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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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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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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上跳舞》首发于《短篇小说》2018年第8期

短篇小说:

在树上跳舞

丁龙海

春风度过了山海关,鸟儿就往回飞了,冰雪消融的黑土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在这样好的季节里,侯一刀被患者骂了,骂得苦不堪言、体无完肤、无可奈何。他窝囊地坐着,脸上还挂着无奈的笑,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代替了口诛笔伐。侯一刀清楚,很多双内容丰富的眼神,在他身上飘来拂去。现在社会呀!有些人怎么了?浮躁、自私、麻木,通俗地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侯一刀想着,内心怒火燃烧,想煽这个女人的耳光……

赵主任久经沙场,用眼神安抚着侯一刀,挥手制止那女人说,有话好说吗?骂人是不对的。那女人得理不饶人,咬牙切齿、喋喋不休地说,没病我来医院干什么!还挂专家号!还排一上午的队……赵主任抬起胳膊,摊开手掌,女人心领神会,把身份证放在掌心。赵主任敲打键盘,麻利地开了CT检查单……女人接过单子,临出门还用眼睛,狠狠剜了侯一刀。这眼神不亚于锋利的手术刀,侯一刀虽然在看片子,余光还是被眼神扫到了,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是早上十点钟发生的事,后面还有患者等着叫号。

侯一刀用眼神,向赵主任致敬,但心里的迷,还困惑绞杀在一团……赵主任是年薪三十万进京的,在一家私人医院坐诊,没多久就被医院开了?有传闻说,是医疗事故,赵主任赔了不少钱。两年前,赵主任退休时,院领导递给他橄榄枝,只有德高望重,才获此殊荣。赵主任没接也没拒绝,而是说干了一辈子了,想出去旅游。院领导大气地说,行,给你一年时间。其实,他们都心照不宣,都给对方留有余地。

侯一刀有范,上天赐给他一副专家的容貌……五十来岁就鹤发童颜了,灰白的头发下,是一张丰润健康的脸,即使在挨骂的时侯,微笑也挂在脸上,只是笑的内容变了。他每周出一次专家门诊,完成20个号任务,是院里规定的。早上八点落下屁股,十一点能抬起来,已经手忙脚乱了。

侯一刀是骨关节,赵主任是脊柱,两人在一个诊室出诊。二十多年前,侯一刀医大毕业,给赵主任当过徒弟。后来,细化部位分科,赵主任问侯一刀,想不想跟他干了。侯一刀悟性好,能力强,又是北京的医大毕业生,几个分科主任都抢着要。他当时回答的很肯定,不知为什么,分科的时侯,他竟然分到了骨关节。为这事儿,赵主任到院里闹了一回。

三甲医院是地级市的权威,比集市都热闹,熙熙攘攘、喧闹沸腾,就差扯嗓子叫卖了。赵主任是老专家,经验丰富,他总要比侯一刀诊断的快。现在,他用鼠标点着电脑,一副悠闲的表情。侯一刀还有两个患者,拿着片子等着。过去,赵主任会主动帮忙的,可就在半个月前,一个不开眼的患者,伤了老专家的心……赵主任提出要看片子,那患者眼神疑惑,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我挂的是专家号。赵主任的脸红白交替,像变色的乌贼。为这句话,他调侃了侯一刀,还问,咱俩谁是专家呀?回答是无可置疑的,谁让他把头染得黑亮,脸上的皱纹都抹平了呢!

骨关节科在十八层。十二部电梯,分两排对视着,门前都是黑压的人,尤其到了饭点,比挤公交车都紧张。住院五部在设计时,考虑的很周详,从安全到环境,都很人文地融合了关怀。二十六层的大楼,二十部电梯,医患分开。可是,患者不惯着,医用电梯相邻着楼梯、安全通道,虽然门上贴着医护专用,仍被霸占了。侯一刀走的是专用电梯,这需要划卡,只有主任级人物,才有此特权。侯一刀是五年前得到特权的,八年副主任,是不能享受的。

