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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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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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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猫

桑大妈病得厉害了,看过她的乡亲们都这么说,这回看来她真的是不行了。赶紧去看看桑大妈吧,乡邻们在路上见了面,彼此都在这么说。

看来再不去看看桑大妈,就没有机会了。唉,她年纪轻轻的就要离开人世,也真是可怜。

1

据说桑大妈得的是肺结核,按理说肺结核应该是可以疗治的,可医生说什么也不给桑大妈开药了,他说再吃药都是白吃,还是省点钱用在别的地方吧。挣个钱也挺不容易的,手头又不宽裕!大家也不知道医生的这句像口头禅一样的话,究竟给多少人说过了多少遍,大家当然知道医生这样说无非是出于对大家的好心。

桑大妈的儿子桑田在县医院大楼的拐角处一把拉住医生。他低声问医生,大夫,我妈到底得的是啥病?你看就这样把我妈拉回去,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如果能治的话我到省城的大医院再给我妈看一看,我说要是动手术啥的能治好的话。我妈还年轻,她能挨得住一刀的。真的,我还想让我妈多活几年!你就说我妈还能治吧!大夫。

医生机械地摇了摇头,把桑田又往前拉了几步,他们俩彻底转过了楼拐角,然后才停下了。看来医生有什么话要对着桑田一个人说。这边是县医院里的一个死角,再没有其他人,大白天安静的跟太平间里似的,说话比较方便些。

桑田站住以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医生的嘴唇,他很迫切的希望医生能告诉他,他妈还有得救,只是花些钱的事。说实话,桑田手头也没多少钱,医生对他的经济情况好像很清楚的样子。虽然这次的住院费勉强够,但是万一到省城去,他的存款也不见得够打水漂。但桑田已经想过了,只要医生说去省城能治好他妈的病,说什么也得领着他妈去省城试试,哪怕咋了他都会二话不说带会去先治病的。只要把病能治好,钱才不重要呢,桑田是这么认为的。什么还能比人命更值钱呢。

可是医生这会脸上特别严肃。桑田感觉沉不住气。医生的脸色其实已经告诉桑田一切了。再说了,医生的经验毕竟是老经验,他可是县医院最好的内科大夫,这是大家公认的。都到这份上了,孩子,我说了你也不要难过。医生一只手搭在桑田的肩上,他感觉桑田已经在颤栗。你妈的病实在是没的救了,我们把能用的仪器,最好的药物都用上了,也就是说我们给你妈做了最详细的检查和最完备的治疗,可昨天化验出来的结果还是跟上次的一样,恶性的,这病已经糟糕了。医生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桑田,他看见桑田的表情很痛苦。

医生看见桑田好像还没懂它表述的意思跟话里的要害,他接着又给桑田说,孩子,你要撑住,坚强点。医生看着很担心桑田的样子,又为他打气。桑田无力地点了点头。医生接着说,这会就你一个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即使如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医疗水平,最好的进口药,都不可能治好你妈的病了。你妈原先得的是肺结核,这个病过去比较难治,过去的人只要得上它就必死无疑,现在的医疗水平呢它已经可以有效治疗肺结核了。你看你妈得这个病也有四五年了吧,我们一直治疗的很好。可是在以前我们做胸透检查的时候,发现你妈肺部有个肿瘤,那时候还诊断不出来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在后来的入院检查过程中,我们一直密切关注着它。前不久你妈住院时,我们检查的时候发现她肺部的肿瘤已经癌变了。癌细胞扩散的速度,简直让我们惊奇到难以想象,药物对它一点作用都没,化疗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疗效。

听到癌变俩字,桑田惊恐地把头抬起来了,两只眼睛不安地盯着医生。显然,医生预料到桑田会这样子,他又拍了拍桑田的肩膀,在安慰桑田。桑田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了大夫的意思。

你不要怪我,孩子。我是怕说得太早了,你们家属都承受不住,最后连你们做儿女的都拖倒了。那样,你妈的后事多半都会没力气料理。这种事我遇到的实在是太多了,有好多病人的家属,病人的病到了晚期,还没等病人咽气,家属就已经累瘫了。

