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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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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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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刘教授


梁欣有种习惯,或是个坏毛病,最后一位患者离开诊室,她就会小腹胀痛,如果两分钟不赶到厕所,准会尿裤子。十年前,刘教授就遭遇了尴尬。那天,她刚到门口,刘教授恰巧迎上来,堵在门口说,小梁,有个急事……既然是急事,她只能硬着头皮听,可刘教授唠叨了一分钟,也没听出个子午卯酉来。她收腹提臀,尿意热烘烘往外拱。忍不住的时候,就果断地推开了刘教授冲向了卫生间。

推开刘教授的一刹那,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卫生间酣畅淋漓地释放出体内的压力,那种轻松的舒适感弥漫了周身……她如释重负地在洗手盆洗手,想到刘教授不禁脸色绯红。在她的眼里,刘教授是她仰视的人物,留着黑亮的大背头,五十多岁的脸上光滑如镜,目光炯炯充满了智慧。梁欣从医大毕业签到这家三甲医院,还是个小大夫的时候,就多次麻烦过刘教授。当时她硬着头皮领亲戚找刘教授看病。刘教授瞟了眼她胸前的绿色身份卡,笑容可掬地说,新来的吧?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有什么困难,我能做到的尽管来找我。刘教授的和谒是有目共睹的,不仅对院里的人,对患者更是古道热肠。有病的人都焦灼,在刘教授和风细雨的话语中,多重的病痛都能够缓解,增强了战胜病魔的信心。

梁欣忐忑不安地出了卫生间,想着如何向刘教授解释。刘教授依然站在门口,目光严肃地注视着她。她更加紧张了。她那不知深浅地一推,把刘教授的尊严推没了,更推丢了自己在刘教授心中的好印象。

果不其然,刘教授脸色煞白,历声斥责说,小梁啊,你这样做是极其恶劣的,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她知深浅,面带笑容地接受批评。刘教授表情更加凝重了,被她托着胳膊扶进诊室,仍然喋喋不休地说,我虽然不是泌尿科主任,但我知道,你的行为对身体危害很严重。梁欣听明白了,刘教授没怪她的一推,心中了然的同时就急忙解释说,没办法呀刘教授,每天五十个号,喝口水只敢润润喉咙,只能苦练内功了。刘教授不置可否,你就嘴贫吧,明天再忙,上班就到骨科,参加会诊。科室间的会诊是大事,有资格参与的都是科室的权威。她有自知之明,刚要推脱,刘教授没给她余地,挥了挥手说,我和院长说了,就这么定了。那一年,她刚晋级主任医师,显然,刘教授是给她创造机会。主任医师代表不了科主任,科主任是权威,更是权利。刘教授虽然是骨科主任,很特立独行,不喜欢人们叫他主任。他另一个身份是两所医大的临床教授。

那天,刘教授临走的时候,突然问梁欣,你是党员吗?梁欣惊诧,自己不就憋个尿吗,和党员有什么关系。她羞愧地摇了摇头说,大学时写过申请。刘教授没再说什么,冲她微笑地点了点头。梁欣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插曲,可三天后,她就被党支部的沈书记约谈了。

总院的基层党支部是几个科室联合组成的,都由科主任兼职支部书记。沈书记是儿科主任,他兼职的第三党支部就包含着妇产科。梁欣成为入党积极分子,感谢的是刘教授,如果较起针来,刘教授可算她的入党介绍人了。

沈书记找到她那天,就检讨说,平时忙于业务,身边这么好的苗子没发现,刘教授批评我了,小梁呀,在和平年代,我们肩负着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要经得住组织的考验。梁欣脑海里浮现出了《党的女儿》里的田华,英勇无畏的形象巍峨地耸立在她的心中,她热血沸腾,点着头说,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

从预备开始,梁欣就参加了组织活动,她也知道了刘教授的另一个身份,第五党支部书记。七一党日的主题活动,面对鲜红的镰刀斧头党旗,重温入党誓词,梁欣的内心是颤栗的,反思自己是不是合格的党员。

