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的官司

那天我休假，头天夜里看韩剧熬了夜，正把上午当半夜地酣睡。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好听的歌循环着播放，已经非常刺耳，那铃声执著而倔强，根本没有因为我拉被子蒙头就低声一点或者终止下来，我只好努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摸索着手机按了“接听”。

是老陆，他焦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有没有认识的法官？律师也可以。我的钱全没了！十万块啊！”

顿时睡意全无，我有点懵。他在电话里絮叨：卡一直在身上，但今天一早收到信息，钱被划走了……

他说的钱是拆迁款，前天，前妻才打把钱到他的卡上。昨晚，老陆还请我和刚子一起吃火锅庆祝呢。这么快，怎么就转走了？转给谁了？——那该报案啊，找法官和律师干嘛？

我没法问老陆这么多问题，只好安慰道：“你先别急，是不是搞错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给刚子打过去：“老陆的钱被转走了，你知道吗。”刚子打着呵欠，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你我能有办法解决？”——他已经知道了。我说：“刚子，你还是赶紧出发，咱俩都去安慰一下老陆，问问情况，十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万一是哪里弄错了呢？”

去年春天，市工人文化宫有一堂公益课，是周教授关于诗词鉴赏的讲座。我匆忙赶到时，里面已经黑压压一片，我费力地四处张望，想找个空位，却见对面第二排有人在朝我招手，我扭头往身后看，并没有别人。招手的那人旁边，刚好还有个靠窗的位置，我赶紧走过去，费力地往里挤，好在刚才招手的人已经往里头挪，其他人也依次跟着挪，我终于在附近的地方坐下了，我便朝那人致谢。那人戴着黑框眼镜，面色白净，没有一点皱纹，但头发已白了一半，我并不认识他。他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笑着大声解释道：“看你那么慌张，正巧这里还有座位。”——他就是老陆。我没再说什么，翻开笔记本时，台上的周教授已经开讲了。

周教授讲得很好，把这阳春白雪的知识讲得妙趣横生，台下不时响起掌声和笑声。老陆和旁边的年轻人有时会议论一两句，他俩对古典诗词还挺有见解。回头望望，满座的听课者都目光炯炯地望着台上，我不禁庆幸自己还得了个座位。

教授讲完了，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可以互动。不断有人举手，教授笑着一一作答。起初老陆并没有举手，他忙着在纸上写，一会儿又在修改。后来，老陆举着手站起来了，他说：“我没有问题，能不能念一首刚写的诗？”周教授有点惊讶，但很快就微笑道：“当然可以。”这次讲座是针对普通市民的，周教授大约已经感受到我们这个小城里浓厚的文化氛围了。老陆清了清嗓子，捧着笔记本开始念诗，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四川话：

游牡丹园

丹景春来早，幽幽野径深。

俯身时问讯，望眼久沉吟。

名蕊谁倾国，和风自抚琴。

偷闲风物外，簇簇染长襟。

我们听着老陆念诗，不由得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有一片盛开的牡丹园，大朵的牡丹花仰着笑脸，在四月的风中摇曳……

他刚念完，掌声就响起来了。周教授笑着问他，在做什么工作，老陆腼腆地说，自己是保险业务员。

掌声再次响起。

老陆旁边的年轻人说：“你的诗写这么好，愿意加入我们兰亭诗社吗？”兰亭诗社，是本市一些诗词爱好者成立的一个民间社团，每月会组织一次写诗品诗的活动。年轻人环顾四周说：“我叫刚子，大家有兴趣，都可以到我们诗社来参加活动。方便的话，大家可以加个微信。”他把手机向四周一一递过去。周围有几个人加了他微信，老陆加了，我也加了。原来，刚子和老陆也是刚认识的。

