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笔友吗?这话问谁,都当成笑话。是呀,都什么时代了,老掉牙的信,怎么会有人提起呢!E-mail都过季了,一部手机,一个微号,什么信息传达不到?即便是大洋彼岸,视频点开了,近在咫尺。你知道定位吗?就是你的踪迹,如果俺想查你,就是分分钟的事儿,不信,把你手机给俺。你去过的饭店、开过房的宾馆、你的所有所有的轨迹……呵呵,信息时代,让你遁地无门。你知道天眼吧?如果,你看过电视里的天网节目,很吸引人眼球,你会发现,警察破案,都不用动脑子了,调出监控,事实都在画面里。还有,车上的行车记录仪,碰瓷儿的为什么少了?这东西功不可没啊!
现在,没谁写信了,你知道吗?信纸都买不到了,俺用的是学生的作文本。邮票俺都贴好了,你看,有两张,一张是东北雪乡的,一张是婺源的。雪乡好啊!像个童话世界,小时候,俺就喜欢白雪公主,还有那七个小矮人,几十年过去了,扎进记忆里,抠都抠不掉。还有婺源,俺当兵的时候,就在那里。那时候,俺可羡慕邮递员了,服装、自行车、门口的邮筒,都是绿色的,俺曾经建议,邮戳也用绿色的,可没被采用。你觉得俺是不是越来越磨叽了,你可别笑话俺,或者认为,俺这个年纪不应该这样,可俺见到你,就控制不住……
三年前,我遇到老张的时候,他不像现在这么磨叽、唠叨。我之所以注意他,是因为他行为举止的怪异,围着门旁的邮筒转圈,趴在投递口往里看,耳朵还贴上去听。他都是早上十点左右来,探头往邮政大厅看几眼,就研究起邮筒。我把新到的杂志摆在架子上,就坐进服务台的椅子上瞅他。五月的北方依然清冷,路旁的桃红、丁香开得正烈,如果是南风,我坐在屋里,能闻到丁香的浓郁香气。
老张是个衣着考究的人,白衬衣外是件驼绒色的夹克衫,灰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头发黑亮,我怀疑是染的。大厅里,老张在杂志旁逗留时间长,翻看着小说月报、短篇小说、中国作家……我猜想,喜欢这种纯文学类杂志,老张年轻时,肯定是个文学愤青。
邮局业务冷淡,层出不穷的快递公司,把我们挤压在夹缝里。为了生存,局领导要求各网点也要走出去,邮递员要与时俱进,学习快递哥精神,不能坐以待毙。我腿脚不好,母亲说是小时候发高烧,卫生所的医生打针,我拼命挣扎,导致针头扎在了某根神经上。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们送我“坐美人”的绰号,我有意修饰,从不在教室里走动,更不会去上厕所。我走路很慢,挪着小步,刻意保持身体平衡。
现在想来,老张是把邮局人员摸清,才找我沟通交流的,不就是一封信吗,至于这样吗?谁都可以帮他,为什么选择我呢?有段时间,我真想把信拆开,这方面我有经验,绝对可以严丝合缝恢复好,比特工都精密。可我没这么做,把信锁在抽屉里,时刻提醒自己,别忘记邮了。
第一次和我说话,老张面带腼腆和羞涩,令我忍俊不禁,噗嗤地笑出声来。老张紧张地看着我,额头浸出汗来,眼睛一眨不眨,像牛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为了弥补,急忙止住笑,温和地问老张,有需要帮助的吗?老张抬手,抹了下额头,圆睁的眼睛恢复了常态,嘿嘿笑了两声,说,俺是想问,你能帮俺,邮信吗?
