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尼采称,梦是白天不能实现快乐的另一种体现。
是的。梦是人生理想愿望的夜间投射,是做梦者思想意识的如实表达,是梦中人热血喷薄的张扬生命的鲜明旗帜。对于诗文学创作者来说,作家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或源自个人艺术思维背景,其生命理想往往会借助曲笔通过某种梦境描写来实现。作品中写梦,是作家创作的一种机智,一种策略,一种手段。作家总是通过作品来展示自己的社会存在:思想精神的存在,价值的存在,生命的存在。
我国古代诗文中写梦,最早的大约为《诗经•小雅•斯干》“吉梦为何,维熊维罴”及孔子之所谓不复梦见周公等,而较早且又是如此深刻和自成体系者非道家代表人物庄子莫属。《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庄子写梦,兼文学、哲学笔法,人称“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即文学的哲学思考,哲学的文学表达,兹有别于西方哲学理论话语模式的中国上古哲学浪漫想象力和绮思妙想传统形象思维解读,极具可读性和感染力。《庄子•内篇》称“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此不失为古圣贤庄子三观思想宣言和代表性陈述:人生如梦。醒时睡时,日里夜里,梦梦不觉,悠然在梦。据称只有得“道”,梦中人“大觉”即大彻大悟大清醒之后,方可晓得人生乃一场“大梦”。庄子之谓道,“道非道,非常道”(老子《道德经》),他主张“清静无为”,看似超尘出世,实则外冷内热,与儒家的积极入世相表里,殊途而同归。《庄子•天下》中所提出的“内圣外王”,方才是圣哲眼中真正的道。如是之道不仅是庄子自己所苦苦追求的,而且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梦寐以求并为之不倦奋斗的理想范本和崇高目标。庄子生活在战祸连绵、危机四伏的战国时代,极度忧患和贫困困扰着他。他编过草鞋,自己穿的草鞋用绳子绑上,钓过鱼,如此经历赋予他超乎常人的非凡的观察想象能力、深刻地认识事物的能力、强大的思维能力,锻铸出其惊人的生存能力,文化创造能力,生命的能力。这,无不在圣者的一系列哲学著作中体现出来,传达出来,飚举和张扬出来。
中华诗祖战国时代的屈原其《离骚》中的大量意境描写,似梦非梦,非梦而胜似梦,乃梦境的别样艺术呈现。如:“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如梦似幻,通过虚拟诗境创设隐晦传达出诗人难以言喻的内心人生苦闷。“兰皋”和“椒丘”象征诗人之高洁,“步”与“息”意味着作者的踟蹰、忧郁与彷徨,描绘出一个苦苦求索的思想者形象。“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玉轪齐千乘,八龙载云旗,何等壮观、豪迈和气派,此乃诗人义薄云天、气冲斗牛的形象写照。如许瑰丽奇伟的诗形象描写比比皆是,创造出令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的玄秘幻异的诗意象,迷离惝恍,恍若梦境。其余的如《九歌》、《九章》、《天问》等篇目中的大量类似描写,作者诗兴盎然,大笔如椽,恣情驰骋,天马行空,现实与幻想神话交织,人间并奇说天国同框,呈现出美轮美奂、绚丽多姿的文学世界,开辟了我国浪漫主义文学创作艺术的先河。回望汨罗江上万古悲风,《离骚》是作者在遭受不平际遇被放逐汉北期间写的,诗人内心的愤懑与悲苦可想而知。班固在他的《离骚赞序》中称:“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已遭忧作辞也。”诗人忠心为国却反遭谗害空怀宏伟抱负一腔,屡逢磨难,然“虽九死其犹未悔”,且以诗言志,以自己的人生遭际和整个生命熔铸成篇,使之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得以传扬,并垂之不朽。
我国古诗文中的梦描写现象源远流长,至汉,发展得尤为隆盛和蕃庶。朝廷皇室武帝刘彻圣驾御笔,其《李夫人赋》浓墨重彩,深情倾吐对夫人逝者的无尽怀念,抒发了于美好生命和爱情逝去的无限痛惜和哀殇。该赋作乃中国文学史上率先发轫创作的悼亡赋,其作品内容取材及其艺术表现在赋文学的历史上均具有开拓性意义。此外,像大文学家司马相如为汉武帝失宠皇后陈阿娇百金重托而创作的《长门赋》、文学家兼史学家班固的《通幽赋》、科学家又文学家张衡的《思玄赋》、东汉名臣蔡邕的《检逸赋》等,都或多或少地插入了一定内容的梦描写,从不同领域、方面、层次传达出赋作者对于人生世界的理解、意寄和企图,其间最富于成就的则为另一位年青才俊王延寿。该生乃东汉著名辞赋家,其代作《梦赋》不仅直接以“梦”命名,而且是我国古代最早专门写梦的著名赋作,较之庄子的梦蝶描写更具体、更形象,更情节丰富、生动,内蕴丰赡,是一篇梦理论形象化的演绎和诠释,具有很高和十分重要的的梦文学理论价值。作者借梦言志,绘鬼、打鬼、叱鬼、詈鬼,“吾含天地之淳和,何妖孽之敢臻”“嗟妖邪之怪物,敢干真人之正度”,大义凛然,义正辞严,是为祓除不祥,更乃彰显人的尊严,张扬人间正气,鞭笞社会丑恶。其捍卫人间正义、正气、正直之心,和激愤之情跃然纸上。《梦赋》继承和发扬了楚辞铺陈讽谏功能,对当时腐败朝政予以辛辣戟刺和抨击,期冀君王能够举贤任能,远离佞臣,清明政治。王氏英年早逝,渡湘水遭不幸溺死,年仅20余,年轻生命文学俊逸有如此忧国忧民效命国家社稷之诚,诚为难得。