走进病区,护士长就迎了上来,笑眯眯地说,主任,午餐放在你办公室了。

门诊的患者收进来了吧?侯一刀沉着脸。莫名其妙被骂,只有回到科里,他才找到底气。

安排好了,在三号病房。护士长跟在身后说。

你叫刘大夫过来,尽快安排检查,后天争取把手术做了。侯一刀往三号病房走,那位七十岁的老人,双侧股骨头坏死,卧床十多年了。

老人僵硬地站在床边,端着不锈钢盆吃饭,看到侯一刀进来,忙把饭盆交给儿子。老人的双手支撑着床沿,小腿开始弯曲,很想走两步迎接侯一刀。

我看您老身体挺结实的,过两天咱就做手术,双侧同时换,一周后,就可以走路了。侯一刀笑呵呵地说,看到老人眼里含着泪。

老人的儿子要握手,手抬了一下,又放下了,嘴里激动地说,侯主任,太感谢你了,我们省城医院都去了,说俺爹年纪大,不能做手术。

侯一刀心里清楚,进口或国产的股骨头置换,对农村家庭而言,都是扒皮抽筋的费用。

刘大夫来了,侯一刀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患者你负责,两天内做好检查,争取后天把手术做了。

刘大夫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侯一刀。

听清楚了吗?侯一刀说,没必要的检查,一点也不能做,明白吗?

刘大夫点着头,说,明白!

侯一刀安慰老人两句,留下刘大夫,独自回办公室了。刘大夫是他带的徒弟,做事稳妥,分寸把握有度,不像有的大夫,离开仪器就成了瞎子,治疗方案竟挑贵药。对有医保的患者,侯一刀会睁只眼闭只眼。

护士长等在门口,眨动着漂亮的大眼睛,嘴角挂着笑。侯一刀推门进屋,护士长跟了进来。侯一刀坐下,打开办公桌上的盒饭。他真饿了,没有注意跟进来的护士长。他张嘴要吃饭时,才注意到桌旁的护士长。他问,有事呀?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护士长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门旁的纸箱子。

侯一刀抬头看了看问,是什么?

我也没打开看,好像是活物。

哪里来的?

就是上个月出院,那个老太太儿子送来的,他放在护士站就走了,说让我交给你。护士长解释说,我追他让他拿走,他跑楼梯下楼,我追到了十二楼也撵不上。护士长委屈地说,我又不能放在护士站,就放在你屋里了……

侯一刀理解护士长的心情,她也不容易,尤其遇到这样的主任。他说,你看着处理吧!

我怎么处理呀?护士长咬着嘴唇说,你说的简单,红包好处理,打到患者的住院费里,如果纸箱里是什么珍惜动物,我还能养着呀!

侯一刀噗嗤笑了,他说,你不会看看呀!我都闻到鸡屎味了,快搬走,我还吃饭呢!

护士长吸了吸鼻子,笑了。她说,小花坐月子呢,晚上下班,我给她送去。

小花是科里的护士。护士长做事,考虑周到,对他的臭毛病,都包容了。侯一刀说,别都给她,你留两只,补补身体。

护士长莞尔一笑,抱着纸箱走了。纸箱里朴朴愣愣的,鸡嘴肯定是扎住了,否则,会有鸡叫声。

侯一刀刚吃两口饭,斜脸看到门口有个人,定神看是老人的儿子。他模样大众,面色黑黄,头发零乱。有事吗?侯一刀说,进来说。

老人儿子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进屋,脸上堆着笑说,侯主任,太感谢你了!

笑容像一幅油画!侯一刀对这张一笑就起皱的脸产生了好感,他放下筷子,和善地说,感谢我什么呀!这都是我的工作,就像你们种地一样,春耕秋收。侯一刀觉得形容跑题了,转移话题说,双侧同时做手术,风险会增大,考虑到你家的经济状况,只能这么办了。

老人儿子激动地搓着手,有点口吃地说,太、太感谢了!俺爹说,死活,都交、交给侯、侯主任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个红包,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跑了出去。

侯一刀有些哭笑不得,眼睛盯着红包,嘴里是五味杂陈。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中性笔,在红包上写了三房二床,就拉开抽屉,把红包扔了进去……

赵主任打来电话,笑嘻嘻地说,老专家呀!晚上喝点儿?