那时候,刘教授有计划地组织党员医疗小分队,送医到前线。如果去女工多的釆油队,梁欣就被邀请参加。刘教授说,这是石油大会战留下的优良传统,咱们不能丢了。刘教授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医专毕业分到总院的,他说那时候,医生们都是背着医药箱骑着自行车巡诊, 他的师傅是大会战初期,从北京援助来油田的,是著名的骨科专家。他听师傅说,大会战那年月,石油工人们轻伤不下火线,争分夺秒苦干快干拿下大油田。国家缺油啊!是石油工人的耻辱。他的师傅不甘落后,和专家们一起背着药箱上前线……

想起刘教授,梁欣心生暖意。如今想来,刘教授退休十多年了,传闻进京聘到了一家综合医院,怎么回来了呢?三天前,普外的赵金成约她吃饭,特意叮嘱说,你还记得骨科的刘教授吧,他回来了,我也邀请他了,你再忙,这面子你得给吧。梁欣反驳道,老赵,我什么时候不给你面子了。

企业改革前,赵金成是一家釆油厂医院的副院长,那时打交道,赵金成相当谦卑,送危重病人到总院都会来拜访梁欣,邀请她到厂医院做手术或讲课。后来打破企业的小而全,医院脱离了二级单位,统一到了总院旗下,这就为有上进心的人提供了平台。有职称能力的医生到总院深造,而后就留了下来,赵金成就是这样调入总院的。

在梁欣的眼里,赵金成能力强,从普通医师到科主任用了六年时间。执政后的赵金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两年多的时间,就能请来北京上海的知名专家,填䃼了总院多个手术领域的空白。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赵金成的拔扈是小人得志。尤其是他所在的科室,所有医护人员都是观众,他是唯一的舞者,尽情地宣泄。

下午四点来钟,门诊大楼里人潮退去,渐渐冷清了。虽然这是种常态,梁欣释然的心里多少参杂着几许孤寂。不知何时起,她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恐慌,什么时候成了高危行业,钢丝绳上的人生的呢?在她医专毕业,在她当小大夫的时候,从没有个过这样或那样的危机感。可现在呢,对患者她像个算命先生,察言观色,权衡利弊,说什么话都谨言慎行。做什么样的检查,确诊为什么病,不是医生诊断的,是医疗仪器诊断的。

梁欣回到诊室,卫生员小楠正在里间的检查室消毒,空气中弥漫着次氯酸钠的味道。她略显疲倦地坐到椅子上,想着下午患者说的话。那是位干部模样的中年女性,确诊为子宫肌瘤。那女人哀怨地说,为什么子宫的病多了,子宫是干什么的,孕育婴幼儿的,人为限制了,能不病入膏肓吗?还有乳房,你看奶牛得过乳腺癌的吗?这话让她怀疑人生了,产生了忋人忧天地焦虑。她抬手关桌上的电脑,手摸到鼠标,才看到键盘上一个精美的卡片盒。柠檬黄的盒面印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螃蟹,阳澄湖三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红色小册子。千元的礼品蟹卡,谁放这的呢?

小楠,你出来一下。

来啦!

小楠笑眯眯地出现在面前,白胖的脸上充满了阳光。

梁欣晃了晃手里的卡片盒问道,这是你的吧?

梁主任尝试鲜,这不要过节了吗,朋友送的,我也是顺水人情。

心意我领了,你还是拿回去吧。说着,梁欣把卡片盒塞进了小楠的手里。

小楠在卫校学的是护理专业,临时工身份在总院工作十多年了,她的梦想是当一名护士。命途多舛,谁会眷顾姿色平平的农家女孩呢。这些年,小楠带亲戚朋友来诊治,梁欣都没拒绝过,也不需要挂号,送她丝巾类的小礼品,她也收过。

