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初春的到来和往年一样,轻盈的步伐总是悄然无息,由于天气还凉,依旧在睡梦中休憩的花草,并没有立刻苏醒,至于水边的垂柳,也只是在枝头吐出一抹小角。此刻时间的闹钟,并没有立即在这片山谷引起大的连锁反应,直到看见路旁花坛里的万年青纷纷长出了艳丽的叶芽,叶芽露出明媚的笑容,在微微的风中惬意舞弄着身影,我才发现,春的脚步已不知不觉来临。
对于这春的使者,我和它的相识并非一朝一夕,人们常说,睹物可以思人,每当独自在外看到这种植物,我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到已逝世多年的爷爷。
在故乡老屋正房前,长着两棵浓密的万年青,树丛不高,和台阶齐平,人坐在“栏坎”边沿,刚好能摸到丛顶,浓密的枝丫熙熙攘攘连成一片叶坪,每逢家里晾晒鞋袜,万年青丛便成了一个理想场地。
这两棵万年青是爷爷种的,由于老屋前的台阶过高,因此需要能缓冲视觉的物件,自我记事起,它们就长得十分浓密。爷爷是个喜欢种树的人,老屋四周被他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枇杷”、“梨子”、“橘树”、“橙树”、“杏树”、“楠木”、“枫树”......这些树长势迅速,高耸的树荫从四周将老屋团团围住,远远望去,老屋像是一个安在绿荫里的窝。
令我不解的是,万年青的长速和其他树木的长速大相径庭,屋旁的那些杂树,大都长得比人还粗,即便是那些果树,也拥有壮实的枝体,但这两棵万年青却鲜有变化,直到我长大成人,它们既没有变得更加茂盛,也没有丝毫衰老的痕迹,甚至连主干也和我幼时记忆中的大小相差无几,仿佛各自喝过防腐剂,真不愧是“万年老妖精”。万年青的叶子,四季都是青葱的姿态,很少有枯枝落叶,所以在山里人家,万年青成了首选的家用绿植,倘若你常常在黔地的乡下看到这种植物,便不足为奇。
万年青的枝丫错综复杂,由于树身不高,树枝只能在叶丛下乱糟糟地挤成一团。这种树树质密度不大,因此极易被人折损,但由于体型的局限,很少有人会打它的主意。至于它的根,可就不像枝干那般脆弱,即便生长在四周都是石头的环境,它也能顽强地茁壮存活。
万年青的枝叶通常长得茂盛,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叶面常常是一片暗绿,每到初春,浓密的枝丛会纷纷吐出新叶,新叶喜欢踩着旧叶的肩膀,将脖子伸得修长,对着迎面而来的春风来回律动。新叶和旧叶相比,颜色更加娇嫩清透,呈现出一片鲜绿,如果刚好透过阳光的照射,你便可以看到叶面身上的纹理盘布有序,仿佛如玉石般透明。
我小的时候,万年青除了充当晾晒场地外,还担负着“囚牢”的作用。大伯平日上山务农,常常能抓到喜欢披着绿色风衣的青蛙,青蛙最好吃的做法是清蒸,早上用木甑煮饭时,将打理好的蛙肉放入碗内,浑身抹上猪油和盐,将其放入木甑内,不用待米饭起锅,蛙肉便已熟透,因此每次捕到青蛙后,往往隔天清晨才会烹饪,为了防止到手的美食不翼而飞,我们会用绳子挽住青蛙的腿,把绳子绑在万年青的枝头,将青蛙困在那“遮天蔽日”的叶丛下。
万年青的树根旁安着一块光滑的磨刀石,每逢上山干活,我们就得在磨石上打磨刀具,由于放牛割草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几乎每天清晨,我们都会在叶丛下逗留片刻。由于枝丫具有特殊的结构,因此平日里玩得疲倦后,我常常将父亲为我削的木剑插进紧密的枝丛里,只留下一小截剑柄露在叶丛顶,万年青成了我专用的“剑鞘”。
由于万年青拥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所以即便主干不大,但枝丫和叶的生长却极为迅速,因此若想将万年青培育成“循规蹈矩”的绿植,则需人工对其枝叶进行修剪干预。我印象中最深刻的画面,每当万年青的枝叶长得过于旺盛时,爷爷便会挑选一个天气良好的清晨,在地上搭个凳子,自己站在上面,用一把割草用的镰刀,绕着叶丛来来回回的挥舞着手臂,掉落的枝叶由于长短不一,会沿着叶丛的边缘,在地上堆成一条厚厚的叶垄。
修枝剪叶像是给人理发,需要一定的审美布局,也需要细致的耐心,这项工程常常得持续一个多小时,每次都得等到完工后,爷爷才肯坐下来吃早饭。在没有任何专业工具和园林知识的背景下,凭着并不丰富的审美知觉,爷爷只能尽量将叶面四周修得平整,于是小时候的“栏坎”两侧,时刻立着两块绿油油的长方形叶体,叶丛多年来,始终和台阶持平。
在我们搬离老屋的那几年里,爷爷一个在老屋住,从那时候起,他就很少再修饰自己精心栽种的绿植,后来爷爷从寨顶搬到寨底后,也在新屋周围种了不少万年青,但那时的家里也基本还是他独自一人。不知是由于新栽的植体生长过于缓慢,还是年迈的岁月使得他力不从心,总之往后栽的万年青,他很少再修剪过,至今老家房屋四周的那些万年青,大都肆无忌惮地疯长着。
如今,老屋房前的“栏坎”已破败不堪,那些曾高耸的树木,也早也被砍伐殆尽,布满碎瓦的屋基中央,爷爷的坟埋在那里。他孑然一身,唯一与之相伴的,除了一堆泥土外,只有那两棵依旧长得茂密的万年青,只是多年来没有谁再对其进行修理,因此枝丫的走势和地上的藤草一样杂乱无章,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是爷爷照看万年青,现在是万年青守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