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颠山的头像

颠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01
分享

下屋婆

下屋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可具体是九十几岁,我不清楚,就连我外婆也好像不太清楚,只是每年到时就给她过生日罢了。

“下屋婆”是外婆平日的称呼法,连外婆都得叫她婆,我就为难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对她的称呼。准确地说,我应该叫她“太太婆”或者“老太婆”,因为外婆上去是太婆,太婆上去自然是“太太婆”或者“老太婆”,可这两个称呼小时用方言叫着还好,现在用普通话讲,感觉总有点不大对劲!

外婆跟我说,下屋婆活的岁数,已经大过她丈夫并所有儿女的岁数总和了。丈夫四十多岁死的,一双养成了的儿女都是二十出头死的,其他三个孩子总共也没活够十岁。那一年,我外公同她的丈夫、儿子,一同在街上修洋桥(即钢筋混凝土结构桥),塌了方,我外公万幸跑了出来,可她的儿子同丈夫就再也没有呼吸过人间的空气了,她的女儿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下屋婆有一个孙子,是这世上唯一有她血脉的人了,已经大学毕业。她的儿媳在她儿子死后又招了人,又生了两个儿子。这等于说,她理论上又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孙子。

我小时候常在外婆家,下屋婆的这两个后来的孙子略略大我两三岁,我们常在一起玩。虽是玩伴,但我却得叫他们外公;既是玩伴,这外公的辈分也就不足以压人了,而且这个辈分还常常迫使他们相让于我。

下象棋,却都只会个“重重炮”,哪里还晓得什么“当头炮,马来跳”之类,所以说,谁先走谁就赢,也就是说,谁执红棋,谁就赢。因为“红先绿后”。

下屋婆在稻场的树荫下搓草绳,我和二外公安子在旁边的石头上楚汉对阵。按以前的例,不用说,不用抢,我拿红棋!以前安子外公也不服气争过,他要抢,我也有办法。他从棋袋里把棋子儿倒到棋盘上,我便瞅准那个“红老将”,眼疾手快,占住先机。

安子外公回回让我,回回他输,到底心里有些不服气,这回他又跟我争了。这回他自己先打开棋袋,先将那“红老将”捉拿在手,然后再往棋盘上倒棋子儿。嘿,我不管!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往我阵里排红棋,我这边只有半壁江山的车马相士炮和兵,那边也同我差不多,一堆绿棋,正正反反地横尸在楚河汉界上。僵持,冷战,兵而不战。最后还是我先忍不住,您可千万别以为是我退让了,怎么可能?我是伸手去拿那边的红棋,安子外公也开始拿我阵中的红棋了。这还了得?

“老太婆!”我转头冲着下屋婆很气愤,很委屈,很无助。

“安子!”下屋婆及时发话,愠色喝他。下屋婆不认识棋,更不会下棋,不能教我们破这“重重炮”的招法,只会一味地袒护我。

“每回都是他拿红棋!”安子外公愤不过。

“你是外公!”下屋婆又一声,白了他一眼,继续搓她的草绳。

我得意地笑了,“红老将”归我,红棋也尽归我,胜利也尽属于我!

即使下屋婆不在旁,我也不怕,抢不过,我哭!小时候我是出了名的“犟牛瘟”。我要是哭将起来,看你如何了得,红棋尽归我是不行的,把你的弹弓、链子枪拿来任我玩儿也是不行的,哭出在灶屋做饭的老太婆也是哄不住的,我的眼泪和鼻涕能一直奔流到外婆放工回家来接我。而这期间,你只能一直在我左右哄我,讨好我,给我抹眼泪,给我擦鼻涕。外婆说,有一回大冬天,她从安子外公那里把我抱回去,我已经生生把小袄前襟哭得湿透了!外婆说也不知道是眼泪流湿的,还是汗湿的。现在推想起来,眼泪肯定被老太婆并两个小外公擦去了,小袄湿透,肯定是我拼命哭,拼命往外挤眼泪给汗湿的,我从小就有这个经验,哭是很累人的,更不要说是那么长时间,硬生生地哭。

两个小外公若以为我这个孩子好哭讨人厌,不带我玩,不陪我玩,那也不行,我一样办法,哭!我哭就能哭出下屋婆来,回回都是两个小外公挨骂受训,回回都是我有理,两个小外公如果有一句反驳,“你是外公!”下屋婆每次都是这句话。

有一回,深秋中午,我和两个小外公荡秋千,我扯破了裤裆。彼时我也早已不穿破裆裤了。我似乎害羞了,不好意思回外婆家,我坐在那墙角紧夹着腿,面无表情。刚开始,笑得他们蹲在地上揉肚子,后来笑够了,两个小外公又冲着我做鬼笑,还蹲下来往我裤裆里看。

“羞羞羞,扯破裆,脸羞羞,羞羞脸。”他们一边笑,一边还拿两个食指背在自己脸上刮,还往外吐舌头。

我恼了,也不用手捂裤裆了,手背上到眼睛上。

这下两个小外公立马敛了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这习见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们赶紧来哄我,一边一个,拉着扭扭捏捏的我去见老太婆。老太婆早就看见我的破裆了,因为我这一次破裆破得的确有些夸张,屁股上的裤缝都开了一大半,前面自不消说,幸而里边的毛线裤韧性好,不曾扯破。老太婆把我抱到床沿,给我脱裤子。

“哎哟,咋扯得这样老实!”老太婆笑呵呵地说。

后面两个小外公还在偷笑!

