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吼着,掠过下湖庄与上湖庄之间的那片林子,拍打得枯树枝哔吧响,一路北上。直到上湖庄人家的屋檐下,穿过椽头缝,猛地掀翻了几片屋顶的瓦片。瓦片坠地的声音,在夜晚的宁静里听起来格外清脆有力。然后风跑远了,整个上湖庄里又陷入了与以往一模一样的死寂。庄外长满蒿草的空地,甚至有点像刚刚熄灭战火的沙场,那些未死的敌人和伤残的将士都躺在蒿草里奄奄一息。没有人为他们收尸,而各自远方的亲人,还在静候佳音。
这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关内有为死去的祖先送寒衣的风俗。传说中,这是孟姜女为了祭奠死在长城上的丈夫而留下来的传统。孟夫死时,身单衣薄,孟姜女便觉得丈夫会在阴世里挨冻受寒,于是她在每年的十月初一,买一些薄纸,拿剪刀剪成衣服的模样,和纸钱一起烧了送到阴间,供丈夫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受她的温暖和关爱。而且,烧那些纸做的衣物时,还要画个圆圈,以防那些孤魂野鬼抢走。真是一个细心的媳妇,放在一般的庄户人家,便是福气。要是孟夫有灵,他绝对会在孟姜女的感念之下起死回生。
正因为这样,往后的庄户人都纷纷效仿。每年此日,在天快黑时,各个村庄周围的路口,还有离人家比较近的坟场,到处都有人提着酒壶茶杯,端着香马盘和供品去上坟。各处的山头都在冒着青烟,时不时还会看到零星的火点,有时候小火点会烧遍整个山头。将那刚刚枯死的野草在一夜间化为灰烬,但不知道那些蓝莹莹的火光,会不会取暖那些孤单的阴魂。为了驱除孤单,刚起新坟的亲人,都要为逝去的人送去哭声。那哭声听起来悠长而沙哑,随风飘荡到几里地以外,化作忧愁与哀思,像沙漏里的水滴一样渗透到路人的心底。使那些漠不相关的路人都听着有些凄惶,哀叹两声,然后匆匆走远,迅速回家,去到家里说叨说叨。谁谁谁家的老人去世了,他的儿女们送寒衣时哭的那个伤心呀!人死了,到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感念,还明白这一世的世事不?
上湖庄里的秦妈,在送寒衣的这天,披麻戴孝,来到了西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给娘家人送寒衣。上了西山不远处,便是她娘家的村子湾岔儿。她的娘亲前不久刚刚去世,抬埋还不到两个月。秦妈跪下刚把火点着,便喊山吼地的哭开了,嘴里还念叨着她娘生前的苦楚,双手拍打着双膝,连眼泪也顾不上揩。她在这里已经哭了四五回了,每一七纸,只要她顾不上去她娘的坟头烧纸,她便跪倒在这里大声哭泣,直到哭的死去活来,惊动了四乡邻里。那个悲恸,感染着上湖庄的每一个人,使他们晚上在被窝里胸闷不已,哀叹不已,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2
这天早晨,我起了个大早,准备回家省亲。临出门时,我给同在秦城的同乡秦湟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之前我们商量好了做伴一起回家,去祭奠祭奠先人。秦湟既是我的同乡,也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用秦妈的话说,在十八岁之前,我跟秦湟,就差没穿同一条裤子。那时,我常去秦湟家玩,秦妈一旦在闲暇时看见我跟秦湟干坏事,不务正业了,她总是要语重心长的跟我说叨说叨。后来,秦妈又改变了她的观点,悄悄地说,我们俩就是穿着同一条裤子。秦湟家的秦叔则是个比较木讷的人,他一天到晚除了干活,就从不过问大小事,甚至连秦湟的学业他也从不过问,就别说制止我们俩的交往了。跟我形影不离的秦湟,是上了大学以后,才跟我分开来的。