再说你妈的病,这病到了晚期,病人会越来越痛苦,不住地咳血,吃什么药都不起作用。病人的肺部会呼吸困难,像个黑洞一样,到最后病人的气只进不出,窒息而死。但是你止不住她的咳嗽,她就会非常疼痛难耐,那种疼痛的折磨,即使病人再怎么坚强都坚持不了多久。所以,一般家属都不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病痛残忍的折磨,那种折磨,看在眼里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因而,他们最后都宁愿让病人早点上路,放弃了用药治疗,这样病人会少受许些病痛的折磨。就这样子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孩子,回家以后你就准备准备后事吧。坚强一些,回去还有好多事要你做呢。说完医生就走了。

那天桑田精神恍惚,一言不发,却一直犹豫不决。最后,他还是联系了庄上的三轮车,办理了出院手续,就把他妈拉回家了。回家以后,桑老爹问儿子,你妈的病咋样了?桑田头也抬不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的在他爹面前站了一会儿,尽管什么都没说,桑田心里还是特别难过。桑田觉得还是给他爹不说的好,他害怕看见他爹比他更难过的场景,他怕他忍受不了。

其实桑老爹也是个明白人,他仿佛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尽管他没得到桑田肯定的答复。桑田是他的儿子,是他儿子怎么能瞒得过他老爹呢?但桑老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用一副强颜欢笑掩饰着他内心的痛苦,其实他什么又都明白,这种病在旧社会,即使没见过没经过,听也把人听怕了。前几天还没住院的时候,夜里老伴儿就一直咳个不停,脸色黑透了,吃饭也不好,偶尔还会咳出血来。老伴儿有时候刻意不让他看见咳出的血,他也就装做没看见。他给她说这么咳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得住院好好疗治一下。老伴儿总是说又死不了,住什么院,花那钱干甚。一句话就把桑老爹搡住了。咳的厉害的时候,她一晚上都不闭嘴,连觉也睡不着,他被咳嗽声吵醒了,就给老伴儿兑些蜂蜜水喝。他听说,蜂蜜水可以润肺,他就特意在庄上找了些土蜂蜜。可是再好的土蜂蜜,怎么能止血呢?

这时,桑老爹两只手拉住老伴儿的左手,默默地注视着她,他感觉得出来老伴儿过不了多久时日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他觉得他应该在她走之前,好好的珍惜一下她。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感觉比老鼠打洞还快。桑老爹眼角早已挂上了一颗浑浊的泪水,只是他没发觉而已。

2

桑大妈的两个女儿桑叶和桑园都陆续被桑田叫来了。她们都还没进自家的大门,就先扯破了嗓子哭开了。直到奔进了里屋,看见她妈的胸膛还起伏着,呼吸也照常,只是比以往紧促了些,她们才放低了哭声,在屋子里抽泣。到底是女人,有事就扛不住。

桑老爹看着自己的女儿们泣不成声,便安慰她们说,别哭了,你妈这不还好好的吗,哭什么哭。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桑老爹比出院那天更清楚桑大妈是怎么个好法了。俩女儿抬头看了一眼她们的爹,反而越发哭得厉害了。因为她们也知道她妈是怎么个好法。哭了一大阵子,她们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桑田媳妇把她俩拉到炕头上坐下了。

桑田知道万一他妈这会就走,家里边什么都没准备,因此他很担心。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从屋子里进进出出,最后他无助地在院子里又乱转,但就是记不起自己该干什么。是他姐姐们的哭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一听到她们的哭声,他心里就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烦躁的狮子,但愣是没处发泄。他在这当口也不敢发泄,说什么他爹还在里屋好好的坐着呀!

桑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走了几步,还是没计划。再说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为谁操办过丧事,所以在这一点上,说白了他比以前挂过的十五瓦的灯泡还黑,再别说清油灯了。于是,他席地坐到院墙角,拧了一支粗粗的旱烟卷抽起来,烟卷足有桑田的大拇指那么粗。桑田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卷,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桑田在那里烧什么呢。因为他头上裹满了一圈又一圈的浓烟,它们缭缭升起,飘过院墙,四散开去。当然桑田也被浓烟呛得直咳嗽,他眼泪都下来了,他的气管里就像塞了一根辣椒似的疼。桑田感觉自己的肺里也被烟胀满了,心里更满,这会桑田却没想着去怎么释放,他强忍住胀满的疼痛,他在挑战自己。桑田知道抽完了这支烟,他就该干什么了。

