望生并大孙子大江去上坟。叔叔背着方才七岁的侄子,老汉提着竹篮,里边是香、鞭炮、蜡烛、火纸。由于望生已经大学毕业能够挣钱了,日子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巴了,所以今年的火纸揭得多,连蜡烛也粗了些许。中午又添了一层新雪,一脚踩下去,雪窝便拥住脚背,每走一步都咯咯吱吱响。
整整齐齐地瑟缩在一面缓坡上的三排坟包,被雪拥得严严匝匝,仅仅露出一个黑石头砌的坟头,像雪地里冻死的乞丐!围坟生着柏树,所有的柏树上都积着白雪,枝干被压得下垂,有些甚至都被压弯了,顶排的坟少,但树身粗壮苍黑,下排的树细些,似乎枝叶较新。
“望生,你上顶儿去给太爷、爷们烧纸,这一排留给我和大江。”老汉吩咐儿子说。
“树压弯了,把雪摇落,再下会把树压断的,折了祖坟树,那不得了!”老汉进一步吩咐说。
“知道了,爹。”望生从篮子里分出一半多的烛、香、纸,沿着旁边的缓坡向上去。积雪路滑,望生勾着腰,随时准备去抓路边的灌木、小树。
大嫂萍子和婆婆带着小儿子小江在家。火盆里烧着大柏树柴,这是风俗,柏树油多火旺,兆着来年家运红火旺盛。
“奶,我要蝴蝶儿!”
“好好好,我给小江捏蝴蝶儿!”婆婆腿面上放着簸箕,手上捏着面花,一边偏过头对扶着她胳膊的小孙子说话。
小孙子小江从奶奶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站在火盆边,用火钳戳火,小手小脸都烤得通红,清亮的眼睛里也各有一堆火在烧。
“小江,莫要捅火!火星炸衣服,火灰眯眼睛。”大嫂萍子一边哆哆哆地剁着肉臊子,预备明天包饺子,时而又瞄一眼在火盆边来回晃悠的小儿子。
小江是遗腹子,他爸爸走得太突然了!
小江还那么小,全家人都那么疼他,尤其是二叔!这次二叔回来,买的玩意儿比先前都要多,都要好玩儿!金箍棒!红缨枪!拨浪鼓!还有新衣服!只不过要等到明儿早起才能穿!新衣服都有!哥哥,妈妈,都有,好看!
大江同爷爷上坟上到最后一关坟,是他爸爸的,坟尚新,左不过四年。此时,望生又从原路连溜带滑地下来。这新坟上的柏树和大江差不多高,也被雪压得趴下,幸而树小,有韧性,虽趴在坟包上,却不曾折断。望生去摇落那小柏树上的雪,可那树却依然站不起来,还是趴着。
老汉在坟正前,用脚抹开积雪,露出一前一后两小块地面来。大江很懂事,在后一块地面上跪下了。老汉给大江点燃了火纸,大江似乎很娴熟地一页一页把火纸投到火堆。老汉站在大江身后,装了一锅旱烟,一口一口吸,若有所思。望生蹲在大江身边,从那火堆上点燃了香烛,蜡烛立在坟洞,三炷香插在坟头。大江的小手小脸烤得通红,眼睛里,也各有一堆火在烧。
啪,啪,啪,啪啪啪……那远山间急促地回荡着鞭炮声。
哆,哆,哆,哆哆哆……这桌案上急促地震荡着剁肉声。
“萍子,等会儿他们父子俩回来,我就跟望生说,开春你们就把事办了。”婆婆一边捏面花,一边和气地说。
大嫂萍子闻言停了手,稍稍顿了一下,却并没有抬头看婆婆,拿起火钳拢了拢火,火焰里立马传出一阵噼啪声,升起好多火星,那火星似乎迸发得很有劲力,在火焰上方拉出很长一道火线,却又徒然消灭了,化了灰,默然落下。
哆哆,哆哆,大嫂萍子又开始剁臊子。
咯吱,咯吱,祖孙三辈一行三人走在雪路上。
又零零星星地开始飘落雪花了。大江还在二叔背上,头躲在帽子里,手掖在腔子底下。这次老汉提着空篮走在前面。雪落在脸上,很快化了,但冷却渗进心里。零零的小雪片儿在飘,老汉却似乎没有加步子赶回家的意思。
“望生啊,明年开春你们把事办了,我们心里也就都踏实了,我跟你娘商量过了。”老汉并没有停步,也没有减步速,一步一个雪脚窝走着。
“可我念了大学。”望生说。
“念了大学又咋样?难不成还不娶不生养?”