正因为我跟秦湟之间如此亲密的友谊,我在大学四年,时常为人际交往而苦恼,甚至大犯周折。不知为什么,那时无论我与谁交往,没有我和秦湟之间那般实在。我总感觉自己身边的人不但不实在,还有些虚伪,他们就像那五颜六色的气球,漂浮在空中,好似自由自在,实则随波逐流。没有灵魂。而我,竟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跌倒在地,一直爬不起来。因此大学四年中,只要一有空,我经常给远在南京的秦湟打电话,诉说我心里的苦衷。而他则总是在电话那头耐心的安慰我,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也不能太怀旧,并劝我要扩大交际圈子,现时社会里的人脉关系非常了不得云云。可每当我挂了电话,面对眼前的一切时,我感觉到底还是力不从心,甚至心里越加烦躁。所以四年来,我一直没有交到一个稍微能谈得来的朋友。而每当我心情不好了,一个人独处时,我就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并且深深的怀念大学之前的生活。有时候,我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心理疾病。
后来大学毕业了,秦湟风尘仆仆的从南京又回到了我所在的秦城工作,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感觉心里像开满了鲜花似的愉悦。要不是他在银行里头工作忙,我敢肯定,我们又会鞋不离脚脚不离鞋的黏糊到一块去了。
电话接通时,秦湟说他正巧在加油站加油,然后准备驾车回家。他让我赶快打个出租车到高速路口与他会合,然后他载我一起回乡。我挂了电话便风急火燎的往秦城东头的高速路口赶去。见到秦湟时,他很夸张的说,天哪,我的大小姐,您才来啊!我都足足等了你半个小时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来接你的好。
我说去你的,少贫嘴,能在这儿等上三分钟就已经是你最大的耐心了,你像接我的人?要接的话,早接走了,还用等到现在?
Oh,my God !他表情夸张的做了个鬼姿势,看起来像大清朝的仆人那样谦恭,嘴里念着有请小姐上车。要是别人不知道,他那模样,看上去还真像是我的仆人。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总是能使我在任何时候都快活起来。我轻轻的在他前胸砸了一拳,看见一辆红色的雪弗莱停在路边,在太阳下显得相当耀眼,像个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参加晚宴的情人,静静的在那里等着她的男友来搀扶,逢人便介绍。早就知道他买车了,但一直没见到,原来这么漂亮。我说行啊,现在都是有车有房的成功人士了,这不又衣锦还乡,还真有你的!看着你,本小姐自卑死了都。
那就嫁给我,亲爱的!你看我的臂弯多么宽阔,肩膀多么结实,胸脯多么暖和。他一边说着,一边展示着自己,一边还往车里钻。我也紧随其后上了车,坐在他的身旁。这时,一股恬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味道很独特,但说不上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很迷人。我偷偷的朝他的脸上望过去,他正埋头启动车子,脸上的皮肤比以前白皙了,而且很光滑,清秀的眉目像远山一样挺拔,看起来精神十足。再加上那香味,我真想凑过去吻他一下。这么年轻的美男子,感觉浑身散发着男人阳刚的魅力,又不乏朝气蓬勃的活力,像一簇火苗一样炙热,让我的心里有了翻江倒海般的动静,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我感觉我快要燃烧起来了。
车子一上路,秦湟紧锁着眉头叹了一声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生活不如意啊!别人都有人照顾,我还得回家去照顾老妈。我觉着他话里有话,便习惯性的又问了一声他咋了。
他说,外婆去世了,老妈也快倒下了。让他心里很担心。
我突然感觉很茫然,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了。只是一下子想到了秦妈,已经有两三年没见她了,现在应该老了吧!而且她的年龄还比我妈大,我妈这两年以来都开始有点耳背了。确实,秦妈说什么也不能倒下去,那么一个家几乎全靠她撑持了。她怎么能倒下,她以前的身子骨可硬朗了。比起秦叔中等偏胖的身材,秦妈平时就显得魁梧的多。我估计现在也熬瘦了,我心里盘算着到家了是不是先去看看她。
