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师,老掉牙的话题。
古来一字师,今天何以画蛇添足、浪费资源来个一字之师?“之”为助词,窃以为加一“之”字,大可帮助延缓语气,拉长施敬时间,以示为师者之尊,学生之恭、之谦、之诚。
余做编辑,与文字打交道,与文友打交道,辄有忧乐悲喜。人是感情动物,文学乃抒写情志的,编辑与文章作者、读者间之交流,乃心的交流、感情的交流、胸次的交流,是不应该有一点儿世俗私欲杂念和不敬的。任何对于文字的怠慢,都是对仓颉的不恭,对祖先的不恭,对科学的不恭。兹虽为一字,宁无敬乎!
凡事不过三,下面谨就敝人的三番受教,复就教于读者方家——
◎专家研究
某报发表了语言学专家吕叔湘先生的惠作《语文问题种种(上)》,读后颇受教益,而文章关于“谈讹误问题”中的“无情错”一例,笔者认为有容商榷处。在此不揣谫陋,以期向学界、先生问道,请看引例:
别人说我专功山水,不务其它。
这里,先生认为原文将“攻”讹误为“功”了。从一般意义看,这里用“攻”似乎要为恰合和顺当些,然而作者青眼于“功”而冷落“攻”,依愚之见,怕并非“无情”。
先看情由。
其一,汉语言文字素有意动用法之先例,“功”的动用也并非绝无仅有。祖冲之早在《辩戴法兴难新历》中就说,他从小“专功数术,搜炼古今。”作者在此也将名词“功”意动,用作“以……为功”,即“别人说我专门以山水丹青为功业,不再做别的事儿了”,未为不可。
其二,若用“攻”,则这里似应取“从事某事”或“深入研究”意,而它本身有时又作“巧,善于”解,“通‘工’。”这里显然与此句的语言环境不相谐和,且又容易让读者发生曲解。即,“别人说我”已经是对“我”“从事某事”的非议了,又有谁会赞许、欣赏“我”“研究”的“深入”和山水丹青艺术之“工”呢?
再看情境。
文以载道,作者既然作此说而不用彼说,自有其一定的文学情趣和观察角度在。就文学情趣而言,这样表达(即“以……为功”)也许比一般的说“从事某事”(攻)或是“深入研究”(攻)更具有深度和说服力,且不谈文学性;就观察角度而言,作者抑或是从“我”确立事业的目标及爱好和志趣角度着眼的,而并不看重“从事某事”的细节和过程。
当然,语法并不等于修辞学,与文学更属两码子事,而作为一切语言现象之绳的语法,若不能尽可能地与语言的一切现象结合起来并在审时度势、核情论理中使自己不断完善与发展,只注重和保持自身的束缚力、权威性,则将永远摆脱不了与时代社会同步前进的语言现象的挑战。
仓颉造字虽系传说,结绳以记事确为史实,这足见我们的祖先创造民族语言文字的茹苦和艰难,作为这一文化文明的继承者——我们的斟词酌句写文章与现代的语法都应该一样珍惜它。
雌黄如上,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学者之问
先廓清概念。学者之问可以理解为乃学者提出问题;亦可解释为省略了介词“向”,即向学者发问、向学者提出的问题,此无疑为后者。
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文末结句:“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句,传统而今的文本解释几乎无一例外,即“‘拂士’之‘拂’,同‘弼’。”遍览《辞海》、《辞源》、《中华大词典》、《古汉语辞典》、《康熙字典》诸典并各家教科书,均作如上解,且同源于赵歧的《孟子章句》。此,显然与该文题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相悖,与情、与理、与时,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那么,是“引喻失义”,还是注疏者对原作者的曲解和意淫,抑或后来诸生的唯圣为尊抑或为尊者讳也或“望文生义”苟且涂附?经查,从该文作者写作环境、阐释者身份背景、“拂士”之“拂”的传统客观权威解释等现象研究发现,“拂”同“弼”说,将扰乱朝纲的佞臣逆子“拂士”解释为“能坚持法制的大臣和敢于谏诤的贤士”,翻云覆雨,指鹿为马,此种解释自赵歧始。前不见经传,后未有来者。这位距孟子之后不足四百年的东汉经学家,沉浮宦海刺史、议郎、太常之职,且厕身党锢,对《孟子》作如是解,当是可以理解的了。
笔者将此研究发现专门撰文论述,文章率先发至全国各大语文专业报刊,均如泥牛入海。后在上海中国投稿热线荻苇工作室“帘卷西风”、新浪网“荻苇的BLOG”、中华语文网等发帖,均无人问津,如弃敝履……然不久前于网络浏览无意中偶然发现竟有诸多学人对此发表论述,与拙作毫无二致且纯系抄袭,却转手间火了起来。该文最终收入本人著作《教海逆舢》(空拳集——语文教学散论)一书,由中国未来新世纪教育研究所编辑,远方出版社出版。
◎大师的困惑
鲁迅先生乃东方文明古国的“民族魂”,每一个黄炎赤子的精神导师,一面光辉的历史时代旗帜。大师的作品唤醒了五四以后现代革命以降华夏人民的思想觉悟,惠及国人,光耀世界,其文学意义和影响是深远的,毋庸置疑的。
然而,好事多磨,有史以来频频向先进文化文明的发难和挑战从没有停止过。据称目下有一种倾向即“去鲁迅化”,而且相传中小学生教材中鲁迅作品明显地减少了。于是,一位文友有投稿来,曰《也论“去鲁迅化”》,编者眼睛一亮,急于想看个究竟。
大作开篇,“听说,没有亲自考证,九年制义务教育语文课本里的鲁迅先生文章大大减少了。我不愕然。”喔,先生文章减少,而不感到奇怪,在幸灾乐祸么,莫非又一位反鲁干将出山,从斜刺里杀将出来?