3

桑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有亲戚,有朋友,但大多数是邻里。他们都是来看望桑大妈的。下湖庄这一带的规矩,对快要离世的人,大家都约定俗成地要来看上一眼,好像这样,死人上了黄泉路,大家才会安心一些。也有人说这样是为了积阴德,

桑田妈出院后的第三天,桑果妈去看了她。本来桑果妈打算要在第二天就去看她妯娌的,可她拎着几颗鸡蛋出了门才发现,那天往桑田家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怕到时候挤不到娃他婶跟前说句话儿,她就又转身折回去,把鸡蛋篮子放下,才出了门。

桑果妈来到上坡园子时,看见两个女人在聊天,一个是伛偻着背的常贵子媳妇,桑田家的老邻居,年级比她大,她们在庄上同辈,她叫她嫂子。另一个女人是桑满媳妇,年级也比她大,头发都花白了,但跟桑果同辈,比她低一个辈分,是她分了房份的侄媳妇,住在下坡园子。她这会不去桑田家,闲着没事干,也就朝她们走过去聊天去了。

还没到那俩女人跟前,大老远她就听见她们在说桑田妈的病。

常贵子媳妇说,你听见她大奶奶得的是啥病,怎么这两天老有人去看她,不会是啥瞎病吧?

我听说是肺气肿还是啥,应该好着来吧,桑满媳妇说。

哦你么看去吗?常贵子媳妇说。

桑满媳妇说,我还么去呢!要去的,感觉么个撒合适的东西拿。

我听着人说他大奶奶得的是肝硬化,怕是到晚期了。肝硬化不会传染吧,我听人说去了还是小心着,不是传染上就麻烦了。常贵子媳妇说完,表情木木的等桑满媳妇接话。

哦你离得近,听哈的可能准确着来,肝硬化是怕只干么治了。唉不会吧,我听哈的好像是肺气肿。桑满媳妇将信将疑地说。

暂晓不得么,我也是听哈的旁声。不是说村医这几天给她抽水着来吗?人家都说一天抽一大管子,过不了几天就会把他大奶奶抽干的。要是肺气肿是还有治来,哦怎么他们没拉着到别的地方看去?到省上的大医院检查一下不就清楚了,说不定还治好了。咱们县医院检查哈的,怕把病给耽搁了。你去不,啊一天咱一达看走。要是人真不行了,我一个人还不敢去。常贵子媳妇说。

哦能成么。反正我也得去,我们还是亲房,一定得看看他大奶奶去。桑满媳妇满口应承了。

她们俩说话着一点都没发觉,桑果妈已经走到她们跟前了。俩女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会意立马停下了对话。常贵子媳妇跟桑果妈说你闲着呢吗,他二奶奶,打了招呼,她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

桑果妈说,嗯,闲着呢!要去看桑果他婶的,看见往她家走的人多得很,就拉倒了。

她二奶奶你还么去吗?我当哈的你已经去过了。桑满媳妇语气里有点惊讶的说。

啥病撒,你们亲么,你听到着么?常贵子媳妇问桑果妈。

桑果妈说,我晓不得,哈桑果爹说是肺上的病,一直咳着不停,这几年断断续续住过几回院,么治好,不着就是不。

该是好着来么?常贵子媳妇又问。

好着来么。桑果妈刚听见她们俩在说这个事,她就随口说。然后三个女人又聊了会地里的事,就各自回家做饭去了。

隔日,桑果妈又拎着鸡蛋篮子去桑田家了。一进门她就发现形势不大好,屋子里闷闷的,除了桑田一家子,再没其他的人。当然她也是专门瞅了个没人的机会来的。她看见桑田妈躺在炕上,呼吸微弱,脸色发紫。时不时想要咳嗽,又好像咳不出来的样子。本来她要俯到她嫂子耳朵旁叫几声,看看她清醒着没,她一看这情况就再没这么去做。

桑园和桑叶招呼她二婶,想聊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桑果妈胡乱应承了几句。她就问桑田他妈得的是啥病。桑田说大夫说是肺结核,他把他妈得肺癌的情况隐瞒了。不只是他二婶,所有的人他都没告诉过。

