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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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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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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梦兽

1.

 叶子自升入高中后,睡眠便横遭腰斩,不是什么没有想象力的比喻,而是实打实的直陈,所谓睡眠的腰斩就是说一直以来前半夜从没睡着过,睡眠时间如拦腰截断一般,遽然缩减了二分之一,入睡时,基本已过凌晨三点。三点钟之前的时光,无论叶子如何着急的期盼,修普诺斯一次都不肯轻易露面。

 然而颇为费解的是,每当三点钟这一时刻一经到来,控制意识的阀门会立即关闭,原本清醒的思路如跳闸般断开,眼皮立时沉重,身体也顿觉疲惫不堪,清晰的意识似落潮般迅速退去,睡意如不可抗拒的滚滚洪流将叶子瞬息卷走。叶子往往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已沉入深深的睡眠中,入睡的速度快得像关掉清醒的开关似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早上七点,伴随日出响起的起床铃将叶子唤醒,尽管睡眠时间远远不够,但叶子的精神却不坏,感觉神清气爽,思绪也分外清晰,没有倦怠感,也不像一同起床的同学那样哈欠连天睡眼惺忪,呈昏昏然之状。比起其他人,叶子的睡眠时间虽然缩短了一半,可精力却似乎异常充沛,远比其她同学更有元气。不过,也不是一整天都是如此,有状态极佳的时候,也有昏倦不堪、沉沉欲睡的时刻,困倦一般在午后袭来,每天下午开始上课后不多久,困意便缓缓朝叶子的意识入侵而来,感觉上“困”伸出了猩红色的硕大舌头,一下一下柔柔地舔舐着叶子的脑袋,脑袋很快变得沉重,终而意识整个滑向混沌的深渊,目光趋于涣散。强烈的困倦感一阵阵的冲击着叶子,后脑勺像被什么钝物不轻不重的锤击着,麻木酸胀。尽管如此,实际上也是睡不着的,下午的困意将叶子带向的不是睡乡,而是混沌的原野,只能使叶子精神疲倦思绪模糊的醒着,却不能让她就此沉沉睡去,叶子被夹在了睡与清醒的中间地带,既前进不得,也后退不能。便是此种程度的困意。

 而当太阳缓缓消隐于西面群山里,纠缠着叶子的困倦也跟着不翼而飞,睡意随太阳一起沉进深山。然后,叶子开始逐渐兴奋起来,困意消解,精神抖擞,及至晚自习结束,回到寝室洗漱完毕,上床躺好,宿管员熄灭照明灯,不一会儿同寝室的几个女孩儿沉稳的呼吸声此起披伏渐次传出,具有传染性一般,一个女孩儿开始呼呼有声的睡着后,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等到叶子这儿时,其能量却彷佛已消耗殆尽,无法将叶子一同带入梦乡。

 倒不是说同学睡觉时打呼噜,吵得叶子无法安寝,诚然时不时的会听到几句含糊的呓语或磨牙声,这都是夜里叶子睡不着时听到的,但打呼噜的则一个也没有,大体上说,同寝室的几个女孩儿睡相还算斯文,只是因为夜里实在过于沉寂,以至于连室友的呼吸声听起来都显得格外清楚。

 有时天空清明,皎月如盘,清晖似水,一泄万里,冷冷的月光从寝室窗口照进,透过薄薄的蚊帐覆盖在叶子身上,既然闭着眼睛也睡不着,叶子便赌气似的故意瞪大双睛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的景物。

 而在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中,叶子连仅有的消磨时间的法子都没有了,睁开眼睛,所见到的只是浓浓的黑暗,闭上眼睛也一样,有时叶子甚至都不能搞清此刻眼睛是睁是闭。叶子当然想让自己睡过去,可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管用,精神过于亢奋,思绪纷纭,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就算不想什么,叶子知道,自己也是睡不着的,有什么不愿意让自己入睡,他在控制叶子的睡眠,用某种近于巫术的巧妙而强有力的手法,严厉禁止叶子入睡。

“怎么回事呢?”叶子想到,究竟是谁何苦要用失眠的方式对我呢?叶子不无怨愤,那个人无端端的削减了自己一半的睡眠时间,致使每天晚上都整整有四个小时的时间叶子陷入无可舒缓的孤寂的泥沼中。

 有几次,叶子几乎差一点就能触碰到睡意,只消再保持两三秒,叶子即可缓缓入睡,可每当这时,总有什么会突然揪紧叶子的心,并在耳畔大叫:“喂,别睡。”叶子一个激灵,被吓了一跳,昏然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醒”陡然活了过来,心脏一阵狂跳。之后就再别想接近那个入睡的临界点,努力全无作用,睡觉本是不用费劲的事,偏偏越是使劲就越是清醒,奋力的想要自己睡去,头脑偏越是清醒。

时间的流速因夜色的黏稠而减缓速度,原本轻快的步伐泥足于浓重的黑暗中,叶子摸出放在枕头下的电子表,按亮荧光纽看了看时间,嘴上不出声的数着每间隔一秒跳动一次的数字,几秒钟后,荧光灭去,叶子闭目合眼,心里继续默念,尽量以同一节奏计数,片刻,叶子再次按亮手表,看看二者之间的误差有多大,时间才过去几十秒,而结果总是叶子数快了三分之一。叶子长长的呼了口气,随即又满腑满肺的深吸一口憋在肺里。

想睡而又毫无困意,让叶子很有些欲哭无泪。

白天,尤其是在下午,叶子的精神随太阳西斜而开始逐渐恍惚,且不可逆转的加深程度,终至昏倦欲眠,困意猛烈袭来,摧枯拉朽般捣毁清醒的意志,叶子恨不能趴在课桌上大睡特睡一场,前面也说了,尽管困意如此强烈,但依旧睡不着。叶子一只手撑着侧脸颊,实在太困了,已经连续好几个月睡眠不足,大脑在渴望休息,身体极度需求睡眠,不过叶子一次也没在上课的时候睡着过。原因同夜间一样——睡不着。是的,不管睡意如何排山倒海般扑来,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课间休息的短短十分钟,叶子也不能眯上一会儿,周末一整个的下午时段,叶子本可以放心痛睡一场,然而根本无法入眠,困意并没有衰减,仍旧和在课堂上感受到的一样强烈,甚至更困,但不知为什么却和夜间一样睡不着。

 然而却比夜间痛苦得多,夜间睡不着是因为没有困意,下午的睡不着是困但原因莫名的睡不着,就好比因为饭菜难吃而吃不下和因为心情不好而吃不下,虽然都是吃不下,但心里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困意尽管猛烈,可就是睡不着,听起来或许十分矛盾,分明就是有着逻辑上的谬误,用言语表述出来的确是这样的,不过叶子心里非常清楚,是那个什么不允许自己在非指定的时间里入睡。困与睡二者之间在叶子身上不存在因果联系,在其他人那儿,困是原因,睡是结果,但在叶子这儿,困是困,睡是睡,叶子的是睡不着的困,有的人不困也能酣然入梦呼呼大睡。极度困倦却又睡不着,这才够折磨人。

 在被睡意紧紧缠裹的课堂上,意识不清的听着老师在讲台上无意义地絮絮不止,时而机械性的动笔抄抄笔记,有些内容似可理解,有些则完全莫名其妙,不懂的地方叶子也懒得去弄出个底里,与困倦的缠斗已让叶子疲于应付,好在笔记本里抄有讲义,等叶子精神状态好点的时候,认真翻翻就能弄懂大部分内容,所以叶子的成绩还算过得去,考试成绩排在后头的学生比前头的多,但也不是老师一见就会露出灿烂笑脸的好学生,不过,也从不惹老师讨厌。是那种老师不甚有印象的学生,有时在路上向老师问好,老师大都会先露出略微惊诧的模样随即轻轻点头回应,因为想不起这是自己教的学生。

 叶子觉得,倘若自己也可以像室友那样每晚安然入睡,好好的睡上一整夜,白天就不会晕晕沉沉,上课时自己的精神就会好得多,稍稍用点功,也能名列前茅成为老师所喜欢的优等生,毕竟教科书里也似乎没什么太复杂的玩意儿,一切都将游刃有余,只不过自己实在太累了,脑袋如过热的发动机,已临界烧毁的边缘,运转不灵的情况屡屡发生。

 尽管如此叶子却从没有羡慕过其他人,成绩好的优等生也罢,长相漂亮因而课桌里总有男孩儿塞的情书的美丽女生也罢,家境优渥花钱大手大脚的同学也罢,“要是自己也能那样就好了”的念头一次也没冒出过,就连睡眠失常以后,她也一次都没在失眠的夜晚听着呼呼大睡的室友的呼吸声而心生羡慕,自己诚然渴望入睡,但却并不羡慕她们,我的睡不着肯定是有我的原因,羡慕也没用,叶子心想。她们自然条件好,但无论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人生。羡慕也好嫉妒也罢,总归都是无聊的表现,徒然无益。

2.

