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子的苦难

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村子里的人过得太苦，一心想要逃离。长大后，定居到了大城市。随着人到中年，每逢佳节倍思亲，总想回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那个生我养我，已经垂垂老矣、即将面临变迁消失的村子。闲暇时光，总想写写老家村子，写写村子的苦难，写写村子的变化发展。

　　（一）矿难

提起老家村子的苦难，不得不说矿难,村子并没有矿，村子的矿难都是发生在外面。在我成长记忆中，矿难一直是萦绕老家村子很多家庭的噩梦，矿难夺走了村子里几十个年轻人的生命。特别是九十年代，村里的年轻人每年都会不约而同的去陕北、山西、河北煤矿或者铁矿打工，每年村子都有年轻男子死于矿难，死于矿难的人有我的亲戚、有我的邻居，还有我小学、初中的同学。

费兴发大叔，是村子死于矿难的人中我最亲近的人。费兴发算是我堂叔，一米八几的个子，一头天生的卷发，方阔大耳，十分英俊。费兴发大叔家住在一个山梁上，父亲是瘸子，母亲是聋哑人，家里还有两个本分老实的兄弟，费兴发大叔是家里的顶梁柱。

费兴发大叔和我幺叔关系十分要好，两人年龄相仿，大概十五六岁，两人就一起外出到宁陕给人做点工，种木耳，捡香菇，挣钱养活自己和家庭。

费兴发大叔为人能干热情，很重感情，每年外出打工回来，都要来我家来玩一两天，每次都要给我们兄弟带些零食和玩具，给父亲带些烟酒。

父亲以前是我们村的村长，是个热心人，在费兴发大叔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每年外出打工一回来，父亲就开始张罗给他介绍媳妇成家，那两年费兴发大叔到我家的次数非常频繁，农忙时候，经常会来我家帮忙干些农活。那两年父亲带着费兴发大叔在周边的乡镇村子看了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邻镇有个姑娘和费兴发大叔一见钟情，姑娘为费兴发大叔亲手缝制了好几双漂亮的鞋垫，双方本来约定年底订婚的，但为了筹钱，费兴发大叔离开女友到陕北煤矿去务工，几个月后在煤矿发生了矿难。

费兴发大叔的骨灰盒是幺叔和包工头的哥哥一起护送回来的，记得那天镇上刚好逢集，一整天都雾蒙蒙的，阴云低沉，弥漫着整个村子，一点不像初秋大山村的样子，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草草吃过午饭后，我跟着父亲一起去镇上桥头接费兴发大叔的骨灰，直到傍晚时分，才等到从县城驶来的班车。听幺叔说，矿难死的人本来不该是费兴发大叔的，费兴发大叔是矿上的大班长，因为他热心肠，乐于助人，顶替生病的工友去打炮眼时发生了塌方。幺叔说费兴发大叔死的很惨，垮塌的煤块把他整个身体砸碎了，脑浆崩裂，尸体都不全乎了。幺叔提着装着费兴发大叔骨灰盒的箱子走在村子路上的时候，村里很多乡亲都在惋惜，都在哭泣。

费兴发大叔刚去世那几年，幺叔说他总做梦，梦见费兴发大叔和他的女友，梦见费兴发大叔向他索要女友鞋垫，后来幺叔在费兴发大叔的遗物里，找到了生前女友为他做的那几双漂亮鞋垫，一年清明节，幺叔把鞋垫焚烧在了费兴发大叔的坟头。

孟撇狗，在我们老家，相互之间都习惯称呼小名，撇狗是小名，大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撇狗家住我家后面的山梁上，撇狗是家里的独子，有两个姐姐，二姐夫也同样死于矿难。

对孟撇狗最深的记忆是读小学时候，父亲总对我们兄弟说：“不好好读书，成绩考不好，明年就跟孟撇狗到山西煤矿去赶骡子”。九十年代，煤矿机械化程度不高，多是靠人力和牲畜。孟撇狗大概十五六岁就辍学跟随他大姐夫的哥哥到山西煤矿务工，大姐夫的哥哥是包工头，给孟撇狗安排了赶骡子的轻省活，大姐夫的哥哥后来也死于矿难。

或许孟撇狗在煤矿并没吃什么苦，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矿工的痕迹。孟撇狗个子不高，圆盘盘脸，长得白白净净，每年过年回家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打着领带，上衣口袋还別着一支金色的钢笔，揣着华子，见人都笑嘻嘻的散烟，一副暴发户和款爷的派头。

孟撇狗为人仗义热情，嘴巴很会说，很大方，待人很亲切，很招村里姑娘喜欢。村上最漂亮的女孩琴琴，总喜欢和孟撇狗黏在一起，让村里的小伙们充满了嫉妒和羡慕。后来孟撇狗娶了我中学时候在学校食堂帮工的一个叫大妮的女孩，女孩高高的个子，很温柔，很漂亮，给撇狗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孟撇狗在煤矿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后，有几年自己当了包工头，挣了很多钱，成了真正的大款，在镇上盖了漂亮的楼房，置办了丰厚的家业，但他还是一直在煤矿打工揽活。

