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海
窗外,寒风冷峭,干枯的树上,一片黄色的叶子,顽强地在树枝上随风起舞。他注视着那片叶子,心脏仿佛随着叶子的舞动,起伏地跳动着,带着丝丝寒意,流经他的血管,流到了指尖、流到了脚尖、流到了鼻尖……
手机唱起了《把根留住》,这是他的手机铃声,儿子给他买第一部手机时,就设定了这首歌……
多少脸孔
茫然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
他接通了电话,候鸟老胡粗犷的声音,狂风暴雨般传来:“你定下来了吗?今天就订票了,西伯利亚寒流都来了,你还等什么呀!还是和我们去吧,你又不拖家带口的,多轻松呀!”
“我怕不习惯,听说那边又潮湿又闷热,怕起痱子。”
“你二百五呀!谁乱咬舌头根子”老胡提高了声调。“都什么季节了,现在的南方和咱们的春天一样,温度不冷不热,你不说退休了,就和我们一样变候鸟吗,这可是个神仙的日子呀,你得走出这一步来。”
他的确和老胡说过,猫冬回来的老胡给他送热带水果,穿着椰树图案的宽松衫,戴着一顶椰子毛编的帽子,这身南国风情的装扮,让五大三粗的老胡年轻了很多。那天,他们在楼下的小酒馆喝酒,老胡说在海南买了五十来平米的房子,每年都去度假。他用羡慕的眼光看老胡,喝着酒说,退休了,陪老胡一起变候鸟。
“我去了住那呀,你们都有房子。”他试探着说:“我一个人去了,不是给你们添乱吗。”
“添什么乱呀,你喜欢就住在我家,不愿意住,就租房,老于和老张没买房,都租房住。”老胡说:“你还没在这冻够呀,屋里虽然暖和,你不能总呆在屋里吧,这和蹲小号有什么区别呀!”
老胡的热心肠,他十八岁那年,就体会到了。高中毕业,招工到油田,到井队烧锅炉,锅炉班长的老胡,手把手地教他,经常带来土豆、地瓜,放在炉口上烤。荒郊野外,远处钻塔上的串串灯光,闻着土豆、地瓜的香味儿,还有身边的老胡,让他少了那种牵肠挂肚的思乡情绪。他曾经坚决地离开了井队,是老胡在车站拦住了他,讲道理,看长远,苦口婆心地把他拉回了井队。也是老胡,帮他在三十岁那年,张罗上了老婆……
远方,那个温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着老胡的描述,有些想往……想到了老胡的好,他说:“那就买票吧,我去。”
电话里传来老胡开心的笑声。
他何尝不想,把自己变成候鸟,穿行在温暖的季节里,感受生命的美丽。这是候鸟老胡给他的梦,也是他的希望。十八岁到现在,他随着井队四处飘泊,每月的假期,是他的期待。老婆做的红烧肉,热水盆里的小烧酒,从平房到楼房的家,他知足了。如果不是老胡在车站拦住他,他或许早成了庄家汉,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着生活。
他开始收拾行装,打开衣柜,蓝的、红的、灰的工作服,他突然意识到,这辈子他没有买过几件衣服,结婚那天,他也是穿了件新工作服,在工友们的祝福中,幸福地喝醉了。
老婆曾说过,喜欢看他穿工作服的样子,石油工人只有穿上工作服,才有了让地球抖三抖的气魄。说是这么说,老婆还是希望他下了班换下工服,也给他买过几件白衬衫,可他懒得换。有了儿子后,老婆不再给他买衣服了,也不太爱搭理他了,他仿佛是一个游客,家里是个旅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木讷、少语,通俗说,就是一脚踢不出个屁来,直率的老胡就这么说他,老婆也这么说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有权利不喜欢说话,惹着谁了呢?在他四十岁那年,在他要离开家准备上井的那个早晨,老婆喊住了他,眼里含着泪,轻声说:“我们离婚吧!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默默地瞅着老婆,仿佛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心里悬挂着的一件重物,怎么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落了下来了呢!他平静地说:“儿子咋办?”
“我带着,大了让他回来!”老婆嘤嘤地哭了起来。
他理解老婆,更感谢老婆,他平静地说:“以后我就不回来了。”
“我要带儿子去南方!”