一个小外公去拿针线篓,安子外公在穿针,可还忍不住笑,笑得自己流眼泪,还得停手擦眼泪,穿了几次也没有穿上,都被自己“噗哧”一声笑打断。

补好了,可直到下午我都不言不笑,定定坐在那里,也不回外婆家。天已经撒黑了,我却毫无回的意思,坐在那里不动。我在等老太婆安慰我那小小的受了伤的自尊心,我知道也不怪两个小外公,可我心里就是解不开这个疙瘩,果然,老太婆开始训斥两个小外公。临了,却还是两个小外公送我,两个外公跟外婆说明了原因,这回他们却不敢笑了,因为我一下午都没说没笑了,而且下屋婆狠狠地训斥了他们,他们心里也一定很委屈。可外婆却转身看我,对我笑,外婆知道我的牛脾气,她在笑我羞羞脸,我却还是板着脸。

两个小外公走了,外婆挟我坐在床边,又开始脱我裤子。外婆翻到裤里子看了看,禁不住笑:

“回来换一条就是了,让九十多岁的老太婆给你补裤裆,还得我拆了重纳。”

我还是不理,脸上没有表情。

我虽这样牛脾气,好哭,讨人厌,可大家都很疼我。原因是我的辈分实在太低太低了!反正我是从小就极羡慕老太婆的。因为见到任何一个人,她都可以直呼其名,而且对方至少也得叫婆,如我外婆。而我呢,我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辈分低得可怜!见到的最低辈,我至少也得叫舅舅、姨娘,甚至比我年龄还小,还在吃奶的!即便到了现在,我的舅舅、姨娘还在发狠地出生,而且还有没有出生的,我想在以后的一个较长时期里,那些舅舅、姨娘会源源不断地出生。

可能是我自尊心觉醒得比较早吧,我早早地就片面觉察出辈分低的坏处,见谁都是长辈,见谁都得叫。我问过老太婆:

“为啥都比我辈分大呀?”

“小才好哩,谁都得疼你呦!”老太婆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擦鼻涕。

老太婆这话确实,难怪我这么犟、这么缠人、这么讨人厌,可还有那么多人心疼我。或许就是我辈分过分低的缘故吧。

老太婆是极疼我的。过节尤甚。

清明节!这前一晚上,我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因为我知道明天肯定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我的好处,而我对这些即将得到的好处,也充满想象与期待。外婆坐在床头的煤油灯下做针线,而我穿着薄袄,光着脚片子在床上蹦蹦跳跳,翻筋斗。用手指着墙上贴的舅舅的奖状,装作识字。我还将自己的小身体藏到外婆的背影之后,让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消失,然后说:

“外婆,外婆!看,墙上没有我的影子,我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呀,钻狗洞里去了……”外婆一边纳鞋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外婆再三催我睡觉,把我盖上我拱出来,外婆拍我屁股,又把我盖上,可我又笑呵呵地拱出来:

“外婆,我明儿一定起大早!”

“好好好,起大早!”外婆又给我盖被子。

结果到第二天早,还是外婆把我叫醒:

“赶紧起,下屋婆等呢,昨儿黑还说起大早哩,羞不羞?”外婆帮我穿衣服。

我揉揉眼睛,果真太阳都走到床腿了。脸不用洗,洗也白洗,哪一天哪一刻不是一个花脸猫?

我欢欢喜喜地去见老太婆。

“起迟了,起迟了。露水都干了!”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拉着我朝稻场边的竹园走去。

“清明露,明眼目,清明露,明眼目……”老太婆一边念叨,一边从那竹叶上蘸下残露,往我眼睛上抹。

她的手有些剌人,而且那露水把我的眼睫毛粘到眼睛里了,不舒服,我又用手去揉眼睛。

老太婆拉住了我的手说:

“呀,别摸,抹了清明露,眼睛就不花不坏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揉眼睛,背过她我就揉。老太婆呀,我现在近视眼了,是不是因为当初没有听您的话呢?

