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桥”下车,田野很广袤,这与陕南小块的田地不同。经踩踏而成的小道旁,密密麻麻的一人多高的玉米结着饱满的棒子,垂着卷卷的胡须。俗称“牛尾巴”的草本植物,竟也长到齐人高。过了玉米地,右侧有一块不大的荷塘。再左拐,与技工学校相连的,是我们校园的外墙,顺着外墙而行,小路直通市郊的马路,左侧是校园的正门。
正是在那所校园,我认识了你。
十四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年长的学姐热心地来宿舍在新生中找老乡,在新奇,兴奋,羞涩和几分隐隐的不安中告别了千叮咛,万嘱咐的父亲,他眼中有太多的不放心,不舍得。学姐带着不爱说话的我根据花名册上的名单四处寻找新来的小老乡,应该是那时,我认识了你吧?宿舍暂时未按班级分,我在四楼,你住二楼。你颀长的身材,一头黑发及肩,狭长的眼睛,鹅蛋型的脸,笑起来,露出一侧的小虎牙。经简单交谈,了解到你是家中的独生女儿,离我们县中间只隔着市。缘份就是这样的奇妙,离得不远的我们在这遥远的异地却成了同窗。
我们开始了完全不同于中学的独立生活,慢慢克服着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气候不适应,饮食习惯不同的种种困难,也有着种种忍俊不禁的笑料,比如开学第一天在女生楼下集合点名,别班一位小老乡因为不太懂方言而站到了我们班的队列。当时学校招生的比例基本就每县一年一名,迎新会上,才搞清了我们班来自一个市里的男女生老乡,也不过六七个而已。于是,我们经常互窜宿舍,又在一个班,很快熟络起来。
虽然你是独生女,可我们成长的环境,家庭教育背景那么相似,我们谈论中考的试题,谈校园流行曲,喜欢翁美玲,林凤娇,那时你的发型,你的气质,像极了她。我们读琼瑶,三毛,谈论起那些作品如数家珍,大段段地背诵里面的诗歌。也谈论金庸,讲起《射雕英雄传》里的俏黄蓉。讲起《上海滩》里的冯程程。我们在自己包的书皮里贴上赵雅芝,翁美玲,林青霞,秦汉,秦祥林。
你乒乓球打得不错,而我完全不会,在你和另一个女孩子的带动下,我痴迷上了这项运动。我爱唱歌,而你是我的忠实听众,我们学会了吹口琴,还一起合奏。那一年,你买了一把“红棉”牌吉它,当时它的价值差不多是近三个月的生活费,我常常蹭来拨拨,夏夜的女生楼道,常常可以听到两个长发女孩子弹着吉它,唱着《月朦胧,鸟朦胧》,唱着《在水一方》。
我们都是直率的人,但你更温和,大方,成熟懂事。我和你交心的时候并不多,但一直都彼此深深地在意。记得有一次一起看书,在书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我们不是知心朋友,但我们是好朋友,真正的。我和你心照不宣,相视而笑。许多次,爱写文字的我把纸条裁成各种形状,配上文字送给你,今天看来那样浅薄的文字,你竟从没有嫌弃过。你的家境很好,中医很枯燥,你却一直很努力很用心,成绩也很好,你的温和善良也为你赢得了很多的朋友。说起来,你只大我一岁,我却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整天忙着校园里的版报,通讯,唱歌,或客串播音什么的,成绩也一直是中等。
学校伙食算不上好,我和你家便常常托人不远千里绕道带来大包小包的美食以抚慰我们贫瘠的胃,记忆中你家带的叫做“红薯捻(音)儿”的回味最为甘甜悠长,而你也喜欢我爸爸亲手做的“牛肉干”。双方父母都知道我们情同姐妹,就连临潼的姑姑也常听我念叨你,有一年我们一起去了她家,我陪你上了骊山,记得上到了烽火台。
我和你有时好得就像一个人,虽没在一个宿舍,盆子、衣架理直气壮地拿来使,而杯子则端着就喝。有一次,你刚看了牙医,杯子装的漱口用的双氧水,我从外面回来渴了,杯里没水,走到隔壁端起你的杯子就喝光了,你连阻止都没来得及,嘴里当下吐出很多白色的泡沫,胃里泛恶心,好在没有毒性,这件事,让大家笑了好久。一次学校停水三天,校园小卖部的“野刺梨”香槟卖断了货,你和我去的时候只有“丹凤”葡萄酒了,看着度数低,因为太渴,我俩一口气喝完了一瓶,那天的晚自习你和我都趴在桌上,醉了整晚。