老陆很闲，常常邀诗友们喝茶，有时候还讲点保险知识。他其实去保险公司没多久，对业务并不像对诗词格律那么熟悉，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忘了，他便翻一翻随身带的资料，手指头跟着目光在资料上搜索，等他指头停下，又要看好一会儿，再接着讲。我很替他着急，这样子怎么做保险？人家那些保险员都是口若悬河的，把所有条款背得像唐诗宋词一样滚瓜烂熟，仿佛专等你去询问一般。哪里像他，还没人问，自己就弄不清了？

他约着喝茶的地方特别简陋，就在河边上，两元一杯的茶，开水可以一直免费地续，喝一下午，老板还客气地对你点头致意，欢迎你下次再来。我们喝茶时，老陆给我们指他的家，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不远处三楼的阳台。那一片都是本市的廉租房。

刚子三十五六的样子，家有贤妻，有个几岁的孩子。他开的小超市里，有几个年轻的售货员，他属于“小富即安”型，对生意没有过多的追求，反倒是对诗词的兴趣更浓，他喜欢跟老陆谈论诗词。

我在一家品牌服装店做营业员，休假的时候少，很多次活动也没法参加。除了诗和保险，我很少听到老陆提起别的事情。

昨天下午，老陆很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是自己拿了一笔意外之财，要请刚子和我吃火锅。“别的诗友就不请了，只请了刚子和你。见笑了哈。”老陆说了时间地点后，停顿了几秒，很真诚地补充了这么一句。我懂他的意思，这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我：不要把请客的事告诉其他诗友。

老陆叫刚子点菜。“别替我省钱，我现在有钱了。”老陆低声说，却按捺不住兴奋，“我刚收到十万块，是我那前妻给的。”刚子并不接菜单，只激动地拍了一下老陆的肩膀：“哥啊，这下你可有好日子过了。”老陆搓着手，憨厚地笑了，又把菜单递给我：“你也点菜，别客气！”

老陆说，以前的房子在前妻名下，是地震前的旧房子，这回终于拆了，一共赔了五十多万。刚子笑道：“你这钱是捡来的呢，不如别要了，全拿给前嫂子，复婚吧。”老陆笑笑：“人家早就另外找了。我这情况，还是一个人过最好。”

老陆喝得有点多，喝酒的间隙还在感慨：“该时来运转了，前几年那日子，简直过得‘非人哉’哦。”刚子诧异地问：“咋了？”老陆不言语，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一杯啤酒下肚后，又把话题扯开了。

老陆说话的时候，会很自然地夹几句文绉绉的话，倘若别人这么说话，大家肯定会觉得别扭。可我听老陆那样说话却并不感到惊讶，夹有那么几句文绉绉的话，仿佛才是老陆的话，老陆也才是自然状态下的老陆，这些话也才和他的衣着、行为、甚至表情是一致的。

老陆说，先把这钱交一笔给文化公司，把自己多年来写下的诗歌结集出版，这是一个“夙愿”，该实现了。其余的，就给儿子存着，找工作，娶媳妇都可以用！老陆说着，闪动着泪光，到哽咽着说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仰起脖子喝酒。然后，他拿纸擦嘴，偷偷地把眼角的泪拭干：“你们看我，这激动，失态，失态！”他又笑了。

真没想到，这钱在他卡里待了一天两夜就被转走了！

我赶到老陆的廉租房时，刚子也刚到。老陆给刚子和我看手机，信息上说，法院执行转账99871.24元，余额260.50元。

刚子问：“老哥是不是有什么官司没了结啊？”

老陆缓缓地跌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他的两只手各自托着一边脸颊，仿佛只能那样努力地支撑着，他的脑袋才不会耷拉下去，半晌，他才说：“可我那是被冤枉的啊！”

2006年，老陆还常常被人唤作“小陆”，开私人出租车为生。我们这里称私人出租车为“野的（念dí）”，也有人称之为“野租儿”。彼时，爱人在公交公司上班，儿子刚上小学，老陆一家收入不高，但也算稳定和睦。

