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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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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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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摭片 ——兼谈“西部片”于“西部文学”之审美自觉

中国当代电影举步维艰。自1985年《黄土地》从国外捧回五项大奖,以至今天《老井》在日本电影节上一举夺魁,中国电影在走向世界的道路上首次出现一如华阳出谷般的熹微晨光。其间,不乏耐人寻味之处,是很值得电影专门家们所细细咀嚼的。这里,我们未敢也无才力示人以璞,仅就《老井》摭拾片谈,并将近年来“西部片”之于“西部文学”的审美关系作一番粗浅的考察,以期就教于学界方家并广大同行。

《老井》导演吴天明先生认为:一部影片,“让观众鼓掌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而让观众看完后讲不出话来,沉重得难以离开座位则很难。”“我不想把《老井》造成一个催泪弹。”《老井》之所以获得如此殊荣,首先在于艺术家们的追求,首先是导演的艺术追求。吴导从《没有航标的河流》到《人生》、到《老井》,如此“三部曲”,让人强烈地感到作为一位严肃艺术家的艺术匠心——他是用“心”来导的。从《牧马人》、《人生》、《黄土地》、《一个与八个》、《猎场札撒》、《大阅兵》、《盗马贼》、《野山》、《孩子王》、《黑炮事件》、《红高粱》这一系列在吴导直接参与或非参与的八十年代初以来相继引起轰动的“西部片”中,我们似乎发现一个(群)跃动于中华大地上的民族精灵,是如此地不安分,不畏惧,顽强而执着地进行自己的美学追求。在他(他们)那里,文学现实主义高于一切,民族精神高于一切。他(他们)竹杖芒鞋、筚路蓝缕所开拓的,烛照着民族精神文明的未来,挈领起民族文化走向标志之一——电影艺术——的努力。

这,《老井》将向我们表明——

Aa、影片结尾。《老井》以“老井村打井史碑记”镇压全片,并非摒此不可,但作为这部作品的最后完成,恐怕非此力重千钧的“史碑”莫能胜任。作为情节电影,“史碑记”的长镜头推出,算不得情节高潮,却是该片编演者惨淡经营的电影故事内容的情绪高潮。贯穿全剧的情绪流动至此是一脉相承、渠成水到的:旺泉与巧英的爱情悲剧,与喜凤的悲剧婚姻,旺才的性饥渴,疯二爷的打井遭遇……无不俨然一块无形的巨碑压抑着观众,压抑着剧中的人们。这对于擅演悲剧而尚喜剧的中国观众来说,也许会被人指为主题晦涩,格调低沉,殊不知由此将要喷发出来的无穷力量:文学——美学力量。

文学乃时代的书记。任何一种艺术都将是特定时代社会生活的表现(或称再现)。美,源于生活,源于实践。作为情节电影,《老井》不以情节取胜。万水爷的吼声,地暗天昏的械斗,如雪崩似的井塌,巧英出走……这些社会生活特定环境中的事件只不过在导演手中来一个未为夸张的夸张而已——罗列镜头给观众以直观可视性电影化银幕形象。说穿了,无非是“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语)而已。在这几乎无事的悲剧中,老井村人忙着去生,忙着去死,艰难而沉重地一代代繁衍着、苦斗着,一代一代重复着过去时代的悲剧。这一深厚的社会生活内容、民族情绪和特定时代主题表现是任何高明的艺术家、天衣无缝的故事情节构织所难以臆造的。生活这位伟大的导演严峻地遴选自己的艺术家。《老井》以“史碑记”生活原色覆盖全片,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无声抗议,是时代对于历史的无声抗议,是电影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文学记录。