出了秦城不久,天阴沉起来了。渐渐的,气温稍微有些凉。结果越走越冷了。后来秦湟发现我自个儿把自个儿抱的紧紧地,他便打开了车上的空调。一路上,我和秦湟的心情都有些阴冷,就再也没怎么说话。
3
车子开到下湖庄时,秦湟才减慢了车速。本来乡村小路很难走,路面上尽是坑坑洼洼,而且下湖庄这一带的路上满是小石子,车子走在上面特别颠。路两旁的树上,树叶早被风卷得一干二净了,树枝上光秃秃的像一堆散了架的骨头。下湖庄的村民大多在路口送寒衣,时不时会遇到一个熟人,秦湟便减慢了车速打声招呼。
一种久违了的滋味。家乡的天空灰蒙蒙的,感觉像给人的心上蒙了一层阴影。
车子刚穿过下湖庄,到那片密林畔,我们便听到了哭声。那是秦妈的。我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秦湟一眼,发现他神情凝重。他看见我看他,也回看了过来。我说像是你妈的声音。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加快了速度。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飞驰而过,车前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身后是车子带起的风吹树叶发出的哗哗声。出了树林,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天。眼睛也疲劳了,循着哭声,我望过去,隐隐约约有个黑色的背影,身子并不单薄,像个男人,但是骨头在衣服里突兀的厉害,像是村庄外围土崖上,几颗露在厚厚的黄土层外的石头那般清晰。路上送寒衣的乡亲大多数已经回家了,留在路上的只有那些尚未燃尽的纸钱还在冒着青烟,倒像是躺卧着的疯子在翘着二郎腿抽烟卷,也不知道那些在阴间的人们拿走了他们过冬的衣服没有。
秦湟把车子停在路边,急忙下车朝那人走去。我也紧随其后。到了近前,我才肯定那就是秦妈,秦湟早已拉住了他妈的胳膊,准备搀扶她起来。老人见了儿子,不料哭声更大了。秦湟怎么也拉她不起来。我也走上前去,一边劝秦妈,一边帮秦湟往起来架秦妈。
秦妈的眼睛哭的红红的,肿起来了。眼泪都哭没了。看着秦妈的这模样,我心里有些痛。突然间,一种焦虑感油然而生,我感觉自己突然间特别的害怕失去亲人。最后,我和秦湟几乎把秦妈架悬了走,才算是慢慢的把她劝住了不哭,然后我们一道回家。
回到秦湟家,秦叔也刚从坟地里回来,满脸的灰尘。原来他不小心把坟地里的野草点着了,山上风大,他急着扑火,也就没顾那么多。秦妈一回家就不能动弹了,她躺倒在炕上睡下了。秦湟坐了会,招呼我喝水。完了我帮他收拾了一下饭菜,他自个儿给他们做饭去了,我才动身回家。
4
回到家里时,爸妈和弟弟正在吃饭。我放下简单的行李,妈妈问我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告诉妈妈刚才在路上见到了秦妈,我和秦湟一起把她拉回家费了些时候,所以回来晚了。
妈妈一边给我盛饭,一边说,那老人这次重着呢!秦湟阿婆现在已经去世都快两个月了,她还那么伤心难过,恐怕真的撑不住。而且前几天她还哭晕了住院,才刚刚从医院里头出来。今天再这么一闹腾,恐怕又得睡几天床喽!
吃完饭,弟弟去做作业了,爸爸看电视。我帮妈妈收拾碗筷洗锅。到厨房里,妈妈问了下我的最近。我知道妈妈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胡乱搪塞了一下。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她在揩灶头时问我,娃,你怎么到现在还给我没动静,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我故意反问妈妈我要什么动静。
妈妈说人家的闺女回来都带个女婿,你这死女子,都快三十的人了,也不知道谈个,回来时领上让妈我瞧瞧。
我说妈你看我这不挺好嘛!
好个屁。好了你就一辈子别嫁人。反正你现在自己能养活的了自己,我也不怕养活你,更不怕你呆在家里给我踏老女。
妈,你不知道,人家城里现在时行过单身。我连忙找借口。
看再有什么时行的没,女的不嫁人总是少数吧。别以为你妈我没进过城你就能随便糊弄得了我。
哪有啊,妈?怎么说我糊弄你呢?我这不是忙得一直没顾上找嘛!