那时候，我们这个小城市到处都是低矮的房子。街道上，偶尔一辆出租车懒散地驶过，停下，乘客从出租车上慢腾腾地下来，再背上行李包，慢慢向车站走去，先买票，然后进候车室坐着，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班车。但如果乘客有急事，他们就会匆忙地来到小广场上，焦急地张望，这时候就有“野租儿”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问：“到哪里？”乘客说了目的地，司机报出价格，乘客还价，很快就会有一个双方都接受的价格被司机或者乘客说出来，同时汽车发动了，那乘客就快速地打开车门坐进去，“野租儿”冒出一串白色尾气，一溜烟地出城去了。

一天，老陆照旧出车，照旧到长途汽车站外的小广场上等客。雨过天晴，到处绿意盎然。老陆看到一排梧桐的树荫下有个空位，想停过去眯一会儿午觉。

他刚把车停稳，后面就有人大声吆喝：“姓陆的，你停这里是啥意思？断我财路嗦？”他忙下车看，吆喝的人是“老黑”。“老黑”也是开“野租儿”的，比老陆大十来岁，因为面色黝黑，很显老，大家都叫他老黑。他脾气很暴躁，嗓门也大。老陆平常不跟老黑来往，有时遇见老黑的时候，也微笑着打过招呼，老黑却常常鼻孔朝天，瓮声瓮气地“嗯”一声也算回答。老陆从不计较老黑的霸气。但这天是周末，小广场上比平常人多，大家都朝这边张望，老陆觉得被这么吆喝，特别没面子，况且自己虽是把车停在老黑的车前面，但是中间还隔着好几步远，这广场四面八方都可以来客，怎么就挡着他了？老陆忍不住回了一句：“老子停这里，关你屁事。”

老黑瞪着眼睛，吼道：“你说啥呢，你给老子再说一句？”老黑飞溅着唾沫，一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边朝着老陆扬起了手臂，老陆只觉得一条黝黑的胳膊逼过来，似乎把头顶上梧桐树叶间漏出的阳光都遮住了一半，他来不及想什么，就条件反射地挥拳挡了过去。

那胳膊却外强中干，似乎没什么力道，老陆觉得很轻松地就把它挡过去了。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老黑被这么一挡，没站稳，刚好踩在一小滩水里，老黑一个趔趄，就跌坐在地上，他一只腿贴着地，地上一滩浅浅的积水，正慢慢地渗进老黑的裤腿……老陆看着老黑裤腿上的水渍慢慢扩大，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头脑中循环：这个怎么拧干？怎么拧干？

“要出人命了，要打死人了！”老黑坐在地上，大声喊着，那声音，就像水渍渗进裤腿一样，也慢慢地渗进老陆的耳朵里。

这打都没打，怎么叫打死人了？老陆愤怒地看着老黑，真想把他揪起来打一顿。

此时，很多过路的人已经围了过来。老黑又提高了声音：“要打死人了！大家都是证人啊！”

有人立刻打了110。

警察分别做了记录，然后让他们各自去医院做检查或者治疗。

老陆径直回了家，他才不去医院。他想，老黑去医院也不会查出什么问题的，那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他自己坐下去的，难道还会弄出骨折，难道还会把腿弄断？但老婆却不这么认为，说哪天在路上听到个讹人的事情，那人被自行车绊倒，就跑到人家单位上大闹，后来还赔了一千多块……一会儿，老婆又说，那个老黑的侄儿，流里流气的，指不定弄出啥事呢！

果然，临近深夜，老陆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座机忽然响起来了，声音很大，老陆拿起话筒，只听里面咆哮道：“想睡觉，没门儿！拿钱来！”老陆只感到心惊肉跳，顿时睡意全无，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他哆哆嗦嗦地搁了话筒，回头看老婆，她正裹紧被子，惶恐地望着老陆，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二天一早，老陆就去派出所报案，说自己收到恐吓电话。