孟撇狗矿难大概发生在2013年左右，煤矿赔了家属上百万的抚恤金，乡亲说起孟撇狗的死，言语中充满了悲叹。

王家三兄弟，王家三兄弟是堂兄弟，来自三个家庭，有一个已经结婚了，生了孩子，有一个刚订完婚，有一个中学刚毕业没几年，三户人家并排住在村口的一条湾里，三兄弟发生矿难都二十多岁左右的年龄，死的同样令人惋惜。

（二）尘肺病

对尘肺病概念最深的是参加工作很多年后，我自己成为了一个地区卫键局职业病防治工作的负责人，管理全地区几千家企业和几十万产业工人的职业病防治。

尘肺病是最严重的职业病，是目前国内患病人数最多的职业病，是不可治愈的疾病。村子的人得尘肺病最主要的患病原因除了很多人曾经有煤矿务工的经历外，还与老家邻县的一家石英砂厂有关。接触职业病防治工作不久，在一个职业病防治网站上看到老家省高院关于邻县石英砂厂负责人未履行职业病防治责任被判刑事责任的判决书后，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把这个案例转发了很多遍给我负责辖区的企业老板群，也转给了我们村子的微信群，但村里人很麻木、很茫然。

桂家夫妻，桂姓是我们村的单姓，整个村子只有一户人家姓桂。桂家男人是村里第一个到邻县石英砂厂打工的人，后来桂家男人当了包工头，把他妻子，妹夫还有村里很多人介绍到了邻县石英砂厂打工。

据父亲讲，桂家男人在石英砂厂还是挣了不少钱，在公路边重新盖了房子。但桂家男人并不是我们村第一个死于尘肺病的人，第一个死的是他妹夫顺娃，顺娃是家里的长子，顺娃死后装殓的是他父亲的棺材。顺娃是个老实人，勤奋踏实，干活从不偷奸耍滑。顺娃娶媳妇我父亲是媒人，在我记忆中，顺娃的婚姻很费周折，岳父经常会因顺娃逢年过节去的时间晚了、话说错了、礼物带的不够丰厚，刁难顺娃及顺娃的父母。婚前婚后顺娃父母亲经常跑到我家，找父亲去帮忙给顺娃岳父说好话，协调他们两个家庭之间的关系。顺娃死后，顺娃的父亲找了律师去维权，但因石英砂厂老板已无力支付，也基本没得到多少赔偿。顺娃刚死不久，同样患尘肺病的桂家男人就死了，桂家男人死后同样装殓的是他父亲的棺材。桂家妻子改嫁给了以前在石英砂厂一同打过工一邻村老光棍，后来也死于尘肺病。我研究生毕业那年暑假回家，在县城听说桂家妻子因尘肺病死在了浙江打工回家途中的旅馆。

久儿一家，久儿是我们村的反面人物，好吃懒做，嗜赌成性，偷鸡摸狗，流里流气，经常打老婆，非常的贫穷，村里的人都对久儿厌恶透顶，嗤之以鼻，对久儿的妻子和家人充满了怜悯同情。

奶奶在世的时候，回老家每次去看望奶奶都要经过久儿家门口，好几年经常会听到久儿妻子和他父母痛苦的呻吟声。但没几年久儿家后面山梁上添了好几座新坟，久儿家的大门一直锁着，再也没开过。

久儿的老婆叫平安，娘家在我老家山梁后面，平安年轻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美女，穿着打扮靓丽时尚，妩媚风骚多情，是十里八乡小伙子苦苦追求的对象。但平安却看上了久儿，不顾家人强烈反对拼死拼活嫁到久儿家，村里人都说平安一定是瞎了眼。听村里的人说，久儿经常家暴平安，经常把平安打的死去活来，平安是被久儿逼迫到石英砂厂去打工的，打工的钱都被久儿拿去打牌输了。

村里的人都对平安的命运充满了悲叹，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背着走，过去农村女人的命运就像蒲公英，落到一片肥沃土地，遇到一个好丈夫就幸运一生；落到一片贫瘠的土地，一个不好的丈夫就悲苦一生。

平安得了尘肺病后，一双儿女都才十多岁。为了给母亲治病，女儿十五六岁的年纪，经人介绍嫁给了邻镇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得了好几万的彩礼。但听村里人说，平安女儿的彩礼钱没多久都被久儿打牌输光了，平安的尘肺病一直没去医院诊治，最后活活被拖死了。

平安死了，村里的人都说：“平安前世肯定是欠久儿的，一辈子跟到久儿遭尽了罪，受尽了折磨，是被久儿活活害死的，平安死了好，死了就算解脱了，死了少受罪”。平安死后没几年，接连久儿和他的父母都先后病死了，不知是不是死于尘肺病，久儿和他的父母都在邻县石英砂厂打过几年工。

村子有留守妇女、留守老人、留守孩子、留守妇男的苦难，有年轻夫妻常年两地分居的苦难，还有村里女孩在外务工受欺凌，村上好些小伙三四十岁娶不上媳妇的苦难，有村里人在建筑工地辛苦干活一年，年底被包工头跑路的苦难。

村子的苦难是时代发展的苦难，是城镇化、工业化发展过程的苦难，是边远山区农村农民普遍经历的苦难。不过好在近年国家大力扶贫、乡村振兴好政策的支持下，村子逐渐脱了贫，村子人们的生活环境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善，多数家庭盖上小洋楼，一些孩子走出去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市安了家，村里通了水泥路，孤寡老人住上了保障房，吃上了自来水，有了最低生活保障，村子慢慢在摆脱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