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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建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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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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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们正吃着饭。开了门,是舅舅,眉头皱着,火急火燎地。爸妈见状,赶快放下碗,问他什么事,一边招呼他进来坐。他根本顾不上坐下,语速飞快地告诉爸妈,外婆被送到医院了!平日里条理清晰的舅舅,因为焦急而有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听到好像是外婆突然晕倒了,似乎是服了药。爸爸就没再细问,加了件衣服,和妈妈舅舅一块匆忙去医院了。留下了我和妹妹忐忑不安地在家中等着医院的消息。那是95年的岁末,没几个人有手机。

很晚了,爸爸才回来,留下了妈妈和舅舅。外婆神志仍然不清醒。原来舅舅回家发现外婆不省人事,身边还放着一个小药瓶,寻思外婆想不开,吃药了。他来不及多想,便叫上了几个人,绑上藤椅做了个滑竿,迅速地送到县里来了。外婆和舅舅住在一起,离县城有4公里左右。当时120急救在县城还没有起步。大冷的冬天,他们几个人换着抬,虽然外婆已经很瘦弱,却也都累得大汗淋漓。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外婆趔趄,蹒跚的身影。对于幼时的我们仨姐弟,外婆的家就是我们梦中的乐土。那时候,汽车很少,很长时间才有一班次。于是就靠爸爸骑着当时很多人梦想拥有的自行车带我们到外婆家,我家五口人,所以我们姐弟仨中常常会有人被告知留在家中,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是留在家中的那个人。那里有田间地头的疯跑,河里逐水抓蟹虾的嬉戏,有无拘无束的笑闹追逐……那里有舅舅舅母,勇勇和莉,还有最亲爱的外婆。

一段柏油路后右拐,是一条简易土路,两旁是绿油油的庄稼,微风掀起层层麦(谷)浪,飘来油菜花,蚕豆花的芬芳。那时的稻田里,是没有喷洒农药的,常常可以找到小小甜甜的野生荸荠,小鱼儿在稻秧下的浮萍里欢快地嬉戏。过了外婆家的油菜地,再过一座大桥,是两条岔路,去外婆家是右边的那条。约摸走个二三十米,要经过左边的农场,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归集体所有。一字排列的七八间土房是生产队开会活动的地方。记得其中的几间,还圈养着集体的几头牲口。朝向路的土房,正对着一间更旧的房子,常年飘散着做豆腐的卤水气息,有时候,外爷会悄悄铲起一小块已经焦糊的豆渣锅巴给我吃。农场外的空地晒着粮食,那年头,晒得最多的是玉米。

79年,因为妈妈教书所在,于是我就近在外婆家附近的小学上一年级。第一学期末的那一天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记忆永远不会淡忘。那是我获得的人生的第一个奖项--年级第一,奖品是一个小砚台,一支毛笔,一个小本子。放学了,我一路飞奔,骄傲而兴奋地往外婆家跑去。拐弯处的农场上,外婆正用一根棍子赶着鸟雀,守着粮食。看见了我,外婆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我叽叽喳喳地告诉了外婆这个好消息,她接过我的奖状和奖品,小心翼翼地反复端详着,摩娑着,乐得合不上嘴,直夸赞着我。那天的阳光,很亮眼,照得外婆的头发也很亮。

生于上世纪初,念过几天私塾会写字的她,清楚地知道识文断字意味着什么。她曾一次次和反对子女读书的外爷斗智斗勇,打草,织布换钱,从“鸡屁股”银行,从一贫如洗的家里,从牙缝里省出一分又一分的钱,让四个孩子全部上了学,妈妈和二姨还当上了人民教师。 她教我好多谚语,蕴含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她说:不看人对己,单看人对人。我至今都以此省身,客观看人。看到天上的云朵,还会想起外婆说过的关于天气的谚语,推测明天的阴晴。

右边的小路前方,就是外婆家。还没等我们走到小路上,就能看到外婆满脸笑容,步履艰难地迎上来。她头上常常环裹着一条青色的头巾,手上总是捏着几棵葱蒜,或一把正剁的猪草。似乎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到来。问了这个又问了那个,还怪爸妈没能把我们个个都带来。 我们是不会落座的,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爸爸平时很严厉,而在外婆的家中,我们就是混世魔王,就是小孽障。外婆和舅母在厨房里忙活着,想尽办法给我们弄些好吃的。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外婆会搜罗所有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做给我们吃,任我们再催促,她却几乎不动筷子。