老陆急迫地问着警察，打架的事情怎么处理，自己就是被冤枉，那个恐吓电话肯定是对方打的，老黑根本没有受伤，却躺在病房里不出来，就是想敲诈。

警察再次做了记录。他们劝老陆回去，说如果是老陆说的那样，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警察微笑着对他说。

几天后，警察通知老陆，恐吓他的号码是个IC卡电话，暂时无法查出是谁打的。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老黑打的，老黑那时候一直在医院里。警察还告诉老陆，他们去医院调查过了，老黑并没受伤，现在已经出院了，费用也不用老陆出。老陆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警察这么肯定地告诉他结论，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那老黑不过是不服气，找人打电话来吓唬自己而已。

有天“三老挑”找老陆帮忙，说自己打工那里需要个拉货的司机。我们这里，两姊妹的丈夫互称“老挑”，老婆的三妹一天大手大脚花钱，就是因为这“三老挑”在新疆承包工地。老陆听老婆说起这“三老挑”在外赚钱就像拿扫把在扫钱，忍不住也心动起来。老陆想现在私家车多起来了，“野租儿”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自己轿车小货车都会开，不如去新疆闯荡一番。

老陆走后没多久，老婆打电话告诉他，说老黑跑到家里来要钱，说医院查出他腰部有粉碎性骨折，还把发票和病历给她看。

说到这里，老陆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两只手在花白的头发上摩挲，望着我和刚子，又叹了口气：“你们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老陆太可怜了！我只感到义愤填膺，不禁急切地问道：“当时警察那里不是有调查记录吗？明明没有伤，哪里来的粉碎性骨折呢？”

“那个可恶的老黑，肯定是他买通了医院，还有法院！那次出院后没多久，他又进了几次医院，每次说自己浑身痛，要求CT检查。医院还对他进行了专家会诊，有一次的检查报告里写了一句，腰部有陈旧的粉碎性骨折，老黑又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出院以后，他带着一大把病历和发票，先找我老婆，没讹到钱，他就去法院起诉我了。”

“他们从警察那里查到了我的地址，电话，然后给我发传票。”老陆接着说，他情绪激动，一边说，一边大声地咳嗽。刚子赶紧帮他拍着背，一边把水杯递过去。

“那你收到传票就该去法院澄清啊！”我说。

老陆第二次去新疆后，老婆把座机撤了，开始用手机。法院给老陆打电话，用的是当时警察记的座机号码，自然没有打通。法院也按照老陆的地址送过传票，但是老陆当时不在家，后来也没听老婆提起过。

“那她到底收到过传票没有呢？”刚子追问道。

老陆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出真相。老婆和一个牌友有染，老陆去新疆后，老婆把儿子送进学校的寄宿班，然后长期跟牌友厮混，那个传票究竟收到过没有，他没法获知真实情况。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太傻啊，我把在新疆挣的钱全部给她，她却瞒着我，和别人鬼混！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我和刚子面面相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空气变得沉闷。刚子想了好一会才说：“陆哥，会不会是这种可能：老黑当时被你挡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确实受伤了，起初医院没有查出来。等医院查出伤后，你已经出去挣钱了。他觉得和你发生争执，面子上过不去，总想着叫你赔偿，你不理睬他，他才去起诉？”刚子说得很慢，仿佛说每句话都在考虑措辞是否合理。但老陆还是很生气，他说：“老黑就是一个骗子，他勒索我，害了我这么多年。”

老陆想了想又说：“你和那个律师的意思有点差不多。”

过年后，老陆琢磨着，老黑还在纠缠这钱，自己得把证据找到。他找到当时的警察，详细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要求警察把处理结果给自己，争取复印一份，以防老黑再来骚扰自己。警察给了他一份复印件。

