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浒 哲 学

水 浒 哲 学

丁龙海

李想读了水浒传，就研究了一百单八将，对吴用的排名愤愤不平。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如果不手刃白衣秀士，怎能有劫匪晁盖等人的容身之地。为此，他忽略了吴用和林冲的排名，撰文为晁盖打报不平，高度赞美、褒奖了带头大哥晁盖的胆识、谋略。而宋江呢！则是欺世盗名的骗子，把梁山的基业毁于一旦。更可恨的是，对方腊痛下杀手，折损了多少梁山兄弟啊！可惜了改朝换代的机会。李想在文章里明确指出，一百单八将应为一百零九将，老大托塔天王晁盖，虽然英年早逝，至少给个名誉头衔，老大的地位不能撼动。

网络有股风气，对古典名著，挖空心思弄出与众不同的论调来哗众取宠。野史也好，正史也罢，都有发挥想象、捕风捉影的空间。李想的文章一石击起千层浪，水浒传火了，研究者蜂拥而至，大有扒出作者施耐庵讨说法之势。李想的名头也响了，当然，响的是他的网名……醒来的虫。

李想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是幸运的天之骄子。大学时读的是哲学，毕业就留校了，从讲师到副教授，他顺风顺水。他努力往正教授阶梯上爬，确阻力重重。无聊的时候，他也想过办班挣钱，可他的专业招不来学生，你看英语、奥数、音乐……哲学是什么？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理论形态的世界观，就是研究人和世界的关系。这层关系复杂深奥，李想连身边的人都研究不透，还怎么联系世界呢！

年轻时的李想英姿飒爽，男性的刚阳和女性的柔美融合的恰到好处。这让学生郑爽一目倾心，如果她两只眼睛都睁开了，肯定不会嫁给老师李想的。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是在一个温暖的夏夜，月亮铜镜似地挂在天上，郑爽甜蜜地说，李老师，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太般配了，这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吧！

李想抬头看了看月亮，想着李想——郑爽，名字联在一起，的确效果惊人。他说，唯心主义哲学有两种基本形式，一种认为，精神是世界的本原，是第一性的，但这精神不是某些个人的主观意识，而是存在于宇宙空间的一种神秘的、客观的精神。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把这种客观精神叫做理念。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黑格尔……

李老师，我们不要上课好吗？郑爽咯咯笑了起来，把柏拉图和黑格尔传到了月亮之上。

树上的苹果，诱惑了亚当和夏娃，蛇是无辜的，主观意识是由客观事物决定的……说穿了，就是个阴谋。李想的脑子里，影像出了亚当、夏娃，还有那条罪恶的蛇。

网络兴盛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李想喜欢在BBS上发贴，他的名字千变万化，总有三五个粉丝，跟贴追随。他喜欢网的时候，郑爽已经做母亲了，岳母来伺候孩子，两居室的房间，拥挤得透不过气来。郑爽说，你到办公室住吧？李想说，好呀！

学校与家的距离，就是一条公路，还是学校院子里的路，两侧的花草树木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教学楼和居民搂。学生们不需要求，都不过公路，即便是滚过来的足球，男同学也是偷偷摸摸捡回去。

这是一所专科院校，五湖四海的学子，如饥似渴在图书馆，树林里、操场上学习，夕阳西下，金色的余辉洒在校园里。李想站在五楼的阳台上，像是在欣赏一副油画。

尿片子和衣服别放在一块。郑爽叮嘱说，晒的时候，也要分开。

李想拎起门旁的布兜，心情郁郁地下楼了。办公楼洗漱间有热水，岳母曾端盆去过，让门卫挡了回来。郑爽心有不甘，重任落在了李想的身上。脸盆办公室有现成的，晒衣绳洗漱间也是现成的。这些先天条件，郑爽早就掌握于心，何况这种先例，年轻父亲们都在身体力行，如果晚了，洗漱间的晒衣绳就没位置了。爱情用脑子，像打桥牌，全靠算计。婚姻用体力，像打麻将，全靠运气。李想用行动，验证着生活里的哲学。

古典文学是知识宝库，在诺贝尔横行的当下，国学已经遍体鳞伤了。文学爱好者嘴里都是泰戈尔、马尔克思、博尔赫思、米斯特拉尔、石黑一雄……施耐庵、罗贯中、曹雪芹都蒙上了灰尘，太久了，谁会为老人家们吹口仙气呢！当然，飘起的灰会迷眼、呛鼻子。

