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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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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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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了七彩鹿》

《看见了七彩鹿》


       阿良遇到了丁香,七彩鹿就飘进了脑海。

树爷说,谁看见了七彩鹿,谁的好日子就来了。

树爷坐在村头的老榕树下,捋着白胡子讲七彩鹿的故事……二十多年过去了,老榕树坠下的须子更多了,树爷坐过的石头还在,树爷已经不在了,就如七彩鹿的故事一样,在阿良的记忆里消失了。而这次来东北,看到丁香第一眼,七彩鹿就跑进了他脑子里,欢快地蹦呀跳呀!

阿良是应杜达雄之邀来东北的。

那是五月的一个午后,空气潮湿闷热,街道上车流穿梭人潮涌动。阿良仰望两侧的大厦,玻璃墙面反射出深邃的光,有种倾斜的感觉。他知道,楼不会倒,即便倒了,砸死的也不是他一个人。

阿良遇到了烦心事儿,因节目和老板发生了争执。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他劝阿良说,采访是真实的,没人教吧?我要求不高,怎么录怎么播。阿良固执起来。他说,我们做的是栏目,不是广告,插进那段话,影响节目质量。老板递给他个信封,阿良果断拒绝了,他觉得老板是污辱他,原则不是用金钱收买的。然而,事情的结果令他沮丧,总编没因他拒腐表杨,而是换了编导。他百思不解,一个做保健食品的,生产的饮料能治疗高血压、糖尿病,不是天大的国际玩笑吗?采访那天,两个老太太就不对劲,说话和表情夸张,像排练娴熟的演员。他向总编汇报,总编不耐烦地说,人家花钱上节目,怎么做怎么播,人家有这个权力。阿良不服,这不是骗人吗?不服又能怎么办,只能愤然离去。

路两侧的大叶紫薇,随微风摇曳着椭圆形的叶子和淡红色的花朵。阿良摸着平滑的灰色树杆,想起了村口的老榕树。那树有千年了吧?

杜达雄这个时候微他,似乎在冥冥之中,彼此有了心灵感应。

阿良,最近挺忙吧?

是呀,炒老板不是轻松的活。阿良调侃起来。五年跳了八次槽,有这个底气。

别折腾了,来我这儿吧,你当总经理。

阿良想嘲讽他,几个人的小作坊,总经理太廉价了吧。

杜达雄说,当度假吧,东北的春天贼漂亮。

为了贼漂亮的东北,阿良答应了。杜达雄要去了身份证号,网上订的次日票。这么急三火四地邀请,肯定遇到麻烦事了。阿良又想,大学时杜达雄就雷厉风行大大咧咧,怎么会有愁事呢?

阔别五年,再见杜达雄时,他的形像变了,春光满面西装革履,说话的腔调都慢了。阿良还是喜欢学生时代的休闲装,洒脱的杜达雄奔跑在球场上的样子。在接机口,杜达雄一个热烈的雄抱,让阿良多少找回了些曾经的亲密。

杜达雄的公司隐藏在居民楼里,这让阿良多少有些失望。杜达雄提着行李箱,把阿良引进了单元。一楼右手房间,进屋是个大方厅,阿良心里估算,得有五十多平米,靠窗是圈沙发,两侧沿墙摆着红木书柜,零散摆了些书籍和光盘。拐进左侧房间,杜达雄把行李箱放到墙边说,我帮你收拾的,不合适的地方,再调整。

单人床、办公桌、书柜、沙发、电脑,布置摆放紧凑,窗台上一盆植物翠绿茂盛。

杜达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笑呵呵说,我专门买的房子,客厅当接待室,这个房间是你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三个房间,机房、办公室、休息室。

阿良虽然有些失落,但不能挂在脸上。他说,马云创业初期,也不过如此吧!

哼!杜达雄鼻子哼了一声说,咱不能比。

丁香这时候出现了,她婷婷玉立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注视着阿良。阿良傻了,目光呆滞有点儿灵魂出窍。杜达雄转过办公桌,收起了立在桌上的玻璃镜框说,这丁香,太粗心了,镜子怎么放这儿了。

丁香走了进来,嗲声嗲气地说,留个镜子不好吗?贞观十七年,魏征病故,唐太宗就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杜达雄愣了一下,随后就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阿良说,丁香,认识一下,阿良,我大学的死党,见到真人了吧!

