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忘记那个老头。
脚步声近了,室内的人噤若寒蝉,除了我。
进了门,他一如往常的严肃。平头灰白,藏在帽筒很长的白色工作帽里,大长脸便显得更长,眼里没有一点柔和,像是马上就要发脾气。我却是不怕他的,坐着他的专用椅子,鼻梁上,正架着他的老花镜,还刻意向下推了推,手上握着他那支粗大的黑钢笔,从镜片上方,顺着他的目光迎了上去,一边模仿他的关中方言,截住了他要说的几个字:闹得满四(世)界都四(是)!屋子里都哄堂大笑,他也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我还是让他了,这诊室是个套间,里外都不大。老头坐下,继续他的接诊生涯。时值1990年,老头带领的肛肠科在方圆几百公里很有名气,多是慕名前来。当时人们的个人卫生观念不强,肛肠疾病患者自然不少。
老头脾气不好,对病人却出奇的好,慈眉善目的。询问病史、查体,很仔细,很耐心,患者来的时候很羞涩,很不自然,可老头三言两语就让患者卸下了心理包袱,放心地让老头看病了。
老头的门诊量很大,上班时间为上午9点到下午4点,中间不休息。科里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各类手术都放在下午的6点到9点,也就是说,常年牺牲休息时间,为患者手术和术后监管及护理。
里间的手术室也不大,我的记忆很深。他手下两名医生其实技术也已成熟,但他却尽量亲自主刀。他和助手做好术前准备,备皮,消毒,麻醉,无影灯的照射下,老头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炯炯有神,任何可疑的小肿块或瘘道都没能逃脱他的眼睛。他手持装好美兰的注射器,从瘘道的口打进去,探明瘘道后,又使用探针反复排查,决定手术范围。“讳疾忌医”这句话用在肛肠病患身上再合适不过,很多患者常常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发展成肛周脓肿或瘘道形成才不得不来就医,来的时候已很严重了,多伴着很大的异味,老头就像没有感觉到。好多次手术刀下去,脓液四溅,殃及老头和助手,身上,脸上都是,老头叫巡回护士擦一下就继续干他的活。盆底部位也是肛门括约肌所在,手术看似简单,其实,稍不留神可能就会造成患者大便失禁,又因为血管丰富,缝扎不慎就易大出血,有很大的风险。
患者高峰时,老头的加班便无限顺延,十点十一点也是常有的事。手术完了,患者稳定,老头那却还不算完,他会拿上里间柜子上的缸子,里面装的是老头按《中医外科学》,《方剂学》里的配方,自己制成的各类药膏,如九华膏等等,去腐生肌、收敛止痛的。带着我们实习生去院外那排民房,查看患者,冲洗伤口、换药。为了给患者节省费用,老头与民房的主人谈妥,以低廉的价格租给路程远的农村患者,便于观察、换药、拆线等康复治疗。经常是他正端着饭碗,换药的来了,或家属来叫,他二话不说,放下碗就走,全然不顾脏臭。他为患者垫付医疗费或减免手术费也是常事。在他的带动下,我们从最初的厌恶,到后来自然地习惯了术前术后的各种诊疗服务。
不忙的时候,他会和同事们一起,亲自清洗器械,打包,送去消毒。并制作各类膏剂、散剂。都做完了,他会架上他的老花镜看医学杂志,并用那支粗大的黑钢笔做很多笔记。他的字很大,稍向左侧倾斜,一笔一划,很认真,很有力。镜片将他的眼睛夸张放大,看上去,严肃中透着滑稽。
说起来他是严肃的,严肃得令人起敬。我转到他科里实习的时候,他已是两届陕西省劳动模范光荣称号获得者。说是怕他,却没见他与谁大吵过,只是他严谨求实,亲历亲为的工作作风使惰性无处可逃,不怒自威吧!
我的印象中,他不仅不可怕,还是个温和的人,甚至算得上是个慈爱的老头。说“老头”,他也并不老,那时不到六十。他常让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做登记,我们的字较工整,清晰。记得那年冬天,上报他先进事迹的材料,就是我和那位同学一起给他誊写的。他给我们送来了花生大枣,一个劲地表示谢意,还硬塞给我们两元钱,百般推辞,却都被他挡回来。当时两块钱算是很值钱的,一双流行的塑料底黑布面的板鞋也不过5块钱。他的身体其实并不怎么好,有时候下班晚,为了不打扰同事,让我们给他注射,鼓励我们大胆地下手。
不久,我们转到了别的科,遇到他打招呼,他总是开玩笑让我带个女婿让他看。后来我们结束了实习,返校,毕业,工作。
互联网普及了,我利用百度查找到许多失联的同学和朋友。有一年终于查到了他,点开,中篇纪实文学,他们当地作家写的,那些内容与我当年看到的如出一辙,二十多年过去,他仍然做着同样的事,一如既往地做着那个我心目中的好医生,好师长。我在文下方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期待能收到关于老头的回复。几个月过去,作者本人竟真的回复了。按照那个号码打过去,心情激动中带点忐忑,这么多年过去,老头还好吗?他可还记得当年17岁爱捣蛋的丫头片子?
电话通了,熟悉的声音,只是多了岁月的味道。一晃,我也已年届中年。老头很快记起了我,打趣我的女婿是干嘛的,可好?我一一作答,寒暄过后,他热情执拗地叫我一定再去看他,我应下了。
2016年的国庆,距上次给老头打电话又是两三年之久。应好友邀请,我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校园和实习的城市。本没抱太大希望,竟得见班主任和当年视我们为己出的房东一家人,他们都健康安好,我甚是欣慰。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老头,他已作古好几年。这遗憾却是此生无法弥补了。
不知觉我也从医近三十载。当年老头木讷,不善言辞,只是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了医者仁心。点滴小事,却潜移默化地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让我懂得了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行为准则。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
记得他平日一脸严肃,我模仿他时他却开怀大笑的样子。记得他无影灯下轻手轻脚,认真谨慎的样子。记得大夏天傍晚,手术衣帽湿透的样子。记得他为我们送来枣和花生的慈祥的样子。记得他小心翼翼为患者敷上消肿止痛的药膏的样子。
也记得他用那支粗大的黑色钢笔写下的三个大字:李翔生。那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