好呀!侯一刀呵呵笑着说,老专家呀!我请你。

以前,赵主任一直叫他小侯,很亲切地叫了二十多年,患者的一句话,让赵主任抓住了话把,开始用老专家敲打他。

患者家属请客,推不掉呀!还搬出了市里领导,咱不能给脸不要脸吧!

赵主任是转着弯骂他,侯一刀回敬说,脸是我的,要不要也是我的事,你也知道,我见了领导就哆嗦,场面的事儿,你还是找别人吧!

这话说的,你是教授专家,多大的场面没见过呀!赵主任哈哈哈大笑起来,而后说,你的脸不要了,我的脸得要吧!

侯一刀如果再推脱,就太虚伪了,他说,我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可别怪我。

你什么时侯胡说八道过!

没有吗?

真没有。

侯一刀喜欢和赵主任喝酒,不论说什么话,都咽在肚子里。有的科主任不一样,酒桌上的话,第二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一个月几十台手术,一年几百台手术,失手的事谁都能碰到。从医二十多年了,年轻时心高气胜,险些出过人命,哪个外科医生,没经历过呢!

双侧置换股骨头,侯一刀做过两例,患者都是壮年。给七十岁老人双侧置换,是考虑老人家庭条件,也想突破自己。当然,这种手术不是疑难杂症,老主任退休前,给百岁老人置换过,他当助手,配合得恰到好处。老主任说,置换手术不在年龄,在于患者的身体素质,就说百岁老人吧!骨质紧密,心、肺情况良好,没有糖尿病等并发症。老主任退休就出国了,儿子在英国开诊所,成为了国际友人!老主任能留下的都留下了,包括窗台上那副牛骨制成的人类骷髅。老主任说,小侯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患者送的不是红包,是信任!你懂吧,当面退回去,是寒人心的!当然了,有的红包要收,这钱呢!用在贫困患者身上。那天,老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侯呀!咱们都养家糊口,把那股子清高埋在心里,几千号人呢,谁收谁不收,都是个人良心的事儿!

五月的北方,万物复苏,醒来的大地,吐着新绿,散发着芬芳。春雨过后,泥土里青草的气味儿浸润心肺。这样的季节,同样适合动物骨骼、肌肉的愈合,人类也是如此。走在春天里,侯一刀朝气蓬勃,他的心情出奇地好。昨天下班前,他核实了手术方案,备血、人工假体准备完毕……。他到病房看老人,老人精神状况甚好,儿子、儿媳、女儿一大家子人,儿子说话底气十足,对他大家赞赏。侯一刀心里清楚,红包的微妙作用,潜移默化在老人儿子的身上。他已让护士长,把钱打在老人住院费里了。

侯一刀欣赏腿脚勤快的人,年青时他这样,对下属也这样要求。如今看来,唯有刘大夫还称他心思。刘大夫昨晚值班,把术前的工作都准备好了,他看到侯一刀,就笑呵呵地说,主任,双侧关节手术排在第一台了。侯一刀满意地点着头问,血浆有保障吧?刘大夫说,都妥了。血浆是外科手术的安全墙,止血手段再高,也需要血浆补仓。

站在十八层高楼往下看,医院四周停满了车辆,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头疼脑热都往医院里挤。二十年前,城市各企业都有医院,阑尾炎、剖腹产都能做,不知为什么,一夜间都成空壳了。侯一刀想起那天骂他的女人,明明就是受风了,贴个膏药或到洗浴蒸一下,就好了,非要做CT,这不是浪费资源吗!这些天,院里传开了,说要引进私人资本,如果真这样……侯一刀不敢想了。

刘大夫在门口敲门,门开着,以往他都是直接进来的。侯一刀瞅着他问,要查房了吧?

还有一会儿。刘大夫走了进来,他犹豫了一下,说,师傅,我一直想和你说,说了可别生气。

侯一刀笑了,说,我生什么气呀!是血库缺血浆了吗?

