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幽远的苍穹中滑下来,一点一点撬动着人们的记忆。于是,下雪的时候,记忆像春天的蛇。苏醒了,蠕动着,顺着雪就钻出了土层。阳光明媚,山河一片大好。
没有雪的冬天,就像父亲吃饭时没有辣椒一样,寡淡无味。父亲总是喜欢在饭上堆积一大勺辣椒,那让人看着就很辣的饭但他却吃得很精彩,满头大汗。很快,就见了碗底,然后抄起一件农具就走了。泥坯砌就的老屋像是怀了春,干瘪的肚皮渐渐丰满了起来,苞谷,棉花,高粱把屋里堆得无处下脚。等到红薯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了,只能相互依偎在地窖里睡觉。日子在父亲的扁担吱呀声中慢慢前进,挑着太阳,也挑着月亮。当水银一般的月光铺满村庄时,父亲满身银色地出现在了门口,带回一身疲倦,还有岁月的沧桑。
终于有一天,他把扁担收在了门后。
下雪了。
没有一点儿征兆。昨天磨好了镰刀要去砍柴呢。父亲在院子里咕哝着。磨刀石不见了,村庄不见了,山上的柴当然也不见了。躲在屋檐下的镰刀吃吃地笑着,幸灾乐祸。它看透了这场预谋,知道昨晚村庄经历了什么。大地白白净净的,像刚出土的花生,或者刚摘下的棉花。那条花斑老狗缩在窝里,耍起了脾气,不再像往常早早出来巡视它的地盘。鸡笼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呓语。下雪就不打鸣了?鸡笼门打开后,一群脑袋探出来,被这突如其来的雪给吓傻了,目光呆滞,不知道该怎么办。无论出还是不出,活还是要干的!那只缺了半个冠子的公鸡抖擞了下精神,奓了奓翅膀,作出了一个仰天长啸的姿势,却发不出声。嗓子也被冻住了,咯——,再试试,还是半声,惹得那群小母鸡满脸的嫌弃。公鸡尴尬了,仅有的半只冠子也羞得通红。
算了。像是对那群鸡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父亲关了鸡笼门和房门。一声鼾声,把村庄又扯入了梦境,一个洁白松软,通身舒泰的梦。
下雪了,快起来看。
母亲拿着烤热的棉裤站在床前说,这短短的几个字比平常任何威胁、诱惑的话都管用得多。顾不上穿棉衣,跳下床就去推开房门。那正四处疯跑的寒风,带着一群热闹的雪粒呼呼拉拉顺着门缝就闯了进来,打在了门板上,还有我热乎乎的身上。满世界的白色就像风一样闯进了视野,把惺忪的眼睛都晃花了。一瞬间,我像是跌进了面缸里,或者白糖堆?盐仓?反正都是和吃的有关。瞬间就被幸福包围了。顾不上沁冷,伸手就去门口的屋檐下抓上一把雪。松软,冰凉,新奇,还有饥饿。手中的雪还没到嘴边,已被母亲拍掉,扯过我的胳膊套上了棉衣。
雪里有土,脏!
不脏,那么白。
在挣扎中母亲按紧了我,热乎乎的棉衣把我缠裹得有点呼不出来气,浓郁的棉花味被冷气压得很低,在鼻尖处徘徊。端着饭碗,蹲在门口,总觉得地上的雪比碗里的饭好吃。雪把碗里的袅袅热气带走了,饭变得冰凉,碗也冰凉,雪却热了,化成了袅袅热气。
村口那个池塘一夜间成熟起来,水收起了一贯放荡的样子。池塘上面被罩了一个亮晶晶的盖子,太阳一照,明晃晃的,那张牙舞爪的枯枝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上学路过的孩子用石头敲下一块冰块,捞起来放在地上,从旁边找来麦杆,一头含在嘴里,一头瞄准那冰块的某一个地方使劲吹了起来。鼓起的腮帮子、涨红的脸,还有那顺着麦杆吹出的蒸腾热气,让村庄从雪中醒了过来。当然,找不到麦杆也没关系,小孩们办法多的是,他们用圆珠笔的外壳替代,效果比麦杆还好。那冰很快就被热气灼出了一个洞,圆圆的,滑滑的,然后用一根红绳子穿过,提在手上去上学,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威风极了。比在学校获了奖还威风。那冰块随着跑动的身姿上下颠簸,甘冽的阳光在冰块上跳舞,也在路上跳舞,把村庄和孩子都耀得光彩夺目。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有情怀的人浪漫之举。父亲没有酒,也没有这种情怀。趁着雪天他要赶紧纺线,然后织布给我们准备过年的新衣服。母亲在一旁把棉花搓成一根根细长的捻子。
