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对当代文学殊感兴趣的批评者,倘言当代文坛尚未有出现史诗性作品,并且史诗的诞生还有待一个较长时间的受孕过程,尽管这几年批评界不乏频频呼唤,而要说中国当代文学空前繁荣,除了几位性急的理想主义批评家,则恐怕再没有谁会持异议。当代文学的繁荣,主要表现在小说创作上,而青年小说家们群英际会般地粉墨登场,确也是当代文坛的一大景观。
当我们幢憬于当代文学的更大繁荣,眩目于改革文学、西部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大千世界,时不时地为一个跃动不安的灵魂悸动着——如临不期而至的一股旋风一一忽喇喇地从林海雪原的东北挟裹而来直向大西南喜马拉雅高地裹去。他似乎压根儿就不买传统小说的帐,直截了当地将蒙在小说尊颜上的羞惭惭的面纱一把扯去,只差没有高挑起魔幻现实主义、反小说大旗。他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一般作家所诅咒发誓般地让读者去相信所谓人物、情节、环境乃至线性、网状、塔式……结构等等劳什子,一古脑儿地渲泄出自己的痛快淋漓来。——这,就是马原!
据说,马原是一位讲故事的天才。
马原是否天才,笔者不敢妄断.至于写小说的能讲故事,这倒是大实话。大凡小说.总要有故事.即使是“意识流”、“情绪小说”、“散文体”,也少不了一个故事。“等待戈多”也是一个故事。重要的不在讲故事,重要的在会讲故事。
会讲故事的作家大都会抓读者,不单抓读者的兴趣.而且能抓住读者的“心”——想作家所想,急作家所急。其“所想”、“所急”,基于一个“真”字,这是常识。
作家写小说.读者读小说。我写我的.你读你的.你我之间全靠一个“真”字维系。“失真”不单是小说而且是一切艺术的大忌。一一这是常识。
然而,小说又确实是“假”的——它来自作者虚构。生活中有的可能是小说,生活中可能有的也是小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信不信由你。倘或真的挖空心思不让读者去相信,那末要么作品是神话,要么作家是疯子。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怕是人们馈赠于魔术师的口禅.与文学恐扯不到一块儿去。而对于作为同是艺术的语言文学小说说来,马原恰恰是如此魔术家。不信,请看——
玻璃弹子有许多种玩法,最简单又最不容易的一种.是使弹子途中毫不耽搁,下洞。
这是写在小说《错误》前面的“题记”。
笔者不知道作家所谓的玩玻璃弹子是否就近乎我们的打桌球。如果读者没有猜错的话,而打桌球是地地道道的一种游戏.是娱乐。娱乐是轻松的。
“俩孩子一个有妈没爸,一个没妈没爸。”——现在作家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开篇伊始,作家开宗明义:“我翻动这些旧事,无非是想写一篇小说什么的”,并且随时提醒读者一一我在写小说:
“我实在不想用倒叙的方法,我干吗非得在我的小说的开始先来一句——那时候?”
一只黑布方兜,几下惑人招式,狺狺然摆出一路蛋未.这是魔术师的把戏,而写小说毕竟不是玩魔术。
小说故事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整个小说情节围绕“我”的一顶军帽展开:
“我”的一顶军帽于一夜之间失而复得,“一个有妈没爸,一个没妈没爸”的“俩孩子”也于同一夜间问津人世,此话当真?
江梅被人干了,生下一个嘤嘤孩子,一一没爸;偷鸡摸狗的二狗子黑夜摸来一只“红肉团”,用军帽裹着,——没妈。这事是假?
作者不是早已开诚布公了么:我是在写小说,谁让你当真去?
作家只不过是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军帽的失而复得。其间串连起一桩桩有形无形的惊心动魄的生的搏斗:死的死了,亡的亡了,残的残了。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倘说大凡从“十年”走过来的人大都懂得一顶军帽在生活天平上的价值一一远不止于“五斤肥膘新鲜猪肉的价钱”,那末,今天又有谁会对于当时的“我”的错误不致作一番深深的思索呢?
啊,错误……
这是小说,谁说这小说是假的?
再看《游神》。
无独有偶,《游神》也来一个“题记”。不过,这里的题记已不再是作家自撰,而是借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娓娓道来:
“他知道当前的任务是做梦。半夜里,一只鸟的悲啼把他惊醒。”
现有人类知识告诉我们:黄帝昼寝而梦,古人云梦如云泽中;梦,子虚乌有,梦是假的。
这马原又在搞什么鬼花招?
笔者对拉美文学颇感兴趣,殊不知道地球的那一面那位富于惊人想象力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神秘主义哲人博尔赫斯是否授我们的马原以什么诡黠的“秘宗”启示,一如《圆形废墟》同,读《游神》,不由你不摩顶自问:梦矣乎?醒矣乎?
契米二世,这位八角街老游神,有一搭子不肯与人言的传家宝贝——廿七枚小银币——“乾隆六十一年”,——奇货可居。甚至,他还有乾隆六十一年银币的“钢模”!退一步说,他具有搞到这隔世宝币的本领并期之以发笔大财,或者深谙古董宝藏之处。另一个“财”迷大牛与其心照不宣,诺以百元兑钢模。双方击掌成交——妙极!迷蒙的月夜河边,老契米喜颠颠如期赴兑,可惜对手早已光临——大牛也不是浅尝辄止的角色——既得“下模”,必求“上模”,并在“君子协定”中打起折扣来。老契米洞若观火,眼看发财梦破,不做不休不如干脆一甩手将钢模扔进拉萨河里。而大牛仍耽在梦中,因为读者看到,他还在对“我”声言雇人打捞;但打捞是困难的,况且他没钱!