Ab、演员表演。社会变革,首先是人的思想变革;时代开放,首先是人的思想开放。近年来银幕镜头关于床上戏的表现,总是那样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琵琶犹抱,矫情十足,然而对于一位严肃的艺术家来说,是不讳于此的。当年拜伦赤身向一群女人走去的情景,祢衡击鼓骂曹,李叔同自充模特,不知今人该当何想?一部《红楼》,“道学家们看到了淫”(鲁迅语),《老井》中,喜凤重结“百年之好”,而对象又是如此出众的高中生,并且是从如花似玉的姑娘手中夺过来的。这位寡妇之情当是何等热烈,初夜的泪又是怎样的酸苦啊。然而一旦得到对方的“认可”与“爱抚”,心的门扉打开之后,其情又是何等动人。还是让我们来欣赏一番演员的表演吧。

演员表演准确、朴实、钟情、传神,无处女之羞涩,有春深之风流。一阵耳鬓厮磨,几句喃喃细语,举目转睛,低眼抿口,眉飞色舞中,如醉如痴里,激扬千种风情,逸漾万般韵致。这时,演员(角色)的形象放出了异彩,而当她第一次向观众走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台容呢?——杏眼、门齿、尖颔、高颧,怕连个中人之姿也未,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只不过极普通的一员配角而已……此刻,落落大方,洒脱不羁,尽致淋漓,美不胜收,大有夺主之势。这近似于“丑——不丑——美”的美学命题,由八十年代初的一位哲人(钟惦棐)提出,直至今天方才在第四代导演手中提到议事日程并得以实践且获得了成功,同时别开床上戏演技的新生面,是很值得祝贺的。我们为演员叫好,为导演的一如既往的开拓精神叫好!

Ac、演员选择。对喜凤扮演者的选择,对女主角梁玉瑾的选择。前者朴实、淳厚、挚情,生活原味十足;后者俊秀、飘逸、清丽、纯情,是小说原作及影片编导者理想主义的思想寄托与象征。张艺谋的旺泉获得巨大成功,是导演演员选择的最佳证明。而群众演员、月夜唱黄的江湖戏班更是令人称绝,拉琴女艺人之似嗔似怨,如喜如羞,其尴尬忸怩之态让人忍俊不禁。演员选择别具慧眼,导演功力仅此可见一斑。

Ad、影片修辞。全剧旺泉端尿盆的三个复章,填井的三个复章,疯二爷的羊群;巧英、喜凤对比,旺泉、旺才对比,旺泉、万水爷对比;作为电影意象语言符号尝试的巧英之象征,疯二爷之象征……共同构成《老井》艺术整体。

三千年封建中国农业经济,中国人之于土地像一条巨大的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一代又一代龙的子孙。这里有照人的传统,有足以窒息民族的重负。历史上一代代志士仁人进行着艰苦卓绝茹苦含辛的不倦努力,在他们心中郁积着深沉厚重的忧患意识、强烈的挣脱欲望,澎湃着变革现实的时代激情,闪烁着叱咤风云的理想主义光辉。《老井》中疯二爷的象征意义即是这种忧患意识和挣脱欲望的银幕写照。尽管他在影片中作为半仙化人物出现,穿插起故事情节头绪,复合故事内容——此并不重要,重要在于,“他”是影片情绪的反复与回环,是文学原作与影片编导者忧患意识、变革思想的化身。与“巧英”的理想主义化身共同构成影片风格基调的均衡。如果说,从疯二爷的牧羊、填井来解释这个人物的情节基础是说不通的,那么,从巧英与旺泉的爱情纠葛中,从巧英的出身、家境、籍贯乃至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诸方面来考察人物,同样是解释不通的。“她”只能是创作者特别是小说原作者理想主义精神之寄托——井下成爱一场,也只有在“井下”才成。一旦回到了现实生活大地,这一切都如同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一样。在近似空镜头的井台相会场面中,影片为我们创作出一出灿烂阳光下壮与美交织而成的悲剧画面:白雪、红杉、日光如金的热色与冷面、沮丧、消颓、悲哀的冷调一起,构成强烈反差,使电影内涵平添无限张力。此姑且不谈。而我们的主人公原先那热烈、奔放、磅礴的炽情到这里已是一片滞重、苦涩、灰冷与死寂。在这里,任何语言都将是多余的,也产生不出任何语言来。如山的事实摆在面前,如火的爱情渍灭脚下,还有什么可言?“旺才子埋在哪儿?”亦显得不三不四。旺泉心不在焉而又煞有介事地收拾着那一大嘟噜打井的家什,丁当的铁器碰撞声,是旺泉生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为老井村人的最好回答,绝妙回答。当然,这是一般情节剧所难以忍受的,然而又有什么情节比如此画面更富于冲击感、震撼力呢?