然后桑果妈把昨天在上坡园子附近听到的闲话跟桑田他们学说了一遍,桑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表示。倒是桑园跟桑叶,把常贵子媳妇跟桑满媳妇数落了一顿,说这下湖庄上就数她俩的舌头长,她妈以前老说只要她俩钻到一起,什么好话都会变成谣言,乌烟瘴气地扩散开来。一传十,十传百,越穿越走样。桑果妈也认为她俩是庄里最爱议论是非的女人,听到俩侄女数落她们,她频频点头赞成。

4

桑田姑姑也赶来了,她嫁在上湖庄,离娘家很近。虽然下湖庄跟上湖庄之间只有三里远的路,但是桑田姑姑却一年四季很少回娘家,她属于那种在路畔的枯树枝上捞光阴的女人,即使大年初一她都闲不下来。

这会听见娘家的嫂子病的严重,不知怎么的,她倒是马上从上湖庄赶来了,并且还拎着个大包裹。桑田姑姑比桑田爹小三岁,比桑田妈小两岁,但走起路来却比桑田爹妈都老。她快走到娘家时,却气粗的走不动了,于是她便在下湖庄村口的那个坝子上歇了一会儿,用两只磨破了的脏兮兮的袖口换着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这时,只见桑果妈过来了,桑果妈比桑田姑姑也大。只听桑果妈大老远的就朝桑田姑姑喊了一声大妹子。

等走近了,她才对桑田姑姑说,你也来了,大妹子?咋,这会有闲功夫了?

哪有啊?我这命相,恐怕这辈子都闲不下来。你说家里那劳什子活多的我能干完吗?这会听说我嫂子病得厉害,我不来看看说什么也心里过不去。我这两天一直感觉自己不大对劲儿,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而且做梦也做得不好,我真怕这会她大妗子什么也不管就急匆匆的走了,我连看都看不上一眼。桑田姑姑说着又拿手在额头上揩了一把。

也是,抓紧去看看大嫂吧。这会恐怕是真的不行了,要走了。我看桑田这几天都忙着已经为她张罗后事了。桑果妈说。

咋,没这么快吧?他妗子?桑田姑姑有些不相信。

我也说桑田她妈还年纪轻轻的,比我才大半岁,怎么可能会就这么快要去世了,可桑果他爹说,她婶子得的是没法治的病,那你能咋的。要不然桑田怎么会啥药都给他妈不用的等日子呢?

是啊,他妗子真的是太年轻了。一说要走了,我心里就难受,这丢下大哥一个人了,这还有大半辈子等着他呢,你让他咋过活?

哎,咱农村人得了病就是这样子。你只有等着去死,你及时发现不了么,即使发现了,病也往往到后期了,你说咋疗治来着。你抓紧去吧,他姑。桑果妈说完就要提着自己榆树枝编的篮子走,道园子里割韭菜去。

也是。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知道,桑田这娃孝顺,只要能治好他妈的病,他肯定会不顾一切的为他妈治病。看来他妗子是真的不行了,我得赶紧看看去。那你忙你的去吧,大嫂。

桑田姑姑又急匆匆的往娘家走,她心里一直担心会看不上桑田妈最后一眼。

5

桑田妈还在炕上躺着,静静的,什么动作都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也好几天没吃饭了。四五天以来,她总共才喝了几勺清汤。桑田叫村里的大夫为他妈挂了几瓶葡萄糖水,给她补充点营养,他实在不忍心看见他妈肺里难受,吃不下饭还饿肚子。他也怕村里人说,说他桑田一点都不孝顺,他妈得病的时候撇下不管。

村里人的嘴,谁能管得住!知情的人肯定理解,就怕那些不知情的,又聚在一起东扯扯西扯扯,扯来扯去是胡扯成碎花布了,扯碎的花布满天飞起来,谁还能扯住。别看它轻飘飘的,那个厉害,谁还不清楚。桑田就已经试过一回了。

前几天,他还听有人说他桑田给他妈不治病,让病菌传播到了整个村子,存心想让大家都得病。桑田清楚,村里人都穷,再有个啥小灾小难的都不怕,唯独怕自家的人染上了病,不好疗治。村里人都说,药罐子不倒,墙角迟早会跌倒,药罐子不倒,挖祖坟也是迟早。挖祖坟也倒没什么。可是许多人信口雌黄,硬说他妈得的是肝病,会传染的,迟早会传染到各家各户的,这让桑田很生气。桑田知道了以后,在心里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狗日的短命鬼,即使我妈不传染,你们这样胡说,肯定是要遭罪的,遭了罪你们还能活长久吗?