老陆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把复印件给老婆看，说千万不要理老黑，他就是想讹钱！

一天，老陆从外面回来，听到家里似乎有人在谈话，等他进来，声音就停止了，老陆也懒得管是谁，只坐在外屋翻看报纸。一会儿，里屋的人出来了，是老婆和三妹。

“姐夫啊，我看你们现在这个情况，不如弄个假离婚？”三妹说。

老陆也不看报纸了，他很吃惊地看着她俩。三妹继续说：“那个老黑如果想讹你们钱，你要是没钱，他还讹得了什么？你们最值钱的就是这房子了，我琢磨着，你和我姐，弄个假离婚，把房子过给我姐，儿子也跟姐。”三妹见老陆没吭声，自顾自往下说，“当然，这是唬弄外人的，一家人总归还是一家人。那老黑要你赔钱，你又没钱，还拿着个离婚证，就是光杆子司令一个，房子也不属于你，那他还不是干瞪眼？姐夫，你说呢？”

老陆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就这样，老陆和老婆很快就办理了离婚。

当然，除了多出两本离婚证，家里一切也没有变化。同吃同喝同住，春节过后，老陆继续去新疆挣钱。老婆上班，在家管孩子。她也开始化妆，买一些贵的衣服，老婆已经不满足于打“小麻将”了，她的牌友是一些做生意的人。

老陆打电话给老婆，老婆常常说，打麻将呢。老陆知道，一旦她输了钱，就要怪自己打过电话，只好咽下想说的话，把电话挂断。

转眼就是2008年春节了，老婆去打麻将，老陆带着孩子逛庙会。

小城里的人仿佛都出来了，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老陆想折转身回家，逆着人流，更是寸步难行。老陆只好把孩子拉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歇息。忽然，老陆听到有人在喊“陆大有！”，循声望去，人群里有个望着他笑的人，正往这边挤过来。老陆定神细看，认出那人是高中同学郑勇，一阵寒暄之后，郑勇说好久不见了，也不知老陆在哪里发财，有一天还看到过老陆的名字。老陆忙问：“在哪里看到了我名字？”郑勇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谁叫陆大有，当时有点莫名其妙啊，是法院的一个公告，好像是说被告陆大有打人，赔偿原告各种费用四万多块钱。我有点疑惑，还仔细看了两遍……”老陆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如同掉进了冰窟，郑勇还在讲，老陆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耳朵里“嗡嗡”地响着……

郑勇什么时候离开的，老陆也不记得了，他失魂落魄地站着，直到儿子在拽他胳膊，才如梦初醒一般：“先和爸爸去法院看看公告。”

郑勇说的没错。

那张白纸黑字的公告已经显得旧了，上面写着，原告和被告发生争执，原告被推在地上，引起腰部粉碎性骨折，被告缺席，原告证据确凿，被告赔偿原告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总共四万八千六百一十二元。

尽管老陆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看到公告的那一刻，仍然悲愤不已：简直是冤枉！天大的冤枉！

他赶紧去找律师咨询。老陆最不能接受的是：凭什么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就被审判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自己要上诉，要击鼓喊冤啊！

因为刚过完年，老陆很费劲才找到一位律师。律师告诉老陆：这个案子里，老陆十分被动。法院判决书在公告后75天后生效，上诉期限是15天，这两个时间都已经过了期限。老陆瞪着眼问律师：“难道你也被收买了？没法帮我打这个官司了？这就是个冤假错案，你看不出来啊？”律师很吃惊，但他很冷静地告诉老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法院的程序一个都没有少，也根本不存在错判的情况。医院那边的记录也对你不利，原告确实有伤，最初几次的检查没有查出来也是可能的。你最吃亏的事情就在于，缺席审判以及错过了上诉期限。”

老陆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扑过去，把律师桌上的资料全部横扫到地上，他悲愤地捶打着桌子：“什么缺席审判，我根本就不知道审判的事情！我是被冤枉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陆又四处咨询律师，老陆觉得，那些律师仿佛商量过一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都表示无能为力。

