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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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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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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 匠

朦胧缺月,深秋的夜空零零挂着几颗星。

公鸡刚刚叫过头遍,整个村庄还瑟缩着沉睡在漫浸夜寒的山谷里,但阳坡山腰杨篾匠家却透出一星点光亮,那透过窗纸的煤油灯光,像一只萤火虫,独自在山林间明灭。

杨篾匠粗糙大手端着小而灰黑的煤油灯,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从堂屋走到灶屋,又从灶屋走回房屋,问:

“镰刀呢?”

“面袋子在堂屋柜盖上。”篾匠的女人在被笼里回答。

“那篾刀呢?”篾匠又问。

“面袋子在堂屋柜盖上,”女人已经坐起来了,一边穿衣裳一边说,“你赶紧些,早去早回,大林和小林过了晌午就得到学校。”

篾匠把煤油灯放在了床头的箱盖上,转身出去了。随后就听见大门开关发出的“吱吱”声。

天是青色,篾匠拿着小面布袋走在月夜的河坝上。贤叔家也不过十里路,完全用不着这样起早贪黑,可篾匠偏偏就起早贪黑了,就是因为怕遇见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明里暗里揶揄他家:一个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吃了上顿没下顿,洋火(火柴)也买不起,还拼命供孩子念书,黄泥巴里还能蹦出升天龙?

篾匠家确实买不起洋火,所以每回生火做饭都要拿一根干柴棍去邻居家引火。可是,自从篾匠的大儿子上到四年级以后,他家就再不用去别人家引火了。大儿子在河滩拣了两块白火石,教会他娘用火石和茸茸草生火的办法,而且还教会了他娘保存火种的办法,每顿做完饭,只消用一根粗柴点燃,然后再将明火吹灭,深深埋在红火灰里,即使隔上一夜,那暗火也不会熄灭。大儿子告诉她,这是从书里看来的,在没有洋火以前,先人们就是这样生火存种的。篾匠一直就有着一个信念,读书就不用再低下气给别人说好话,读书就不会被人瞧不起。

掖在褂子里的面布袋似乎把外褂子撑空了,有一股子凉风往腔子里钻,篾匠觉得一种被刺痛的冷。

篾匠记起他第一次去贤叔家借面的时候,他依旧很早就到了,坐在门墩上等着,可估摸贤叔家有人要起来了,他又悄悄离开一段距离藏着,直到贤叔家吃过清早饭,他才去,那一天他给贤叔家砍了四捆柴,贤婶很高兴,非要留他吃饭,可当他吃第二碗饭的时候,贤婶说:“饭量大真好,力气就是好,凭你叔再咋样年轻,也肩不动那样大的柴捆。”临走时,贤婶一边给他舀面一边跟他说:“别叫两个猴儿念书了,都在屋里种地挣钱,你还稀罕我们这点粮食,我们怕还要到你家去借粮。”

当太阳到了中天的时候,天上没有云,清水洗过一样,蓝蓝的。

“娘,爹咋还不回来?”小林坐在床沿东张西望,“他没说他啥时间回来?”

“我叫他早去早回,鸡叫头遍就起身走了,也差不多能回来了。”篾匠的女人一边说话,一边立在床边收拾衣裳。

小林的脚悬在当空,恰好石板屋顶缝隙投下来的一束太阳光落在他的脚面上,小林就前后荡起脚来去踢那光束,篾匠的女人见了,便用手背去撞他的胳膊:

“莫踢脚,犯忌禁(乡俗忌脚悬空前后荡,或谓是吊死鬼之相,兆凶死)。”

小林又仰身躺下去,望着熏黑的石板屋顶。

外边的太阳光很亮,可是木格窗子是油纸糊的,房屋里并不光明,墙上满贴的是奖状,土质地面不很平坦,高凳竹笆支的床,灰布铺盖,看上去寒碜单薄,两个皮包骨头的小伙子,略大的戴着眼镜,都是军装模样的公安蓝衣裤,半旧的布鞋,小林的裤管显得有些短,脚颈子露出一截粗布袜子,踝骨很高。

篾匠的女人用手拨了一下小儿子的腿,抽出压在他腿下的衣裳角:

“小林你去看锅开了没有,开了把水舀到水壶,再添几瓢水;没开了就看一下火,莫叫火灭了。”篾匠的女人对小儿子说,又把昨儿黑赶做完的两双新布鞋分别塞到两兄弟的挎包里,小儿子应声出去了。

“娘不该叫我爹去的,昨儿晚才从源水沟回来,今儿又是来回二十里,这样大太阳,贤婆又不好说话。”大儿子对他的娘说。

“借点面她倒不会不借,怕是留你爹给她干活。”篾匠女人说,“你们再等一会儿,爹回来我给你们烙几个馍带上,锅里火一直烧在。”

“学校里饭还行,差不多能吃饱,不用带干粮,干粮也容易坏。”

“莫要哄我,看你俩都瘦成啥样了,还吃得饱?”小林又掀门帘进来了,靠在墙上:

“哥,我们啥时候走,再迟上县就要摸黑了。”

大林还没有开言,篾匠的女人说:

“再等一会儿,得了干粮再走,要是迟了,夜里先到姐夫家歇着,明儿早起再上县。”

那束投到小林脚面的太阳光又恰好移到了墙角,就在小林的脚跟前,小林又用脚合着拍子似的去踩那光斑,甚至看见那光束中扑起了灰尘。

“只有个小林闲不住,犯了野马性样的不消停。”篾匠的女人顿了顿又说,“总快回来了,你们再安安然然等一会儿;这回去,我把镰刀和篾刀都给藏起来了,他总该回来得快些。”

“藏镰刀、篾刀做啥?”大儿子不太明白娘的意思。

“你还不晓得你爹,死要面子死争气,前头有一回姐夫家要来人,我叫他到你贤婆那里去借一升米,他揣着镰刀去的,就没到你贤婆屋里去,跑到后山砍了两捆柴,肩到街上人家去换的米,等他后晌黑回来,客早都走了,吃的还是苞谷米。”篾匠的女人又接着说,“这回我就把镰刀、篾刀都给藏起来了,总该回来快些。”

当被小林踢了又踩的光束从地面上到墙上的时候,锅里添了好几回水了,灶里的火甚至也已经被打灭好几回了。

当太阳已经照不到西侧山墙的时候,大林小林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就是去姐夫家歇夜也要摸黑。

篾匠的女人在河坝上把大林小林送走的时候,太阳在西山上,太阳把西天染成一大片火红,两个孩子渐渐走远。

“千万莫要赶夜路,夜里歇到姐夫家,明儿早起早上县,迟不了的!”两个孩子已经走远,为娘的还在叮咛。西斜的太阳下,两个孩子的身影被拖得老长,越发显得瘦削了。

“回去吧娘,我们知道了。”大儿子转身回答,夕阳的光正好打在他脸上,刺眼得很,根本看不清娘的样貌,只见一个单薄的人站在那路口向他们挥手。

夕阳就在娘身后,一片红霞映天,那太阳好像就在娘的肩膀上,似乎娘正扛着太阳,而娘挥动的手,多么像是负重时扬起手来在擦额头上的汗……

本文收录于中短篇小说集《南山有台》(西安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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