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七夕》

回望七夕

           文/罗鸿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记得那样的夜晚。我们在乡间在葡萄架下乘凉，夜风拂来时，虫吟声、嘉陵江的波涛声、枝叶间细碎的碰撞声，都会愈加清晰。三爷爷正讲述着牛郎织女故事，烟斗上的火星也跟着明明灭灭地闪烁。

那时候，邻家的丽姐姐总在织着一年四季也织不完的毛线衣。她每晚都坐在小凳上，低着头，双手没有空闲，两根毛线签子上下翻动，略微弯曲的指头轻轻一动，就会牵起柔韧的毛线在签子上绕行、穿梭，形成“元宝”“麻花”“小麦”等不同的花纹。那针脚细密、花样独特的半截毛线衣最初只有那么一圈，后来就增加了袖子，再后来有了领口，一件漂亮的毛线衣就那样一天天接近完成……从祖父母到父母兄弟，她家每人至少有一件她亲手织就的毛线衣。那阵子她正给一个陌生男子织，据说那人叫“未婚夫”。

大热天搂着一团毛线，她也不怕热。她还说天热时织好了，天冷时候就可以穿，有着未雨绸缪的精密计划。这就让我们不愿意跟她亲近了，我们宁可围着三爷爷，听那讲过多次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三爷爷讲完，还会指着满天繁星说：“看，那就是银河，那三颗排在一起星就是牛郎和两个孩子，长带子一样的银河对面，那颗最亮的就是织女星。”我们头碰头挤着，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找到了就瞎嚷嚷，没找到的还要揉揉眼睛继续找……而她，那个巧手丽姐姐，根本不关心我们的喧闹，只在一旁抿着嘴，眼里倾注着比毛线还绵密的柔情。偶尔，她还会举起未完工的毛线衣，在灯光下打量着，满意地微笑着。

等我们每个人都找到牛郎织女星了，三爷爷接着说：“今晚是七夕节，那牛郎织女要鹊桥会，葡萄架下还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呢。”我们不信，七嘴八舌地议论：“骗人的，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话。”“过节，怎么没好吃的呢？”“就是，没吃的，过节有什么意思。”三爷爷笑道：“七夕节又叫乞巧节，在古时候的这天晚上，每家每户都要摆很多果品祭拜织女，祈求上天保佑自家的女儿像织女一样心灵手巧呢。人们还要在祭品上放一只蜘蛛，等到第二天早上，看蜘蛛在这些果品上结网了没有，如果结的网又大又圆，这家的女儿就能成为心灵手巧的人……”顽皮的小胖诧异地问：“什么叫心灵手巧的人？”三爷爷敲了敲烟斗说：“这个啊，应该就是像你们丽姐姐那样的人。”

我们扭头看，原来，织女，就在身边啊。往日里普通的姑娘，此时仿佛有着织女星一样的光芒，还像传说中的织女那么貌美和聪慧、秀丽和端庄。

我们艳羡不已，学着像她那样，找一截竹子，削成细长的毛线签子。我们把又短又小的旧毛衣拆了，幻想着能不能织出一件漂亮的织物，哪怕是织一条没有技术含量的围巾？我们拆了几个线团，举着一双笨拙的手，迫不及待地做出让线团抖动、毛线飞舞的样子……

最终，我们织出的东西丑出了境界，甚至还没有一个成品。我们谁也不能在小伙伴们到处疯玩的时候，耐心地坐着编织一堆毛线。一阵新鲜感过去后，毛线签子已经不知所踪。那些废弃的毛线，跟着做了一个关于“心灵手巧”的华梦后，便寂寞地躺在时光深处。

后来，丽姐姐远嫁到部队里，与那个有福气穿着她手织毛衣的人过上了幸福生活。我们的村子，再没有了这样手巧的姑娘。

再后来，我在大学里读到南朝学者宗懔的《荆楚岁时记》，才知道三爷爷当年果真没有骗我们。那是一本记录时令、风物故事的笔记体散文，里面这样描述七夕节：“是夕，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 “喜子”就是蜘蛛。原来，古时候的女孩子在七夕节乞取智巧，是如此富有仪式感！

我还读到唐朝诗人林杰写七夕节的诗：

《乞巧》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穿尽红丝几万条”，那是怎样的盛况啊。古人和我们看到的是同一条银河，同一对牛郎织女星，可是，我们再没有了他们那样的浪漫情怀。

商场里，到处有花色各一的毛衣，机器织成的、流水线上制作的，买来是那么方便，可是，哪里能找到一双巧手的温度，一颗慧心的柔情？

我在高速运转的城市里，无数次回望那个多年前的七夕夜晚。那时的微风，仿佛又拂过了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