一目十行,看到文末:“我欣喜中学课本里的鲁迅先生的文章少了”,果然这厮,先生作品少了,你欣喜什么?想来,此问题非同小可。于是我立即在编辑群里向同仁们求助:
“我欣喜中学课本里的鲁迅先生的文章少了,我建议上网打游戏或百无聊赖的大学生们多读读鲁迅先生的文章,那里面有民族和国家的气节!
“如上是新接稿件《也论“去鲁迅化”》文末结句,一句话中就自相矛盾,全文皆如此。我欲飞笺作者修改,明确一下个人观点。如何?”
好久没有回应,看来大家都在忙。该文稿用词派局辞不达意、模棱两可,包括标点符号一片混乱,我再发:
“文章思路不清,不知所云。各位同仁是否有兴趣过去看一下,给个意见怎样?”
还是没回应。我这边找作者,发飞笺,标题“敬请改稿”:
“先生好,大作用词多有歧义,比如文末的‘欣喜’应该是‘喜欢’吧,一字之差则意义相反,而文中多处这样,让人不知所云。还有标点混乱,敬请修改一下再投好么,谢谢!”
刚刚发出,转念一想,此说过于直白怕作者不会高兴,再说为省去往返周折麻烦还是自己费点儿事算了吧。遂再发:
“不劳先生,还是我先编发吧,有问题再沟通。”
待再回到文稿中,忽然发现不大对劲儿,作者好像是反对去鲁迅化而拥护先生的,一再推敲琢磨看来是的,于是立即转过头来向同事们致歉:
“喔,我搞错了。应该是作者认为他‘喜欢’的鲁迅作品少了,一字只差让我昏了头。我再回头看看,也许是自己没有仔细看清楚。惊扰大家了,实在不好意思!”
等两边安顿下来,余从容细忖:“欣喜”与“喜欢”,同为心理动词、意动词,皆表示对某种事物的喜爱之情,但似乎其主观与客观、主动与被动性稍有区别。二者同为喜爱,其意思并非完全相同。“欣喜”是喜爱,为对象的影响和刺激成分多些,一般表示为之喜爱即为某人某事而感到喜爱,客观性强;“喜欢”其主观性则明显较强,无视外界影响,不大在于别人的感受,哪怕对方其实并不喜爱。
在此句中,其主观性喜爱的可能性不大,而客观性被动喜爱的概率极强,为某种情形或现象而表示出自己的喜爱。这正是编者感到惊讶而本能喔然的原因所在。还有,“我欣喜中学课本里的鲁迅先生的文章少了”,谓语“欣喜”,宾语为主谓结构短语“中学课本里的鲁迅先生的文章少了”,此不正是编者所担心的么?或者偏正结构“中学课本里的鲁迅先生的文章”为宾语,“少了”为形容词兼情态动词与“喜欢”连动,同样与下文“我不愕然”因果关联,一样令人痛心疾首。
下面的问题也并没有简单多少。
“我不愕然”应该是丢了一“胜”字吧,其本意为“不胜愕然”?原来不是,是读者想当然了。因为接着作者又说,先生作品“晦涩难懂”,学生家长老师学者都抱怨,还有作品赤裸裸地揭露人性丑陋、批判社会的阴暗面,早就受到精英学者的诟病和打压故“我不愕然”,原来如此!
事情仍没了。先生作品“晦涩难懂”,学生也就罢了,可以理解;而对于老师、专家、学者就说不过去,难以理解了。学生难懂,你们为什么难懂?比如大家喋喋不休的“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如此精确、精采、令人称绝的经典句子,他愣是读不懂你能怎么办?作者在文中明明在说我很长时间没见过孔乙己,不敢肯定,说“大约……死了”,多得体?而用“的确”,好多名人大家包括语言学专家都在指摘文章犯了修辞错误,“大约”与“的确”作为互为矛盾的两个表推测语气副词状语,极好地刻画出了小说主人公悲惨复杂人生际遇,而诸君坚称不对,其奈若何?“大约”是因为人未见,语云,死生亦大矣,谁敢贸然说人家死了?用“的确”,从小说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和人生命运走向看必死无疑,封建罪恶社会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多好的用词啊!
还有,先生小说《故乡》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这与作者同时代的另一位文学大家茅盾先生早就明确过,而教材的编辑者们非要说是揭露黑暗社会罪恶。当然后者为小说重要内涵之一,而其中心主题在于揭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不理解即人际关系隔膜。这也是人类普遍思考和关注的问题之一,如国王恩史瓦蒂三世称“这个世界充满了问题及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希望神赐与我们智慧丶爱与和平。”还有《百年孤独》、《牛虻》等,几乎所有世界级大师、诺贝尔文学获得者的创作都在正视或涉及过这一环球性人性话题,这也正是先生之所以饮誉文坛并被海外广大文学界所推崇和景仰的根本原因之一。
一字之差,惹出恁多麻烦,事关专家、学者、大师,让人悲哀。古人云为尊者讳,今也然。君子之过,犹日月之蚀焉。而为是、为过,纵文有文法,又孰谁证之?
虽鲜为一字,然学问颇多、颇大、颇深,这里笔者此厢确是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