晁盖不劫生辰纲，或劫了没案发，施耐庵妙笔再生花，也成就不了水浒传奇。因而，从道义上讲，晁盖的功绩不能淹灭，地位不可动摇。

水泊梁山是从宋江开始壮大起来的，从聚义厅到忠义厅的演变，不是换块牌子，内涵是梁山从此有了目标，与晁盖没一毛钱关系。

宋江只是杀了阎婆惜，提了首醉酒诗，走投无路了，才上了梁山，还是晁盖救回来的。一个杀女人的小吏，有多大出息呀！能当带头大哥吗！

醒来的虫没心思回贴了，对反、正方都懒得搭理。女儿大学快毕业了，两居室的房子住不下了，他正忙着看房选房。二十多年了，工资涨了十几倍，远赶不上房价的速度。郑爽报怨说，脑子进书虫了，你当真有黄金屋呀！

李想笑眯眯地说，你是大哥，不都听你的吗！

生活就是万花筒，对着阳光转动，变化莫测的花瓣儿，会迷失了眼睛。醒来的虫循规蹈矩的生活，安逸又润泽。学者的心态，就应著书立说，别被身处之物所累。

专升本摇身变成了学院，校园又建起了两座教学楼，壮丽威严，气势磅礴，在落日余辉中，像埃及的金字塔。李想还是站在五楼的阳台上，微仰起脸来，才能窥视全貌。巨大的操场，四周铺着红绿相间的塑胶地板，踩在上面软软的，给人一种弹力。李想喜欢晨跑，八百米的跑道，他跑上两圈，才能看到零星的学生。蓝球场有了笑声，他拎起路边的饭煲，慢步走向食堂。几十种粥、米饭、面食，吃得他胃都苦了。郑爽却喜欢食堂的味道，这和她不搬离校园有着关联。

李想是校园里的风景，同学们也说，看到老师晨跑，就看到了希望和朝阳。这是被窝里的梦话，李想心中有数，他的课有一半学生来听，就谢天谢地了！

黑格尔认为，公民社会是历史进程的产物，是现代世界的产物，它的出现，标志着现代世界的来临。对于普通人来说，要明白哲学的一般原理，需要掌握大量的知识，在此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同学会想，科学与哲学不能分不开吗？我告诉同学们，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是相辅相成。哲学是美好生活的向导，是精神生活的守护者，我们的身体需要食粮，我们的精神、思想和心灵也需要食粮。而后者对于个人而言，更为重要……

李想讲课的时候，就注意到一个女孩，在教室门口徘徊，不时会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他。这是谁呢？他想，肯定不是班里的学生。教室里还算安静，交头接耳的学生，都让他不留情面请了出去。不知为什么，他对门口游走的女孩产生了疑问，他的课枯燥乏味，只有怕挂科的同学，才认真做笔记。

下课了，果不其然，李想被女孩拦住了，笑嘻嘻地说，你是醒来的虫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想的心被蜇了一下，他紧张地说，还醒来的狗呢！说完，他径直往外走，脑子里蹦出了许多种疑惑。他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网名，大学教授怎是醒来的虫呢？

李教授，我是电视台的编导，专程采访你的。在楼梯口，女孩再次拦住了李想。这是个干练的女孩，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背上是粉色的双肩包。头发挽在脑后，像条马尾巴在晃动。眼睛不是很大，眨动的很有神。

李想问，电视台的？

是呀！女孩嘻嘻笑着说，我没带摄像，先来摸一下情况。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呢！李想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左右环顾了一下，说，我们到外面吧。

操场边的凉亭里，李想和女孩对面坐着。路上，女孩已自报家门，她叫冯畅，市电视台《有话说》栏目的编导。女孩屁股刚落下，薄薄的嘴唇就没停下来，她说，古典文学是民族的瑰宝，社会热切地需要、媒体更应该扬弃。就说四大名著，哪一部都蕴含民族的智慧。就说水浒传吧！是一部人民反压迫的抗挣史。水浒传最权威的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作者是施耐庵。冯畅喝了口矿泉水瓶里的水，继续说，作者历来都有学者争议，后来又说是罗贯中，我个人认为，水浒传是施耐庵与罗贯中共同完成的，前七十回章为施耐庵所著，后三十回章是罗贯中补写，也有说，是罗贯中对施耐庵的小说，全文进行了整理与编辑。