爸爸妈妈很忙的时候,也会让我们在外婆家玩上几天再回,这是令我们最高兴的消息。我们和勇,莉在两根椿树间拴一根葛藤荡秋千。在夏夜里捕捉打着小灯笼的萤火虫。我们一块守着盛开的芍药花,还煞有介事地写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摘花罚款。我们在院前坎下的水沟里养了几条鱼,下大雨的时候,其中的几条就会偷偷地开溜。后来,就只剩下两三条了,最后看到它们的时候,大约有短筷子那么长了。

晚上,外婆会在油灯下纳鞋底,那红红的酒糟鼻上垮塌塌地架着一副老花镜,常年油灯冒出的烟和柴火灶的烟,熏得外婆老是眼圈红红的。后来有了电灯,外婆缝缝补补地方便了许多。外婆会把棕壳子粘在门板上,做好褙子,画个鞋样,一层层砌上碎布,做成鞋底,鞋底很厚,很结实。然后把从山里割来的麻经过烫煮晾晒,再搓成长长的麻线,又并成需要的粗细,用黄蜡捋过后,再穿进针孔里。各式各样好看的鞋底的纹样可都在她心里装着呢,她一针下去,手不紧不慢地抽线,针再起来时,在自己青油油的头发里摩擦两下,针又变得利了。无数次一上一下,飞针走线,纳好鞋底,再上上她亲手裁剪缝制的黑色鞋面,一双新鞋才能做好。

有一年,我和妹妹都工作了,外婆做了一双鞋带到我家,像极了流行的“板鞋”,样式秀气,大方,我和妹妹争着穿它,直到穿破。我一直没有仔细地看过外婆的手,是不是常常会扎破流血,是不是会生许多许多的老茧。我只记得,世上再没有那么一双鞋,比外婆做的好穿。我只记得,调皮的我们有时会打开那两片树叶形状的铜锁头的老式红木箱,里面会有许多的黑面,白边的布鞋,样式很趁脚,一双,又一双。

棕榈树的叶子,被外婆的巧手编成一把把紧实又美观的扇子,我家用的,都是外婆亲手做的。外婆会将普通的彩色绳子,编织成一个个漂亮的中国结或各种式样的盘扣。外婆自己裁剪缝制的棉袄好看,轻便又暖和。她教我干掉的栀子可以给米酒染色,放凉后就是好看又美味的饮品。她告诉我木槿花是可以用来做汤的。我们这家家都做的豆豉要选在六月三伏天,而外婆在大豆中掺进小麦或土豆丁在腊月也可以做出好吃的冬豆豉。

……

在大家的祈盼和精心照顾下,外婆在医院里终于渡过了危险期。听爸爸说,送去的当天,是洗了胃的。洗胃是要将一根软胶管从鼻子下到胃里,灌大量的水进去催吐而达到解毒的目的。后来知道的我心疼无比,那时的外婆已经79岁了,大冬天用透风的滑竿送上来,还要经过冷冰冰的洗胃,我见过太多洗胃的病人,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外婆得有多难受,多冷啊!两三天过后,因为照顾起来方便,父母把外婆接到了我们家。我们当时住的房子修得早,面积很小,硬隔成三室两厅,客厅约四五平米见方,挨着客厅被一面墙隔出来的小卧室,原是给妹妹弟弟住的,就暂时成了给外婆准备的“加护病房”。外婆仍然处在半昏迷状态,偶尔叫她,她会答应一声。躺在床上的外婆,看起来身形更加瘦小,风湿折磨她好多年,她的腿一点点变形,最后成了“o”形,并且两条腿不对称,长短不一,走路很痛苦,很困难。

可能是洗胃太过难受又着了寒气,她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小城里没有暖气,完全靠木炭生火取暖,外婆睡的床下,堆放了我们储存一冬用来取暖的几百斤木炭,那十几天因为24小时需要有人照顾她,很快就烧完了。那时候弟弟在外地,我们都要上班,男友还过来照顾了两个晚上,为此,他的自行车放在后院也被人偷走了。外婆头上很烫的时候,我们就拧干了温水毛巾,一遍又遍地敷在她的头上降温。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点滋润她干裂的嘴唇。也许是注射了阿托品的缘故,外婆解不下小便,尿潴留,想了很多办法,中药西药的,效果也不明显,男友从医院借来导尿包,帮着我给外婆放置导管并做好预防感染。房子很小,我们却都仿佛都感觉不到尿的异味。

外婆吃不了固态食物,我们就把桔子,梨捣碎了用纱布过滤,用吸管给她一点点喂下去。记得有一次,我在杵臼里捣了梨,给外婆喂,刚送到嘴边,她却咬着牙怎么也不愿意吃,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我才意识到可能味道不对,我尝了尝,原来杵臼是捣过蒜的,味道没能完全清洗掉。于是又清洗了好多遍,重新捣碎过滤喂给她。又过了一个周,外婆的意识慢慢有些恢复,我们会指着自己问她是哪个,她虽然不是每次都很准确,但有时也会认得出。她会说:你是**咩,哪个?!语气带着对我们明知顾问的了解和不解。

