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去的时候,感觉大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大都住进了城镇。天气好的时候,常有老年人在这家或那家大门洞里围坐着。他们或许是村庄最后的坚守者。
主街道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很宽敞,但显得有点儿冷清。这条街过去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土路,路两边错综排布着些土房子。
“破铺衬、烂套子,拿出来换针换线换糖换哨子来!”听着浓重的寿光口音,我们知道货郎老崔来了。老崔每天都来,有时还会住在村里。老崔的推车货架里,塞满了乡下人所需的小百货。他知道乡下人用啥缺啥。那些捏成各种动物状的泥哨,是专门哄孩子们玩的。老崔故意装模作样地模仿动物的样子,惟妙惟肖地吹出各种动物的声音,吹得孩子们心里发痒,我们跑回家翻箱倒柜,不管新的旧的整的破的都拿来了。老崔人心善,只留下破旧的,然后让孩子们挑选一个最中意的泥哨。每个孩子就都学着老崔的样子,吹着各种动物的叫声。谁家会有那么多的破铺衬烂套子呀,时间长了也会弹尽粮绝的呀。我们就开始自己造泥哨。大田里有黄河水淤泥,用这种泥做哨子,筋道不干裂。先制成火柴盒样的胚,再模仿老崔泥哨的工艺进行雕刻,然后晾晒,几天后大功告成。吹起来虽没有老崔的泥哨那么清脆悠扬,但毕竟能吹响了。我们就在大街上,比谁吹得声音高,看谁吹得更好听,嘟嘟嘟,吱吱吱,泥哨声便在街头巷尾整天嘹亮地响起来。
几十年过去了,早已没有了老崔的音讯,不知他和他的那些泥哨至今还在吗?
因为急等着住,父亲的房子盖得有些匆忙。一场大雨过后,墙上出现了一道裂缝。我认为这是没有打好夯的缘故。
农村盖屋一般选在少雨的春季。地基压实后,便开挖夯沟,开始打夯。打夯是很有仪式感的。每逢打夯,主家都会提前邀请村里最好的号子手。这样的号子手,不仅打夯技艺高超,而且嗓音洪亮。更高明的是他能现编现说现唱。他扶着夯把,指挥着抬夯的六七个粗壮的年轻后生。年轻后生们紧紧攥着抬夯的绳子,兴奋地呼应着他的号子:“同志们加把劲呀么……哎嗨吆歪!咱们往西打呀么……哎嗨吆哇!”兴致高涨时,号子手会突然撒开夯把子,任凭夯石上升、上升……在即将落地的瞬间,迅速握住夯把,夯石会稳稳地砸在地面上。如果附近还有一户人家也在打夯,那就热闹了。两家的号子手都会较着劲,不甘示弱。还会把现场的某个人用戏谑的语言编到夯词里,这是高明号子手的拿手好戏。号子声此起彼伏,更加激越高亢了。抬夯的后生们在他们的感染下,能让夯石高高飞起,然后重重地落下,砸得地面咚咚响。这时,旁边会引来看热闹的村民,会不停地为他们喝彩鼓掌。
现在,这样的打夯情景在农村已很少见了。工地上用的多是电夯,那扑登扑登的声音,感觉力度小了很多,而且没有了那种满满的仪式感。
一天傍晚,准备离开村庄时,遇到几位老者,正拎着板凳朝大街走去。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是看戏。原来是县里搞的“文化下乡”活动。
过去,村里每年都会唱戏。村里有一个戏班子,进入冬季就开始排练。唱的主要是吕剧。演过的剧目有很多种,如《李二嫂改嫁》、《小姑贤》、《墙头记》、《王汉喜借年》等等。
戏台搭在大街上。晚饭过后,两盏耀眼的汽油罩子灯挂在了戏台两边。锣鼓也咚咚锵锵地响起来了。我们扛了板凳,各自为家人占据了看戏的最佳位置。大人们喂好了鸡狗鹅鸭,收拾好锅碗瓢盆,也陆续地来了。戏终于开场。出来一个满脸涂了油彩的小丑,脸上白一块,红一块。他的动作虽然有点儿拙,但还是很有逗人的喜剧效果的。有人认出了他:“快看,他是二喜子!”那人见被认出,便向着人群做一个鬼脸,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小玉演得最好。她演的是《小姑贤》。她翘起莲花指,抖动水袖,脚步轻移,眉目飞扬。唱到:“婆母娘草堂怒气发,厨房里走出来我李氏荣花。双手捧着饭一碗,未进门吓得我骨肉酸麻。”她唱得字正腔圆,感情丰沛,字字唱到了人们的心里。台下的人连连叫好。也有被她触动了情感的,悄悄抹起了眼泪……
不知多少年没看过庄户人自己演的庄户戏了,今晚的这场戏还会有多少人来观看呢?也许那些来看戏的老人们,心里还挂念着那晚的乡戏吧?但愿他们看得快乐。
大街戏台上放起了流行音乐,可能是在等人。
我的耳畔却响起了渺远的泥哨声、号子声、锣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