看着小楠尴尬的表情,梁欣露出笑容,温和地说,我不缺这个,拿回家孝敬父母吧。

小楠咬着嘴唇,眨动着眼睛,温情脉脉望着她,欲言又止。

秋,来得悄无声息,梁欣意识到的时候,树叶已染成了金黄色。风,哗哗地吹着树叶,她走向路边的黑色吉普车。赵金成在车旁转着圈儿打电话,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无意间看到了她,就收了电话拉开车门,笑嘻嘻说,欢迎梁主任赏脸,给哥面子。

嘴贫是不?梁欣习惯了赵金成的调侃。普外的医生们说赵金成毒,占了所有资源,开什么药都受限制,手术台让外请专家占据了,他们连汤都喝不上。

刘教授回来了,他在位的时候,跟梁主任走得近,请他必须劳烦妹子陪呀!当年我在厂医院,刘教授没少帮我,换股骨头这么大的手术,哪个小医院能做。车上,赵金成喋喋不休地怀起旧来。我能调到总院,也是专家主任们帮忙,咱不能忘本呀!当年梁主任还是个小大夫,那时对我有求必应。赵金成拍了拍胸口,继尔说,都装在这里呢。

梁欣思前想后,没怎么帮过赵金成,只是出过几次门诊。当然,赵金成时常会带女人看病,找到她也是分内的事。

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当年来石油城的时候,常见的是六层楼房。现在则不同了,路宽楼高,商业气息浓郁。梁欣不时把目光移向车窗外,出于礼貌,还得送给赵金成微笑,表达赞同和理解。

世纪大道连接着东城西城,就像个扁担,挑着两个城区。西城区像根黄瓜,长得歪瓜裂枣,南北延伸了上百公里。东城区像地里的南瓜,还在膨涨,像肿瘤似的顽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金水湖岸海鲜楼在东城区的碧绿湖畔,二楼雅间的落地窗正对着湖面。两个衣冠得体的中年人坐在窗旁的藤椅上喝茶,见梁欣进来,就放下茶杯站起身。赵金成从梁欣的身后走出来,高声说道,陈总李总到了,好久不见了。随后就笑声爽朗地和二人握手。梁欣站在门口尴尬地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而且还这么虚伪。赵金成寒暄过后,才回身招呼梁欣,笑呵呵地说,我们医院妇科主任梁欣。梁欣身子不自觉地走过去,那两人似乎训练有素,抱拳施礼道,梁主任,久仰久仰。梁欣有些不知所措,她习惯了握手礼,对方的礼怎么回呢?难不成回个宫廷剧里的下蹲福礼。

梁欣端着茶杯站在窗前,欣赏湖光秋色。和两位老总聊了一会儿,就无话可说了,穿旗袍的服务员拿来菜单点菜,她就脱身出来了。她能感觉到两人财大气粗的气场,令她压抑得产生了逃离的想法。她后悔答应赵金成了。刘教授呢?她惴惴不安,赵金成说要安排车接刘教授,刘教授不让,说离家不远,溜达过来。碧绿湖的周边建了许多楼盘,水景房成为开发商的卖点,当年这里一片荒芜,她还野炊过在湖边垂钓。她记得湖的南岸有片沙地,榆树沿着湖边生成,粗壮结实又奇形怪异。小时候她非常迷恋榆树钱,春天了,那一串串的树钱入口清香,能甜到心里。她查过字典,榆树钱是榆树的种子,她还奇怪地想,这么奇特生命力顽强的树,种子这么渺小又弱不禁风呢?

陆陆续续来了几位科主任,梁欣能感觉到,他们和两位老总熟悉,谈笑风声中还带出几句冷幽默。在她的眼里,科主任们都成了社会活动家。麻醉科的高主任对留寸发的陈总说,你的妖精秘书看病,找的就是梁主任。陈总赶紧上前拉住梁欣的手,晃来晃去地说谢谢!难怪面熟呢,这回对上号了。

