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女子,额头光洁,发如青丝,容颜洁净,身材修长,着一套合体的裙装,充满慈爱模样。被里,是她娇小的女儿,微弱的灯光下,睡意朦胧,她用天籁般的声音,低声地给她讲着一个甜美的故事,她纤细如葱的手,握着那只白胖胖的小手。许久,被里的小人儿终于睡去了,她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上印下了深深的一吻,又深情地看了一眼那个小人儿,关了灯,轻带上了房门,出去了。
这是影视剧里看到的,也令我渴望了很多年的一幕场景,那种渴望,有时竟会生出微微的隐痛来。
你,似乎从不曾美丽过,皮肤黧黑,脸庞大而阔,鼻孔稍向外翻,脸颊还有很重的黄褐班。因为骨骼粗大,年轻的时候也似乎从未苗条过。唯有发如墨,牙晶莹。后来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美丽,甚至会埋怨为什么将你那些显而易见的缺陷通通传承?
在你嫁来时,婆婆已寡居多年,性情刚愎,说一不二,生性多疑。小姑飞短流长,心思缜密。原本不被大家认可的你,在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家中战事不断,狼烟四起。而你,性格粗犷,性情倔犟,行事简单,爱恶分明,这样的交战双方,注定永无宁日。后来,本以为呱呱坠地的男丁会缓和矛盾,但终因你们从不属同一天地未能将战事终结。于是你便不在家久居,总是带着孩子们住在你任教的学校,逢年过节,我记得最清的却是好几个大年三十,你像一只鹰,拉扯着三个幼子,被逐出那本应是团圆祥和的家。
教师的调动很频繁,你被调往山南山北,那时的交通很不便,你曾和你弟一起,清晨出发,挑着你的行李,踩踏着深及脚踝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掌灯时分才走到离县城几十公里以外的山里你教书的学校。我,你们的长女,就曾坐在你弟的箩筐中,你说,那时的你常吃的是梅干菜和萝卜缨。
辗转几年后,你被调到了离城只有3公里的一所学校,和他的单位也近,你们在他的单位得以全家团聚。硬气的你即便离城这么近,也几乎不回那所老房子。只定期地让他给婆婆捎去生活费。记忆中的大年,就是在那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发电站没有人家居住的院子里过的。这个节日,怀家的情愫会更加强烈,春节便也成了你的这个小家争吵最多的节日,你和他恶语相向,我和弟妹们就像几只稚弱的小鸟。是不是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怨你了呢?
我记得你高声大气,粗暴野蛮。你常常大力地薅着我的头发,粗暴地将我摁趴在小木凳上,地上放一个盆,然后用你那双粗糙的手,抓上一把洗衣粉,给我洗头,直摁得我眼冒金花,才把我提溜起来。后来,场景不变,只是洗头的东西换了,“海鸥”,再好些,是“蜂花”,我的头发一直不黑,量少,是不是就是你当年的“杰作”呢?
在我尚需要人照顾的年纪,你使唤我先后给托在人家家里的妹妹,弟弟送冲好的奶,总要走过一段不算短的路。那个时候,先是路上有一面被马蜂钻得千疮百孔的土墙,后来是一条水很大,流很急的渠沟,那时的你,不担心我会被马蜂蜇,会失足溺水吗?
你三十八岁那年,本就不好看的脸因为月月失血显得浮肿而萎黄,有时候,你虚弱得需要扶墙行走。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学会做饭,学会了使用你用瓦和泥盘成的小小的炭炉,还不得不在单位高高的大灶台上,学着用瓢舀开水,将保温瓶装满提到家,那时,你不担心我会被烫伤吗?
不久,你失去了子宫。此时,你才刚步入中年,不算好的性格越发暴躁,许多年后,学医的我才懂得那叫内分泌失调,属手术后遗症。你和他常常不能好好说话,说不到几句就开始争吵。你对我们更没有好脾气,从不会温柔地说上一句贴心的话,总是大呼小叫,粗声大气。在学校里忙碌了一天的你,脸上似乎很少平展过。于是我习惯了你的指手画脚,你的凶巴巴,你的强硬。
你总是不问青红皂白,总是以你的界定方式行事,或为我的成绩不是你要的好,或为我不让着弟弟妹妹,或为我没有按你的吩咐做事,于是,你骂骂咧咧,甚至,会棍棒上身。是不是,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恨你了呢?
后来的你身体一直不好,各种各样的药充塞着家里的抽屉。记忆中,你们少得可怜的薪水,一部分总是变成了各式的药片,药丸。家中,煎药的沙锅换了一个又一个。幼时的记忆,总是充满着中药那难闻的气息。此后很多年,我心里一直很排斥那种味道,是不是从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这一辈子,不到不得已,绝不会吞下半片药粒?