叶子一次也没想过要去看医生,不知为什么,叶子好像知道自己出现的问题是医生力所不逮的,这根本就不是一种疾病,它是病态的,这没错,但不是病。面对不是疾病的病态,医生注定将要束手无策。仅仅是有谁不让她正常入睡而已,她明白,要想恢复到以前,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揪出那家伙,完全依靠自己,此外无可凭借,谁也帮不了她。想要正常睡眠,就得先找到那个躲在阴暗处的操纵者不可,只有找到他,自己才能在夜里睡着觉。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找出那个破坏自己睡眠的人,时间要素很关键,此际还为时尚早,而在时机到来的脚步声未在耳畔响起之前,叶子所能做的唯有等待,静默的等待,在默默忍受中悄然伏伺,做好同他面对面作战的准备,叶子也不知道究竟要等多久,也许是一天、三天或三个礼拜,也可能漫长的令人发怵。不过叶子预感,那个时间节点早晚会来,只是长短问题,而且到来时,自己会不知何因的突然明白过来——对,就是现在,抓住他。叶子就有这样的自信。

 最初的一个月里,叶子的体重因睡眠不足而迅速减轻了七公斤之多,原本就算不得强壮的身体,一下子瘦了那么多,看背影简直单薄得有些怕人。身体状况变糟,食欲减退,有时一天不吃东西也觉不出肚子饿,原本肉乎乎的脸颊凹陷下去,且不时会出现阵阵的眩晕感,甚至连还在发育中的乳房也好像小了许多,渐渐感觉到有空杯的迹象,尽管依旧弹性十足,形状也够漂亮,可映照在镜子里的乳房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比以前小了一圈,原本该越来越饱满膨胀才是。叶子意识到长此以往下去,可能自己还没等到那家伙现身之际,身体就先要垮掉了,这是一场长时间的消耗,或许这才是那个不让自己睡觉的家伙最终的目的,以砍去一半睡眠的卑劣手段来拖垮自己。不,叶子定定看着镜中面色蜡黄锁骨高高耸起肋骨突兀又整齐排列的自己,在心里暗暗想道:绝不能败下阵,哪怕再艰难,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叶子暗下狠心,每天都近乎逼迫般地准时吃饭,即使嘴里的食物再怎么没滋没味,即使胃袋不断提起抗议,心里泛起阵阵恶心,叶子也一定要吃下足够量的食物才肯罢休,一日三餐,一次不少,叶子就是抱着斗争的姿态迫使自己吃下每一顿饭。两个星期后,体重增加了三公斤,虽然还没减去的一半重,但这是个好现象,至少在维持机体健康这一战役中,没有丢掉阵地。

 体重虽然在缓缓恢复,可夜里还是睡不着,睡觉不像硬逼自己吞咽食物那么简单,越是逼迫自己想要入睡,大脑就越是清醒,蛮力全然派不上用场,意志这玩意起到了恰恰相反的作用。

 脑袋里明显有一小块地方,像失控的机械装置,日夜不停的开足马力轰鸣着,震荡搅扰着整个大脑,她能够感觉到这快脑髓的疯狂运动所带来的轻微震颤,完全失去了控制,没办法去平抚,身体上的疲惫,大脑对睡眠的渴望都无法使其安稳下来,它在等待某个指令,这个指令会在每夜凌晨三点准时下达,之后叶子才能进入梦乡,而自己,作为大脑的主人或者说意志和思想的主导者,却丝毫奈何不得它。叶子迷惘起来,何以如此?又究竟会是谁毁掉了自己一半的睡眠呢?不可思议。

3.

一天下午,在生物课上,五十多岁的身形细长的生物老师在讲台上教授着关于植物细胞的什么内容,叶子理解不好老师所讲授的知识,她根本不在乎植物细胞究竟会怎么着,她只想睡觉,睡意如浓烟熏的叶子睁不开眼睛,身体疲倦到了极点,可能的话,叶子很想趴下睡上一会儿,可大脑中的悸动仍未止息,那小块区域依然故我的动荡着,不可能睡得着,它太吵闹了,叶子感到一种很不是滋味的焦躁,脊背的皮肤觉出星星点点的轻微炸裂感,汗液渗出汇成一小道顺脊梁往下淌。讲台上晃动的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成了失去边界的黑影,传入耳中的话语失去含义,连最简单的一句话也无法正确理解其所表达的含意,在叶子听来不过是无谓的絮语,与窗外的蝉鸣相混合成令人烦闷的呱噪。

  不知过了多久,讲台上的那团黑影一下子清晰起来,浓烟散去,光亮骤然照进叶子的眼中,叶子看了看讲台上的人,发现那不是生物老师,生物老师个头很高,瘦瘦干干的,上唇蓄有一小道髭须,而此时站上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胖大汉子,炭黑色的皮肤,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睛,脸上油腻腻的泛光,嘴唇厚实。他是谁?叶子疑惑起来,出现幻觉了不成?要是真出现幻觉那可就麻烦了,幻觉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叶子扭头看向四周,同学们都俨然一本正经的神情听着他在讲述的什么,叶子想询问同桌讲台上的人是谁,可又担心因此受到讲台上的人的呵斥,现在怎么说也是上课时间。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听的极为认真,真是少见的情形,连几个最不爱学习,上课总开小差的同学,此刻也都在专心听讲而目不旁顾。叶子凝神细听,想知道他到底在讲些什么有趣的东西,一集中注意力,叶子发现自己的精神不知何时已不再萎靡,昏倦感也好焦躁感也罢全都烟消云散,像饱睡一场后自然苏醒过来一般精神充沛。

 “所谓睡眠者,”讲台上的男子讲道:“是人的精神和肉体所必须的双重需求,肉体需要休息,包括大脑也是,在日常的活动中,身体以消耗能量为代价做着各式各样的活动,能量被消耗,机体上的疲劳感逐渐堆积,而睡眠便是对疲劳感的消除,倘若不然,疲劳感便会越积越多,直至人体无法承受而整个崩溃受损,除了消除疲劳感之外,亦可以将身体的磨损复原过来,十几个小时的清醒,是会对身体造成因人而异却又无可避免的偏颇性磨损,如磨刀石,不见其损,日有所耗,而睡眠可以纠正白天里的偏向,通过八个小时的睡眠将其扭正,重回正轨。”男子声线很粗,音色浑浊,说的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内容,老生常谈罢了,睡眠不过就那么回事。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同学们都听的这么专注呢?