刘教授出现在门口时,没人认出他来,一个头发花白,面色憔悴的老人。服务员右手摆出个请的姿势,他才犹豫着走进屋来。赵金成快步迎上去,高声说刘教授刘老,就等你了。梁欣眼圈一热,泪显些涌出来。在她的眼里,刘教授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怎么会变得如此颓废老迈呢?推算下来,刘教授也就七十出头,退休金收入不菲。梁欣快步迎上去,双手握着刘教授的右手激动地说,刘教授,十多年没见了,您还好吧?刘教授左手抚摸着梁欣的手背说,还好还好,别看我瘦,身子骨硬实着呢。

主任们相继上前寒暄,刘教授叫出了每个人的名字。

门外传来了笑声,随后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西装革履,双掌合在胸前,如同虔诚的佛教徒,向每个人微微弯了下腰,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赵金成谄媚地迎合说,钱局说笑了,您还提前了五分钟呢?钱局抬腕看了下表说,我请各位专家吃饭,应该早到恭候,谁知临时开个紧急会议,刘市长组织的,我又不好请假。

赵金成引导着钱局,分别介绍各科主任,到了刘教授那儿,伸出的手很快又缩了回去,随后转向身旁的梁欣。他握着梁欣的手说,赵金成这家伙总提到你,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梁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钱局给她添过什么麻烦。

钱局首先落坐在首位上,大家都看向赵金成,等他安排座位。赵金成看向了刘教授,意思显而易见,想安排到钱局的身边。钱局说话了,赵金成,大家都随意,你坐我身边来。赵金成赶紧说大家随意坐,都不是外人。梁欣搀扶着刘教授坐到了下手位置,她很自然地坐在了刘教授身边。赵金成如释重负,呵呵笑着摆着手说,大家坐大家坐。

菜一道道上来了,梁欣看着精美的菜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突然对钱局心生厌恶,很想安慰身旁的刘教授。刚才,刘教授的手已经抬起来了,可钱局有意躲避开,这种藐视谁能坦然处之呢。她怜悯地看向刘教授,这老人家笔直地靠着椅背,侧着脸问梁欣,气色挺好,还往厕所跑吗?梁欣脸色羞涩,轻声说,刘教授,您都刘老了,还磕碜我,改过来了。刘教授和蔼可亲地说,我能理解,可是咱们搞医的,别把自己身子骨搞坏了,让人笑话。

旗袍是国粹,不知是怎么审定的。梁欣看着穿梭忙碌的服务员,旗袍的等级降低了。想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自己也曾有过一件。那时露着两侧的大腿,她忐忑地上街,和现在的老公约会,老公说她亭亭玉立,周身散发着东方女性的魅力,那时竟鬼使神差地信了,稀里糊涂把自已嫁了。后来怎么样,老公再也不让她穿旗袍了。

喝完开胃粥,赵金成首先倡议说,今天应钱局的要求,把朋友们请来,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钱局长讲话。

掌声响起来,梁欣的手掌轻轻碰了碰,刘老都没抬头,认真喝着小米粥。

钱局笑了笑说,今天请大家来,也得感谢赵金成赵主任,前段时间上海来专家,我母亲去检查,股骨头出了问题,咱做儿女的,百善孝为先,不能看着老人家遭罪吧。赵主任主张换股骨头,技术很成熟,上海和北京的专家都能请到,为了保险起见,特意把大家请来,你们是专家,帮拿个主意。

谁都没料到,陈总首先说话了,钱局,到美国去看吧,人家的医疗水平高,说不定就治好了,不用换了呢。

你懂个屁,这么多专家,还不如你吗?钱局长瞪了陈总一眼,目光充满了怨恨。

赵金成感到不妙,赶紧说,陈总也是为老人家着急,上海的专家也说了,股骨头会间歇性疼痛,很顽固,如果早不治疗,会出现肌肉萎缩、髋关节活动受限。老人家是双侧股骨头坏死,病情已进入中期了,今天请来了骨科的老专家刘教授,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

钱局愣了一下,随着赵金成的目光看向刘教授。刘老低头喝着粥,似乎什么都没听到,赵金成连叫了三声刘老,刘教授才缓缓地抬起头,木然地看向赵金成。赵金成笑嘻嘻说,钱局,刘老十多年前,就给百岁老人做过股骨头置换手术,经验不比北京上海的专家差,您听听他老人家的。

