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

老丁在行业内从事文字工作已数十年，说是文字工作，其实并没有什么高大上，就是在一个县级建制单位写写讲话稿、拟个通知、贴个告示、做个跟班随从什么的。冒号台上一想讲话，啪！第一时间递上只有常见字、不常见的必定加拼音且括弧内早有一同音易读字等候的稿子。讲多了口渴要喝水，冒号余光一瞟，一茶杯立即小心轻递上；烟瘾上来了，冒号手指刚有夹动的微颤趋势，一支烟快闪同步温馨送上。时间一长，老丁就是冒号的影子，形影不离中影随风至不飘单。

老丁老婆自从嫁给了老丁，越过越年轻，越过越滋润。姐妹们问她有什么秘诀，她常常笑而不答。越这样大家越好奇，于是想了各种办法套她话，比如小恩小惠、故作闺蜜、阿谀奉承戴高帽等，可招招失效。直到有一天，她家门忘关了，单位同事恰好经过，听到老丁老婆模仿冒号讲话，安排自家家务。同事把这不解的偶遇带到办公楼分享，老丁办公室三个女人迅速八卦，一鬼精的女人婆猛然顿悟，连连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家一头雾水，明白啥了，一惊一炸的，像癫痫发作又被强大的理性控制不疯狂的那般。

原来，她们明白了，老丁老婆在家里模仿领导，她是用这种方式设置场景，加黑阴影，让自己的男人心甘情愿地变成男仆，从而终身享受不付薪。

对于家内蒙冤的老丁，户外到底伺候了几任领导，要坐下来数一数，像统计选票那样画“正”字，再把出事后已蹲监狱的扣除掉，才能得出相对准确的数字。其实数字也就是个量，啥也说明不了，小丁变老丁，毛头小伙子逼成人到中老年才是眼睁睁的事实。看着和自己一起参加工作的战友，纷纷提任提职，成为他的领导和他领导的领导，老丁为他们高兴之余，心底里还是酸酸的。他们纷纷搬迁至高层通透采光好，大面积福利化的局长、县长楼，车来车往红光满面，连家里养的狗也名贵起来的现实，比对他依旧60平米的蜗居，还是有代沟的。自己蹬着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领导车呼啦一下掠过，轮胎溅起的水花直打脸呀。眼镜被冲的模糊不清，摔跤好几次。每次跌倒，第一反应是辨析，那柔弱的写手在粗糙的地面上到处乱摸，找不到眼镜，手皮磨破了也没摸到眼镜脚，直到好心的路人路过，提醒他手再伸长一点，再往前，才重见天日。老丁抹去一脸带污的雨水，把镜片在难得的那一块相对干爽的腋下布衣上，匆匆擦拭一下，然后赶紧戴上。雨水的遮掩中，只有老丁明白，其实是有泪水的。人不怕吃亏不怕冷落，怕雨淋浇灭热情；怕比较失去做人的自信。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句话，在老丁身上，成了刺痛他每一根神经的锋利尖刀。每当曾经同步同程的战友频频传喜讯兑现前程时，他都要躲起来哭一场，泪中既有为战友成功的喜悦而激动兴奋更有自己被文字岗位禁锢而酸楚痛心。喜中有伤悲，自苦昔人乐，这复杂的眼泪成分和心理感受，只有老丁懂。

这不，昨天刚传来喜讯，远在外省曾经和他同室办公如今三超越，早已转型发展的老贾又晋升一级，成为正处长。老丁瞅瞅自己的副科级虚职，越看越不是滋味。这次没哭出声，他把自己关起来，闭上眼，任眼泪刺破眼皮，酸楚四溢。那些高于体温的泪流在腮帮处分流，一部分拐弯导入后脑勺，企图湿透后背。另一部分继续下行，穿过肩胛骨，径流胸膛处，执意湮灭或稀释胸中的怨。这些年自我克制，泣不成声已达到了深度修炼。老丁明白，以泪洗面是过去，以泪洗尘带灭火是现在，无泪可流的干涸是很快。在干涸之前，必须做些什么，老丁往死里拧了一下自己的软肋。

“贾处长，恭喜您，小丁祝贺您！您是我这一辈子学习的楷模。期待您来指导工作。“实际年龄比贾正处大月份的老丁，在下属属性的身份面前，永远是小丁且职业化的卑微着。他没有直挺的内力以及内力之外的阳刚。

“你是？“对方迟疑了片刻。

“丁大秘呀，谢谢，你的岗位也很重要。“贾正处长记忆力就是好，在相对简短而快速的判断中，找到了快忘了又被唤醒的定位。

“首长，看在当年我们一起报到上班，我帮你写情书成功地获取牛大队长女儿芳心的情分上，指点一下我吧。“老丁说完这话就后悔了，牛大的女儿在贾副处时，两人因产生代沟就悄悄地拜拜了。据说当年牛千金分手时说了一句“一封情书骗我一段青春一份纯情的所谓文人臭流氓“的经典语录。现在他老丁叙旧犯这大忌，实属多年文字岗位职业病，迂腐愚蠢。