好像全天下的人就你忙,那秦城的男人不会全都忙着连女人顾不上找吧?我就不相信他没一个来找你的?女娃子,有个合适的差不多就嫁了,可千万不能眼高。这事马虎不得,草率不得。
行了。你看你,又给我灌输你的高谈阔论开了。到时我给你找一个金龟婿不就得了。
又堵我的嘴,你就这毛病,死不悔改。什么时候就到时了?等我死了去见阎王爷的时候吗?
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丧气话嘛。我不急,就你急。急了你给我找一个去。
那行,你别堵我的嘴,我给你说个。我问你,你可得给我老实回答了。妈妈已经把锅碗瓢盆全都收拾停当了,便凑过来到我跟前神神道道的说。
行,你说吧。
秦家的那个……
我说妈你是不是想女婿想得走火入魔了?你啊,一天不好好地胡思乱想啥?我妈话还没出口,真的被我马上堵死了。
不是我胡思乱想,这是有根有据的呀!老妈急忙辩解。前半年我在地里准备春耕的时候,有一次秦湟他妈问我,你俩到底咋回事。我说你们又没定娃娃亲,只是俩人在一起,时常耍的好,不见得就能成个喜事。况且,现在都是大孩子了,自个儿的事自己会考虑决定的。人不是常说,会吃饭的娃娃会翻身么。
你的事我以前也没在意,可自从秦湟他妈问我之后,我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了。
妈妈说到这里,我突然听到屋外有个奇怪的人声,既不像哭声,又不像吼声。我说妈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你又捣乱,别打岔,老实回答我。
妈妈看来不相信,我说你仔细听听啊!其实我是担心秦湟妈又哭着闹起来。
妈妈这才止住了说话,她竖着耳朵在听,像是谁的哭声。可能是谁家送寒衣在哭吧!
一听妈妈这么说,我心里不由自己的急了。我连忙跳到院子里,天哪,满天的火光在飘,肯定是麦场里起火了,火已经烧到麦草垛顶上了,所以火焰那么高。我说妈你快点,场里起火了,是谁喊救火呢!然后我喊爸爸和弟弟,咱们快去救火吧!咱们的场里起火了。
我的声音有些慌张,爸爸没听清楚,他问我,啥?我提高了嗓门跟他说,快去救火,场里失火了。完了我什么也没拿就往场里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喊着:救火呐,救火呐。
5
我赶到场里时,场里只有秦二爷一个人,秦二爷年龄大了,怪不得喊出来的声音听不清楚。火大的已经近不了身。虽然火光照的那么亮,秦二爷还是没认出我,他见我就喘着气说,你们年轻人嗓门大,赶紧再喊喊吧!
不知谁日他祖宗着干的这事,心瞎了往自己心里放上一把火,你干吗往别人的场里放火,真干是,害人不浅呐!秦二爷给我说完话我又连忙喊了好几声,他就在一边自言自语。
这时已经来了二三十个人了,他们急忙到附近的井里去挑水,有一部分人拿着铁锹往火里撒土。这个场是我们村里十几户人家的碾麦场,场里的柴草秸秆大大小小堆得满满的,由于麦草是攒下来作驴饲料的,所以好些草都是积攒了几十年的,草垛堆得格外高,人一上去就会往里陷。起火的位置在秦湟家的草垛上,谁知火一上草垛,身手便显得格外好,它好像轻飘飘地练了轻功似的,在打麦场里跳跃,直往天上扑。
在众人的忙乱中,秦湟和他妈先后赶到了场里。秦妈一看自家的麦草被人点燃了,她就我滴妈呀一声大吼哭开了。我不得活了,谁干的这短事啊,他爸他哥,你们赶紧给我救救吧,我的草呀!