 “因而,人虽时有倾斜,却不至于歪倒;被日常性蚕食,却又损耗不尽。俗语说:海水经不起瓢舀,正式因为有睡眠对精神磨损的修复,才使得我们总是处在中正的状态。就像每天校准的钟表。睡眠便是为身体这片’水域’不断注入活水的源流。”男子总结性的讲道。

 是不是呢?叶子想到,睡眠是在扭转偏向、补充损耗,睡眠是身体功能的暂停,重新开始活动前的短暂性死亡,苏醒就是死亡后复活,一生中的几十年就是这样被截断成几万个死亡——重生的断片,以天为单位的来回反复。如果失去睡眠,那么磨损就得不到补充,缺口会越来越大,偏斜的角度得不到纠正,那用不了多久身体就会贴倒在地。自己何时会被磨损殆尽,叶子心中无数,不过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确确实实日渐减损,那个被磨损的什么正在像屠户的磨刀石一样一点一点地薄了下去。叶子一阵悚惧,也许等不到与背后卑劣操纵自己睡眠的家伙当面对垒就已被消耗一空,或许会沦为一无所有的空壳,既或万般不甘,亦将无可奈何。叶子心想,我需要睡觉,也渴望睡觉。但不把那家伙击倒,正常的睡眠就无从谈起,消耗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而所谓精神,就是食梦兽……”讲台上的男子继续说道。

 食梦兽?叶子吃了一惊,觉得这名字很是熟悉,可又死活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或见到过。

 “人类的睡眠能够为食梦兽提供食物来源,食梦兽!顾名思义,即是以梦为食的兽类,它们生活在“有”与“无”的交界地带,其存在不无怪诞,从“无”那边看,食梦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状的动物,与生活在有之地域的其它生物并无任何分别,像狮子、大象、山羊一样,需要进食、需要水,会因年纪增长而衰老,会因机体衰竭而死亡,需雌雄交配才能诞下后代完成种族延续。可是,如果从“有”这一边看的话,食梦兽自有其怪异之处,因为它们不以现实中所有的东西为食,世间所有生物,食草的吃草,食肉的吃肉,果食性的吃水果,杂食的什么都吃,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食物,而食梦兽却不是这样,它们靠吞食人类梦境为生,人所做的梦便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唯一食物,除了梦,它们什么都不吃,由于肠胃的特殊构造,它们无法消化梦以外的东西,有梦可吃,便能活,倘若没梦,非得活活饿死不可,幸而,人类睡眠时所做的梦远远大于食梦兽族群所需要的,食梦兽们还从没为了食物发过愁,饥荒什么的也一次都没经历过。它们所苦恼的乃是在生存空间上出的问题,因为食梦兽不同于世上其它生物,也不是形而上的存在,所以食梦兽只能可怜巴巴的夹在“有”与“无”之间,毕竟两边不受待见,无论“有”还“是”无都不愿意承认它们,早期食梦兽们是聚居在“有”这一边的,即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虽然不受现实世界的欢迎,但总算一直相谐而安,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现实世界不再能容忍它们,想要将其彻底扫出“有”之世界,原本就要因失去生存空间而走向灭绝,像猛犸象、剑齿虎那样因气候的剧烈变动而整个物种全部消亡,幸运的是,有一只名叫“哥伦布”的食梦兽,当然不是发现美洲大陆的那个,但它和“哥伦布”一样,发现了一片新的大陆,且完全适合于食梦兽居住,拯救食梦兽族群于灭亡的边缘,所以,专门研究食梦兽历史的学者便带有几分敬意的将其比作人类的哥伦布,不过,就这只“哥伦布”对其种族所做的贡献而言,是人类哥伦布万万不能及的。现今食梦兽生活在“有”与“无”交界的这片乐园中,该地是一块形状狭长的地域,面积也够大,自然形势较为复杂混乱,毕竟“有”与“无”在那里相互渗透、相互激荡,但食梦兽们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相反还活得蛮舒心自在,即不被“有”这一面各种呆板的现实条例约束,也没有“无”那一边的空泛活跃百无禁忌随所用心的虚泛感。

 “食梦兽这种动物——当然要将其称之为动物,百分之百合格的动物,比人类还要远为地道和符合上帝所定义的条件的动物——基本上不挑食,不管什么样的梦境都能甘之如饴,吃得津津有味,但并不是说食梦兽是没有味觉不知香臭的动物,其味蕾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已达到相当敏锐的程度,能洞悉出深藏于梦境中的幽微曲暗之处,一个人一夜之间所做的不同的梦在食梦兽品尝起来味道是千差万别的,甚至同一个梦境中也包含有数种滋味,有黏黏糊糊粥羹状的梦,有吃起来嘎嘣脆的爽利的梦,也有稀薄如清汤寡水的没滋没味的梦,总之味道多种多样。不挑食诚然不挑食,但因梦的滋味种种样样,所以有吃起来可口的,有的则完全无法下咽,相差犹如霄壤。相较成人所做的梦,它们更偏爱小孩子的梦,小孩儿的梦要更为奇幻,品质更为上乘,没有杂质相当干净,而成年人的梦,无论男女都或多或少有些脏,内容也谈不上有意思,大都是些平板板了无意趣的无聊臆象,何况还不怎么干净。小孩儿的梦奇幻而干净,奇幻意味着够味儿;干净才能吃得放心,对身体也有好处。但无论成年人还是小孩儿的梦,他们一律吞下,从不挑挑拣拣。”

 有意思的内容,前所未闻。叶子来了精神,不由的点了点头,一桩奇谈,不过未免过于荒诞,恐怕没人会信,不,任何思维正常的人恐怕都不会信,话题也绕得够远的,从睡眠扯到食梦兽,二者之间有何联系呢?我无法入眠是不是跟食梦兽有关?应该不会,叶子有些犹疑,是另外的什么,自己能够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邪恶气味,不是食梦兽,它们不会干这种卑劣勾当。

 “值得一提的是,食梦兽对人类怀有难得的善意,对于人类莫如说带有近乎浓烈的爱意,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它们会对陷于困境的人类暗中施以援手,凡是它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无不慷慨相助,倒也有些像它们份内的职责,诚然,人类为它们提供了生存所需的食物,但它们对人类所产生的感情,就像农民对产粮的土地的爱,而不像资本家对工人的那种嗜血如狂。总之它们对人类是有益的存在,对人类,它们心存感激。”

善意的食梦兽,叶子不出声的重复道,它们会在人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出手援助,究竟是什么样的困境?它们才会伸手呢?它们所能给予人们的又是何种帮助?那么我会不会得到它们的帮助?我的的确确在此际身处艰难境地,难以自挽。

 “因而,睡眠便是起到这两方面的作用,身体的休息和为需要食物的食梦兽提供梦境保证它们的生存……”

 “我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叶子想到,在睡眠还没出问题的时候,就很少做梦,睡眠过程中总是静谧、安稳、黑魆魆的,一无所见,一无所感,茫然虚泛的空漠,里头没有一点生机可言,什么也不包含其中。上次做梦距今已有多久全然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做梦的内容也记不清了,睡眠失常后更是一次梦也没做过。或许对食梦兽来说,自己只是一片贫瘠荒凉充满死气的土地。

 恍惚中,疲倦感再度降临,集中的注意力被扯的稀薄纷乱,意识顿觉昏昏然,眼中清晰所见的物体迷朦起来,蝉鸣鼓噪耳膜,讲台上的黑胖汉子换成了身影模糊的高个生物老师,“洋葱的细胞……”生物老师正在讲着什么。

 叶子困惑起来,睁大眼睛张望,哪里也不见刚才那人,周围同学也都一副懒洋洋心不在焉的模样,片刻前还在专心致志听讲的同学恢复往日原状,优秀的学生在教室前排仰头潜心听讲,后排的同学双眼无神的发呆出神,要么低着头打瞌睡。

4.