他离开了家,一种解脱悄然涌上了心头。这么久了,他知足了,他还有什么理由,让这个女人为自己独守空房,忍耐着寂寞和激情呢!那个晚上,在那个空旷的草原上,他哭了……
现在,他看着叠放整齐的工作服,冬装夏装,有序地排列着。怎么攒了这么多不同时期的工作服了呢?他开始想念起老婆了,他现在有时间陪伴了,可是,老婆是否还愿意回到他身边呢?他从来没有问过儿子,但每次,儿子都会说,他脑海里一直在整理着儿子的话,渐渐缕清了老婆这十几年的生活脉络……随一个包工头去了南方,包工头对儿子很好,在沿海的县城,开了一家饺子馆,为包工头生了个女孩,县城升级为市,包工头开发房地产,儿子上了大学,包工头有了其他女人,老婆得到了补偿金……
手机唱起了他喜欢的这首歌……
多少岁月
凝聚成这一刻
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
终究汇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
电话里传来儿子熟悉的声音,第一句仍然是一个嗨!而后告诉他,已经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了,请他去住一段时间。
“你妈的意思吗?”他试探地问。
“我妈也没说反对呀。”儿子嘻嘻笑着。
“我答应你胡叔了,这几天去海南过冬。”
“那你顺道就来呗。”
他何尝不想去,但他心里有个结,是打不开的。老婆去了南方,他喜欢仰望南飞的大雁,一字形或人字形飞过,总能留给他一丝丝梦想。老婆对他的怨恨,是深入骨髓的。如果当年老婆提出离婚,他说些温暖挽留的话,如果老婆打电话,他不回答一个好。或许,老婆仍然是他的老婆。爱,就是让对方幸福,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能给老婆幸福,为什么不让她寻找幸福呢?
“爸,如果你来了,我妈也可能随你去海南呢?”儿子引导着说:“我想你们应该复婚,不要再计较了。”
“我不计较,如果你妈愿意,爸没的说。”
活泼、开朗,是他对老婆的印象。老婆曾问他,为什么两个性格不同的人,能走到一起来呢?他不加思考地说,是因为缘的互补。其实,他心里清楚,老婆能嫁给他,是因为她要脱离农村,是因为他是工人。这话他不能说,说了会伤害到老婆的自尊。
儿子的话,激活了他心中的渴望。十多年了,屋子里的摆设,没有变化,他只是扫去了房间的灰尘,老婆那双红拖鞋,依然一尘不染地放在床边,他总梦想着,有一天,老婆突然回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窗外,北风呼啸着,树枝上那片枯叶,仍在顽强地飘舞。他注视着,眼前变换成南国的风景……温暖的气流、晴朗的天空、街道上繁花似锦。工作时,他曾到南方疗养过,老胡说,海南已成为北方人的天堂,一张嘴,就知道是辽宁的、吉林的、内蒙的、黑龙江的,先期买房的都发了,房价像窜天猴似的。老胡说,咱们苦了半辈子了,在冰天雪地里工作,奉献了青春献子孙,退休了,也要为自已好好活活。老胡活得自在,还有多少个老胡,在北方看着孙子外孙子,不也同样享受着天伦之乐吗?
手机唱起了歌,他没有急着接听,而是很认真地听着……
一年过了一年
啊一生只为这一天
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
留住我们的根
……
“你怎么才接电话。”老胡和年轻时一样,性子火爆,听他解释说收拾行李没有听到,老胡的火气才消了下来。“明天半夜十一点的飞机,下午你就来我家,晚上咱们喝点儿。”
“飞机这么晚呀?”
“价格便宜呀,打三折呢!比火车都便宜。”
他本想把儿子的意思告诉老胡,想让老胡帮拿个主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是他对老胡保留的唯一一点秘密。他说:“你看,都带什么呀?”
“带上工资卡就行了。”老胡有些兴奋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那就是个舒服呀,从寒冷的冬天一下子就到春天了,就像做梦似的。”
他想象着这种梦一样的转换,想象着老胡的描述,尤其是退休后的感受,正如老胡说的那样,失魂落魄、孤枕难眠,只要挺过两个月,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儿,新生活就开始了。他喜欢什么呢?他去过老年活动室,老头老太太们个个红光满面、精力旺盛,练书法、学国画,打眼看,都有个干部身份。而他呢?井队的取暖都换成空调了,烧锅炉的他成了场地工,幸好,他的工种可以提前五年退休,否则,他真的干不动了。
机场或车站,挤满了候鸟,那一双双渴望春天的目光,充盈着幸福和甜美。他曾去送过老胡,那沸腾的场景更让他感觉到了北方的寒冷。明天的午夜,他就要变成候鸟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问自己,这一群群候鸟,潮水般地涌向了宽阔的南海,是否会把北方的寒流带过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