我们都在忙活着救火,就没顾上管秦妈的哭喊。稍后,我在提水的空隙看见几个年迈的老婆子在那里安慰秦妈。并且还说,人常说杀人放火,这啥人犯的这事,要是在旧时节,这都是杀头偿命的罪。
我把提来的水往火里泼,一桶水泼到大火上比倒到大海里的还渺茫。我心里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喊秦湟,我急忙回头去看。在我回头的瞬间,我看见秦妈正在晕倒,几个老太太扶都扶不住。我赶紧跑了过去帮他们把秦妈扶住,这时秦湟也闻讯赶过来了。他满头大汗,脸上有几画灰印,看上去很狼狈。
等我们喊秦妈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我连忙给她把脉,脉象有些凌乱,身子很虚弱。我说快往医院送。
秦湟赶紧跑去开车,我掐住了秦妈的人中。秦湟把车开来,他准备送秦妈去,我说你留着吧,我去,我是医生,路上可以护理,会比较方便些。这场里需要你。
可是没人开车啊!你又不会开。
再喊一个啊!场里肯定还有会开车的人,你喊一下看。
结果秦湟喊来了他堂弟秦汾,我们俩送秦妈去医院。我们到了乡卫生院,卫生院的门紧闭着,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我这下可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秦汾走上去看了看,他发现门上贴了个电话号码。他忙喊我,卉卉姐,这儿有个电话号码。他边喊我边激动地掏出了电话,按门上打印的那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可能值班的人睡着了。秦汾就摁断了重拨,过了一小会儿电话接通了,我听见一个女人迷迷糊糊的问什么事。秦汾说了情况,她说稍等一会儿,她在家里,马上就来。
过了老大一会儿,那个女人才不紧不慢的来了。她把门打开说,咋回事,什么病,医生不在。不打紧的话,先住下,明天医生来了再看。万一不行,你们就去县医院。
我说那你是护士吗?
她说嗯。
药房开着没,有药没?
嗯……好像开着。应该有吧。
听着她那什么都不确定的口气,我心里捏着一把汗。我说那好,你帮我拿东西,我是医生。我说了几剂药让她稍后去取。
她打开了病房,我跟秦汾从两侧夹着秦妈,把她安顿到病床上,护士才去拿药。在临出门时,她又不相信我似的回头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
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就把我要的药全拿来了。这次速度还算比较快。
我也没管她,就先给秦妈打了一针皮下注射。完了我把其它几样药兑到一起,然后把静脉针扎上。打针,打点滴,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可能是我娴熟的动作让护士吃惊了。
我听见她发出了啧叹声,并且夸我说,姐你真行啊。
我回头朝她笑了一下,我给秦汾说,这里现在没事了,你赶快回去帮忙救火吧!告诉秦湟,有我在,秦妈不会有事的。让他放心好了。
秦汾说那怎么行,我留下来帮你吧,卉卉姐?
我说行了,有我一个就够了,秦妈这是一时心急气厥昏迷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治病是我的职业,你又帮不了什么。
秦汾听我这么说,也觉得在理,于是就起身走了。
然后我对护士说,你也可以到值班室去睡觉了,有什么需要我喊你吧。麻烦你了。
护士好像还有些不放心,她说我还是留下来吧,这是我的班,我应该陪护。
谢谢你,不用了。有我在,没事的,你放心去休息吧。
她略带歉意的说,咱们乡下的医院,平时就病人少,急救就更少,所以一般晚上都不怎么值班……
我说我理解。医生这一行就是苦点累点,平日里都休息不好,晚上如果没事的话肯定不如回家睡觉的好。
护士觉着有些不自在,脸颊上的皮肤微红起来了。她便说那我去值班室了,再如果需要用药的话你喊我。
嗯,好的。你去吧。
然后她走了。
秦妈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徐缓。要不是她的呼吸声陪伴着我,夜晚的宁静以及医院里到处散发着的福尔马林的气味会让我窒息。我一下子感觉又回到以前值班的时候了,我最怕那死寂的后半夜,有时候由于病人痛苦发出的呻吟声,间或尖叫声,总是让我很担心。我担心有人会在我值班的时候突然死去,然后他陪护的亲人就会号啕大哭。而我的心里,就会发了疯似的着急。好像死去的就是我的亲人一样。幸好去年我升成副主任医师了,晚上再不用值班,要不然我肯定会崩溃的。
等一瓶药快输完时,秦妈的脸色有些回暖,呼吸声也稳定了。我又把了把脉,脉象虚弱,感觉秦妈此刻气血严重不足。所以我也没敢大意,等把药彻底输完拔了针,我就一直半睡半醒地守护着她到天亮。
6
秦湟来了,他心情很急迫。脸好像洗了个半拉子,脸四周还残留有好多草木灰和土,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梳,看上去很憔悴。看他那样,我心里在隐隐的发疼。
秦妈还睡着,静静的,一动不动。
秦湟俯身在我耳旁轻轻的问怎么样,你累了吧。
我说没事了,但是身体一直很虚弱。
那怎么办?
