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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江堰罗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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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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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曼歌节》

毕曼歌节(多改后)

文/罗鸿

我们驱车到达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小姓乡时,正是盛夏午后阳光最炽烈的时候。高远的蓝天上,片片白云悠然飘浮。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群山,一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如同奔向热务河饮水的一匹匹马驹,忽地就静默安详了。热务河是岷江的支流,小姓乡就在热务河畔。

“三垴九坪十八关,一锣一鼓上松潘。”这是四川近代诗人董湘琴《松游小唱》里的句子,所写的是以都江堰为起点、以松潘县为终点的松茂茶马古道。那时候,汉、藏等各族人民从这条路上运出毛皮和马匹,换回粮食和茶叶,全靠马帮和挑夫,诗句中的“垴”“坪”“关”“锣”“鼓”所指都是地名,曾经的这条路险峻奇丽,马帮和挑夫们的生活却十分艰辛,甚至充满了血与泪。

我们恰好也从都江堰来到松潘,沿途还能见到山梁上昔日松茂茶马古道的痕迹,然而,马蹄声已消逝于时光的深处,只有宽阔的大道上车辆往来如织。每到峰回路转,还能看见岷江水泛着金色的波光在山谷里奔腾,偶尔又沉静地映照着蓝天白云绿树青山。我们总是惊喜地把群山与河谷的景致收揽到手机相册里,其余时间则兴奋地谈论着未曾谋面的羌族多声部毕曼歌节。

“毕曼”是羌语,是“父母”、“根源”的意思。毕曼歌节上,人们歌咏人的起源、万物的起源,因此毕曼歌节也被称为羌族多声部的“源泉之音”。

千百年来,聚居在小姓乡的羌族人,热爱生活,能歌善舞。人们在劳作之余,会用歌唱来表达对祖宗先辈的怀念、对丰收的期盼。他们喝自酿的咂酒,唱自编的歌。这些歌大体分为山歌、酒歌、舞歌、劳动歌、风俗歌等。歌唱时,先由一个人起调,随之其他人唱和音、补音,自然地分为两个甚至多个声部,少则几人、几十人一起唱,多则成百上千人一起唱。这种羌族多声部民歌唱的是古歌,主旋律一般不变,和音与补音则会随着唱词与歌者的情绪变换旋律,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难度较大、需要所有歌者巧妙配合的演唱形式。

2006年,小姓乡村民郎加木的儿子泽旺仁青和女婿格洛扎西组成“毕曼组合”,作为四川赛区海选出来的选手,赴北京参加第十二届中央电视台青年歌手大奖赛。他们独特的唱腔深深地吸引了评委以及电视机前的亿万观众,最终夺得了大赛原生态组的铜奖。一时间,小姓乡声名鹊起,受到许多人的关注。2008年6月,“羌族多声部合唱”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再后来,就有了小姓乡的毕曼歌节。

山区和平原的天气差异太大。太阳底下,我们仿佛能听到皮肤被晒得爆裂的声音,一到树荫下却感到凉爽舒适。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茂盛的绿,还闪着灼目的光。还记得五年前去九寨沟,我曾路过松潘。彼时,一场秋雨刚过,松州古城高大的城墙和悠长的石板路都被清洗得格外洁净,到处是清亮的水珠,微风过去,阵阵凉意让人陡然生出如梦初醒的感慨:这里是松潘,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老城。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早已藏在时光深处,唯有木阁楼前的翠柳携带着苍凉的古韵,以恬淡闲适的姿态打量着来往的过客。

我一直惦记着那恬淡与闲适,这是城市里奔忙劳碌时难以想象的奢侈,听说这里有歌节,就赶紧来了,到这里才知道我匆忙的步履不适合眼前的静谧。这午后的小姓乡,宛如群山怀抱里熟睡的婴儿,简单、安宁,与世无争。时间流经这里,平缓得难以辨认速度。村庄和街巷空无一人,阗寂无声,唯有不远处的热务河,水声哗哗地流向远方。