钱局露出尴尬的笑来,话挑明了,怎么缓和关系呢?他心里一直埋怨赵金成请来个糟蹋老人,握手的时候,他有意跨过,就是给赵金成脸色。

刘教授笑了笑说,钱局长孝心可敬,这个股骨头吗,就是个关节,和机器一样,出现了问题换是必然的,刚才那小伙子说,去美国治就不用换了,如果条件允许,就当游山玩水了,又没生命危险。我这把老骨头也干不了什么,如果这事儿请我来,我也吃饱了,话也说清楚了。酒我是喝不动了,也就养养花种种地,先告辞了。刘教授说完,就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梁欣急忙拎起手包,冲赵金成说,我去送送刘老,就追了出去。

刘教授没再理会赵金成,他步子迈得铿锵有力,下楼梯的时候,赵金成追了上来,他搀扶着刘教授的胳膊说,刘老,别生气,酒还没开局呢,怎么就走了呢。

刘教授停住脚步,盯着赵金成说,小赵呀,我听说咱们医院增了很多项目,这是好事儿,把专家请来,关键是能不能带出自已的队伍,如果专家请不动了,你们普外科还会干什么?培养自已的专家,才能造福一方百姓,才是发展的硬道理。就说当年吧,那么多小医院职能多健全呀,生孩子看肺炎,做阑尾炎手术,技术都是过硬的。你是小医院出来的,比我更了解,现在变得怎么样,有个头疼脑热都往大医院跑,这是资源浪费呀!

赵金成小鸡叨米似地点着头,愧疚地说,刘老说得对,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别用屁股决定脑袋。刘教授打断话茬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你的能力强,但你想过吗?能力强的人私心都重。刘教授拍了拍赵金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赵啊,你也是老党员了,听说还兼任着支部书记,党员的标准是什么?而你确组织这么多专家,是不是太低级趣味了,医者仁心,你不会不懂吧?说完,刘教授迈开脚步“嘭嘭”地下楼了。

梁欣安慰赵金成说,没事儿,我送老人家,你去陪领导吧。

你还没吃饭呢……也好,改天我请你。

赵金成看向刘教授略微驼背的身影,心里骂道,刘国栋,装什么犊子,你他妈觉悟高,还进京捞金,谁不知道里面的猫腻啊!你就装吧。想着想着,冲地上吐了口痰,用力踩了一脚。

在金水湖岸金碧辉煌门前,刘教授看着梁欣笑着问道,你怎么下来了,不吃饭了。

您老走了,还吃什么?梁欣嘻嘻笑着说,刘老呀,没想到您的脾气这么犟,不就没跟您握手吗?看您脏兮兮的,怪不得人家。

刘教授白愣下眼睛,怨恨地说,小赵这家伙,说请我吃饭,还邀请了你,谁知是这么一出。刘教授笑了起来,掸了掸衣服说,你说得也对,我地里忙活呢,老伴儿提醒我,忘换衣裳了。他问梁欣,没吃饭吧?饿不?我请你吃。

不吃了,减肥呢。

小赵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太急功近利了。刘教授眼里流露出愤恨,激动地说,做为一名党员干部,要与不正之风作斗争,更要以身做责,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你看看报纸电视,党中央花那么大的力气整肃纲纪,为什么还有腐化堕落,根源就是有些党员干部,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专家学者染上了铜臭……刘教授欲言又止,突然用商量的口气说,小梁,多年不见了,咱去湖边走走?