很多人成了你的朋友,男生,女生,这让大家视为小孩子的我很是嫉妒,看你跟哪个女生走得太近,心里竟有些酸酸的,只是我从没告诉过你。记得我的同桌,那个清癯英俊的男生还曾让我帮着约过你,我一直知道你只视他为好朋友。
虽然生活简朴,却也磨灭不了女孩子爱美的天性,我们的审美观常常惊人的一致,所以自然而然成了彼此买衣服的好参谋。学校在郊区,常常要走很远的路,年少的我们却从不知疲倦,西岳商场,天外楼,象山商场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我们也爱拍照,学校门前有一方臭水塘,在周围的青草地上一座下,随便摆个pose,冲洗出来,却道是风景如画。我和你的合影最多,如今,教学楼前的一张合影中替我们拿文具盒不小心入镜头的姑娘,也已远在广东。
不上自习的时候,我们在月下的操场上谈心 ,那时候,应该是谈人生,谈理想吧,不知觉地,露珠濡湿了衣裙。关于操场的记忆,一半是因为露天电影,一半是缘于有你。你学自行车的时候,一圈一圈,车子倒了,你却不扶起来,还来了句“扶它干嘛,它还是要倒的”这样经典的话语。记得我们一起去西安吗?在骡马市,我们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一袭纯白色的裙装,上衣是娃娃领,同色系的绣花,交叉抽紧的环套腰带,我们都买下了,记得你第一次穿上它在操场上,美丽而优雅,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那件衣裙,我也珍藏了多年。
曾觉得校园生活那样的漫长,然而光阴却从不肯停留它的脚步。仿佛弹指间,我们就该实习了。那年假期,我和你去了彼此的家里作客,双方善良淳厚的父母视我们为己出,做好吃好喝的款待,走时还硬塞上土特产。返校后,同学们被分到各个不同的点,所幸,你和我在一个实习点。后来的我们,更像是家人,生活费都没有了谁是谁的概念。那实习医院的馒头,那夜市里的“枣沫糊”是我们至今仍绵延不绝的思念。无意中,我们认识了驻地的老乡,他慷慨地送我们两套女式军装,黄绿色的短袖配藏蓝的褶裙,我们喜欢得不得了,自个觉得俏丽活泼,英姿飒爽,那时崇尚英雄主义,多少女孩子做梦都想穿!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想来,冥冥中是命运的安排吧。身材颀长,黑发飘逸,着装得体,气质颇佳的你走到哪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你因事返校,下了车,拎着行李走得很艰难,一袭紫色的裙装的你,我见尤怜的你,赫然间,就打动了素昧平生的大学即将毕业返家的他。回到实习点,你的眸子亮得像天上的星星,讲起话来难以掩饰眼角唇边的笑意,脸上时常飞上两朵羞赧的云霞,我却是木讷的。直到他们几个说:你恋爱了。我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你不能常常陪着我了,现在想来真的挺可笑。你从不对我说起他,我也一直不问,只到他来实习点看你,我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不知觉中,我们有些疏远,有一次都记不得因为什么样的小事,我们二十多天没有说过话,直到后来,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你,才又和好。今天想来,那时的我是个倔犟的沉默的少年,对你的在意太过于深厚吧。
在你和他的组织下,实习点的同学一起去了华山。长达9小时的登山过程,他为我们拍照,照顾我们度过一个个危险的地方,还细心地为我们在山顶上安排了住宿。于是,我从心里接受了他,事关你的幸福,我是那样的严苛。实习临结束,你家里知道了他和你的事,你的父母匆匆赶来,劝说你和他分手,毕竟,你是家中的独女,他们多想留你在身边。而一向温顺的你,这一次却选择了坚持。劝说无果,阿姨又拉着我在那块夏夜乘凉的露台上,一再语重心长地让我好好劝劝你,我答应了,但我已知道结果,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你脸上洋溢的幸福和你坚定的眼神。