我心里想笑,邮局就是干这个的,这么白痴的话,是逗我玩吧。因为刚才失态,我克制内心的笑,心平气和地说,平信,放在外面邮筒就行,挂号,到窗口办理。
俺说的,不是这种信,这封信吧!怎么说呢!老张从兜里掏出白色印花的信封,放在了我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说,就是这封信,俺想,你看,俺想……
说心里话,我讨厌任何人盯着我,就像老张现在这样,如果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会理直气壮地抬手抽他耳光。因为这样的眼神,赤裸裸无疑是一种挑战,是一种对身体残疾人的玷污。我躲开老张的眼神,克制着情绪看桌上的信。一封普通的信,很单溥,没有什么特别的。
老张吞吞吐吐地说,俺想,俺想……就是这封信……
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呢?我急了,抬头问老张,老师傅,有什么话就直说,地址有了,邮票都贴好了,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呢?
老张抬手,抹了下额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用足了全身的力气,说,是这样的,这是俺写给俺自个的信,俺想,明年的今天,收到这封信。
我惊呆了,这不是有病吗?怎么自己给自己写信呢?
信里也没什么,就是鼓励俺自己的话,俺也知道,这事儿挺难办的。老张嘿嘿笑了两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是挺难办的,我们也没办过这种业务啊!我心里产生好奇,不再计较他火辣辣的眼神,笑容可掬地瞅着老张,建设性地说,其实吧,你可以藏在家里,到了明年的今天,找出来拆开看,多省事啊,还省了邮票。
办不到的,俺试过,用不上一个月,就会拆开。老张嘿嘿笑,裂开了嘴,尴尬地瞅着桌上的信。
那天,我不知出于什么目地,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当然,这不是工作范畴,是我个人行为,助人为乐,本是人之天性,便何况我这样的人,竟拖累别人了。
老张似乎没有工作,他隔三差五来邮局,不再围着邮筒研究了,在杂志旁逗留的时间也短,买上两本杂志后,肯定会到我面前叮嘱一句,别忘了俺的信。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偶尔会聊几句文学。说心里话,我挺佩服老张的,他对古典诗词如数家珍,有时会坐在我旁边,聊上小半天……窗外飘着雪花,他会说文人都喜欢雪,古人观雪赏梅,寄书留念,感叹人生,诗词对雪的描写,可谓浩如烟海,佳作颇多。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好一幅江山雪景,多美的境界呀!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多别出心裁啊!夜深了,雪越下越大,连竹枝也被积雪压断了。
我问老张,你是诗人?
老张不置可否,嘿嘿笑着说,年轻时喜欢,当过几天宣传员。
宣传员是干什么的呢?我心里打着问号,没有刨根问底。
老张收到信的第一年,特地送我一大束鲜花,这束花别出心裁,我敢肯定,花艺师扎花的时候,也会懵圈。谁见过十多种花束在一起的,又不是插花蓝。但老张这么做了,他还喜滋滋对我说,花店里的花都用上了,百合香,俺就多选了几支。我哭笑不得,心里百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恼。老张走后,我看着桌上的花、同事们怪异的眼神,没有傻到把花扔掉,而是喊打扫卫生的方姨,把花抱进了休息室。
或许是熟悉了,老张多次要宴请我,表达他的谢意,我都婉言拒之。一个姑娘家,虽然三十大几了,不至于陪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吃饭吧!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老张是不是别有用心,对我有了爱慕。如果这样,他不会买杂七杂八的花束送我。快递员小赵对我说,给老张家送信时,家里有个女人,五十多岁的模样。或许是这个原因,第二年的秋天,老张再提出宴请,我便答应了。
北方的秋天,西洋油画的风情,国画再怎么修饰,也达不到那种朦朦胧胧的美。这让我想到了初恋,在秋天发生,又于冬天结束了,短暂的爱情昙花一现,让我受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我不怪那个要一辈子把我当画供起来的男人,他也无能为力,都是独生子女,谁家愿意娶个腿脚不利索的儿媳妇呢!