这个转场太快了,梁欣的思路有些跟不上了,她以为刘教授会怨恨地骂几句钱局长,都准备配合了,可刘教授又一副云淡风清样子。这种洒脱超然物外,是她望尘莫及的。她赶紧说好呀好呀!就挽住了刘教授的胳膊,向湖边走去。

碧绿湖微波荡漾,涌动着一朵朵涟漪,如同塞北的西湖。柳树垂下枝叶,青石板的人行道,如同项链围绕着湖水。健身的人很多,有慢跑的,踢腿的,舞太极剑的,最拉风的,莫过于广场上跳街舞的青年男女们了。刘教授说,老伴儿跳广场舞,还形象地比喻,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梁欣调侃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漫步在湖畔,梁欣了解了刘教授的退休生活。当初刘教授确实到了北京,是一家民办医院,年薪三十万,可没干上一个月,他就把老板辞退了。老板直言,没留住一个患者,药也没开出去,我拿什么养活你?刘教授二话没说就走了,一个教授级专家,还用他养活。刘教授的导师是国内知名专家,为他推荐了两家医院,结局都是一样的。导师赞赏说,你是个有良心的医生,还是回家搞学问吧。刘教授不是纠结的人,报名参加了红十字协会志愿者医疗服务队,去过云贵四川偏远的山村,还到过新疆。这两年又迷上了种地,他说民以食为天,种地可以煅练身子骨,还能陶冶情操。刘教授说得轻描淡写,风轻云淡。他不无遗憾地说,小梁呀,你要是搞骨科多好,这几年我有些心得,写了一些论文,很实用的。

梁欣笑道,咱可干不来,榔头、斧子,木工有的工具都用上了,体力也不支呀。梁欣打开手包拿纸巾,发现了那个蟹卡。小楠什么时候装她包里的呢?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把礼品盒掏出来,对刘教授说,秋蟹肥美,刘老,这孝敬您的。

刘教授接到手里,看了看说,这盒子做得漂亮,我不能白收你东西,走,去我家,我种的菜拿一些回去,家里吃不完,又不好送人,放在地里都烂掉了。

刘教授爽快地收下,梁欣不能显得小气。她说,我叫滴滴车吧。

路上,梁欣想明白小楠为什么给送她送蟹卡了。一周前,小楠带她表姐来看病,说得了子宫肌瘤,要做切除子宫手术,如果手术不及时,就会癌变。梁欣为她做了妇科查体,又开了B超单子。梁欣不是随便开检查单的人,如果B超结果有宫腔占位,再做进一步的宫腔镜检查。下午,结果出来了,没有子宫肌瘤,附件区只有一个小囊肿,考虑是卵泡。在交谈中,梁欣得知是在那家知名私立医院看的病,就无奈地说,我检查没什么大毛病,我水平有限,不一定准啊!梁欣的担心不是无哩头的,几年前她接诊过一名妇女,是那家医院诊断的。她给出了无病诊断,那妇女就把那家医院告了。结局是妇女得到了赔偿,而她遭到了报复,十几个医闹搅得不得安宁。小楠领着表姐走后,梁欣想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农家妇女,心纠纠地疼。小楠说,表姐为了治疗宫颈糜烂,把家里的三头猪都卖了,如果得了子宫肌瘤,就得卖地卖房了。梁欣思前想后,晚上就给小楠打去电话,说她表姐子宫很健康,宫颈糜烂是正常生理情况,不是什么疾病,注意个人卫生,也不用治疗。电话里,小楠喜极而泣,这让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悲催。

梁欣想,小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把蟹卡放到她包里的呢?

刘教授家住在碧绿湖的南侧,也就是梁欣当年野炊的地方。几幢单独的别墅散落在林间,晚霞如霓虹灯似的照耀下来,斑驳的光线把这片林地染成了俄式的油画风格。别墅前是个很大的院子,刘教授对惊愕的梁欣说,别人家种花种草,我种蔬菜瓜果,你看那向日葵,长得多好,好看吧。刘教授推开院门就开始介绍,梁欣目瞪口呆又胆战心惊,她没想到刘教授这么有钱,买了这么大个别墅。她知道刘教授的独子留学在外,家里就老两口。刘教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就笑着说,我跟儿子住呢,这么大的房子,不能空着吧。刘教授往屋里让梁欣,到了门口,梁欣看到门前的石桌石凳,就改变了主意,指着石桌说,不进屋了,坐这儿挺好。刘教授点头说也好,我去弄点水果糕点,不能饿肚子吧。他走到门口,冲屋里喊,刘刚,弄点水果糕点,拿外面来。