 刚才出现的情形,是梦吗?叶子怀疑,可是又马上推翻了,因为绝无可能,自己不会睡着的,根本不会在凌晨三点到来前睡着,无论多困都不可能睡得着。又或者是幻觉?叶子不敢肯定,作为幻觉,未免过于有条理,一切都显得过于真实,不过幻觉也好,现实也罢,叶子都不认为有细究下去的必要,身体太累了,没办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这些事情,幻觉与现实,随便那个都没关系,自己只需按时吃下定量的食物,把握好每天仅有的四个小时睡眠,等待那家伙的靠近,然后给他来上致命一击即可,其它的,管他妈的呢!对叶子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情。

 时间过去多久?叶子想去卫生间洗把脸,强撑着眼皮觑了眼电子表,离下课竟还有二十七分钟,叶子感到不可思议,胖男子出现前,已经上课好一会儿了,男子又讲了许多,肯定耗去不少时间,一节课不过才四十五分钟,怎么还有这么多时间剩下?难道真是自己的幻觉不成?凭空出现了幻象,这是否意味着自己的大脑开始失常了,叶子担忧起来,如果脑袋坏了那可该怎么办?下定的要将破坏自己睡眠的家伙击败的决心是不是也将荡然无存,彻底糊涂的意识又怎么能和那家伙对抗?不会,不会的,叶子用力地摇了摇头,驱散这一念头。

 落日西沉,蝉鸣稍歇,最后一缕夕晖消隐于西面群山中后,夜幕紧随其后从容降下,叶子渐渐有了精神,困怠感如盘绕在身体里的蛇似的一扭一扭的曳尾离去,晚自习上到一半时,叶子忽然想起白天的奇异景象。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首先就是不能确认那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实有其事,问同桌自可搞清楚,可叶子踌躇一会儿又作罢了,毕竟不好开口,再者以较为清醒的头脑一番思虑后,叶子有把握确定其不是幻觉,同时也不可能是在所有人面前实际发生的事情,那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看到的真实场景,只有自己能看到、能听到的实实在在的事件,果真如此的话,那会是带有启示性的好意提示?还是象征不久即有糟糕事出现的恶兆?讲述有关食梦兽要略的黑胖男子又处在什么立场呢?他与自己的睡眠异常是否有关系?这些都不得而知。叶子无法作出任何有根据的结论。

 她想知道男子接下去会讲些什么,不管胖男子是为什么出现,他所讲的内容都十分有趣,叶子听得入迷,可惜的是突然间就莫名消失了,取食梦兽而代之的是洋葱细胞,替换胖男子的是讲课风格枯燥乏味的生物老师,叶子很觉得遗憾。往下他会说些什么呢?叶子回想男子未说完的最后一句话,“……提供梦境保证它们的生存,”以食用人们的梦为生的动物。叶子思索起来,这段突然冒出的只有自己一人知晓的现实场景,不妨将其视为一种告知,一种释疑!尽管疑惑一个也没得到解决,反而还添加了新的疑问,但仍可将其视为带有解惑意味的启示。唯一想通的似乎只有一点,那就是自己睡眠失常一事牵扯诸多,不单单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如果不能妥善了结,势必影响深远,倒不是说自己有什么非凡之处,无论由谁来看,自己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一般的长相,中等的学习成绩,如此而已,智商虽未经过测试,但可以肯定亦在正常范围之内,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与平庸二字紧紧相扣,可以预见今后的人生亦将在凡庸中徘徊、被无足轻重的琐事消耗,为应付生活而精疲力竭。只是说,因为某种不幸,自己恰巧被选中放置在了天平的中点,随意的一个举动或思维上的震颤都将会给正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天平带去倾斜,而这倾斜甚至可能会导致食梦兽整体的覆灭。何以如此认为,叶子不得而知,说是猜想也未尝不可,黑胖男子没有说完的话里是否带有重要信息?真正的主题才刚刚开始就被拖离专为自己而推出的场景,被什么给破坏掉。不过也不排除其中什么都没有的可能,只是无聊的恶作剧,食梦兽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自己的失眠与此毫不相干,这样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睡眠的失常与食梦兽的灭绝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自己再怎么睡不着,哪怕永远睡不着,哪怕最终将在极度的困倦中干渴而死,永远不再做一个梦,食梦兽恐怕也不会因之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那个破坏自己睡眠的家伙,很有可能不是以自己为目标,其意在食梦兽也未可知,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块踏板,或起到实验用的玻璃试管那样的作用,等等等等,内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呢?叶子百思不解,头渐渐开始作痛,不得不停止思考,叶子闭上眼睛,用手心使劲地搓揉了几下眼球,以致再度睁开时,眼前暗晕叠涌。

5.

 叶子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学校里,即使周末休息时一般也不离校,与其他人不同,叶子没有自己的家可回,假期尤其是寒暑假期间叶子会去姨母那儿,除了姨母家,哪儿都不去,也无处可去。不管是父亲那儿,还是母亲那里,叶子都打心眼里讨厌。叶子的父亲一次也没来找过她,而母亲一年总会有两三次恰巧在姨母家碰上,母女俩不经意照面时母亲总是立马将视线转到一边,她对女儿心怀愧疚,眼神虚闪。叶子不喜欢母亲,只是偶尔斜着眼睛看上一眼,眼中带有些许怨恨,离开家后一次也没叫过她。叶子既不想见父亲也不想见母亲,最好永远也别见他们,想必父母同样不想见她。

 十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叶子跟着母亲生活,开始了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母亲时常晚归,辛苦挣钱糊口,回家时叶子往往已经睡熟了,叶子早上起来上学,母亲正在酣睡,只有在中午前后母女俩才能见上面,彼此间很少说话。父亲那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比叶子小七岁,叶子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三年,突然有一天,母亲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一个男子领进家门并且长住下来,事前吭也没吭一声,更没征求过叶子的意见,莫名其妙的家里就多出了一个陌生男人。叶子不喜欢那男人,讨厌他的长相,邋遢的胡须,被香烟熏黄的手指和牙齿,说话粗鄙。看叶子的时候总好像带有某种不良居心。

 母亲再婚没多久,叶子来了初潮。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和继父在房间里大吵一架。争吵的内容叶子没听明白,不过多少感觉得出,好像与自己有关。母亲显然在回护自己,而继父似乎想要索求什么,母亲不同意,为此而争吵的。叶子觉出不妙,她预感尽管母亲此刻竭力阻止,但最终是会妥协的,也隐约知晓继父想要做什么。叶子陷入恐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多久,叶子便离开这个家去到了姨母那里,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除了身上穿的衣物外,心意决绝,下狠心永远不再回来。唯一后悔的是自己没能早点醒悟,应该在那个男人进家门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的。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想到离家出走呢?可事情业已发生,再怎么懊恼也于事无补。幸好有姨母收留自己。

两年来,叶子一直寄居在姨母家中,姨母与母亲随是两姐妹,但性格完全不同,母亲阴郁消沉,姨母热情乐观。虽然姨母家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但给了叶子足够份量的关爱,年长几岁的表姐也喜欢叶子,姨父是个老实人,能力平庸,工作勉强够一家人温饱。姨母柔弱温和的外表下是对认定的事寸步不让的恪守,看似唯唯否否全不与人争执,实际上心里头很有主见且立场坚定,母亲与姨母相去甚远,至少在性格上,她太软弱,很容易就妥协放弃,过于悲观,根深蒂固的认为就算试图去争取到头来对结果也未必会有什么改变,于是很轻易的就陷入了自我厌恶的境地,似乎有种变态的自我毁灭倾向,终而无可救药地滑向深渊。

 叶子打心眼里感激她们,感激姨母一家在自己无家可归的时候收留自己,她知道能做到这点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之后,又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态度冷淡下来。住在姨母家里远比在母亲那儿生活要快乐得多。然而叶子总觉得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别扭,轻微的扭绞感,彷佛手足无措,并且心头还有隐隐的忧虑,她担心人无千日好,说不定到了某一天姨母会开始对自己厌烦起来。叶子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在什么地方惹姨母不开心,叶子始终有一种站立在薄冰之上的恐慌感,她不知道冰层最终是否会因气温的回升而破裂,届时自己究竟能否免于掉落冰窟?