真矣哉?假矣哉?
如同“乾隆六十一年”与“乾隆一十六年”没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如同“契米二世”究竟是否“老契米”抑或老契米第N代嫡系亲孙,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会讲故事,重要的是作家在如此故事中告诉了我们什么。
如此两个耽梦于古董陈年的“畸形儿”的故事,作者偏偏插入一个十分“妖烧”、叫人“销魂”的女人——一位侨居印度从事古藏币研究的大学讲师而入其间,纵然斑驳陆离,而小说主人公老契米的来似无影去似无综,夜游神般地出没于八角街又使人眼界大开,兑换钢模的鬼祟交易弄得人扑朔迷离,如坠拉萨河月夜九里雾中,至于八角街七角区再向前走那幢楼房的奇谈老契米的说法与印度莎丽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孰真孰假?
文学批评不是判案子,孰真孰假并不是读者所关心的,我们只对作品反映的艺术真实负责。
恕我旧调重弹,“文学是时代的书记”。正如人不能拎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蛟龙腾渊离不开大地之水,任何一部作品都离不开作者生活的时代。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近两年的中国和中国文坛吧。寻根文学以浩大之势漫卷神州,今日中国的社会改革其保守与反保守、自足与不自足,落后与进步、愚昧与文明、伪科学与科学的“殊死斗争”贯穿于整个时代。在如此宏阔的背景下,作家挑出游神契米这个畸形儿来写,并将那位十分妖娆让人销魂的女人同时置于读者目前,其令人“魂销”何处,作家的苦衷当是不言自明了吧?
如果说当今世界竟还有不少人在抱怨月亮为什么非从太阳神那里接收光源不可,似乎还有一点对于科学的下意识,那末倘若有人对文学“镜子”提出怀疑——“镜子”质料姑且不计,则不能不说是对科学的亵渎和背叛了。作为文学,作为对当代文学特别挑剔的读者,在中国,我们首先感兴趣的是我们的作家究竟传达了怎样的时代观照、审美理想,究竟在怎样程度上表现出自己“意识到的历史内容”。
不管人们对于写“文革十年”的伤痕文学怎样一方面感到厌倦,同时又不无天真地频频呼唤史诗;不管人们对五千年历史惰性表现出怎样的麻木不仁,同时又不无幼稚地频频呼唤史诗;也不管人们对当代文明如何痛绝,同时又不无单纯地频频呼唤史诗,我们始终如一地认为,没有历史传统和时代文明的双向经纬,并以此作为红白血球细胞构成生命,则史诗永远只能是呼唤!
《错误》写“十年”,《游神》写“清历史”,此两者都置于作家强烈哲学器识观照之下,也大抵未出“寻根文学”范畴。寻根文学浪涛之所以历久不衰,就在于对五千年中国历史造极登峰之“十年”的“伤痕”揭得不深,揭得不够,甚至未揭到痛处。这是今日文坛正在开垦的处女地,真正的作家将在这里大展身手,史诗也将在这里诞生。
这里我们无意夸大《错误》,也不期膜拜《游神》,更不是降格以求其指为史诗。只是说,这两件作品初具史诗性文学审美指向,未来的史诗将于这样的不倦开拓中完成!
感谢《错误》,给读者又一个宝贵的教训,使我们再一次未能忘记过去;感谢《游神》,让我们敢于去正视历史,摈除时代前进的负累。当然,我们还要感谢质朴、纯情、豪侠气壮的黑枣和二狗子,正是他们支撑起我们这多灾多难的民族,使之生生不息。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有了可以令人销魂的“女人”!
让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孽障连同制造它们的“钢模”一起扔进拉萨河中去吧。
——看来,写小说不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的”“好故事”;看来,写小说也不一定要一个煞费苦心的结构;看来授人以柄”是愚蠢的,难怪小说家们慨叹文学不能传之于子孙,一再申明文无定法,鲁迅先生劝勉青年们不要相信小说作法之类,......啊,真!
“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马原的故事不完整,加之“圆形废墟”般魔幻,让人摸不出门儿摸不进门儿,一如进入迷离恍倘的梦境一般,而当你一旦梦醒(?),总免不了一阵心悸……
——好一个马原,你真鬼!
马原会讲故事,他写过《冈底斯的诱惑》、《喜马拉雅古歌》等,但全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如果以为马原是天才——天生的会讲一口好故事,那末我们认识的还仅仅是昨天的马原。
行文既已,笔者倒免不了一番后怕:“知人论文”,可我至今未知马原究竟是怎样的角色。《小说月报》在作者简介中称,“马原,男,34岁,大学毕业(于辽宁)后到西藏工作,曾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仅此而已。85年末读《喜马拉雅古歌》,推度他大概就是西藏藏族本土作家,否则一支“古歌”怎会如此传神,如此凄切?近读《错误》、《游神》,才知道如上所知的马原。
未知其人,读其作品也仅限此三篇,不敢奢谈,试以马原近作印象为题敷之,真假未辨,权就教于方家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