桑田和他爹他姐都围在他妈旁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妈。这时,他姑推门进来了。他姑一看这情况,往炕头旁走的时候,踮着自己的脚尖儿,连呼吸也屏住了。桑田大姐桑园接住了她姑姑的包,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桑田给他姑挪了个地方,他姑什么也没说,就顺势坐下了。屋子里又复归安静,十只眼睛都盯着桑大妈的脸庞,桑大妈闭着眼睛,鼻子里悠着气丝儿,胸膛上的起伏也不怎么大了。

几个人坐了不到两分钟,桑田姑姑往桑田妈的头部挪了一下。接着,她把头俯下去,把嘴贴到桑田妈的耳朵旁,只听她在轻轻的叫嫂子,叫了四五声,桑田妈没有回答,也没啥反应。桑田妈好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实。其实桑田妈哪儿是睡着了,她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从昨天傍晚开始,桑田妈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处于昏迷状态,说不准她这会正在黄泉路上呢!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桑园和桑叶都在她妈的耳朵旁轻轻的唤她,但她愣是不吱声。桑田从外边进来时,他俩姐姐都在抹眼泪。桑田急了,他以为大事不好了,他妈已经走了呢。他连忙把耳朵贴到他妈的脸上,结果桑田发现他妈还悠着一股微弱的气丝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桑叶哭哭啼啼的哽咽着说,妈已经不能说话了。然后她哭的更厉害了。桑园也哭的更厉害了。桑老爹那会不在屋里头。

桑田又把上身俯下去,他把嘴对到他妈的耳根上,轻轻的叫了几声妈,他妈没反应。他又伸手捏住了他妈的手,另一只手搂住了他妈的头,又叫了两声。这时只见桑大妈缓缓的动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皮,气韵上“嗯”了一声。桑田就那么搂着他妈,她答应他了,桑田就把他妈搂得更紧了。桑田舍不得放开他妈,他怕他一松手,他妈就不认得他了,他会很无助,桑田觉得只要他一松手,他妈就极容易被黑白无常抢走。桑田舍不得,桑园和桑叶也舍不得,他们一直盯着他妈看,就是怕她突然断了气,在他们不经意不留神的当儿就偷偷地溜走了。幸好他们盯住了他妈,让她的元魂一直聚在她身上。就是那微弱的一丝儿气流,让他们觉得他妈还活着,她还在这个世界上逗留。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桑田姐弟三个真希望他妈活着。

6

桑田家有一只大黑猫,是桑田妈养大的。桑田妈很喜欢猫,一辈子都喜欢,像喜欢她的孩子一样喜欢猫。可以说,她这辈子的生活,简直就从没有离开过猫的陪伴。

这只大黑猫要数桑田妈养的猫里边活得时间最长的一只了。她把它从村里的艾大爷家抱来时,它才刚生下一个月,汗毛都没褪完,孱弱的跟一只病猫一样。艾大爷说这是这一窝里最小的一只猫,恐怕不好养。艾大爷问桑田妈,要不先在他家再养一段时间,让母猫再往大哩带上一阵子。母猫的奶水也还多着呢,吃着母奶,小猫容易长大。

可桑田妈却不以为然,她说,您别怕大叔,养猫我可在行呢!就是它再小一点我也能养活它,我养过的猫可多了,哪一只小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别看这小东西现在一把抓去浑身是毛,轻不了鞘的,我养着养着,它不就长肉长骨头了。您就等着瞧吧,大叔,再过个两三月,它肯定就会抓老鼠了。当然它还会是一直很听话的猫,我养的哪只猫不听我的话?

一席话说的艾大爷特别高兴。这几年让鼠药把村里的猫都快毒绝种了,但老鼠照样还是十分猖狂,到处都有它的身影,害得许多人都叫苦连天。于是人们再也不相信那些卖鼠药的小摊贩了,猫的地位又重新得到了人们的肯定,所以小猫崽子在人们心目中特别贵重。艾大爷就担心他的小猫崽子被人糟蹋了养不活。