上了高中后,叶子开始住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里,周末休息也很少回去,想到要去姨母那儿,心便怯生生的,她着实担心姨母见多了自己会心生厌恶,倘若姨母对自己出现厌倦的态度,那自己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上高中之前,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姨母家里,与姨母和表姐朝夕相处,姨父白天不在家,外出上班,强烈的压抑感一度令叶子喘不过气来,幸而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进入高中以来,叶子能够住校,这让叶子深感庆幸,待在姨母那儿的时间只剩下寒暑假和节日期间,叶子顿觉轻松了许多,背上的重负卸下了一大部分。

 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叶子心里知道,如果让姨母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肯定会寒她的心。绝不应该对姨母有哪怕一点点的埋怨之意,更不能不懂得感恩。况且无论姨母还是姨父还是表姐都对自己关爱有加,姨母一家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为此,叶子时常因产生庆幸不用整天待在姨母家里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6.

 第一次在这高中寝室睡觉的时候,叶子经历过一次可怕的梦魇,情景逼真得就像实际发生的一般。开学第一天报完到,叶子在寝室铺好床铺,姨母留下叶子回家,叶子在学校里逛了一圈,找到教室,因为才到校,还不用上课,叶子无事可做,就一个人在寝室里看书,寝室是六个人住,但除了叶子外,其她五个尚未到校,床铺也空着五张,寝室在四楼,隔壁也好像还没人入住,静悄悄的不闻声息,事实上,整个校园都过于安静,叶子几乎没听到任何像样的声响,蝉噪鸟鸣一概无闻,就连风声也好像被消除了。无事可做的叶子打开一本小说读着,看书的过程中,叶子渐渐觉得困了起来,眼睛发酸发涩,神智昏倦,叶子撑着沉重的眼皮觑了眼手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叶子合拢书本,爬上床,倒头睡下。

 很快叶子就进入梦乡,不是一下子就睡着的,是在意识缓缓稀薄的感觉中逐渐滑进梦中的,不知过了多久,叶子醒了过来,听到邻近寝室有人声喧笑,叶子起初并不以为意,翻个身又睡了过去。这次是玻璃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吵醒的,清脆的撞击声彷佛刻意保持着某种节奏、以相同音量持续响了好大一会儿,叶子略觉疑惑,不知道是谁在持续搞出这声音?并且间隔还这么均匀。意识到这点时,叶子心头凛然一震,感到恐惧起来。不对,不对,绝不是玻璃球撞在地板上的声音,这声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弄出来的。叶子旋即从床上爬起,顺扶梯下到地上,套上运动鞋,慌忙打开房门跑了出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跑,恍惚中叶子似乎听到一个语声在耳边响道:“快跑。”

 很快,叶子跑到楼下,弯着腰大喘了几口粗气,心想:这下安全了。叶子也不知道楼上有什么,但就是感到害怕,来到楼下后,叶子放下心,以为离那东西足够远了。

猛然间,叶子突然醒悟到,自己并没有醒过来,此刻依旧安卧在床上,瞬息间,叶子又再次置身于寝室中。凉透脊背的恐惧感朝叶子压来,心脏剧烈跳动,额头大颗大颗的渗出汗液,呼吸不畅,什么东西卡住了叶子的喉咙。快醒过来。叶子在心里呐喊了一声。同时拼命扭绞身体,想将自己唤醒,然而丝毫不起作用,叶子依旧死死的躺卧在床上,尽管意识清醒,身体却死活动不了,正在挣扎之际,门打开了,有什么走了进来,不,不能用走,但也不能用飘,那玩意颇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用飞也不恰当,因为它的动作很缓,总之那玩意并不是人,也不具人形,没有腿,没有躯干,仅有一个表面凹凸沟壑纵横的圆球样的黑褐色的东西,它飘浮到叶子头上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定定悬浮,一动不动的看着叶子,它没有眼睛,但分明正在仔细观察着叶子,叶子也在回视着它。

 叶子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晓得它准备干什么。不过,叶子还是很快做出结论,不管如何,一定要赶快醒过来才是,叶子咬住下嘴唇,痛觉传出。好现象,再用点力,会痛醒的。叶子想到。于是叶子加大力度,嘴唇破了,鲜血涌出,淌过嘴角,顺着腮帮流到枕头上。很痛了,为什么还不醒?叶子困惑起来,立时又似乎觉不出痛感来,血好想也根本没流过,叶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压根没咬过嘴唇。梦魇,叶子明白过来,叶子奋力挣扎,但身体仍纹丝不动。

 黑褐色的球状物观察叶子许久之后,再次移动起来,它先向下飘移了一点,然后像确定位置,寻找入口似的稍作停顿,接着毫不迟疑地向着叶子的胸口部位降下,叶子眼睁睁地看着它离自己的胸口越来越近,却全然无能为力,身体止不住的颤栗,最后它贴在叶子的胸口上,被衣物阻隔住了,于是那东西用力压下,随即突破障碍,慢慢陷进胸腔。叶子惊恐地大叫一声,彻底清醒过来。

 寝室里已经来了两个女生,正在归置物品。叶子触电一般从床上弹起,吓了两个女生一跳,两人不知所错的看了叶子几秒钟,其中一个先开口道:“做噩梦了?”

叶子惊魂未定,点了点头。衣服被汗水沁透了,身体不停地发抖,心跳声怦怦作响,叶子作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一下心跳,效果不大,头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叶子爬下床,在椅子上坐下,还在为刚才的梦境害怕,不过因为寝室里已经来了两个室友,这让叶子心定了不少。

 刚才向叶子搭话的女生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叶子道谢接过,声音含混模糊,不像自己的语声。随后发现手指不能很好的张合,指尖发麻,关节滞涩,勉强接过矿泉水后,叶子却无法拧开瓶盖,手抖得太厉害了,身体上下全都如此,不受大脑的控制,无法通过肌肉施力活动四肢。

 十几分钟后,叶子才多少缓过劲。身体的颤栗止息,手指能够自由伸屈,心跳也归于平缓。叶子站起声脱下湿透的衣服,到卫生间冲罢淋浴,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走出卫生间看看手表,已经五点过一刻了。

前半夜无法入眠就是从这天开始的。

7.

 晚间,叶子洗完澡,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在今天下午的梦中,那团黑褐色物体陷入体内的地方,叶子勾头看了好半天,没看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一片白腻的肌肤,叶子伸手在上头按了按,不痛,又使劲搓了几下,肌肤立时变红。没有任何问题。叶子心想,只是一场梦魇罢了。

 对胸口进行一番检查后,没发现什么异样,叶子放下心,舒了口气。

 当天夜里叶子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猛地一下子沉入睡梦,毫不拖泥带水的睡了过去。

 睡不着的时候,叶子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运动,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以前从未体验过,它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只是在轻微的蠕动,像第一次想要握女孩儿手的少年,一寸寸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手指,试探再试探,稍有动静,就立时吓得收回手。它也是如此,它好像担心叶子体内有什么可能会对它进行打击,所以起初很谨慎,不敢放肆。它先在暗中观察片刻,探查有无危险,确认坏境安全后,它就会稍稍移动一下身体,然后再次停下,再细细考量一会儿。它保持着这样的节奏间断性的活动着。

 它的运动微弱得似有若无,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叶子也并不太敢肯定自己体内出现了一团异物,但随时间的推移,它似乎发现叶子体内不存有能对它造成伤害的东西,因而胆子也就跟着壮了起来,动作的幅度逐渐加大,破坏力愈来愈强。

 它在搅扰着叶子,每当叶子就寝后,它便开始活动。虽说倒也不至于让叶子感到难受,甚至连不舒服的程度都谈不上,可就是能感觉到它,感觉出它肆无忌惮的在体内四处游移,隐隐然似乎还能联想出它躲在体内黑暗角落中探出的狰狞面孔。这怎么说都很不是滋味,就像飞进屋里随即隐藏起来的蝙蝠,很清楚它还留在房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时的不安。

 叶子不止一次的思虑过想把它从体内驱除掉,可无论叶子用什么办法试图将它引诱出来,最后都是白费心力,它太狡猾了,而且似乎已经洞察到叶子的所有念头,脑中的所思所想全都逃不过它的审视,不久叶子干脆放弃,承认对它没有法子可想,只好将其置于一旁不予理会,等待日后寻找时机再将其去除,所幸,除了前半夜无法入眠外,还没对叶子造成什么更严重的损害,把它暂时留在体内想也无甚大碍,况且暂时也没想出可对付它的办法。

8.