后来,你们在城里单位新建的小套房里住了下来,我和妹住一间。你和我总是很匆忙,我上学,你上班,我放学回来,常常因为饭没做好,又赌气返回学校,那时的你,甚至未曾给过我一点零钱,让我随便买点什么填填肚子。
你不会打扮自己,衣服常常不太合体,又因为肤色不好,似乎每件衣服穿着都不漂亮。给我们姐弟仨买衣服的时候,也从不参考我们的意见,只依凭自己的感觉,更会计较哪一件便宜一些。某年春节,那时的我已经上初中了,你为了一件比我看好的那件便宜近半的衣服,大声在街上训斥我,后来,硬是自作主张买了回来,而我,很久都没穿它,也好久没有开口叫过你一声。
初中毕业时,他出差了,你为省两元的报考费,差点让我错过一场重要的考试,好在他回来得及时,才不至于误事。是不是从那时,我就恨你目光短浅呢?
记不得是因为什么样的小事,我惹恼了你,大年初二,你信手拿过一根细的椽条,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身上,直打得那根椽条断成了许多截,而我未挪半步,说半个字,落一滴泪。那时的我,似乎隐隐听得你和他的叹气。
后来,你和我从你单纯的训斥变成我们高声戾气地争吵,我常常将牙咬得嘣嘣作响,曾想过,如果可以,一定选择换一个你。
在学校里,我执着,沉默。老师们都看得出来,我象是在和自己在竞赛,发狠地学习,所幸,一直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学校,鬼使神差,念的医科。第一学期,我有着自由的欣喜,从不曾有过思家的念头。
那年,你去学校看我,倒了几次车,经过长途跋涉才到,我心里竟是极不愿见你的。
后来,我毕业了。再后来,恋爱了。不是你认为合适的人。你从数落开始,恋爱中的人哪里容得下别人的意见?于是,谈话又变成了一场争吵,最终,我和你整整两年没说过一句话。
你,从未和蔼可亲过,从未典雅大方过,从未体贴细腻过,从未温柔婉转过,从未流盼多情过。是不是这些,足以让慢慢更事的我与你渐行渐远?远到心灵不可企及,双手无法触摸的距离?
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一定不要像你。一定。
可是,为什么,我会在受伤的时候,跑到你的家里去呢,在下着大雨的凌晨?我为什么,也会和你一样,粗声大气地说话,与那个携手的人针锋相对,毫不示弱呢?会在家里,不修边幅地荡来荡去,指手画脚,还会蓬头垢面,絮絮叨叨,恶言相向?甚至会对那个属于我的小人儿拳脚相加,在那个小人儿不顾苦口婆心,不理好言相劝,充耳不闻顽劣不堪后?我也会刚愎自用,不理会任何人的忠言,意气行事,一意孤行,也会不听劝告,跌跌撞撞,以至于遍体鳞伤。
突然觉得,正说的话那么熟悉。突然觉得,镜中的样子与你那么相似。
漫溯旧事,隔着尘光的你,会不会为我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懂事有几分欣喜?会不会为我让你省心而稍有些安慰?会不会为我每次领回来的优异的考卷有一点点的骄傲?会不会为我的今天看在眼,喜在心???或者,会不会为你曾经的粗糙,有一点点小小的自责?
有片断会从记忆深处悄悄来袭。原,也不止那些个你的不够美,不够好。
你曾在那段艰难的岁月,买来一毛一斤的野生猕猴桃装进我那个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黄书包里。你曾悉数给邻居家的孩子拿出你买的一点桔子,还大方地告诉他们:我家还有。你差点收养了一个孤女,而你自己生活很拮据,还有三个孩子。你曾在大年夜的前一晚,粗针大线地为我赶做一双布鞋。你曾买来雪青的确良,自己动手,裁剪成两件当时很时髦的泡泡袖式的小短袖,然后自己绘上荷花荷叶,又精心地绣好,让我和妹妹神气地穿到学校里走来走去,吸引了小伙伴的眼球。你也曾用你的笔,和你漂亮的行书,为我教授生字。你也曾在我剖宫产术后刚苏醒过来,第一时间让我看到一双哭红的双眼。你也曾为我的女儿生的一场重病而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你也曾拖着略显迟缓的身躯,四处虔诚地上香,以求得家人的幸福与平安......那些个我曾梦寐以求的拥抱,对我来说无比奢侈的吻,如今你正毫不吝啬地给你的孙儿,孙女......
你给我的美好的记忆似乎不多。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活着是一个渐变的弹性的过程,因为艰难,所以细节有时候被简化。生活,又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粗糙或细腻是为了适应生活而有的不可少的态度。我们不过循着前人的轨迹重复,调整着自己。实质,从不曾改变。
你会在我受伤后跟着流泪吧,哪怕是悄悄地?你会为打我我也始终一言不发而有很深的挫败感吧?
我们在一起,亲近又疏离。你是我的软肋,我是你的硬伤。
阳光,懒懒地泄进了窗,你的身躯依然略显肥胖,你的脸依旧宽阔,鼻梁塌而稍上翻,眼袋很明显,新染的头发根部冒出许多白的茬,孙儿坐在地上,你也顺势坐了下来,一脸笑意。
不愿成为你,却越来越像你!
(我以为这一辈子是不会为她写点什么的,她给我的似乎从不是温馨的记忆,却惊觉,我和她是那么地相象,以至于我搞不清,哪一部分是她的生活,哪一部分是我的。)
谨以此文献给曾被我深深伤害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