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与你话别,不是如约而至,也不是专程而来。我只是,不经意地路过你。而此后,你将只存留在我的记忆里。
龙岭巍峨,凤凰山肃穆。你也一如往昔,从不曾开口,也终将永远沉默。
自西向东,狭长的街道,被初上的华灯点亮。在蓝色隔离板材包围的暗影里,你显得衰老,落寞,又苍凉。淡淡的月色清辉洒在你的身上,更增添了几分缥缈和苍白。
你原本强健的四层的身躯,此时已七零八落,破败不堪。拆掉的窗洞,如同一只又一只失神的眼睛,散发着凛冽的寒光,饱含着不舍与愤懑。那裸露的钢筋,像是被抽干血液的脉络,不甘地虬曲着。又像是一条条挣扎的手臂,伸向天空,大地,或者路人。不久后,在你的残躯之上,将会矗立起一座更高大的楼。但那已不再是你,也永远不会是你。
小城鳞次栉比的错落的楼,它们不会懂你的。那些后来居上,直入苍穹的新楼,更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居高临下地俯视你。你沉默着,局促地沉默着。隔着一条街道,站在你左侧与你比肩,一千次一万次与你对视过的,曾经的“汉阴饭店”,也许,它是你有且仅有的唯一的知己。
没有太多人会想起,你也曾君临天下般,睥睨众生。
问过前辈,关于你何时耸立在北门口,像今天的开元商城,耸立在长安的中轴线上一样。回答说,70年代最末那年,县城保存最好,最完整的明时的北城门拆了,只为给修建你而让路,建好后,成了小城最高的地标性建筑。四层的你,在都是平房的年代,气派非凡,风头无两,胜过了今天的摩天大楼。
你曾经是小城的“百盛”,“西单”。我记得你那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盛况。最初只满足少数人的骄傲,一说要买“好货”,都说是去百货大楼。而大多数人,则一遍遍到访,细细打量,轻轻摩挲,又恋恋不舍,最终遗憾离开。小时候,跟在父母屁股后面,贪婪地看着玻璃柜台里锃亮的“梅花”手表,回家后忍不住,给自己手腕上歪歪扭扭地画上一个。柜台上鲜艳夺目的布匹,被售货员用木尺量过,又用三角型的画粉打上记号,然后用大剪刀剪个口子,撕开折好,用张纸包起,再用麻绳捆扎好,交到满面春风的顾客的手上。曾经想过许多回,那些美丽的布匹裁剪成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景象。就在此时,我仿佛还听得到那轻快悦耳的布匹破开的声音。妈妈买“霞飞”,买“奥康”鞋,我工作后第一件毛质棕色大衣,仿佛就在不久前,就在刚才。
渐渐地,你从繁华走向落寞。先后变成临时展销中心,移动公司,信用合作社,邮储银行,武汉驻本地商会。
而曾经卖高档女装的四楼,也先后变成舞厅,“823”迪厅,网吧,溜冰场。我浮想联翩,仿佛看到,球形的,飞速转动抖落一地星光的镭射灯下,女孩正笨拙又羞涩地将手递给舞伴。网络风生水起的最初几年,“823”还随着本土青年才俊改编的方言版《七天》,在本土网络平台火过一把。
小城随时代的发展,加速了你完成使命的进度。你的眼中锐气渐减,直至消失。在残阳如血的黄昏,只有近旁的汉阴饭店默默地伴你唏嘘,陪你叹息。它也如同你一样,当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一对对粉妆玉琢的才子佳人穿堂入室的景象再也不见了,而经过一遍又一遍敲敲打打,一次又一次改建,成了当下毫无亮点的宾馆。你们的盛年,晚年,何曾相似?自是懂得美人迟暮,惺惺相惜的吧?眼见得近前的龙岭,空山鸟语变成充耳的车马喧嚣,聒躁不止。可曾心浮气躁,诉于松间飞渡的流云,清泉护佑的菩萨?
此时,我在这里,与你隔着一条马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可应我感叹。我也已面容沧桑,甘知天命。但却不能也不愿忘却。如果不曾忘却,就仿佛你和我,一直停留在几十年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穿越而去。北城街的景物飞速后退。车辆稀少,路灯昏暗。脚下这块土地,仍然遍布泥洼。
我看着她,穿着白鞋子,红风衣,飞快地奔向你的一楼,那对有机玻璃蝴蝶夹子,正朝她,翩翩飞起……
距我上次无意路过,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残躯,已是两年前,当时的感慨至今分毫未减。迟到的只字片语,与你话别。别了,百货大楼,别了,小城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