要说这只大黑猫小时候,桑田妈确实是养的不容易,它动不动就生病,摔跤,不是病得奄奄一息了就是跌得鼻青脸肿的。但在桑田妈细心的照顾下,最终它度过了所有的难关。桑田妈经常跟人说,她在这只猫身上操的心,比用在三个孩子身上的心还多。那时候,他们三个哪儿还有煮鸡蛋大肉片吃呢,差点都被我活活的饿死了。你看现在这猫,福有多大!吃了鸡蛋还要喝牛奶,不喝就跟你喵喵的叫个没完没了。你不给它吧,吵死了,你给它吧,又怕把它给惯坏了。

过了两个月,那快要死的猫还真被桑大妈奇迹般地养活了,而且还精神的不得了。它浑身圆圆的跑起来特别有劲,在桑家的大院里时常活灵活现地打滚跑跳。逗得桑大妈可开心了。

桑大妈上地时也时常带着它,桑大妈让它干啥它就干啥,比个小孩还灵便。桑大妈说小黑你乖乖地坐下,别淘气啊,它就乖乖地坐在桑大妈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桑大妈干活。桑大妈说小黑我累了你给我跳个舞我看看,它就呼地一下子站起来,两只前腿直立,摇摇晃晃的在地里绕慢三步,或者在桑大妈的膝下不是打滚,就是欢蹦乱跳。桑大妈说小黑我饿了你给咱们找吃得去,它像一支利箭一样嗖的一下子冲出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它就会从附近的地埂上,或者沟渠里叼回来一只大田鼠,而且还是活的。桑大妈又说小黑我不饿了还是你吃吧,你先把这坏怂老鼠给我整治一下我看看,它就像河南梆子耍猴的那样把只老鼠耍得团团转,就是从它身边跑不远。

有时候,桑大妈看上一会儿干活去了,它故意把已经吓得半死不活的老鼠叼到嘴里,用力甩到桑大妈的身上,吓得桑大妈一惊。桑大妈一回头骂道小黑你死嘞吗,吓得我心都碎了。它就赌气似的不理老鼠不理桑大妈了。老鼠歇上一阵子发现猫没动静了又试图脱逃,桑大妈喊上一声,小黑你干嘛着嘞,你让这死老鼠跑了小心我揍你屁股,它又冲出去一嘴叼住它,然后站住不动,听候桑大妈的最新指示。桑大妈忙着手里的活顾不上看小黑耍把戏了,就说,小黑饿了吧,饿了把这害人的天杀的坏老鼠吃掉。它就坐下来,先把老鼠咬死,然后慢慢的吃起来了,嚼得老鼠的骨头咯嘣响。

有时候小黑还能从野地里叼回来兔子和山鸡。当然这是最让桑大妈高兴的了,她像哄小孩的一样哄小黑,说小黑真乖,累坏了吧,累坏了到旁边歇上一阵子。她一手抚摸着猫的身子,另一只手接过猫嘴里的猎物,把它放到她干活的前方,这样,小黑再就没可能动它的猎物了。晚上,这些猎物就会出现在桑家的炕桌上。当然,桑大妈不会忘了给小黑分一块带肉的骨头。小黑吃得自然很不高兴,它总是一边吃着一边朝桑大妈的脸上喵喵地叫,它好像在抗议,这么美味的食物应该全是它的。当然它不知道,那么美味的食物是因为桑大妈在里面放了花椒粉,撒了盐巴。

桑大妈会意过来了,她说小黑抓紧吃,吃完了还有。哪儿有啊,不都是她们一家子吃剩下的骨头!小黑再往饭桌上瞅一瞅,然后叼起嘴里的骨头,赌气似的跑开了。它跑到檐台上独自去吃了。

桑大妈说小黑耍脾气啊。

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桑大妈要把小黑搂在怀里哄上一大阵子,它才能重新高兴起来。要不然,它会跟桑大妈闹别扭闹好长时间的。

7

这几天,桑家的人都没注意,小黑已经整整有三天不在家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桑田姑姑在炕上坐着,她发现大家都坐的很闷,她随口问了一声猫哪儿去了,怎么没看着。大家这才用目光四处打量着搜寻,结果都没发现它。