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李想打断话茬说，你对水浒传了解的比我多，我只是读过而已。

你提出的论点，很独树一帜呀！冯畅眼睛亮了，语气急速地说，就说水泊梁山的好汉，为什么是一百零八位呢？为什么不是一百零九个、一百二十个。白衣秀士王伦算不算，常理来讲，有了绰号的，都应排上。或许是话多了，冯畅喝了口水，接着说，事物的发展，一定要尊重历史，就说施耐庵吧！他是当事者吗？

打住！李想哭笑不得，觉得眼前的冯畅，很像母夜刹孙二娘，只是身材容貌不同，他双手抱拳说，我对水浒传，皮毛都不懂，你真是扯远了。

李教授，你扯远了！冯畅看了眼瓶里的水，显然，她不能再喝了。她手按着塑料瓶，眼睛流露着敬意说，方案我报上去了，主编非常欣赏，拍板请你上我们节目，剖析水浒的前世今生。当然，赞助商对项目也感兴趣，四十五分钟节目，每期付八千元。针对你的课，我们会专门整理成文字，汇编成册。

李想心颤了，而且是抖动的颤，他写了三本哲学专著，每本都自费几万元。为这事儿，郑爽骂得他狗血喷头。他说，冯导演，你看这样好不，我再想想，对水浒传真是一知半解。

冯畅笑了，而且很灿烂，她说，你的微博都火爆了，很多观点，你都可以借鉴。

最近家里事多，没上去看。李想突然有种内疚，心里的迷还在困着，他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信息时代，有找不到的人吗？冯畅咯咯笑着说，除非你不上网，关闭手机。她眼里闪着光说，别在路上走，你知道天眼吗？

李想真不知道，他又不能问，问了会笑掉大牙！虫子的命是短暂的，李想用这个网名，而且有十年之久，可见内心对自己的定位。和冯畅分手后，他有种命运转机之感，心里百转千回，回到家就和郑爽说了。

图书管理员郑爽，每天闻着书香，自有她的处事哲学。她先是乐悠悠地听着，在李想词穷意尽，她才不紧不慢地说，这是你的机会，如果闪亮了，正高也就到手了。她字字如金地说，李老师，我上学的时候，就感觉你是人才，只是没有机会。

李想蒙了，这声李老师叫的……李老师、李哥、想哥、李想、唉、李老师，这可是对他称呼的轮回呀！他犹豫地说，如果你觉得行，我就试试。

郑爽站起身，到酒柜取了瓶干红，李想要去帮忙，都让郑爽制止了……高脚杯，琥珀色的酒液，杯子相碰，锐耳如铃声。

打虎武松算什么，不过打死一只老虎吗？黑旋风李逵，连虎窝都掏了！

鼓上蚤时迁就是个入室小偷，也能例将封候，由此可见，一百单八将，都是扯蛋。

李想看留言，总有种兴奋。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每次进卫生间，都会照镜子看自己。冯畅说，他样子清瘦，适合上镜，五官端正，打点粉底，就会成为偶像青年。李想对照水浒，觉得自己像浪子燕青。他对着镜子，摆了几个动作，试着跳了两下。郑爽在外屋喊，洗完了吗……

李想再见到冯畅，是在电视台的接待室，龙井茶是冯畅亲自泡的，透明的玻璃杯，飘着嫩绿的茶树叶。冯畅一再说，这是今年的头茶，你慢慢品。李想不缺茶，南方回来的学生，总会有一、两个，带给他自家的茶。