B、“西部片”之于“西部文学”

现在,我们也许不能回避导演在处理巧英这一人物上的潦草与失误。吴导称,“小说中巧英这个人物写得比较漂浮……是图解作者意念的一个符号……在改编时对这个人物进行了改造,把她写成了一个脚踏实地的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这表明导演企图使小说人物、文学人物成为自己口令哨下摄影机前的拷贝人物、情节人物,这种努力是令人钦敬的,同时又是让人遗憾的。他可以赋予巧英勘井位、挖井、献嫁妆等情节内容,却无力赋予再多,更无力赋予人物基本性格的来龙及最后出走的去脉,仅以她的“再追求”去解释,无疑,这是不能叫人满意的。

当然,这局部细节处理、人物处理上的失误——如果可以被认为是失误的话,并不能掩盖影片整体结构、艺术风格等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功。特别是井台相会一场的成功处理,既(当)是对此前故事情节的合理收敛,对影片人物归宿(我们何必人物必有归宿,有个交代呢?貂蝉之下落不明,杨贵妃之死争议马嵬坡,此不正是艺术空白美学之一、二么?如此说来,“献嫁妆”岂不是蛇足了,并且生出诸多无端的枝蔓来?)的最后安排,又渲染出影片基调所派生出来的强烈情绪内容,与全片浑为一体。在仅止于此的失误中,于自觉不自觉之间与小说原作媾成某种契合,浑然天成。从这里,我们也许会对影片之于文学,“西部片”之于“西部文学”,吴天明之于郑义、之于钟老、之于张艺谋,在其有意与无意之中窥见出某种规律性、本质性的认知了。

1985年,确切些说,当《牧马人》、《人生》问世之际,钟惦棐率先提出“西部片”,继之《当代文艺思潮》推出“西部文学”,很热闹过一阵子。当一阵子西部文学热过之后,外部作家卷席而去,“乐不思蜀”,郑义、张宇等肩起西部文学重任,《老井》、《远村》、《活鬼》、《平凡的世界》、《金牧场》、《新星》……不倦跋涉,马革裹尸,鼙鼓声声贯耳,读者不忘。1986年西部文学东渐,寻根文学逆向迎接西部,且以浩大之势漫卷神州,曾一度让人激动不已的西部文学似乎销声匿迹。1987年《当代》第一期推出“西部文学集束”,张曼菱的《唱着来唱着去》、杨志远的《环湖崩溃》等似乎也并未拯起西部文学的好运及批评界注意,西部文学“归西”已不是杞人之虑。此刻,吴天明不忘当年钟老期待,兴致《老井》,识者常识,其所取得的成功,难道可以视之为偶然么?

钟老认为:“如果说文学现实主义在电影中必须有一个打光、磨平的工序,那就是说,我们是在自觉地将电影现实主义让位于文学现实主义。”当代影坛并文坛关于情节化、戏剧化与生活化、纪实性之间的理论论争,关于电影化、电影文学的论争,关于影像、意象之争,庶几持刀相向,尽管西方电影艺术(尤其是好莱坞)于前者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而于后者之未尽景气甚而一败涂地(先锋派),而对于东方中国来说,汲取教训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是否有必要担心,在我们吃羊肉的同时,也将自己变成羊了?在这个问题上,吴天明同学及“西部片”的美学追求岂不是发人深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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