 在课堂上见到黑胖男人的当天夜里,叶子熬过了前半夜,时间来到凌晨三点后,叶子睡了过去,入睡不久,叶子少见的做了梦。梦境长而又长,梦境奇幻复杂,来来回回去到许多场所,梦并不具有连贯性,场景的转换模式也近乎生拉硬扯,从一个场所瞬息间来到另一处所在,两个区域之间的切换极为随意,梦境的推进也没有内在关联,天马行空,断断续续,突兀而又荒唐。早上醒来时,梦已经差不多忘个精光,只有残留的淡淡梦影依稀浮现,有种模模糊糊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的感觉。能记得的只有其中一小个断片。关于食梦兽的一个很简短的片段。

 身处梦中时,叶子心想:好真实的梦。

 “不,这不是梦!”其中一头食梦兽冲叶子摇头说道,语气中含有尖得扎手的棱刺,听得叶子有些犯怵。

 食梦兽?!

 它们在挖井,或看似在挖井,洞口上方搭有搬出土壤的木架。数量大约三十到五十头之多的食梦兽散落在一口直径约有五米的地洞周围忙碌着,离地洞大概一百多米的地方堆有一座巨大的土山,是由从洞底挖出的土堆积起来的,每头食梦兽各执一把竹片编制的畚箕,几十头食梦兽在土山和地洞口之间往来穿梭。另有几头负责监工的食梦兽,负责监工的食梦兽爪中握有很粗的一条皮鞭,它们不须实际参与劳动,只消盯着运土的食梦兽,时不时兴致所至的给一只经过的食梦兽抽上一鞭子。被打的食梦兽身体一哆嗦,立即加快脚步。

 食梦兽长得与穿山甲相似,只不过体型上要比穿山甲大得多,个头魁梧非常,与成年灰熊相当,另外脸上还挂着一根穿山甲所没有的细细长长的柔软鼻子。和穿山甲一样,身上披有厚重的灰褐色鳞片,看起来十分坚硬,鞭子抽上去会疼吗?叶子有些怀疑。两足直立行走,这是与穿山甲不同的地方,前肢(抑或可以称之为手臂)不合身体比例的修长,笔直站立时,前肢能自然碰触到地面。脚上长有三趾,趾端还长着形如弯月的黑色利爪,要是给那爪子来上一下,任是多厚实的皮肤,也非得皮开肉绽不可。前肢却生的很奇怪,有的食梦兽长着五根指头,有的则长有六根,更为奇异的是,他们当中的几头兽中竟还有一只手长着六根,另一只手却只长有五根指头,指尖亦生有利爪,只是被剪掉了,齐根剪去的,留下圆珠笔粗细的横截面,和人的指甲盖一样,剪去的爪根似乎还被精心摩搓过,因为边缘看上去较为光滑。身后拖有一条粗壮的尾巴,如鳄鱼尾,看上去极有力量。悬于面部中央的鼻子又细又长,很柔软,像护士用的压脉带,软蔫蔫的提溜在脸上,头部一有动作,鼻子便在脸上甩来甩去,为防止鼻子的甩动妨碍做工,有的食梦兽干脆叼住自己的鼻子,只将鼻孔探出嘴外,便于呼吸。

 挖井的地点位于山顶,挖井难道不该去山谷挖吗?何苦要在山顶呢?这岂不是事倍功半的傻事?叶子试图凑过去看看它们挖了多深,但刚向前走了两步,就有一头负责监管的食梦兽气势汹汹的朝叶子冲过来,伸出右手臂张开六指,做了个“止”的手势,眼中闪烁中凶悍的光芒,加之体形巨大,如一面墙壁般站在叶子跟前,叶子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挡住叶子的这头食梦兽旋即开口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要等完工后。”

 “吓!会说话!”叶子不可思议的想到。

 能想起的梦境到此为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叶子全然想不起来了。

 一整个上午,叶子都在回想这段梦境,无疑是个精彩的梦,除了梦到食梦兽挖井外,应该还有更大一部分内容,可惜都忘干净了,死活想不起来,能记起的只有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残片。叶子感到有些遗憾,要是能全记住就好了,绝对够奇幻够有趣。

 叶子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梦中见到的动物是什么,而之所以会觉得是食梦兽,仅仅想当然而已,因为叶子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动物,觉得那不是世间所有的寻常物种,既然不是世上寻常物种,那么大概就是食梦兽了吧。梦见食梦兽的起因,一定与昨天下午出现在课堂的那个黑胖男人有关,或多或少。

9.

 当天晚上,叶子的睡眠恢复正常,在寝室熄灯后不久,叶子便不知不觉的沉入梦乡,夜里一次都没醒,也没做梦。如此踏实的睡眠对叶子来说实在是久违了,以致第二天睡醒时,竟大感惶惧,自然也有喜悦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此后几天,叶子前半夜都踏踏实实的入睡,异常的亢奋消散殆尽,有时就算还不怎么困倦,但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也能睡着,总是睡得安谧而又纯粹,睡眠中不参杂任何杂质,梦一个也没有。连续几晚安然平和的睡眠,冲淡了叶子疑惧的心理,不管怎么说能睡得着觉,总归不是坏事。至少相较于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还是睡足八个钟头对身体更为有益。因为夜间得到了足够的休息,午后极度的昏倦感彻底消失了,思绪流畅,精神清爽,理解老师的讲义完全不在话下,胃口变好,吃进去的东西不再没滋没味,心情愉悦轻松,因失眠而损耗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再妙不过的事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开心诚然开心,可不明白的地方却有很多,问题难道就这么解决了?真是奇怪,困扰自己几个月的失眠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痊愈了?亦如其开端那般近乎诡异。本来还下定决心,要将那个破坏自己睡眠的家伙击倒,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干,不可思议的不战而胜?他溃逃了?还是说觉得没意思,转身离开另找乐子去了?叶子忽然心有不甘起来,她有些不能接受。的确是想要恢复睡眠来着,可那必须是自己亲自战斗后取得胜利的结果,再者决不可轻易放过那家伙,得狠狠教训它一顿才行,尽管睡眠已经正常,但他仍需付出代价,亲自动手将那家伙击倒是叶子长久以来的愿望,结果却只能不了了之,叶子有些不甘心。

 除此之外,叶子还能感觉到曾潜入体内的那个丑陋的东西似乎正在失去活力,不知何时消停了下来,因为叶子几乎不再能感到它的活动,它并没有消失,仍然藏匿于体内某处,即使它不产生一点动静,叶子还是能察觉出它的存在,它只是因了什么原因而不得不进入休眠。叶子猜想自己睡眠的恢复与它的萎靡不振之间必然存在关联,只是二者的因果联系还不太能确定。是它的消沉使自己得以安眠?还是因自己睡眠的充足而使得它失去了活力?叶子无由得知。叶子摇头想到,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委实多的惊人,而已知的却寥寥无几。

但不管怎样,事情的走向确乎正在朝好的方向行进,为时几个月的异常情形获得了矫正,生活和学习开始步入正轨。

10.