不是。刘大夫白净的脸儿涨红了,他深呼一口气说,我想辞职。

什么?侯一刀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想辞职。刘大夫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听说医院要改制了,几个同学在南方,请我去。

都是流言,怎么能相信呢!侯一刀果断地说。

我想了好长时间了,院里不仅是我,还有麻醉科的小李、放射科的大王、妇科的小丽、神经科的……

你们组团呀!一个加强班啊!侯一刀目瞪口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言传身教的徒弟,也学会了跳槽。他说,这事儿先放放,做完这台手术再说。

师傅,你这是何苦的呢,有风险的手术,谁还做呀!找器材商讨价还价,人家都笑话你。

笑话我什么?侯一刀厉声说,老百姓容易吗!一个破玩意几万块钱,成本多少?

刘大夫面露一丝讥讽,很快转化成了苦笑,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侯一刀看出了内容,他处之泰然地说,其他手术我就不做了,只做双侧置换。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告诉孙主任,准备上台。

刘大夫答应一声,就走了。

好好的阳光心情,突然遮住了乌云,一种莫名其妙的愁绪,在侯一刀的脑海里游来滚去。查房的时侯,侯一刀的眼睛,总会不自觉地扫向刘大夫。小伙子研究生毕业,五年前,到科里报到时,侯一刀刚上位主任。他细致观察过小刘,一米八的个头,肌肉发达,手指粗壮,是把干骨科的硬手……骨科是体力活,木匠用的工具,骨科医生都使用娴熟。

无影灯下,刘大夫做好了外侧切口,侯一刀才上手,将关节囊切开,边缘用粗丝线吊起,取出股骨头。他让刘大夫修整股骨颈残端,指导着刘大夫插入假体,保持前倾角待骨水泥固化……刘大夫是第一次上手,当助手时他在梦里做过多少回了。

手术顺利,三个小时就完成了……

在更衣室,侯一刀问刘大夫,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侯一刀吗?

听说了!刘大夫说,你当副主任的时侯,参加抢救一起重大车祸,一个多处骨折患者,身体里残留很多玻璃碎片,你刀刀到位,干净利落,为手术赢得了时间。

侯一刀满意地笑了笑说,你只知其一,核心是我做的手术,不仅一刀到位,而且没出现过重大医疗事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小小的手术刀,拿在手里,是患者对我们的信任!今天让你上手,懂我的意思吗?

刘大夫迷惑地瞅着侯一刀。

侯一刀说,你知道赵主任为什么回医院吗?

听说是医疗事故,被开除的,还赔了不少钱。刘大夫怯声说。

侯一刀笑了笑说,都是传闻,前几天,我们在一起喝酒,赵主任说他在京城医院,没坐上半个月,就让老板请去了。老板说,赵教授,来医院半个月了吧。赵主任说是。老板说,你看看,你放走了多少患者,咱们医院要活吧!房租、水电、人吃马嚼的,患者都留不住,我拿什么给你开薪酬呀!赵主任是在一次学术会上认识老板的,知道他要退休了,老板就开出高价邀请。赵主任在离京时,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能用一百种病状留下患者,但他的良心做不到。于是,他跑到南方度假,天暖和了,心情好了,就和侯鸟一起飞回来了。侯一刀加重语气说,人不能向钱看,尤其做医生的,如果钻进了钱眼里,这辈子就毁了。侯一刀换好了衣服,看了眼木呆呆瞅他的刘大夫,转身离开了。他心里纠结,想找赵主任喝酒,问问他,这么好的工作环境,怎么就留不住年轻人的心呢?

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亭台楼阁,是现代化医院的标志。树荫下有长椅,侯一刀没有坐,而是溜达着等赵主任。过去,北方树种单一,也就是杨树、柳树、榆树老三样,现在不同了,有槐树、枫树……很多叫不上名的树,各种果树也落地生根了。

透亮的阳光里,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侯一刀仰起脸,看到两只鸟儿,扇动着翅膀,在枝叶间追逐嬉戏。他很想问鸟儿,南方那么好,还飞回来干嘛?几千公里呢!不累吗?他感到脖子酸痛,抬起右手按摩,闭着眼睛晃动着颈椎……恍惚间,他觉得身体飘了起来,化成了一只漂亮的小鸟儿,抖动着翅膀,在树上跳起舞来!

《在树上跳舞》首发于《短篇小说》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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