唐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堪称梦文学世界扛鼎之作,伟岸奇崛,瑰美雄阔,文光冲斗牛,诗人恃才放旷,气冠王侯。杜甫的《梦李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志高远,报国无门,其《岁暮》“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白居易的《梦微之》深沉悼念逝者,人生知己,斯世同怀,相濡以沫,催人泪下。宋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壮志难酬,旷达胸襟,清酒祭月。孟元老笔记体散文《东京梦华录》,乃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无名氏著《如梦录》,记载明后期开封城池形胜轶闻旧事风习人情神话传说等;吴自牧的笔记体《梦粱录》记述南宋都城临安市容风貌,一枕黄粱,仍念念不忘深情回顾北宋鼎盛时代大好时光。想古城开封千年故都,如梦芳华,长梦寄意,梦复一梦,情陷古都而久久难以自拔。元杂剧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杜丽娘之游园惊梦幽会柳梦梅,郑光祖的《倩女离魂》中张倩女与王文举指腹为婚,卧病床榻魂魄追随心爱赶考赴京,二者剧中的主人公大胆追求爱情和婚姻自由,反抗封建礼教,无疑为剧作者思想感情指向的深沉折射,曲线表达与含蓄倾吐。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吟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诗中“大觉”,庄子道家概念,唐《华严经》称释迦牟尼为大觉金仙,看来大作家罗贯中深谙此道,其文学表达不失道学思想境界。君不见,大多人不悟道,不晓得人生乃一场大梦,沉溺于梦中而不自知;而诸葛孔明则仙风道骨,目光如炬,早就看透了这人世间的一切。刘备三顾茅庐是其早已料定了的事,而且非此三顾无以金试出眼下汉室后来的对自己的信赖、承奉如何及其笃诚度,遂不由自矜方寸暗暗得意:臣在这里恭候有时了,刘皇叔你丫是不是来的过晚了一些?玄德先主为重整汉室大业自是诺诺唯唯,甘心放下身段,置翼德、云长之怒目愠色于不顾,全盘成全礼让卧龙风头,以图天下。如上诗作是为大作家罗氏之手笔,也或诸葛先生自出机杼,无考。而隆中孔明此君本来即大梦大觉、半道半仙的主儿,罗大作家亦非等闲之辈运斤成风,斫轮高手。其捉笔者为谁勿论,总之该诗以其非同寻常的文学造诣及其艺匠哲思,生动而形象地诠释了当时社会背景下作者的人生意望、城府和人格魅力,烛照着一个时代的历史,深刻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读者。
曹雪芹的《红楼梦》,百年浮世,一梦华胥。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一梦到底,至第百廿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梦断红楼。该小说荣膺中国古典小说名著最高成就,登顶传统梦文学艺术创作的巅峰,是对数千年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特定历史阶段的生动刻划,是作者早年锦衣玉食、花团锦簇举家食粥酒常赊晚境凄凉的形象写照,“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龚自珍《别会稽少白山人潘谘》中首句:“少慕颜曾管乐非,胸中海岳梦中飞。”此为诗人不满时弊愤而辞官离京后所作。诗作写的是友人,更是作者自况:眷念先贤黎庶,不慕高贵,胸怀社稷江山,梦中心系国家。诗人一生主张“更法”、“改图”,林则徐禁烟的坚定支持者,垂暮之年尚且致书江苏巡抚梁章钜要求赴上海参加反抗外国侵略者的殊死战斗。其不惧打压、不甘沉沦、始终效忠国家民族的坚强性格和献身精神大义磅礴,感人至深,柳亚子誉之为“三百年来第一流”。龚自珍曾言:“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书汤海秋诗集后》)这里,则是诗人诗论的最好的注脚。
“别梦依稀咒逝川”(毛泽东《七律•到韶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纵观如上作家作品中的梦描写,无不昂扬着创作者活泼泼的生命情致,明灭着记梦人坚贞执著的人生理想精神的不死魂灵,乃作家生命旗帜的悬树和高扬。作家应该是文学家,文学家首先是一位思想家。他们是时代社会的观察员、引路者和逐梦人,作家以自己的文学思想启示读者,感应着作为人类赤子之于时代社会文化文明的殷情召唤,握发吐哺,宵衣旰食。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写,愚公移山般地,杜宇啼血般地。现在,让我们以百倍的虔诚,沐手焚香,向历史上的先烈、先贤作家们致敬,向文学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