桑叶说就是啊,猫到哪儿去了,我来的这几天里从来没见过它。你看妈这样子了,我们都把它给忘了。它可是妈的真宝贝。妈可疼它了。

桑园说就是啊,妈那么疼它,它应该乖乖地陪一下妈才对啊,怎么反倒不见了。这没良心的死家伙。

桑田看了一下大家,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也不知道猫跑哪儿去了。

夜里,桑老爹和桑田姑姑先睡了。桑园桑叶桑田一直陪着他妈,他妈没睁眼继续睡着,已经睡了三天两夜了,他们都眼睁睁的等着盼着,希望他妈能睁开眼睛对他们说说话儿,可是心里一直落空了。三个人瞌睡的都在打盹,突然被一声猫叫声惊醒了。是小黑,它好像从外面回来了,但它叫唤的声音,却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那叫声凄婉阴森,好像心碎了的人叫出来的一样,从屋外慢慢地飘了进来。

姐弟三个先是竖着耳朵把脸对着屋门和窗户,等了半天,却不见小黑进来。桑园就转眼接着看她妈,她刚一回头就惊叫起来,连连叫妈。桑叶和桑田把脸转过来时,发现她妈很无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定定地盯着屋顶。这时,客房门咣当一声开了,小黑从门缝里挤进来了,它停住了叫唤。它看起来瘦了很多,身上脏兮兮的样子,看上去很落魄。小黑一跃跳到炕上,在桑大妈的枕头旁卧下了,它也像桑田他们一样,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盯着桑大妈。

桑大妈把头摇了一下,眼神往猫这边挪,但是她看不见猫。桑田看见他妈好像心里很着急,他知道他妈是要看看小黑,他就把小黑用两只手小心地举起来,举到他妈的眼前,他妈用目光徐徐地扫了小黑一眼,脸上露出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最慈祥的笑容,桑田姐弟仨都感觉那笑容有些异样,但他们也说不清楚异样在哪里。还有虽然他们看见了他妈的笑容,心里却很急迫,很难过,难道那笑容预示着?

小黑被桑田放到炕上,它重新卧下,嘴里打起了呼噜,像和尚念经一样好听。但是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小黑是睁着眼睛念经的。桑大妈又把眼睛合上了。桑园连忙爬过来叫他妈,他妈没反应。换了桑叶,叫了几声,也没反应。桑田感觉他心里特别紧张,桑园和桑叶让他再叫叫看,桑田不肯。在桑叶和桑园的再三劝说下,桑田也叫了几声妈,但桑大妈还是没反应,她又睡着了。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桑叶慌慌张张地叫醒了她爹和她姑。桑园手忙脚乱的在找他妈的寿衣。桑田和小黑继续守候着桑大妈。桑老爹过来看了一眼老伴儿,大家都盯着他,等他说话,却见桑老爹的眼角潮润润的,不吭声。

桑田姑姑问他,怎么样?

桑老爹说抓紧穿吧!他的声音在颤抖,脸色难看极了。

桑园桑叶一听她爹这么说,两个人一齐吼着哭开了。桑田急了,他责怪他姐姐们说,哭什么呀,妈还好好的!抓紧给妈穿衣服!他媳妇也闻声赶过来了,她知道婆婆快不行了,或者已经走了。

几个人乱做一团,搞不清桑大妈的寿衣该怎么穿。桑田媳妇比较麻利,她把寿衣拿起来看了看,又重新放好,然后她再抓起其中的一件说穿这件,他们就接过来给桑大妈穿上。穿完了又递过来一件,衣服穿到中途,桑大妈果然咽气了。

这会儿,她是彻底睡着了,什么都不挂记的走了。她脸上留下了她刚才慈祥的笑容,那笑容也永久的定格在几个儿女的心上了,他们一边哭着一边为他妈穿剩下的衣服。渐渐的,桑大妈的身子凉了,有些僵硬。

等他们把衣服穿完时,躲到旁边静静坐着的小黑突然呜咽着叫个不停,并且它在桑大妈的周身煞有介事地转了一圈。然后它凄厉地叫着从屋里跑出去了,跑出去后它的叫声更大了,像哀婉如诉的破琴一般难听。那天晚上,待下湖庄里的人们从梦里惊醒时,他们感觉小黑把天空都快要撕破了。它的叫声一直持续着,响彻了整个下湖庄。夜里迷糊的人们还以为是听见什么人在哭,等他们清醒过来,个个都说,肯定是桑大妈去世了。

谁也不知道小黑去了哪里,它和它回环不绝的凄叫声,一起消隐在黑夜里了。第二天来为桑大妈送丧的人议论说,他们听见桑大妈的那只猫,好像是一直叫着从村西头跑过去了。直到桑大妈的丧事结束,小黑还不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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