一个周过后,外婆能自己进些流食了,只是意识仍不大清楚。有一天,妈妈炖了萝卜骨头汤,第一口下去,外婆尝到了味道,两只手紧攥着碗边,再也不肯撒手了,贪婪而享受地大口大口地一口气喝光了。我的心里好一阵心酸。记忆里,外婆永远是不动桌子上的荤腥,留着给他人的人。永远是攒下儿女孝敬她的几块钱,用来添置小物件,悄悄贴补家用的人。永远是那个肚子疼痛也从不看医生,只舍得买几颗止疼片的人。永远是冬夜里,只用一个塑料瓶子装上热水,以作暖身体之用的人。……

苍天有眼,我们日夜不离的照顾让我们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到了希望--外婆终于醒过来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可以拿掉导尿管,慢慢地扶起来坐一会了。再慢慢地,开始可以自己吃点东西。大家虽然很累,可是很欣慰。再后来,外婆可以下地了。我买了一双高跟鞋,粗跟的,我淘气得硬要让外婆穿上,外婆一边嗔怪着我,一边把她那双小脚套进了鞋里,我们都笑了,叫着:外婆,你长高了!有时候,我们硬要外婆写字,记得外婆写在纸上的字,是繁体的。“吴”,外婆,她姓吴。

十几天过后,外婆接近康复,只是仍然很虚弱。头脑也完全清醒。她告诉我们关于她的发病,那时舅舅的身体不好,为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有两个学生上学,生活非常拮据,桌上很难有荤腥,生病的舅舅也没能补充营养,更何况外婆?外婆发病那天是突然晕倒的,起初还有意识,想找点药,可拿到手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外婆说她醒来就已经在我家了。外婆,我相信你不是想不开,你是那么不愿给他人添麻烦。

看外婆基本康复,妈妈就跟舅舅商量好把外婆送回家去以便照顾。已经记不清楚是爸爸叫来车送走外婆的,还是舅舅来接的。后来我无比自责和懊悔,那一次,对于我来说,是和外婆真正地道别了!

接下来过了新年,天气暖了,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年年三月初县里都会有“物资交流会”,很多的人,品种繁多的的日用百货,还会有古戏唱。外婆腿脚还勉强方便的时候,会被我们接到家中小住,她爱去逛会,爱看会上演出的折子戏。

1996年的“三月三”,照例又到演大戏的时候。头几天,妹妹去了外婆家一趟,回来跟我说:姐,我给外婆说“过两天,我和我姐下来接你看戏!”,外婆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我没能接到我的外婆。在我们这“三月三”的头几天演的戏,叫“踩台戏”,有句俚语“看了踩台戏,一辈子不怄气”,外婆很爱看。这一次,却没能看到。那天,清晨的睡梦被急迫的敲门声惊醒,爸爸开门后,二舅的磕头让我们全家陷入了噩耗中。外婆昨夜做了元宵,煮好招待给家做活的乡亲作夜宵后入睡,半夜里突然端坐起来,一直咳嗽,从床上滑到地上。后来我判断,那应该是急性左心衰的症状。舅母被响动惊醒,很快赶到外婆身边,外婆在她怀里最后一句话是叫着舅舅的名字,对舅母说“他这个病噢……!”

我再见到她,却是我将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

握着她冰冷的手,我看着她蜡黄的脸,泪如雨下。我怎么才能唤起你,我亲爱的外婆?

我烧了许多纸钱给她,我磕了许多响头给她,我披麻戴孝看着她下葬,返回时一次次地回望,总希望她不在这儿,而是从我最熟悉的院落蹒跚地走出,迎向我。

我一直在懊悔,那两个多月为什么没能抽时间再去看她,我真的有那么忙吗?!常常会想起她端着水烟袋,吹着纸媒子,点着水烟。“呼噜呼噜”,那是水烟发出的响声。那半片残破的镜子前,有我的外婆认真地梳理她灰白的头发,仔细地别上老式的髻卡或缠上那条青色的头帕。

我的外婆,她没能等到我去接她看戏。

我的外婆,她没能等到我的婚礼。

我的外婆,她走的时候正好80。

我的外婆,她葬礼用了她手帕里包的平日舍不得花的一百多块钱,做菜用的肉是她一天一天亲手喂大的猪。

(今年再去看她,坟上青草离离,迎春花开得黄澄澄的,生机盎然,带着苞蕾的枝条一条条垂下,如同我年轻的外婆,那一头黑亮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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