见到食梦兽是在寒假期间。

假期里的一天,叶子整理房间时,从床底意外翻出一张与母亲的合照,照这张相片时叶子年纪还小,正值换牙的时候,咧开嘴大笑,露出一口的豁牙,照片中叶子靠在母亲怀里,母亲嘴角微微上扬,双臂圈住叶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后是一片深绿色的绵绵群山,山本身没什么特别的,西南地区抬眼可见的普普通通连名称都没有的山峦,季节应该是春天,照片上没有印日期,不过,照片里母亲身旁长着一丛栀子花,开得正盛,满满一大蓬的栀子花,彷佛隔着照片都能闻到花的芳香。叶子对这张照片毫无印象,记忆里似乎连曾和母亲一起照过相的记忆都没有。那时和母亲的关系有这么亲密吗?叶子想象不出。对于母亲所能想起的唯有一副冷淡的模样,对自己总是全无所谓似的不管不问。

 叶子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照片,然后将其夹进一本教辅书里,那时一本以后不太可能会用到的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包起来当废纸处理掉。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叶子总觉得心绪不安,身体中的一个开关好像被一下子关闭了。

 当晚,叶子再度失眠起来,与前次不同,这回的失眠是彻头彻尾的不眠,整整一夜叶子都没有睡着,一直清醒到晨曦微明,不久,清晨明亮的阳光从窗口泻满房间,叶子从床上爬起,身体疲惫不堪。叶子晓得,它又回来了,那个破坏自己睡眠的东西重新折返。

 此后连续三天,叶子一次也未入睡过,无论白天黑夜,所感到的只有疲倦,却没有困意。此际叶子才恍然明白,那个关闭的开关原来是控制睡眠的,它被关掉,自己再也无法睡觉了。

 睡不着的日子里,头痛屡屡发作,持续的时间都不长,痛感也不算强烈,但每次都让叶子感到异常不适,那是大脑因得不到休息而发出的抗议,它需要休息,它想停下思考,在黑暗中进入混沌状态,好好睡上一觉,可叶子根本睡不着!

 “渴啊!”叶子想,她感觉到大脑对睡眠的焦渴,但却无法抚慰它。

 因为睡眠的缺失,致使大脑过度兴奋,活跃的思绪随心所欲的绞缠在一起,奇奇怪怪的事情纷纷浮出脑际,叶子也无从分辨冒出的事物究竟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意识像被激怒的猴似的在体内上窜下跳,催促叶子赶快入睡,然而难以睡着!

 没有困意,“困”已在自己身旁悄然死去。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恍惚间,她有时似乎听到了睡意向她走近的脚步声,于是她屏住呼吸,全身心的想要接纳它,睡意步履姗姗的走到床边,俯下身看了看叶子,然后又轻轻的摇摇头走开,叶子一下子清醒过来,猛的坐起,伸手想要抓住它的衣角,让它留下,可伸出的指尖茫无所触,眼中看到的只有透过窗口照进的冬夜清冷月光下空荡荡的房间,睡意的身影早已杳然无踪。

 叶子翻身伏在枕上,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无声吞泣好长时间,等眼泪止住,叶子开始感到后悔,不该哭的,无论如何不该流眼泪,这未免太懦弱了,务必要死扛到底,咬牙坚持下去,绝不认输,非赢不可,打垮它,哭泣是示弱的表现。

 深深藏匿在体内的那团东西再次开始了活动,那个在几个月前趁自己梦魇时进入体内的东西,再度复苏,而且比之前更加无所顾忌,它变得更聪明更强壮,已经清楚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它,对它谁也无能为力。

 它生存在叶子体内,并且找到了用以维生的食物,逐渐长大,体内的坏境似乎很适宜它的生存,它以很快的速度生长着,个头变大了,肌肉变得结实,破坏力与日俱增。

 对入睡彻底不抱希望后,叶子从床上爬起,坐到靠窗的书桌前,没有开灯,如果开灯的话,说不定会被姨母看见,那一来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叶子不想将自己失眠的事告诉任何人。

 在黑暗中静坐的时候,叶子思虑着要如何将那东西引出体外,结果自然是毫无办法可言,一点主意都没有。就在叶子想着怎么才能消灭它的时候,它依旧肆无忌惮的在体内横冲直撞着。

 食梦兽出现时,叶子正在黑暗中支颐出神。

 一声咳嗽响起,叶子没感到吃惊,好一会儿叶子才明白过来,有谁进了房间,叶子扭头朝门口望去,稀薄的月光中矗立着一个庞大的黑影,叶子心头一惊,猛抽了口气,手在桌上捞摸起来,抓住一根铅笔,随即紧紧攥住,需要时,锐利的铅笔可以当作自卫的武器。

 叶子迅速定了定神,而后拧亮台灯。

 房间亮起来,叶子看清楚门口站的是一头食梦兽。与梦中见到的挖井的那群食梦兽在外形上一模一样。

 “请不要惊慌,我是带着好意来的!”食梦兽率先开口,语气平板版的,像被压力机压过一般。

 叶子一时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好意?”好一会儿后,叶子才好歹从口中挤出两个字。

 “是的,”食梦兽点头,“是好意。”

 叶子的房间不大,无可落座,食梦兽只好狼犺的立在房门背后,形状甚是古怪,说可笑也未尝不可,长长的双臂老实垂到地板,不时屈动一下搭在地上的手指,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表情,长得像鸟类的眼睛目不斜视的盯着叶子,细长的鼻子软绵绵的耷拉着,一种怪异的严肃模样。这副尊容,细细注视之下,差点引得叶子笑出声来。

 “我来这里是为了取出你体内的晷猴。”食梦兽直截了当的说道。

 “晷猴?”

 “是的,就是那个让你失眠的晷猴。”

 “是它让我不能入睡的?”

 “不错,你应该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叶子点点头,随即确认道:“是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吗?”

 “不错。”

 “我是亲眼见到它从我胸口进入体内的,”叶子说道,立即又补充一句:“那时我正在梦魇,对它的入侵无能为力。”

 “梦魇是它引起的。”

 “可它为什么要进入我体内?又为什么要破坏我的睡眠?”

 “是你吸引的它。损毁你的睡眠则是它与生俱来的天性,也不为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寄主睡觉罢了,其实寄主的失眠对它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你说,是我吸引的它?我何苦吸引它呢?”

 “这是因为……“食梦兽打住话头,少顷说道:”总之是你身上有什么引起了它的兴趣,才使得它进到你的体内。”

 “什么东西?我身上有什么是会让它感兴趣的?”

 “与众不同的异常。”

 “我理解不了!”

 “或者可以说是创伤,创伤将它吸引过来。”

 “创伤?!”叶子稍稍停顿,随后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哦。我想是的。”

 食梦兽点了点头,鼻子跟着上下摇晃起来,样子颇有些滑稽。

 “我是来帮助你取出体内的晷猴的。”食梦兽说道。

 “取出来我就能睡着了吗?”

 “只要将其从体内清除掉,没了它,你马上就可以安然入睡,一次睡个饱。”

 “该怎么取?”

 “要去井那里才行。”

 “现在去?”

 “对,要趁人们都睡着的夜里去才行,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在人类活动的白天出没的,那样太危险,极有可能遭到人类的攻击。”

 “哪里的井?”

 “不远的郊外,不久前才挖的,你也曾受邀观摩过施工现场。”

 “为什么要去井那里?”叶子一边问道,一边回想梦中的情景。

 “它害怕井,一见到井,它就马上就像瘪了的气球似的老实下来,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能动手将它取出,不然,任谁也无计可施。那口井,就是专门为它们挖的,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被晷猴纠缠磨损着,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从那些人的体内清除掉。”

 “如果对它放任不管最后寄主会怎么样?会死吗?”