“不是的,我……”
“有啥不是?”老汉追问。
“我若是娶了自家嫂子,我的学友、我的老师、我的同事,该咋样看我?”望生说。
“你娶你的媳妇,管他们啥事?”
“我们的生活经历和观念都太不相同了。”
“谁个没有尿过裤裆,谁个没有屙过炕?哪个不嫁不娶,哪个不生养?有啥不相同的?”老汉似乎在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望生还是咯吱咯吱地踩雪行路,并不言语,大江伏在二叔的背上,安静得不言不语,也一动不动。
雪似乎又下大了,雪片一片一片从眼前落下……
“望生呀,人不敢没良心,没有你嫂子,你哪来大学上?”老汉继续说,“贵生死了四年,换作别人,早都改嫁了,萍子一直熬到今天,还不是因为我跟你娘老病老不死?不是因为你念书?不是因为我们舍不下大江小江?不说我们的汤药费,就是你的学费、生活费,哪一回不是你嫂子四处求人借,卖草药,卖地毯,卖粮食挣的攒的?”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感激和感情不是一回事。”望生努力向父亲解释。
“大江、小江又该咋办?是让他们都去跟继父?还是都留在家里没娘养?还是一个随父一个随娘?”
老汉的话,望生无言以对。
雪片明显加大了!在这灰白的世界里,目光所及,全是鹅毛大雪!就是那目光不及处,也全是如此!这雪下得这样大,这样无际无涯!每走一步都难上加难!
咯吱,咯吱,雪地里还行着父子。
哆哆,哆哆,火盆边还坐着婆媳。
“萍子,你咋样想?”婆婆问。
“二叔过不了初五,怕就要走了。”大嫂萍子并未抬头,还在剁臊子,回答好像在不经意间。
“日子定了,叫他请假回来。”
“二叔在外头怕是恋爱得有,我又没有文化。”
“那你熬这四年……”婆婆语塞。
“这四年二叔念书,爹娘身体又不好,屋里少不了个年轻人……”大嫂萍子说,“二叔得了小婶子,我走就是了。”
小江这时正坐在奶奶近旁的板凳上,满脸通红,眼睛呆呆的,隔着火焰望着妈妈,张了一下嘴,他要瞌睡了。
哆哆哆,大嫂萍子用刀从砧板两边翻了一翻肉臊子,又剁起来。
汪汪汪,门口是黄狗在叫。
吱吱吱,关着的大门被推开了,婆媳俩都向门口看去。
祖孙三人回来了,门又重新被关上,三人都站在门背后拍身上的雪,望生还给大江拍后背上的雪。
大嫂萍子连忙起身,挪开桌案。
“又下了?”婆婆问。
“大得很!”老汉道。
“哦,小江,我的乖乖,要瞌睡了,爷来抱。”
老汉走到望生娘身边,把小江抱在怀里哄瞌睡,小江的眼睛有些迷糊了。
“二叔坐这个。”大嫂萍子把自己方才坐的长凳让给了望生。萍子看了望生一眼,目光又匆忙沉了下去。
“嫂子坐吧,我到里屋去一下。”
“这臊子剁好了,我要送到灶屋去。”
吱吱,吱吱,大门开了又关上。
“大江,我娃冻坏了吧?”奶奶关切地问。
“二叔背我,不冷!”大江坐在方才妈妈坐过的长凳上。
望生掀开门帘出来,走到大江旁边,大江便把屁股往长凳另一侧游了许多,给二叔让出了位置。望生坐下,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模样的白纸袋,从里面掏出什么来,端详着,准备递给母亲。
是相片,一个年轻女子的相片。
老汉一只手怀着小江,另一只手拿火钳去拢了拢火。
吱吱!门被推开了!一股很强的扑门风猛窜进来,吹得火苗也一扑!火苗里又升起很大的火星,那众多的火星又快速地拉出一道道火线,一直窜到半空!之后,化了灰,默然落下,落到那相片上,落到堂屋的神龛上,也落到那写着“天地国亲师位”的香火①上。
在农村,香火上的这几个字,有特殊的写法:天不出头,谓之人不顶天,亲不封口,谓之亲不闭目。
“天”字是由上下短长两横与“人”字相叠而成,“人”字上端不能冲破下面的那一长横,谓之人不顶天;“亲”字繁体为“親”,右上的“目”字不能写那封口的一横,谓之亲不闭目。
①在堂屋正墙中央贴挂的“香火”中堂。
本文收录于中短篇小说集《南山有台》(西安出版社,202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