老陆十分绝望。他无法相信，这个判决就成了既定事实。

老陆也不去新疆开车了，他开始研究法律，他要为自己找出路。

春天又一次迅速地降临了。满城的梧桐树已经抽出嫩叶，老陆的心里却覆盖着冰霜，他找律师，找警察，找医院，找法院，找证人……每天，疲惫地回家，继续查看法律方面的书籍。

老陆的眼里心里已经装满了愤怒，他不再过问家里的事情，孩子来问作业，他也没有心思回答，只叫他去问他母亲。而孩子的母亲，老陆更没心思搭理，她喜欢打牌，就由着她打去！

楼下的街巷里，一树树海棠开得正艳，把逼仄的巷子变得明媚起来。一天的黄昏时分，老陆从外面回来，看着这些海棠花，他不禁停下匆忙的脚步。他想起曾经在一首诗里把老婆比作海棠花，获取了她的芳心，还让她娘家人都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才没有干涉他们的恋爱……可是，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眼下，老婆就知道打牌，哪里还会读他写的诗，老婆不久前还埋怨老陆因为写诗，差点把锅里的鸡汤烧干。在得知老陆要赔偿那么多钱的时候，老婆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看，幸好听了三妹的话，幸好房子归我了，不然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想到这里，老陆不禁悲从中来：“这个瓜婆娘，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老陆只感到心口发闷，他匆忙回到家里，拿出笔记本，挥笔写下一首诗：

海棠

但候东风斩旧愁，

偏偏夜雪扫柴楼。

强撑病体寻春讯，

树树棠花不俯头。

写完后，老陆觉得心中的压力略微释放了一些。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以前写的诗，忽然想到历代那些不为强权而低头的诗人，陶潜、唐寅、于谦……哪个不是在世俗的洪流里卓然而立？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想到这句诗，老陆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画，自己在山顶岿然屹立，而老黑在山谷里哀嚎：“陆大有，你赔我钱！”老陆鄙夷地看着老陆，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此时晨风拂动，老陆的白衬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老陆合拢笔记本，环顾屋内，旧家具，旧家电，全是结婚时买的，用了十多年了，除了壁橱里的一排古代诗词选集，这屋里也没啥吸引眼球的地方了。他不禁骄傲地想：老黑，你不是要讹钱吗？我一个安贫乐道的人，没钱没房，你讹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老陆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从那天起，他不咨询律师了，也懒得看什么法律方面的书籍，“我就是穷光蛋一个，看你把我怎么样？”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就会轻轻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一刻，老陆的心中就有说不出的愉悦感，轻松感。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着，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地面像波浪一样在晃动，完全站不稳，没等他反应过来，前面不远处，一座楼房就轰然倒塌下来。老陆吓得呆立在路边上，傻楞着看周围的人慌乱奔跑、大声呼喊，好半天他才回过神……

地震了！这一天是“5.12”汶川地震。

所幸，老陆一家三口安然无恙。他家所在的那栋楼已经倾斜，邻居都搬出去了，老陆也不敢住。老婆匆忙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就带着儿子去妹妹家里借住，老陆觉得住别人家里不方便，自己临时搭了个帐篷，白天到处打听社区关于房子加固的消息，晚上就在帐篷里凑合着睡。慢慢地，政府修建了大批板房，老陆一家也分到了一间，他找人把家具搬进去，再给老婆打电话，叫她带孩子回“家”。哪知，老婆冷冷地说：“你高兴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是不会住板房的。”

老陆觉得，虽说是亲姐妹，长期打扰人家也不好，板房里条件简陋，但水电费都是由政府给了，还常常分发米面油的救灾物资，有什么不可以住的？他认为老婆还在赌气，就为是否继续住三妹家吗？这也太小题大做了。老陆想，那就由她去吧，她先住哪里，以后，房子加固后，她会回来的。

