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母亲

小李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镇姑娘，谈不上惊艳漂亮，但也算干净大方。出生前父亲意外去世，只剩母亲独自拉扯长大。努力学习成了村里屈指可数的大学生，稳定工作后接母亲进城，倒也算有几分出息。

（一）离婚咨询

小李毕业后来到律所工作，整理文件、接待来客。日复一日的沟通训练，见过各式各样的面孔。形形色色的案例，酒馆里的故事也不及访客口述的惊奇。小李很喜欢这份工作。

平凡普通的一天，咨询室来了一位女性访客。粗布衣裳，鲜艳的色彩被打磨暗沉，褐色太阳帽盖住小麦色的脸颊。低头下的余光落在咨询室的桌面，看起来应该比小李大不了几岁。和往常一样，女性访客总有同性陪伴。弱小的身影，压抑的氛围。见得多了心里也有了些眉目，可能是离婚咨询。

估计又要从陪同者口中了解故事，小李无奈地想。标准的微笑服务，习惯性打量一眼桌面上的纸巾容量。

“是咨询什么问题呢？”小李轻俯肩膀，靠近了一些。双手落在笔记本电脑前，抬眼看向访客。

“我想离婚，我老公出轨同居一个月了，我拍了视频。”访客握着手机，说话的间隙又抠紧了一些。看不见表情，只感觉语气异常平静，像是排练了很久下定了决心。“现在他要和我争孩子的抚养权。”帽檐轻抬，一闪而过的眼神祈盼又小心翼翼，而后低垂。陪伴的女士侧着身，倾斜的身体贴近访客，信任焦急的目光却打向小李。

“目前达成离婚协议了吗……”履行着咨询师的工作，小李耐心地倾听，手指噼里啪啦地拍打键盘。你一言我一句，对话继续。

这已经不是小李第一次面对离婚咨询了，抽纸已经成了高耗品。咨询者或是愤慨或是无助甚至崩溃，爆发后长久的等待，断断续续才能问清原委。有时候庆幸陪同者的到来，七零八碎中却能从听清基本事实。但这次的访客有些不同，着实让小李惊奇。声音低沉估计来访前已经深思熟虑，清晰的需求却让人惊讶她的冷静。

同伴没有过多的补充。访客一步一步地追问，婚必须离，赔偿也要争取。“我的孩子只有五岁，我想要孩子的抚养权”。访客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却一字一顿清晰表达。

“你和孩子父亲各自的收入水平如何，有稳定工作吗？”小李例行公事，自然而然地提起。“我们都是外地来打工的……”访客的情绪稍有起伏，“两个人收入差不多”随即又立刻补充一句。

并不高的工资水平和外来打工者的身份，独自抚养孩子不会容易。

没有成家的小李不太明白，如果说前者离婚的决定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后者坚持抚养，难道没考虑到陪伴和照料带来的巨大压力？

职业原则不能违背，压住困惑，立足访客的需求。小李提醒访客孩子的抚养费离婚时可以约定数额，家里的债务一定要划分清楚。访客离开前轻声表达了谢意。

送走这位倔强又坚强的已婚母亲，小李渐渐停下敲打键盘的双手，陷入思绪的漩涡。

母亲都是这样吗？即使是入不敷出的家庭环境，破碎的婚姻关系，即使要及时止损，也甘愿担负起孩子的成长压力。明明自己还年轻，生活不稳定，清楚孩子的花费和陪护会更大程度的消耗自身，依旧做出这样的选择？二十多岁的小李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二）母亲的回答

玉燕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个头不高，身形略胖。发黄的皮肤不施粉黛，手指关节总有突出的茧块。担心孩子的学习成绩，从小李上初中开始玉燕就去县城做工陪读。虽然菜色单一，但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小李最喜欢母亲的手艺。

夏日炎热，出租屋没有空调，经常和母亲伴着夜色去楼顶乘风纳凉。夜色清秀，初中生小李依偎在玉燕怀里，想起白天的生物课便随口一提：“妈，老师说孕育孩子需要9到10个月，还会经历阵痛，可能持续几天，痛到意识都不太清晰。”无心之言，玉燕摇晃扇子的手臂却突然停下，好像有所迟疑，扫过小李期待的双眼顿了一顿。“是啊”，轻声应和，晚风继续敲打节奏。

片刻恍惚又断然消失的情绪，小李精准捕捉却不知道如何回应。“分娩时连续的感觉像全身二十根骨头同时断裂”，老师的话在脑海里炸开。幼时碰到桌子角疼地嗷嗷大哭，母亲印象里也是受不住痛。

小李有些不知所措，神情慌乱又尚存好奇，故作轻松：“那当年我出生的那个下午，为什么那么疼还要坚持把我生下来啊？”软糯又清晰地吐字，小心翼翼又故意克制。

玉燕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平静。像是在面对一个已有答案的疑难问题。她的眼神投向远方，由地面缓缓向栏杆上扬，蒲苇扇渐停渐摆。

没有振奋人心，也没有热泪盈眶，没有感叹生命奇迹、母爱伟大。像一篇忘记升华的断尾作文，她只是静静的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到这一步了，只能把你生下来。淡然又浅浅微笑。