终于等到夜幕降临,我们跟随附近村民一起来到一处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两栋房屋之间的院坝。院坝周围摆满各色的椅子和板凳,大约是从不同人家搬来的。一些村民坐下就闲聊开了,还有的则帮着搬桌子碗筷和咂酒酒坛,就像过年走亲戚一样。院坝中央,篝火熊熊燃烧,两只烤全羊正滋滋冒油,三五个孩子围着火堆欢呼雀跃。这个院坝大约是世界上最简陋最随意的舞台了,所有村民却兼有演员和观众的双重身份。空气中流淌着一种热切的情绪,我的心中暖流涌起,满是期盼。

不知谁起了个头,只听得激越的歌声骤然响起,宛如一只拖着华丽翅膀的云雀正往那九天外的霄汉奔去。不一会儿,广场上所有村民都跟着唱起来了。这些低沉的和声追着那高亢的歌声,就像一片片云彩,衬托着那只云雀飞翔。高音华丽苍凉,和音轻柔婉转,两个声部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朴的音调,悠远而又绵长。歌声有时如松涛阵阵,有时如银瓶乍破,有时如百鸟朝凤,有时却如大军压境、一片生离死别的肃然。那锵锵的唱词像在讲述远古的故事,又像在描摹世间万象,更像在抒发一种源于心底的情愫,幽微的、深情的、慷慨的、悲壮的……没有任何伴奏,也没有指挥和导演,一切只靠着一种默契一种心灵的感应。歌声此起彼伏,却是一部浑然天成的乐章。

一曲歌罢,我沉浸于其中,久久没有感受到周围的变化。恍然中,忽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篝火旁边答谢词。一阵热烈的掌声后,村民朗木加来到了广场中央,他穿着华丽的羌服,目光沉静安详,他从酒坛里倒出一杯咂酒,举过头顶,又洒向地面,他讲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但我从他虔诚安然的神情里能感受到,他大约在向天地万物表达敬意和谢意。

接下来,人们便可以去喝咂酒了。圆圆的大酒坛里插着五六根细竹管,村民们陆陆续续走上前,弯下腰品尝,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咂酒以青稞、大麦、高粱等为原材料,是羌人盛大的节日里必不可少的佳酿,品尝咂酒是仪式也是人们交流情感的方式。院坝角落,一位慈祥的老妪,正在分割羊肉,年轻的姑娘们则把装满羊肉的瓷盆端出递给大家。小广场上,气氛变得轻松,众人仿佛已经从某个遥远的故事走出,又回到现实里。

月亮渐渐升上山巅,在咂酒的“助力”下,人们的情绪也在发酵。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歌声又响起来。这次没有主唱,全是和声。很快,歌唱者们又成了舞蹈者,他们一边唱,一边围着篝火跳起了“沙朗”。沙朗与藏族的锅庄有些相似,节奏感很强,舞步整齐划一,简单而轻快。小小的广场上,他们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先是围成一个大圈,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就自然地分成一个大圈、两个小圈。

他们唱了很久,始终带着饱满的情绪,让围观的我们深受感染,不知不觉地,我们就加入其中,与他们一起歌唱、奔跑、拍手、旋转。

我沉溺于这美妙的歌声里,静静地站了很久。月亮高悬于空中,硕大、安详,周围的云层仿佛一块被镀上银光的巨大幕布。恍然间我想起,城市的繁华早已远在山的那边,此时,松潘小姓乡的土地上,只有那空灵的歌声在原野里回荡……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静默的观众:一幢幢安静的房屋,房屋背后一块块整齐的玉米地,玉米地旁边跃动着月光的河流,更远处与深邃天空相连的群山……

夜已深,深蓝的天幕里唯有一轮圆月静悬,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如果命运安排我在中国西部生活的话,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够生活在松潘。”这是一百多年前一位西方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在松潘留收集植物时,写在下日记里的话。——这,也是我此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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