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乌黑染了色的头发，总是以最大幅度来微笑。我的妈妈穿着笔挺西装，说着一口交杂方言的普通话。连工作都是火急火燎。优雅这个词好像与她并不沾边。我原是不喜欢这样的妈妈。

我的妈妈，教会了我离别。十三个月大的时候，爸爸在远方务工，妈妈把我送去了私立幼儿园。邻居说，我是哭着被送回姥姥家的，老师按着学校登记簿的地址找了好久，我也辨别不了方向。她可真心狠。后来年长些送去公立小学。妈妈又像一个漫威人物，随时会以“上班”这个拯救世界的借口消失不见。早班或者晚班，总有一个夜幕或艳阳她会离开。我不明白，但我看不见她走，等不到她来。所以，我宁愿当个坏小孩，反复折腾着闹觉不睡。故意的恶作剧让姥姥姥爷操碎了心，也终于有一次如愿等到妈妈的哄拍。胜利时，我突然发现，原来很晚很晚妈妈也会下班。妈妈那时在纺织厂做工。时至今日，她看到公园矗立的雕像还会自豪地告诉我那是她的曾经。是的，曾经。后来纺织厂倒闭了。妈妈她，下岗了。

妈妈好像更忙了。忙着照顾我，忙着找一份不耽误送我上下学的兼职。她可以在吃饭时睡着，在椅子上打盹，她会马虎地把我带去另一条路，在提醒她之后又连忙道歉。“忘记了，糊涂了，抱歉抱歉”她差点带我去了兼职的地方。她可真是个马大哈。“妈妈再见”肉嘟嘟的小手挥舞着，“妈妈注意安全”。每天几遍的告别仪式，熟练地像吃饭一样简单。后来，她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她总在晚上抱着我，像抱着易碎的珍宝。她悄悄地抹着眼泪。以为我睡着了，不知道。

我的妈妈，她“阴晴不定”。不懂得大人为什么要“攀比”，明明小孩子的成绩大差不差也不会影响开心。“这次考了多少分啊？”“93！”我大声应和。“哇，真棒！有进步！”妈妈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师让家长签字哦”我蹦蹦跳跳，高举试卷。“好！”简单翻看，拿出黑笔。却突然停下动作，微微皱眉，徐徐问道：“这道题……上次不是练习过吗？”疑惑的眼神透露着严厉。“啊？”小小年纪还沉浸在刚刚喜悦中，一时间来不及反应。“鱼鱼”她突然放低声音，我一愣，却感受到四周的空气都在压低。“你看，这道题我们做过的，为什么又错了呢？”我被吓到，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眼泪逐渐聚集。“哇——”哭地不明所以。她要责怪我了，她要凶我了。我慌乱又委屈。我考的很高啊，明明刚刚还在想象会不会有新的奖励。而这时妈妈却突然乱了方寸，不知所措，眼里又满是担心。她急忙把卷子放下，抱住我拉进怀里。“没事没事，不哭不哭”轻轻拍打后背。许久，我的哭声渐渐平息。妈妈让我坐在她怀里，温温柔柔，模仿着小娃娃的声音。“你看，只是数字变了，这道题我们再做一遍好吗？”她说，“妈妈怎么会怪你呢，你已经很棒啦。只不过我们是不是可以再细心一点对不对……”她问得小心翼翼。我感到迷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纠结，但妈妈的认真让我不得不服从。重写，批改，答案正确。“呀，我的宝贝果然会写这个题呢！宝贝真棒！”顿了一顿，又继续，“考试啊，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我们要认真地对待哦。那下次考试答应妈妈好好检查再交卷好不好？”妈妈慢条斯理地引导着。“好的”我弱弱地回答。年幼的我虽然并不明白妈妈的用意，但我相信妈妈总是对的。

后来，我渐渐发现，妈妈不在意我考了多少或是班级排名多靠前。她在意，每一次试卷我是不是发挥了正常水平，在意我是不是已经尽力，在意我是不是比之前要进步一点。妈妈教会我关注自己，教会我不要盲目攀比。她说，我的鱼鱼只要和自己比，只要每次都有收获，只要坚持了学习，就是最棒的小孩。嗯！我同意！

我的妈妈，不会帮我做完所有家务。小学高年级，她说，你长大了，应该学着承担家里的家务。放学回家，昨天换的脏衣服还堆在那。夏天，一天一换的衣服，怎么办嘛！“妈妈妈妈，衣服没有洗哎”我撒着娇说。“对啊，给你留的”妈妈漫不经心。什么？我愣住，动真格的？年长一些的我，已经习惯了她说一不二的作风。但仍然尝试反抗。“不要，不洗”我气鼓鼓地后退几步，往沙发上一趴，不让妈妈看到我的表情。一分钟、两分钟，这个姿势好闷热啊。悄咪咪抬起头，目光寻找着妈妈的方向。哎！人呢？妈妈竟不知道啥时候出去了。“妈——”我大喊一声，不知怎的有点慌张“妈——”我跑出房门。楼下，她！她竟然在和邻居嗑瓜子聊天！“妈——洗衣服！”我不甘示弱，甚至有点急火攻心。妈妈没有应和我。终于，暮色降临，我终是耐不住性子，抱着自己洗漱小盆来到水池边，“好歹教一下！”我嘟着嘴拽着湿衣服，心不甘情不愿。妈妈却喜笑颜开，一改之前的严肃，“美滋滋”地端着大盆蹲坐到了我对面。“那，我们先……”我的妈妈，我拗不过她，我要被她气死。

后来，我学会了自己的事自己完成，学会怎么分担家里的重活，学会怎么去解决生活的问题，学会没有理所应当的照顾，学会了感恩。学校实践活动、秋游，我是小领队，小朋友很信任我。他们说每次遇到麻烦，我总是拍拍他们的肩膀，又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他们说，我像个小姐姐。我知道，这些都是妈妈教的。

我原是不喜欢妈妈，童年里陪伴我最多的是她，有最多矛盾的是她。我顶撞过她，但她总是让我感到反抗无效。她教会了我离别，她逼着我去自查自纠，她不会帮我做完所有的事。但她尽可能地给我陪伴，她调整着沟通方式让我安心，她告诉我应该如何去关注自己，她教会我最简单而实在的道理。她头发渐白，只能去理发店一次次地漂染。她总是以最大的微笑面对生活，明明心里清楚这样皱纹可能更深。她穿着笔挺西装，日复一日练习着普通话，她说不能与时代脱节。她火急火燎地工作却温柔亲切地面对我。她很普通，努力生活、努力工作。她很伟大，照顾着家庭，照顾着我。我原是不喜欢妈妈，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