贾正处长听了这过时的套近乎话并没有生气，反而真诚地开导他。“你要学会取舍，别过度急功近利，一受刺激就流鼻血。这么多年，红头文件上的荣誉你哪个没搞到，而且过多过滥，光三等功就不少于九次，成为立功大户。基层许多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一次都没有。你总是紧随领导，不给下属一点机会，长期有意识在冒号面前导演般地做局展示自己的才能，造成无人可替代的假象。弟兄们跟你一起混没盼头，你也就没出头。”

“是，是，是，我现在明白了，是我自己自作聪明，很后悔，请首长指点一下。“老丁跪下来的心都有，只是对方看不到，苦情戏没观众，只好放弃。

“别首什么长了，我手不长，勤快勤勉倒是真。这样吧，部里要借调几个人干一专项活，点名要我过去带队帮忙，可最近我没时间。现在推荐你去，我们现在跨省没有利益关联，这个推荐分量会很重。你好好准备一下，利用好这次机会。这是个转型突破点，把握住。”贾正处最后那句是真正的语重心长。

很快，老丁去了部里，一个月时间的专项督察工作，圆满而高效完成。准备返程时，老丁一总结，除了部里共事的临近领导礼节性称赞之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收获。怎么把握机会呢，没看到转型呀。老丁只好再次求助贾正处长。

“难怪你这些年一直特殊贡献，一直特岗特需走不掉。听好了，利用、提出、请求、做大、造势、登高。我再给你打个电话。没搞好你就别回来。“贾正处这次是真的在帮他。

之后发生了哪些内在的故事，局外人都未知。旁观者看到的，老丁带着一份部里二级机构拟写的表扬信，信心满满地载誉而归。表扬信是固定的格式，每一个借调帮助工作的人离开时都有一份，有的是本人带着，附带回程前部局专门打一个电话，什么干的不错，认可度很高，贡献很大等。然后笔锋一转，建议解决好期间的出差费用、补助、规范的福利，对贵省再次表示感谢。也有的是机要寄过来，盖个红彤彤的部局公章。

这种格式化的表扬感谢信，信的大致意思就是礼节化反馈，有的应当事人私底下要求，会酌情考虑，增加了建议省里予以表扬奖励或年度考核优秀。多数省里看到这函件时，对当事人进行一对一的口头表扬了事。有细心一点的单位会留存一下，见多识广的频繁送人“跑部前进”的便按普通办件编个号结束。

高人警示后的老丁顿悟了，他这个表扬信，必须要做足文章，不能失去咸鱼翻身的机会，否则流再多的泪，也只能是沙眼癌晚期，是病情，与悲伤无关。老丁认识到关键不是你借调期间干了什么干的怎么样，核心是你怎么用好这封信，如何拿捏。贾正处长的六个词前三个他已经帮助完成完美，后三个就看自己的了。

被点拨后的老丁离京后并没有直接回单位，他在省城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就在厅门口等着，然后自我推介，直接向厅长汇报可喜的成绩。不同的是，他没说自己在部里从事专项督察这类常规业务，而是把重点放在给部长写材料，核心内容是当前全国上下都在担心和关注的经济问题，即国务院急要的关于宏观经济增长软着陆内刺激做实体的高参内参要文。说完，老丁一边汇报当时的苦、时间的紧，部长亲自看望和持续关注，自己不分昼夜加班。同时，杜撰一些细节，比如一开始用的是“软着落”，老丁建议改成“软着陆”，前者的“落”是下降，低水平了，还不知道动态下移的底线；后面的“陆”是坚硬、安全、踏实。在厅长很有兴趣的听故事时，老丁乘机用双手诚恳地递上那份给本省带来荣誉的表扬信。刚刚因实绩突出提任副省级的正厅长听完后非常高兴，立即在表扬信上批注“老丁同志代表我省，在部专项活动中表现突出，获得通报表扬，代表了我厅上下扎实肯干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和工作作风，全省全员应向老丁同志学习致敬。”

有了部里（其实是部下属局）的表扬，正厅长副部级的首个批注真迹，老丁异常小心地珍藏着，扫描并高仿真彩色复印几份后，把原件放在自己家的保险柜里。其它几份依次以主动汇报的方式送到厅人事部和自己单位的主要领导面前，一并委婉地描述副部级厅长当时的喜悦和厚望。系统内的媒体平台同步展示并全方位报道了为我省带来极高荣誉的“专项”活动，追踪写真了老丁令人肃然起敬的身边的感动，平凡的英雄。

一个月后，厅人事部专程考核老丁，随后按程序规范推进，组织推荐、民主测评、谈话、公示。已被群众充分认可的老丁，在一片称赞声中不负众望，顺利地提任为厅宏观经济软着陆推进处副处长。

任职文件下来时，丁副处长双手颤抖地捧着，嘴里不停地咕噜咕噜着，然后潜意识地朝某个外省的方向大拜三下。据路人后来回忆，好像是说“谢谢恩人，谢谢贾副厅长！谢谢表扬信！”

要真是这句话，老丁还得修炼，至少应该是“谢谢首长或厅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