老张是个细心的人,我刚走下台阶,轿车就停在了我身旁。他快速下车,帮我拉开车门,抬起手臂护着我的头顶。副驾驶的座位,已经调好了,后移了很大一块距离,我的腿舒坦地伸直了。饭店是一家韩式餐厅。我在门口下了车,老张嘱咐我等他,就去车位停车了。那天的阳光很温暖,树叶金灿灿的,风吹过的哗哗响声,像悦耳的音乐。我们并肩走进饭店,他刻意配合我走路,我像刚刚扭伤脚,需要人照顾。服务员善解人意,几次要搀扶我,都让老张谢绝了。我怎么感觉,都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用眼睛偷瞄了老张几眼,他神情镇静,没有丝毫紧张。
韩餐是我的最爱,老张是怎么探到的消息呢?餐桌是临窗的,我可以享受着美食,欣赏着街景。酒是干红葡萄酒,在家的时候,我会独饮一杯,调解心情。老张没喝酒,我劝他叫代驾,他也坚持不喝,这多少令我扫兴。但很快,我就被老张的言谈吸引住了。开篇的那些话,就是老张那天说的,对于笔友,我还是感兴趣的。我一再追问下,老张说,他有三个笔友,是在部队时交往的,相识的方式也特别,都是探亲回家,在火车上认识的。但遗憾的是,都没能修成正果,嫁了人后,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我想起了小赵见过的那个女人,或许是老张转业后,在地方认识的吧!
那天,我们聊的还是老套话,我品酒,老张低声吟诗,都是应季的诗。老张微笑着瞅我,探着身子,低声吟唱,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晃了晃高脚杯,透过琥珀的液体看着老张,而后品了口酒说,刘禹锡的《望洞庭》。老张满意地点了点头,思忖了一下,又吟唱,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我笑了笑说,苏轼的《中秋月》。
老张情绪高涨,除了诗之外,他聊了很多,还说他集过邮票,最珍贵的,是两张猴票。他还说,合适的时候,他要送我一张,留做永久的纪念。我没有表态,而是笑着瞅他。
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至此后,我们微信里有了这种游戏,他发来诗,我回作者和标题。我相信老张的实力,我回复的,大多是网上搜的。吃饭那天,巧得很,老张吟了五首诗,都让我懵上了。五个月后,老张江郎才尽了,或是玩腻了,不再给我发诗了,偶尔在节日里发个祝福。
现在,老张很少来邮局了,也不惦念他的信了。诚然,他是对我充分信任,有些嘱咐的话,微信里就说了。不过,月初的几天,他还是如约而来,买了几本杂志,就消失了。我挺羡慕老张的,微信里,他晒的照片,都是张家界、乌镇、布达拉宫,还有威尼斯、马尔代夫。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纪念品。他报的都是廉价团,台湾他是十二月份去的,团费两千多元。他送给我的台湾乌龙茶,据说花了三分之一团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习惯成自然,我渐渐把老张当成了朋友,就是时常在朋友圈点赞的那种。第四封信是快递员带回来的,小赵说,信交给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委托他带回的信。我能感觉到,老张也疲于自己的游戏了,有什么好玩的呢?自己写给自己的信,骗鬼吧!但是,他的每一封信,都是写给自己的,信封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又想,是不是有意吊我的胃口,等着我的好奇心,拆开这封信呢?