再住上两天,输点药吧!关键是要心情平和,好好调养。
哦。他发了一会呆,然后对我说,既然没事了,那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
别硬撑着,再把你累坏了,我就更担当不起了。
我说我还要换药。你累了吧?
他朝我苦笑了一下。
这时,那个护士可能被秦湟的车声吵醒了,她也过来打探。她问我怎么样了,稳定了没?
我点了点头,我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好要找你拿药。
她问我需要什么药?
我在病房里找了张废纸,在之前已经把要用的药写到背面了,她问时我就顺手给她递了过去。也许是她睡清醒了,这回就很麻利的去取药。一会儿就抱来了,而且准备动手兑药。她拿起针管看我,意思是问我怎么兑?我急忙说我来吧。她说还是我来吧。我说没事的,我来。你忙其他的事去,我看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甚至不安。我也没再管她,就快速兑药,兑好了就把药输上。她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在我把药快输好的时候她才离开了。
完了我坐到凳子上,秦湟坐到床边。我问秦湟,昨晚是怎么扑灭火的?现场现在怎么样了?是什么人点的,知道吗?
秦湟说昨晚全庄上的四百来号人都来救火了,最后我们把附近的井水和泉水都泼到火上了,可是由于火势太旺,火苗窜的太高,泼上去的零星的水点无济于事。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况且快要出人命了,有几家的房屋离的场很近,眼看火苗快蹿到屋顶了,社长怕事态扩大,就把乡政府的干部叫来了,他们联系了县里的消防队。可是消防队来把四辆消防车上的水喷射完时,没有水源。而且又起风了,刚被消防水枪打下去的火又被风吹旺了。最后,消防队在社长的带领下,去到下湖庄又拉了三趟水,才算是把大火彻底压下去。都说幸亏再没有转风向,要不然场里的草全部燃起来,整个上湖庄会陷入一片火海中,全庄覆灭,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大火压下去了,小火还不时的乱窜。消防队的官兵走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们又挑水灭小火。一直到天亮,人们都精疲力竭了,就留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青年看守,其他人才得以休息。整个场中心被人们掏了个大坑,其他的地方都是黑灰和残草。现在场里看上去像几头千疮百孔腐烂的死驴烂马,被农户抛弃于荒郊野外。至于起火原因嘛,目前还不知道,有的人说是送寒衣的人把纸钱没烧完就走了,又被风吹起来点燃的。也有人说,那是坏人故意点的。到底什么情况,还搞不大清楚。今天公安民警上来调查了估计就会知道结果。
那你感觉呢?你没有按人们说的推测一下吗?我感觉这事有些蹊跷,那么晚了,不可能是送寒衣的偶然点着的。我觉着像是有预谋。
秦湟叹了口气。可能是什么人故意纵的火,说不定家里得罪了什么人。据同场的其他人分析,五喜可能有嫌疑。那人大前年在外面拐了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可前不久,他老婆又跟着别人跑了,丢下的孩子没娘照看,他一边当爹一边做娘。听说他为此心情很烦躁,最近又得了胆结石,整个人脸色黄黄的一点气力没。而且我们家的草垛就在他家大门前,草垛堆得那么高,遮住了他家屋子里的光线这还不算,每年拉麦经常刷人家大门上的瓦片,动不动人家的门台阶就被压烂了。所以五喜是最重要的嫌疑人。
还有,据说昨晚我们救火的时候,火头离他们家那么近,快要烧到他的屋子了,他也没来救火,而有人见他抱着孩子却慌慌张张的去了他哥三福家。在我们救火的中途,三福又来场里转了一圈,也没帮大家救火,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偷偷的溜走了。
那肯定就是五喜干的,大家都这么说还会有什么错?你们把这个线索提供给民警了没有?