实习结束,返校考试,你将面临你人生最重要的选择。留下或回去对你都是一道难题。在经历了波折后,你和他分在了一起。写给你离别的诗行已然记不得了,但我想一定说了“祝你幸福”。
火车站前那间冷饮室,大夏天的,冰淇淋吃得我们心好凉。我们唱《大约在冬季》、《再回首》,当唱道“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的时候,我们都哽噎得无法自持。你们送我上了车。此后,陪着你的,将会是他。车厢里,一路哭泣的我默默地对你说:你一定要幸福。
再见你,已是三年以后,我去了学校,也去看了你,你和他居住在不大的小窝里,让我欣慰的是,你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当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你熟炼地炒菜做饭,让我顿时放下心来。晚上,你骑着自行车带我看曾那样熟悉的夜景,昏黄的灯光下,我靠着你柔软的后背,风中飘着清凉的青草气息,你的长发不时吹到我的脸上,这时我发现,你的骑车技术已经相当好了。我们去跳舞了,晕眩的灯下,我一时错觉,仿佛从未曾别离。
再后来,你和他去了外地,先是浙江,再是山东,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拨打他家的固话。找来你的电话,已是八年之后。这时,你和他在山东已经有自己的厂子,不再从医。电话两端,数不清的问题想知道答案,其实就一个主题:你,还好吗?次年,我在西安进修,恰逢你有事返家得以再见,离上次见面已经9年,一切安好,你也有个聪明的女儿。我们去了商场,我挑了一双“千百度”的凉拖,而你也给予了欣赏的目光--这样熟悉的相视而笑。时光改变了许多,心灵的默契却不因时空而改变。适逢我的生日,和时在西安的两位女同学一起吃了饭,你早早地提前埋单。让我惊讶的是有些酒量的我喝了点啤酒就醉了,而你喝得足有两瓶却仿佛没事一样,岁月,真是让你历练得太多。吃完饭,那个当年清癯英俊的男子来看你,此时,他已近谢顶,早没了当年的英气,你却更加的成熟优雅。
再后来,我们常常褒电话粥,无话不谈,你说很多事只有我最能理解。进修结束后常在QQ上了解彼此的近况。你中途回来同学们聚了一次,因为走不开,我没能参加。你一如既往地关注我不成器的文字,那年,你说想把我的文字推荐给一位编辑,我同意了。但自那之后,你再没有跟我和其他同学联系,他们纷纷向我打听你,而我也一无所知。没有你的消息,我猜疑,担心中也夹着怨言。
两年前的某一天,你上线主动跟我留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你们经历了太多的艰辛,走过了风风雨雨,而当厂子运转得越来越好,在省会城市车、房、户口都有了的时候,你们却分手了。没有狗血剧情,只是你们再也没有在一起的理由了。想起那几年,你在电话里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样的奔忙,却找不到价值感。温良如你和他,也许从不曾刻意伤害对方,只是,你太疲倦了。
我以为我会说出千言万语,但我没有。我敲下了两行字,原文记不得了,大意如下: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处于哪种状态,你是我一生的姐妹,我只想你好。
依稀听到,校园中心马路的法国梧桐下,年少的我们说:2000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不经意间,我们期许的那一年也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相识28年,还会有多少次促膝长谈,还会有多少次别离聚散?
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我仍想再一次告诉你: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