生个火吧?!不然坐不住。父亲搓了搓手,说。
母亲停下活计,把那个泛着青光的枣树蔸架在了火盆上,下面塞上一把麦秸。火光一下子就起来了,纺线车又吱吱咛咛地响起来。那枣树蔸是下雪前父亲从地里收工时顺手挖出来的。湿气凝重,甚至还能看到暗绿色的皮质,火一烤,就有水汽从里面渗出来,滋滋地响着。就那么慢慢焙着。他舍不得烧干柴,那是一家人做饭要用的。
当然,火光很快消失了,母亲又去找些细木棍来辅助。满屋子黛色烟岚,寒气把它们逼在家里,两个人被呛得轮番咳嗽,说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那个枣树蔸就这么被一点一点地烘干,又一点一点地被转瞬即逝的火苗舔噬。等到它终于能见到火光时,我们顶着满身的雪回家了。
看那衣服湿成啥样了,快来烤烤。父亲和母亲同时招呼。于是,母亲又去拿了几枝细棒,火好像是旺了一点。一个衣服还没烤干,另一个又回来了,同样是一身的雪,还有一身的湿衣服。
纺车的吱咛声成了整个童年的冬天夜晚最好的催眠曲,那带着枣树辛辣、泥土腥味,还有那始终在屋内盘旋的烟舞已经写入了灵魂,成了冬天记忆里最深刻的符号。
后来,我走出了村庄。有很多年都没见过家乡的雪了,已经快忘记了它们的样子。他乡也会下雪,但却是那么陌生,疏远,还有急躁。
那晚的雪让这个城市沸腾,但很显然它像是在赴一场约,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了,根本没有停留的意思。雪大概觉得城市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根本就没打算长住,敷衍而过。
这雪没有根。城市的人们用标准的普通话评论。
是的,它们从空中落下来时,身体是僵硬的,被风吹得打着旋,漫无目的。那风有的是从山谷里出来,有的是从河面上掠过来,但更多的是从栋栋楼房中吹出来的,带着工业的气息,胭脂的香味,还有酒菜的味道,让雪没有了方向,被吹得七零八落,无根浮萍。
我突然想起了家乡的雪,那宛若精灵的飘渺此刻该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和村庄缠绵悱恻。我想起了它的松软,冰凉,新奇,还有一点饥饿。思念越来越强烈,就像这漫天的雪花一样充斥着整个思维空间。夜沉似水,仰望天空,无法看到飘零的雪花,只能感受到它落到脸上后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要回去,要去寻找那走失已久的雪。还有老屋。
村庄被白色的雪藏得很深,一如小时候一样。母亲坐在房门背后,房屋像雪洗过一样的干净,明亮。她满脸笑意,不再是烟熏火燎的样子,衣服像雪地里的太阳,洁净得晃眼。她用长满了岁月的黑色苔藓但并不粗糙的手指着门外的雪,说它们有点烦人,耽误了她串门。和母亲说着话,但她的记忆好像有些生锈,连我小时候穿过的棉衣、烤过的疙瘩柴都记不起来了,一脸的茫然。我提醒半天,她仍费力深思在回忆之中。良久,才抬起头,摆着手。
时间太长了,事太多了。
那雪、那树蔸对我来说是一条记忆的专门通道,而母亲的脑子里有很多条道路,每一条都是布满了荆棘,她要多番奋力折腾,才能探出一条路来。尤其是父亲走后,母亲接过门背后的那扁担,一直都没有歇过。还有那纺车,它就是冬天的信使,整宿整宿地转着,像是信徒手中永不停歇的转经筒,一圈一圈地摇着。摇走了月亮,摇来了春燕,也摇来村庄一个个春夏秋冬。坐着母亲身旁,眼看着那一根根粗壮的棉花捻子一点一点地拉伸,变细,经过千拉万转,最后捻成了那结实、温暖、厚实的棉线。火盆里的烟雾依然氤氲,母亲照例被呛得咳嗽,但是烟雾中却没有了温暖的对话。
村庄也像被雪洗过一样,干净,冷清。老人去了远方,大人去了远方,小孩也去了远方,就连那老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栋栋形态各异的小楼无一例外地顶着一头白雪,歪着头打量着村庄,面目冷峻地陷入深思。雪依然随着那风四处嬉戏,无视我一路的虔诚,还是那般了无心事。
雪越下越大,村庄彻底被雪包围了,严严实实,没有一点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