冯畅看得认真细致，仿佛把标点符号都看了。她抬起头的时候，李想已经喝过五泡茶了，旁边陪坐着实习记者，杯子见底儿，她就勤快地满上了热水，直到茶水没了颜色。冯畅笑吟吟地说，李教授，你这篇文章里的元素都有，但在讲述上，还缺少一些现代元素。比如说，神行太保戴宗，给蔡京送信，如果是现在，一个电话就到位了，这说明什么？宋江命不该绝。白衣秀士王伦，手低下几百号娄罗呢？林冲想杀就杀吗？不是！冯畅笑了笑，语气肯定地说，林冲教过八十万人呢，这几百娄罗不在话下。现在元素是什么，你看电视剧，很多年前的戏说大辫子剧，像戏说乾隆，屏幕正火的抗战神剧。冯畅盯着李想的眼睛说，语言的调侃要有，这是时尚，观众愿意听，再比如说，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三拳下去，他根本没太用劲，只是想吓唬一下。武松打虎，你相信吗？李逵有斧头，杀死老虎是可信的。武松就是个戏说……

水浒传就是本小说，我这样去解读，观众不会当成正史吧！李想笑了笑，有些激烈的话没说出口。

收视率！当然，说了教授不太清楚。冯畅犹豫了一下说，正史、野史，都是历史，只要观众收看我们的节目，只要精彩，我们就赢了！

如果说，白义秀士王伦，也应排进去，变成一百一十将。

当然好了，只要你有理论支撑，高俅都可以弃暗投明，他被梁山好汉抓过，差点没让林冲杀了……

宋史有载，北宋徽宗宣和年间，以宋江为首的三十六人，在梁山泊聚众起义。结局是……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李想合上宋史，情绪有些低落。

郑爽点拨着他说，哲学是什么？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曾经说过，哲学是人生的导师，至善的良友，罪恶的劲敌，假使没有你，人生又值得什么！哲学不能为你提供柴、米、油、盐以及房子、轿车等生活必需品……

李想撕碎了讲稿，瞪着郑爽恶狠狠说，你懂个屁，别跟我谈哲学。

郑爽目瞪口呆了，李想从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突然有一股暖流，在血管理涌动，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李想惊呆了，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女人，他从没敢伤害过……他颤着嘴唇说，爽，对不起！

想哥，我怎么更爱你了呢！郑爽情不自禁搂住了李想，一种美妙的味道，在心里涌来涌去。

夜色阑珊，两个身影在操场上跑步，校园外的烧烤摊，喧闹着城市的夜景。

你用哲学解读水浒，应该很有特点。

小说就是小说，没有必要画蛇添足。

历史是前人写的，后人改的。

李想用案例说话，他放慢了步子说，有这样的一则故事……春秋时，齐庄公与臣下崔杼的妻子私通。崔杼知道后，便设计杀了庄公，立庄公的异母弟为景公。他对弑君之罪十分惶恐，担心被史官记录，留下千古骂名。于是，他传来史官，持剑在手，杀气逼人地说，昏君已死，你录为患病而亡。史官不慌不忙，拿起竹简提笔而书。上面赫然写着“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史官。史官无子，按照世袭二弟接任。崔杼再一次让史官按照他的意思写。史官二弟伏案疾书，上面仍然写着“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史官的二弟。史官三弟整理好衣冠上任，崔杼再次唤来，凶狠地说，你两个哥哥都已经死了，难道你也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史官平静的说，按照事实秉笔直书，是史家的天职。与其失职，不如去死。崔杼被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把史官三弟碎尸万段！史官的四弟早已整装待发，听见三哥死了，立刻进宫继任，仍旧在竹简上写下“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崔杼看罢，叹息一声离去。

你相信历史？

当然，就拿哲学来说吧，它凌驾于其它学科之上，是不可替代的，可以为自然科学的开拓创新提供新思想、新原则、新方法，另一方面，哲学又来源于其它学科，只有把握了其它学科的规律性，经过不断提练才谓为壮观的。

李老师，又给我上课了！银玲般的笑声，在夜幕里飘荡……

第二天早晨，李想接到了冯畅的电话，问他讲稿改的怎么样了。李想说，讲稿丢了，电脑里没存备份。

冯畅说，丢了能找回来吗？

李想说，找不到了。

冯畅说，罗贯中是三国演义的作者，这不存在争议。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语言风格不同，前者是浅近的文言，后者是通俗的白话，罗贯中怎么能和施耐庵扯上关系呢？

李想说，都是小说，不是历史。

冯畅又问了一句，丢了能找回来么？

一股热风吹了过来，李想被台阶绊了个趔趄，手机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的时候，手机自动关机了。他想着冯畅的问话，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丢掉的东西多了，有找回来的吗！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他快步向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