老陆有时候也去摆地摊，就卖一些塑料制品，扫把，塑料盆，漱口杯之类。人们临时居住在不同的地方，这些东西也变得好卖起来。

一天，他刚摆好摊子，就听到头顶一声吆喝：“陆大有！你没被震死啊？可把你给找到了！”老陆吃惊地抬头，是老黑，他的两手叉在腰间，一副打架的模样。老黑接着说：“陆大有，你不赔钱，还假离婚！简直不要脸！”——这个可恶的老黑！老陆起身，一把拽住老黑的衣领，然而，正在那一瞬间，两名警察扭住了老陆的胳膊……

老陆被关进了派出所，因为不执行法院判决的赔偿而被拘留。

老陆说自己没钱。

老陆说自己明明是冤枉的，他们社区的警察都可以证明。

十五天后，派出所把老陆放了。老陆的老婆孩子甚至不知道这事。

老陆被放出来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轻蔑地想：既然要冤枉我，你把我关到老死啊！你不关我了，说明我还是被冤枉的啊！

经过这次的关押后，老陆的念头愈加坚定：只要自己没钱，那老黑就要不到钱！反正自己就是穷光蛋一个，让老黑去做春秋大梦吧！四万八千？门都没有！咱就跟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很快，老陆家的房子被加固维修好了，老陆请了一个货运三轮车师傅把板房的东西搬回家去。

一切办妥了，他去接老婆儿子回家。这一天，他才发现，老婆并不是简单地跟他生气。老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房子是我的，你也不要回来了，反正我们早就离婚了。”

不是假离婚吗？老陆莫名其妙。老婆绝情地说：“你一天会啥，就会写两句破诗，你能靠那养家糊口？钱没挣到两个，还惹一堆麻烦事！”老陆愣在那里，看着老婆渐渐远去。

他找了老婆几次，直到有一次，远远看见老婆和一个男人很亲密地走在一起，那样子，也不是好了一天两天了。

老陆后来才知道，在他第二次去新疆的时候，老婆就和别人好了。

“这全都是老黑害的！房子没了，老婆跟别人了，连儿子都不理解我！这十多年来，我吃尽苦头！没有钱，没地方住，在风雨中摆地摊，到处打过零工，还给人看过厂房，我受尽了屈辱！幸好还有点文化，去年，有个老同学介绍我做保险。”老陆说着，眼睛有点红，“那女人良心发现吧，给我分了十万，我还没用过一分，全部变成了老黑的钱了！”老陆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叹了口气，起身望着窗外。

曾经拥有比较和谐温馨家庭的老陆，究竟怎么就到妻离子散的地步呢？老陆把往事讲得那么清晰，可我仍然觉得头脑里很混乱。我总想把那些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而事实上，我只感到更加迷惑。

楼下树影斑驳，有人走过的时候，那些光斑就被踩碎了，它们互相分离、一会儿又合拢在一起，我怎么也辨别不出，哪一片阴影对应着哪一棵梧桐？

刚子还在安慰老陆：“陆哥，你十多年前为几万块钱想不通，后来加上赔偿款利息，这钱都得双倍支付了，你是不是很不划算？你坚持要跟他耗，心里只有愤怒，只有悲伤，你就想开点，就当是做生意亏了吧。你想，万一你前妻自己拿着五十万不给你分十万，你不就没有这个钱，就没法解脱，对吧。现在，人家都大方地帮你清账了，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陆哥，未来还有几十年光阴，你不能因为这钱没了就不过，对吧！”

老陆没吭声，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他抬头问刚子：“你说，她拿了五十万赔偿款，为什么只给我分十万？当初也是我到处找人借，后来又到处还，才有的那房子，她为什么那么狠心，只给我分十万？”

刚子愕然。

老陆又转身问我：“你说，她为什么只给我分十万？你们都帮我分析一下，我可以找律师打官司吗，我还能为自己争取一点钱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

窗外，正午的阳光从梧桐树枝叶间漏下来，一切那么耀眼。十三年前，在梧桐的树荫下的老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未来的十三年，如果知道，他还会挡那一下吗？

空气中弥漫着炒油菜苔的气息，我才想起，早饭没吃，肚子早已经饿了。

可是，我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