我在来医院之前,失火的其它几家人都给民警说了,但他们说证据不足,只是推测还不能立案。他们要继续调查取证,无论什么案子,他们都需要证据来说话证实。
是这样啊!他们说的也对,反正会水落石出的,怕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时,我也感觉自己困了。我给秦湟说,我要回去了,实在累得不行了,我看秦妈这会也比较稳定,没什么大碍,你先坚持会,等药输完了你把护士叫来,让她把针拔了你再到隔壁那张病床上躺着休息会。万一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吧!
那好吧,你也应该回去歇歇了。真是太谢谢你了。要是平常的话我开车送送你,可……
得了,你还跟我客气!再这么说我不理你了。我自个儿走回去,有益于身体健康。况且,好久没走那段路了,我想怀念一下我们从前一起回家的日子。
就知道怀旧!那你去吧。
怀旧咋了?
行了,我又没拦你,赶快回去休息下啊。别累坏了身体,你又不是铁打的。
那你是铁打的了?你也要抽空眯一会儿的,知道了没?
嗯。我会的。秦湟故作轻松状,扬了一下眉梢。
我就回家了。走的是我和秦湟以前上下学常走的那段小路。有许多往事涌上了心头,我感觉心里甜滋滋的。
7
第二天,单位上打电话叫我,说有急事,我便回秦城了。我打电话给秦湟,问秦妈怎么样。
他说好多了,只是晚上睡着老是心悸。他想让秦妈再住两天,用点药调理一下。
这样也好,我说心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不过再调理一下,气血就会理顺,完了人就会慢慢恢复好过来。然后我向他告别。我说我有急事先回了,你好好照看秦妈,完了再把家里的事处理一下,调查清楚。
他说好的,今天民警说调查有新进展了。白天王妈在场里清理草木灰,五喜三岁多的儿子来场里玩,他突然自言自语的说,你们的草是我爸爸点的,我知道。然后王妈把这个信息告诉民警,民警过来问小孩,结果把小孩吓哭了,怎么都不再开口说话。民警只好作罢。
那意思是火就是五喜放的?我急急的问秦湟。
还不能肯定。就怕小孩子家乱说话,后面民警把小孩带到五喜屋里,当着五喜的面问他,结果小孩又说火是他三爸点的。
三福?我惊讶的问。
三福也有可能,他在庄里最坏了,动不动对谁谁谁不满意,三下五除二就和人家干起架了。况且他曾经扬言说要帮他弟弟五喜出口气。
不过现在看来三福的可能性也比较大,我说。
就是,就看民警调查个什么结果了。我相信很快会查清楚的。秦湟长嘘了一口气,他接着又说,祸不单行,我还得呆几天。我已经向我们总经理请过假了,等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回去工作。等我有空了再去找你,路上小心了。
我说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情况告诉我。然后我挂了电话,坐上返往秦城的车。
去秦城的长途客车徐徐的启动了,我心里眼前到处还闪耀着那晚的火光,它把漆黑一片的天色照的像白天一样,大火一直冲了十几米高,浓烟罩满了整个上湖庄,像一大块阴云一样。大火直接烧到了人的心里,使人心痛不已。那样的场面是我第一次经历,可真是吓人。我相信那也是上湖庄所有人第一次经历的大场面。不过静心想想,也真是人心叵测啊!
8
三天之后,秦湟突然在晚上九点多打电话说他要来找我。
我说你回来了,我急忙问他火灾调查清楚了吗?