老张在朋友圈里消失了,最后一条信息,记录的时间是三月十九日。照片是海南的天涯海角,留言写得情真意切:“家,是生命开始的地方,人生都奔波于回家的路上。锅碗瓢盆里盛满了你的人生,也折射着你的生活态度。家,不在于昂贵奢华,而在于干净整洁,明亮温馨。”我把这句话收藏了,闲暇时会点开看。实质上,我存了老张许多留言,不知是否是他的原创。
春天来了,我给老张发了几条问候,竟然都没回我。最初,我没放在心上,日子久了,却萌生了几分怨恨,你老张太不讲究了,起码的尊重得有吧?我越想越气,打起了那封信的主意。信我早就拿回家了,只是缺乏勇气,这是件不道德的事,怎么能私拆人家的信呢?思前想后,我又给老张发了个笑脸,一句你还好吗?我想好了,如果他不回信息,明天,我就把信拆开。
阳光明媚,天空蔚蓝,我喜欢北方的春天,这样的季节,空气都是香的。我凝视着窗外,路旁的柳树、杨树绿得令人心醉,丁香、桃红看得浓艳,这么好的光景,变成候鸟的老张,早应回到北方了,为什么不来邮局了呢?两年前,老张对我说,他要变成候鸟,随春风而归,伴秋叶而去,这是北方老年人的梦想。而老张并不老呀!他才59岁,如果他告诉我的年龄是真的。我时而点开手机,一夜过去了,老张居然还没回我信息。我算了算日子,老张三个多月没和我联系了,最近的是春节的问候。去年,老张从南方归来,兴高采烈地来看我,送我一袋热带水果,还有一个椰子壳做的娃娃头像。秋天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做一个懂得审美的人,就要懂得生活,欣赏音乐、诗歌和绘画……这些事情跟美有关,而跟利益无关,在某些人眼里无用的事情,才是灵魂的构成部分。”这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但很受用。在我的眼里,老张是追求美的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为此,我蠢蠢欲动,在当年的冬天,在母亲的陪伴下,去了趟春城。
在准备拆信的这个晚上,我给老张打电话,居然关机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很少给他打电话,以前是新杂志到了,按照老张的要求,我才会打电话。我思忖再三,没拆老张的信,决定明天去老张家看看。
老张家离邮局较远,隔着两个街区。晚上下班后,我叫了辆滴滴快车。
这是处九十年代建的楼房,老张家住在一楼,我在门前犹豫了十分钟,还是走进了单元敲开了房门。开门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他惊讶地瞅我,知道我的来意后,热情地把我让进屋。
真没想到你会来。妇女让我坐在沙发上,直截了当地说,你没看那封信吗?
我怎么能看别人的信呢?我心有余悸,这女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那是俺哥留给你的,你没看那封信!没有收信人地址吗?妇女盯着惊讶的我,不禁叹了口气说,也怪俺,没和快递员说清楚。泪从妇女的眼角涌出来,她说,俺哥能多活这么多年,真的很感激你,他得了肝癌后,没做手术,也放弃了化疗,只是胡乱吃了些养肝的药。妇女抹了下眼角,吸了吸鼻涕说,俺哥给自己写信,是给自己盼头。那封信里面,有他前妻的一封信,二十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嫂子带着孩子,留了封信就走了,信里写了什么,俺也不知道,俺哥当宝似的,总拿出来看。俺猜想,俺哥年轻的时候,在井队上班,很少顾家,听嫂子说,调他回后线,他也不回来,你说怎么那么傻呢!俺嫂子恨俺哥,因为俺哥把孩子的腿弄伤了,就因为这儿,她们离婚了。俺哥说,癌症没有病死的,都是吓死的、药死的。知道自己得病后,他就休了长假,到南方去找嫂子,可是……妇女抹着泪说,他找了这么多年,孩子在哪里呢!人呀,活着太累了。你说俺哥,得了病才想起了家。我赶到了威海,打了120送俺哥去医院,第二天,俺哥就没了。他给俺信时,让俺转交给你……
妇女边说边抹泪,我的脑海里,一直飘浮着老张的笑。这是怎样的一张笑脸呢?面色黑红,眼睛眯缝着,透着诗意……收到信那天,我还奇怪,做事细腻的老张,怎这忘了贴邮票呢?还自作主张地贴了一张邮票,当时还想,让老张请客。
我心烦意乱,在妇女的述说中,想像着老张临终时的情景。我问妇女,老张有什么话留给我吗?妇女惊诧地摇了摇头。我的问话多愚蠢呀!老张不是留给我信了吗。我急切地想回家,心里像跳进去了一只小猫。
我站起身,妇女要扶我,我摆手制止了。
妇女送我到单元门口。我想,她是怕我摔倒,才送我出门的吧!
我叫了辆滴滴,等车的时候,满脑子想着那封信。老张为什么要给我留信,什么事儿,不能在微信里说呢?回到家,我拿起了那封信,突然犹豫起来,不想拆开了……隐隐感觉到,自己就是老张的孩子,母亲虽然说,父亲死于车祸,还怨恨地说,我的腿是父亲造成的。
夜幕低垂,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红霞,涂在了窗口上。我很想走到窗口,却抬不起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