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放假,我就辍学了。
母亲很着急。母亲猜了各种原因,我都否认了。母亲好说歹说,还搬来了德高位尊的四奶奶、五奶奶。但我还是油盐不进。母亲最终决定,让我下地干活。
自留地里,豆苗已没过了脚腕儿。叶子似染了墨绿,茸茸的叶片,被晨露润湿过,阳光下,极力舒展着。母亲很高兴。从小看苗,看来今年收成不错。母亲小心翼翼挥着锄头。她动作很娴熟,一挥,一顿,一拉,板结的土就松开了。豆苗间的杂草最难锄,母亲能手起锄落,精准铲掉,不会划伤幼苗。母亲拿它们像孩子,对我的期待,也像这些豆苗。我跟在母亲后面学样子,却不小心毁了几棵豆苗。母亲看了有些惋惜,说我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天越来越热,身子像锄起的杂草,开始发蔫。越热的天,锄草效果越好;天越热,对我的“折磨”效果也更好。我明白母亲让我下地干活的用意。看着我难受的样子,母亲狠不下心:“你热就到树荫里凉快。”她撩起衣襟,擦了几把汗,又继续锄地。一个本该操持家务,围着锅台转的农妇,干起庄稼活来,一点儿也不比男劳力差。多年后,我有了孩子,送回老家让母亲照看。母亲闲不住,总是让父亲在家看着,一个人又下地去了。
周叔是生产队干活的好手,母亲就让我跟着周叔干。
第一个活是去农场耘地。也算是劳务输出,给生产队挣点儿钱。白茫茫的一片闲地,稀疏地长些杂草。我牵马,周叔扶耘锄。从高空看,我们就像几只蚂蚁,在一张长卷上画线条。和母亲锄地,每到地头,都要停下来,去数数还剩几垄。眼前望不到边的土地,数也数不完。脚下不时会惊飞起蚂蚱,偶尔也会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落下来捉虫子。田野间有课堂上寻不到的乐趣。
接近中午,太阳在追着我们走,躲也躲不掉。也不知是我牵着马,还是马牵着我,任凭两腿机械迈动。周叔看上去依然沉稳、平淡,从容地扶着犁,只是嘴里不时喊着“慢点儿”“再快点儿”。他们这些庄稼汉子,早已尝遍了春风秋月。肠胃里灌满了玉米面、高粱汤,却有顶风冒雪的胸膛,有扛起日月星辰的肩膀。他们双脚一踏进庄稼地,浑身就有了力量。庄稼地里有他们的魂魄。
中午主人管饭,又宣又白的大馒头,漂着油花的猪肉白菜。这种高级待遇,自然会和整天吃的窝头、咸菜产生对比。我家吃白馒头要等到过年,母亲蒸一大锅,一直吃到干裂得爆皮。平时招待客人,母亲都是用白面擀饼。庄稼年年种,粮食年年收,为什么我们不吃白饽饽啊?我问周叔。周叔开着玩笑说:“吃窝头就咸菜长得壮实。”
开学临近,那些贪玩的孩子,窝在家里忙着赶作业。我不急,我没有假期,也没有假期作业。
我们小队建了个小炼油厂,我又跟着周叔去炼油了。
炼油厂建在村西北角,一个叫“西沙岭子”的地方。是一块早年海水倒灌、沉积泥沙形成的荒地。设备很简单。一个炼油罐,一个储油罐,一条出油管,一方冷却池。炼油罐架在一个平地挖出的沟槽上。队长嫌沟浅,让我下去挖。要是塌了咋办?我吓得直后退。队长瞪眼嘲讽我,打发我去冷却池挑水。队长嘱咐大伙,要格外小心,出了事比害眼厉害。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老虎嘴里刨食吃。
过日子没有不花钱的地方,娶媳妇、过月子、盖房子……七大姑八大姨,你来我往,一年下来,能把钱花慌慌了。农民过日子,吃饭不是问题,无非吃得差点儿。一用钱,就捉襟见肘了。急用钱的时候,我都是看见父母围着粮袋子转,总要装上一小袋,粜了换钱用。
土设备终于出油了。大家很兴奋。质量是差点儿,但也有人要,有人送钱来。大家都知道这活儿冒险,但钱的诱惑力更大。连续干了十几天,相安无事。命运不会因人的不幸就施舍怜悯。终于有一天,厄运降临了。炼油罐压力失控,盖子被炸飞。正在罐上干活的青山被打下来,死了。盖子飞出几十米,落在放羊老汉身边,又砸死一只羊。人们慌了神,有叫的,有哭的,有跑回村叫人的,乱作一团。
我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母亲把书包整理好,上学的衣服也都洗净了。我又背起书包向学校走去。
书包里没有了作业,只装满了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