小李愣住了。答案真实而心头一震。星空依旧，片刻舒缓之后内心渐渐平稳。以前只觉得照顾孩子是应当，没曾想“甘于平凡”的母亲也有无奈和思考。

无可奈何才是正常的想法吧。倒是没有多大的失望，十三岁的她已经懂事，清楚母亲奔波前后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环境的坚守。挑挑拣拣为了节约五角钱和商贩争执，只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加轻松。她明白母亲的爱。但也对“母亲”这一身份开始重新打量。

（三）小李的回忆

玉燕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在那个年代，长久地读书是奢侈，嫁人生子照顾家庭是本职。破旧的观念，封闭的空间，不会也不敢独闯天涯。安心地把“分内”做好，经营着一方小家。小李恍惚间有些明白，一个已婚母亲的无奈。

看见过母亲以前的照片，一袭白裙在江河浅滩飞舞，苗条的身材堪比模特，轻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煦阳光轻吻脸上，明媚的笑容是青春的柔光。如此光芒闪耀，绰约迷人，连初中的小李都不禁感叹美好。

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逐渐成为了母亲。她又会面对什么样的压力？可爱的肉嘟嘟的妈妈，疼爱地把你抱在怀里，感受你所有的委屈、悲伤、欢笑、喜悦。在你发脾气无理取闹的时候，坐在一旁轻揽入怀，像珍宝一样地拍哄。已经变得圆乎乎的妈妈，连手指也柔软的肉乎乎。难以想象她曾经的卓越气质，为了养育你，慢慢地膨胀身形。

岁月如梭，多年陪伴。好像玉燕一直是那个勤劳勇敢，笑起来脸上会有淡淡红晕的无敌超人。成为母亲的那一刻起，也许她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已经肩负起了抚育孩子成长的责任和使命。

母亲是慢慢伟大的。她陪着孩子成长，感受着孩子的一撇一笑，由原先自己的冒冒失失学会了如何给桌椅贴上护角。她们也会痛，也会哭，只是偷偷地躲在角落，不让孩子发现。然后整理好笑脸，安静地说着，没事没事，不怕，有妈妈在。

为母则刚，母爱伟大。小李记得幼儿园时因为路口的狗不敢去学校，玉燕明明吓得浑身发抖，仍然把她护在身后。记得因为手臂上的伤痕，玉燕和寄宿学校老师争吵，明明平时安安静静都不会大喊大叫。

原来已经持续很久很久，原来有那么多的故事都在悄悄歌颂母亲。弱小的女孩在学习着怎样成为母亲，面对现实的不解和压力，也会无助也会伤心。依旧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如何抵抗。那些孩子不曾经历的风雨，原来是有人偷偷地替他们在抗。

小李看着面前悠然自得仿佛无事发生的玉燕，隔壁广场的灯光照应天空幻化色彩斑斓的倒影，恰如母亲的岁月年华。苦难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暗黄色的痕迹，是否是我剥夺了五光十色的续集。心疼、内疚，一声“对不起”堵在胸口，终究还是用力抱了抱玉燕。

玉燕没有说话，像照顾幼年的小李一样，环绕在怀，轻轻拍抚。

（四）生日

家里是从来不过生日的，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不庆祝又能怎样，日子不也照过。但在那天之后，生日这个词有了特殊的含义。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蛋糕的订做选了玉燕最爱的蓝色，如同天空和大海的宽阔，点缀优雅天鹅装饰。糕点师感到好奇，询问是多大的孩子的生日。“四十八岁。”小李微笑着回复，“是给孩子妈妈的，蛋糕上写‘ 谢谢您送我来到人间’。”糕点师怔了一下，惊讶地瞥了瞥小李，“还没见过你这么有孝心的娃！”小李会心一笑，脑海里浮现出玉燕惊喜的表情。

漆黑的客厅等待母亲买菜回家。如今，回忆起蝉鸣的夏夜，已是年少时的光景。上班之后，小李有了自己的工资，终于不再找玉燕伸手要钱，可以谋划出生的庆典。庆祝终于等到这一天，庆祝肉体的痛苦终于停息。鲜花、礼物、还有准备好的购物劵。小李的生日应该是母亲的许愿日。静静地等待着玉燕的出现。

“啪！”灯光亮起。“呦！这是啥？”玉燕对突如其来的画面感到震惊。换好拖鞋一步步走进。“你生日啊，今天过生日啊？”看到桌上未打开的蛋糕盒，多年不在意的习惯突然被提醒。右手大拇指搓压着左小臂，握住了手腕又交叠在一起。“我也没买什么，你想过生日啊……”局促不安的眼神抱有一丝歉意。小李立刻感到不对劲，赶紧插话打破僵局“妈——说什么呢，不是我的生日”。玉燕有些怀疑，“是您成功熬过一劫，从鬼门关回来的纪念日！”。握紧玉燕的手，这短短的几分钟手心热量竟然已经被汗水驱走。小李掌心的温度传来，玉燕竟觉得有几分舒缓。

“快！打开看看！”小李高兴地招呼着母亲。

虽然不解但架不住小李的热情。玉燕慢慢提起盒盖，渐变的蓝色光泽，精致的动物配饰，奶油上醒目的大字。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大脑空空，转瞬又开始酸楚眼红。

“你这孩子，真是……”眉头微皱，轻咬嘴唇，蜷缩的左手挡住了半脸，言语间像憋了一口气。一扭头，已然泪痕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