他嗯了一声,他说事情有些出乎意料。点火的人既不是五喜也不是三福,不过与他们有关系。
那是谁?
是他们的侄子,在秦城做生意的天宦。秦湟在电话里头显得很冷静。
我说怎么回事,怎么是这样子的?天宦不就是二德的儿子吗?那晚他好像没在家里啊。他又跟你家没什么过节。
不,他去外地跑生意,那晚是他顺路回家的。是在我们之后回到上湖庄的,他进村之后看见了我的车,回家就问家里人,然后他知道了那是我的车子。
秦湟顿了顿,接着说,事实上我们俩以前有一点点小过节。前年天宦在生意上做亏了,他听说我在银行里头工作,便来找过我,他想通过我在我们银行贷10万块钱。可那时我也是刚参加工作不久,没法帮他,况且银行也有硬性规定,外地人贷款没项目合同的话贷不了那么多。我让他找个项目,把合同签了我帮他贷。
他说他生意上亏了,欠了债,现在没法投标。他贷款就是想打个翻身仗,看能不能扭亏为盈。贷了这笔款,他准备把别人的欠款还了,让别人把提交给法院起诉他的案子撤了,他就能投标揽到新项目。
我感到特别难为情,又无能为力。我只好推托了,我说那你再想想办法吧。那次之后我发现他那人特别记恨,而且连续两三年生意上都做亏了。后来有几次我找他,他爱搭不理的。我知道是贷款的问题上他对我心里不满。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他点火还另有原因。首先,是三福怂恿他点火的,据说那晚他回家之后,去三福家喝了点酒,完了他和三福去看五喜,五喜在家里发了些牢骚,三福又在一旁添了些油加了些醋,于是天宦就有了放火之意。其次,我家的麦草垛和村支书太常叔的挨着,太常叔在一些政策上没照顾到五喜,这让五喜的其他几个兄弟很生气,尤其是三福,他经常在人后骂太常叔。据说今年放低保时又没放给五喜,三福往太常叔家跑了好几趟,最后俩人吵了起来,但结果还是五喜没有吃上低保。这样,三福怀恨在心,可又苦于无处下手。而且三福的胆子也比较小,怕把事惹大了自己担当不了。那晚他就让天宦做,在天宦点完火之后,他又出谋划策让天宦开着车回秦城,一走了之,神不知鬼不觉的脱了干系。而且还能以送寒衣做个幌子瞒天过海。
这时我才有点眉目了,我又问是谁供出天宦的?
还能有谁,好狗不咬人,恶狗狗咬狗。三福见民警查得相当紧,沟子一松,鼠胆也吓破了,他便咬出了侄子天宦。很显然他怕五喜儿子再胡说把他乱咬一口,把事情栽到自己头上就不划算了,那么大的经济损失他又赔不起,他就和盘托出了。
听到这里,我算是彻底理清了线索,心里也感觉踏实多了。我问秦湟快到了没?
他说快了。
我赶紧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我来到阳台上,望着星空浩瀚的天上,突然,一颗流星从猎户座飞来。我赶紧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把那颗流星的火种借势埋在自己心底,等有缘人点燃,让火光照亮我的小屋,增添些温暖。我幻想着在一个特别温馨的家里,我度过了最浪漫的一夜,以及随后的无数个夜晚,直至一生结束。
就在我陶醉在无尽的遐想里时,门铃响起来了。门还没有打开,我的心里已经涌来了千万个忐忑,它们包围住了我,就像那场大火一样熊熊燃烧,很快便溶化了我。
等我回过神来时,站在我门口的,不是秦湟。是邻居家的小姑娘,她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说阿姨,这个是楼下的一个帅哥哥让我送给你的,他为什么给你送花呀?他是不是喜欢你呀?不过我也很喜欢他。说完邻居家的小姑娘就回家了,她家的门被她砰的一声拉上了。
我火急火燎地回到家里,嗅着玫瑰花的香气。看到了秦湟夹在花里的一封信,心里扑腾扑腾的看完它,我恨不得一把把秦湟从楼下拽上来。可是他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