刘教授拎着筐走进菜园,梁欣想跟进去,让刘教授拦住了。她站在院菜地边的一棵果树旁,听刘教授讲种菜的趣事。身边的果树上挂着一簇簇青色的果实,刘教授说是杏树。她听到了脚步声,扭头看到一个穿白色旗袍的女人,把装着水果的盆放在石桌上,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屋里端出了糕点和茶具……梁欣祥装没看到,她不知道怎么打招呼,甚至想到了老夫少妻。刘教授说和儿子住一起,应该是他儿媳吧?梁欣胡思乱想起来,用余光看那女人。那女人放好茶具后,冲着菜园喊,爸,都准备好了。刘教授直起身,挎着筐走出来,对那女人说,把刘刚叫出来,就说他梁姐来了。那女人冲梁欣礼貌地点头微笑,转身进屋了。菜园的墙边有个水笼头,刘教授招呼梁欣洗手,然后就甩着手上的水滴来到石桌旁,拿起一只黄灿灿的梨咬了一口。梁欣也没客气,抓了块方形糕点吃了起来。在她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时,屋里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果细看,很像壮年的刘教授,黑亮的大背头,脸上充满了睿智。

梁姐,多年没见了,还那么年轻。

都成老太婆了,记得当年你还是高中生呢。

刘教授指着地上的筐命令说,你去,摘点菜,给你梁姐带回去。

刘刚搓了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梁姐,那我去摘菜了。

梁欣起身拦住说,不用了,家里不缺。

刘教授制止梁欣说,什么缺不缺的,菜是我亲手种的,绿色营养健康。

刘刚笑了笑,拎起筐走进了菜园。

刘教授向梁欣问起了医院情况,梁欣知无不言,说到高学历的年轻医生辞职去了南方时,刘教授感慨地摇了摇说,我在私立医院虽然呆的时间短,他们拉拢人才是不折手段的。物质生活提高了,人的精神领域就得跟得上,就说红包问题吧,儿科的沈书记的经验就很好,他收了红包在患者出院时,再还给患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就是给患者家属心里安慰。

梁欣莞尔一笑,我听说是学您经验,还会把红包打进患者的住院费里。

谁都不是圣人,不能脱俗。刘教授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当一名好医生,要对得这儿,否则是会遭天谴的。

梁欣注视着菜园里的刘刚,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问道,刘教授,刘刚怎么回国了呢?

回来不好吗?刘教授反问道。早就回来了,最初在大学教书,后来考进了干部培训班,上了党校,毕业分到了国家部委,这才几年呀,又回到市里工作了。

他在市里工作,难不成……

你不用猜了,当副市长呢,要不然我能住上这房子。刘教授深情地看向菜园,夕阳把刘刚染成了金色。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小子,不是池中之物,早晚还得离开……

梁欣心中忐忑起来,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刘刚从菜园里出来时,夕阳已落入远方的树丛里。那个女人从屋里出来了,换了身米黄色的运动装,手里拿着两个布袋。她走到刘刚身边,就蹲下身撑开袋口,刘刚双手捧着青菜往袋里装。梁欣有些难为情,但没去阻拦,如果去阻止,显得太虚伪了。她想到了刘教授办公室里曾挂着的一幅字: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今人医在手,手滥药不神。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刘教授不是沽名钓誉的人,把唐代苏拯《医人》用作座右铭,必是他的心路历程。她相信,那幅字仍然挂在刘教授家里,她产生了瞻仰的想法。

刘教授把兜里的蟹卡掏出来,塞进梁欣的手里。梁欣攥着蟹卡,和刘教授相视而笑。

秋风凉爽,静谧中弥漫着果实的香味儿。梁欣很陶醉,她感觉到这里风景独好,还带着泥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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