抹过眼睛之后,我和两个小外公就像老太婆的围裙一样,缠在她身上。她走到板柜前,我们就在柜子前站成一行,都踮着脚往柜盖上看,老太婆拿下三个三角形的红色小囊,我们一人脖子上挂一个,五色彩线打的络子,吊着一个圆鼓鼓的红色小香包,摸着里边是颗粒,硬硬的,闻着香香的,里边是柏树籽。

“柏树籽,佑我子,柏树籽,富贵子……”老太婆一边说,一边在我们胸腔前的香包上轻轻拍。

柜盖上还放着许多清明吊,上坟用的。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我们去消灭,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老太婆头一天就预备好的。而我这一天得的好处,也不仅仅只是这几样好吃的好玩的。

后来我上小学了,我就离了外婆家。直到如今,虽然也去,但不过是逢年过节去走走,逗留长不过两日,自然也不到处跑了。老太婆现在已然重孙子在抱了,我的安子外公也有了儿子,可不就是我的又一个舅舅!但重孙子多由奶奶带,老太婆她太老了。听外婆说,老太婆现在什么活也不干了,眼睛也不太好了,洗衣做饭用不着她,草绳也不搓了。

重孙子不让带,家里活也不用做,虽说是真真清闲了,可也实实寂寞了。对一个劳碌一辈子的人来说,每天只吃饭、睡觉、晒太阳,又如何耐得住?

幸好,老太婆得了一个老伙伴儿!非但她,两个老人都不寂寞了。

偏巧,这一位真真正正的“老太婆”也落了单,也就是她的亲家母。她的儿媳妇,把她的娘家母亲也接来一起养老。那一位婆婆小她十来岁,却也八十出头了。

按常理说,两个老人在一起,应该会有很多话说,会很和睦,彼此都不会寂寞。但这两位也确因为有对方而彼此都不会寂寞,但却并无许多话可说,而且也不怎么和睦。真应了那句老话:老小老小,越老越小。

那一位婆婆刚来的时候,她们是很和睦的,谦让有礼,姊妹相称,闲话家常,同起同坐,同吃同睡。亲家婆婆盲了眼睛,我的老太婆还经常拉着她,拉她吃,拉她睡,拉她上厕所……

两位老婆婆本是晚上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的,可不知怎的,一天晚上,两位老姊妹起了争执,争起被褥来。

“你不要脸!”一个骂。

“你才不要脸!”一个回。

“你不要脸住在我家!”

“你不要脸叫我女儿养活你!”

我的老太婆在自己家,自然气壮些,亲家婆婆吃亏了。

儿媳无奈,又给添了一床被,每人一床,各盖各的。按说应该可以了了吧?可还是不行。两床被,各盖各,可谁睡里、谁睡外就成了问题。老年人晚上起夜多,谁在里肯定不方便,上床下床都得过睡在外者的“地盘”。这回的结果是,两不相让,另支一张床,不过还在同一屋。但两位老婆婆的持久战并未就此结束。

亲家婆婆盲了眼睛,我的老太婆便拿块石板盖住厕所的拉粪孔,平时,盲眼婆婆都是用手杖去探,盖住了,如何探得?亲家婆婆只好去后阳沟里大小解,可我的老太婆却尾随跟踪,偷偷招来邻家小孩子去看老人家屁股,怂恿小孩子用棍棍去戳!

而后,盲眼婆婆每次上厕所都得叫人去帮她揭石板。时间久了,我的老太婆也似乎觉得这个玩法有些厌烦了,也就不盖了。

亲家婆婆虽盲了眼,却喜欢串门,因为在家,我的老太婆总是借故难为于她。可我的老太婆却很少出门,一则邻里都是她眼见长大的后辈,常年在一起,并无许多话可说,二则她总以为亲家婆婆在偷她家东西,所以她要留在家里。

亲家婆婆既出门,便常常从邻居那里得些零碎的吃食,亲家婆婆会把这些吃食带回家偷偷藏好,直到晚上,儿孙辈的都睡去了,亲家婆婆再将吃食拿出来,故意吃得很大声,口里还赞叹道:“好吃,好吃!”还经常拿这些吃食哄小孩子,要他们帮她忙对付我的老太婆。

为了报复,我的老太婆又在夜壶上做开手脚了。夜壶是老年人很重要的东西。

由于亲家婆婆是盲眼,所以夜里我的老太婆就每每把夜壶挪地方,亲家婆婆也是每每干着急找不到地方,害得老人家憋尿到天亮,一夜睡不着觉。

亲家婆婆让女儿再给她买了个夜壶,把它拴在自己的床腿上,上面还系着小铃,这样我的老太婆便再也挪不了了!而且她还经常故意去拉断灯泡开关的线,使得我的老太婆看不见起夜,反正她自己也用不着灯泡。最后又是以我的老太婆床头多了一个手电筒告终。

我真不知道她们是真的如她们自己所说“前世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是她们就喜欢用这方式,来消磨所剩不多的时日,以迎接来世的岁月?也许,她们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只是活着罢了……

注:本篇选在《南山有台》(西安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