 “那倒不会,不过会被消耗一空,最终沦为一具空壳,那是比死亡还远为凄惨的下场。”

 “所谓空壳是怎么一回事?”

 “空壳!”食梦兽略一沉吟,思考该如何解释空壳的含义,“空壳就像是没有内容的书籍,不能照明的光亮,失去温度的篝火,无声的音乐。失去内核,徒具其形的表象,借叔本华的说法来表述就是意志消失了,只有表象留了下来。”

11.

前往深井的路异常难走,是一条不久前才辟出的小道,用脚踩倒杂草,来回走上几趟的山路,路旁野草丛生,不时有带芒刺的枝条拦路伸出,叶子的衣服好几次被荆棘条扯住,手上也拉了几道口子,幸而伤口不深,只淡淡的出了点血。

 食梦兽在前带路,叶子紧跟其后。食梦兽体格强健,脚下生风,行走速度相当快,叶子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翻过一座不高的山丘后,随即登上另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山,坡度一下子陡峭起来,路变得更加难走,月亮也被阴云隐没,四周漆黑一团,用来照明的只有叶子手中的小手电筒,光线昏暗,缈缈然如双眼遮上一层纱布,照在脚下只出现一个巴掌大的黄斑,这是叶子在不惊动姨母的情形下所找到的唯一可用做照明的工具。

 登到半山腰时,食梦兽忽然停下,叶子以为到了,其实只是中途休息。

 “离井还很远?”叶子一手叉腰,弓着身子气喘吁吁的问道。

 “不远,快到了。”食梦兽简短地回道,“后面可以走慢些。”

 “没关系,我跟得上。”叶子道。

 食梦兽不置一词。

 再度开拔后,食梦兽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虽然叶子要跟上它还是很费劲,但已不用像之前那么紧迫了。

 叶子举着手电筒照着食梦兽脚下,食梦兽头也没回的说道:“照着你的路就可以了,我在夜里看得见。”

 好歹赶到地方时,叶子出了一身汗,贴身内衣被浸了个透,脊背上黏糊糊的,虽然冬夜里的空气冷飕飕的,可叶子却觉得身上热的冒烟。吸气的时候,肺部一阵紧缩。

 实际目睹井时,叶子感到有一股轻柔的暖意从某处升起缓缓包笼自己,体内的晷猴顿时消停下来,心上一阵畅快。周围景致与几个月前梦中所见无异,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一片荒山而已,冬草发黄,几株不成材的萎靡小树,颓然散落在四周山坡上,杂草丛生,荆棘漫布,唯独植物的颜色由深绿转为枯黄,不过也可能是手电筒泛黄的光线原因,叶子环顾四周,寻找那座堆积起来的土丘,但目力所及,一无所见,叶子本想问问食梦兽土堆去哪了,不过稍一犹豫转而作罢了,土堆去哪毕竟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情,何必理会。

 梦中的几十头食梦兽全部消声遁迹,影儿都没留下,原本竖在井口的木架被撤除,井口宽约五米,砌有半米来高的石井围,新近完工,井围砌得规整有致,有板有棱的,青灰色的小石块恰如其分的嵌入其中,石块之间没一点龃龉之处,没用水泥也没用黏土,竟能贴合得天衣无缝。叶子在井围上左右摩挲几回,粗粗拉拉的感触。随后关闭手电筒,躬着身体朝井底探去,黑黢黢的,叶子闭目合眼紧皱了一下眉头,做了次深呼吸后睁开眼睛,这次依稀能看到井底有黑色的波浪在翻滚。有水不成?叶子打开手电筒朝里照去,不过光线却好像是被深井悉数吞进一般,什么也没看到,手电筒的光亮似乎反而增加了黑的程度,简直黑得发稠,浓得化不开,井中的黑彷佛具化为类似液体的实物,只要伸手即可掬起一捧。

 叶子入神地注视了片刻,脑袋渐渐晕眩,想一头栽进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刹那间叶子感到一阵恍惚,身体想要往前扎去。是食梦兽及时拉住了叶子,按住她的肩膀,一把给拽了回来。叶子往后踉跄几步,心脏狂跳不止,背上惊出了湿淋淋的冷汗。

 “怎么会……”叶子看向食梦兽。

 “井在召唤你。”

“是活的不成?”

食梦兽摇了摇头,考虑措辞似的沉默了几秒钟,“不能说是活的,不过也不能说是死的,它有的仅是独立的意志,而这意志却又只停留在并不很高的层次。”

叶子试图理解何为非死非活而又有独立意志,但理解不好,无法想象这样的存在状态。

“这么看井内是很危险的,它并没有是非对错的观念,只有意志。”

“把我吞入井内是它的意志?”

“正是。”

“井内有什么?”

“无。”

“什么也没有,空井?”

“不,不是空,是’无’,仅有’无’。”

“无?”

“是的,无非无,是名无。”

叶子产生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既好像理解了食梦兽的话语,又似乎如坠五里雾中,一点头脑都摸不着。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因为不想继续再这不可捉摸的怪谈中没完没了下去。

多时,叶子忍不住再次踅到井口,这次她不敢再看井底,只用手电筒照着井壁,在距井口六七米深的地方,叶子看到井壁异常平整,像被抛过光一般反射着手电筒的光线,这么光滑的内壁,即使壁虎掉里头恐怕也爬不上来。叶子忽而感到一阵后怕。

 “办正事吧。”须臾食梦兽在一旁招呼到。

12.

食梦兽将叶子送回城区,直到姨母家楼下。

 “还能再见到你?”叶子问道,叶子已经对它生出好感,具体什么原因说不上来,仅仅直觉如此认为,觉得它是个可以绝对信赖的朋友,是百分之百不会伤害自己的善意存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个温柔的守护者,尽管模样有些怪异。

 “当你身体里再有其它晷猴寄生时,我大概还会出现。”食梦兽说。

 “它还会再次找到我?”叶子有些惊讶,“本以为一切都了结了的。”

 “不一定,这就要看你了,只要你还在吸引它,它就会前来找你,并且寄生下来。”

 叶子思考着食梦兽的话,沉吟半响后说道:“要遗忘掉不成?”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离开被阴影遮盖的地方。诚然待在阴暗里,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心理慰藉,也不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渐渐的,你也许还会对幽暗角落形成依赖,它也会对你释放出虚假的安稳感。可是,这终究只能起到反向的作用。”

 叶子默然无语。

 “我说的,可能明白?”

 “理解不好!”叶子摇头。

 “没关系。至少现时,晷猴不能在你身体里捣鬼,搅扰你睡觉了,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恢复正常睡眠了,这可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它会怎么样?就是说,扔井里以后!它会落得什么结果?”

 “井中的黑暗正适合它的习性,况且井中还有许多同类,此外还有数量充足的’无’作为它们的食物。晷猴在井底既不会感到孤独,也不会挨饿,这点只管放心好了。”

 “倒是希望它能有个好下场来着,说到底,它本质上不算坏吧?仅仅是本能驱使,也不是有意为恶。是这样吧?”

 “或许如此!不算坏。”食梦兽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作别食梦兽,叶子悄声折返卧室,注意不弄出响动。躺下后,疲惫感如洪水般汹涌而至,连骨头里都透出酸痛,眼睛干涩的彷佛能感觉到眼球上密布的细小血管,好像眼球干瘪成了两个核桃,大脑如耗尽燃油的发动机,在最后一滴汽油被燃烧殆尽后,又不死心的挣扎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火,意识似倏然远去的阵风迅速从叶子身体里撤出。不能再等了。叶子低声咕哝一句。太困了,多长时间没睡过觉来着?叶子想不起自己已有几天没睡觉了,正想暗中掰手指头算清楚的时候,不料突然间整个人像一脚踏空似的立时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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