这笑声阿良听着有点瘆人。显然,丁香出现的节点错位了。

丁香不以为然,落落大方地伸出了右手说,欢迎阿先生。

阿良机械地接住递来的手,慌恐地说,叫我阿良就行,先生不敢当。

总听杜总念叨你,闻名不如见面,你长得不像南方人。丁香抽回了手。

南方人什么样?都是中国人。阿良的掌心空了,拇指和食指摩擦起来。杜达雄向他说过丁香,是个精明的女人,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的。

听杜总总说,阿先生在央视、省台干过,作大片子的人,我们要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希望。丁香不悲不亢地说,眼神在阿良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要扑捉点什么。

阿良被盯得很不舒服,总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脸。他心里怨恨起杜达雄了,夸大其身,不是给他难堪吗。

杜达雄接过话茬说,丁香,接风的酒店安排了吧?

奥菜居,阿先生是南方人,不会喜欢咱东北的铁锅炖。丁香移开了目光,心满意足瞅着杜达雄说,你看,还叫谁?

把公司的人都叫上,不许请假。杜达雄加重语气,菜要好、酒要好,别为我省。

杜达雄的公司满打满算七个人,圆桌都座不满。杜达雄依次给阿良做了介绍,还郑重其事地说,今天给阿良总经理接风,算是见面了,以后,工作上的事都听他的。他注意到了身边的丁香,又补充说,业务上的事,丁香要多伸伸手。

阿良瞥了一眼丁香,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仅荡了一下,就消失了。

杜达雄就说阿良,是那种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的人。阿良不否认,至少比张扬的性子好,杜达雄有张扬的本钱,他有什么?阿良把捕捉到的那丝不快,装进了心里。

五月的东北正值花红柳绿,凉爽干燥的气流,令阿良欣喜。但这种欣喜没持续几天,就让敏感脆弱的鼻子破坏掉了。丁香对止鼻血有套手段,她让阿良仰着头,用浸过冷水的毛巾附在额头上,还矫揉造作地说,鼻子连着肺,流鼻血与你的肺有关,当然,不排除肝脏出了问题。

阿良撑着洗手盆,向后仰着脖,脑子里跳出了癌症,不禁紧张起来,打了个冷战。

丁香话锋一转,嘻嘻笑着说,你紧张什么,空气干燥时,鼻腔的血管会破裂,导致流血,我帮你塞上,过一会儿就好了。

阿良没让丁香动手,随手从纸抽里扯了一张纸,揉成了团儿塞进了鼻孔里。

杜达雄要带阿良去医院,每周都流鼻血应该重视起来。丁香不以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不了人。这话很伤阿良的心,也使他意识到北方女人的粗枝大叶。

那段时间,阿良上网查流鼻血的原因,有鼻外伤,受酸、碱异物损伤,日晒过热、饮酒过量等等,这些因素他都不存在。他查到了“鼻衄”的恶症,如迁延发展,会引起贫血性休克,危及生命。为此,他有了回南方的想法。幸好,阿良流鼻血的次数减少了,到了八月份,竟然一次都没流过,回南方的意识也就淡了。

因为鼻血,阿良与丁香关系近了,莫名其妙的隔阂也消失了。

此前,丁香不太搭理他,让阿良多少产生了失落情绪。

杜达雄偶尔来公司,真当甩手掌柜了,指令都在电话里发布。

阿良接手的第一个活是个经验片,他就以小切口转入,采用由浅至深的创作手法,是他的得意手笔。杜达雄看过片子后,点头说,有生活,暖心窝子。丁香嗤之以鼻,不客气地说,这片子放在电视台里播还行,在大会上不行。为什么不行呢?丁香自问自答说,开会是为了鼓舞士气,铿锵有力的句子、宏大的音乐哄托、浑厚的配音解说,才是领导要的效果。

阿良尴尬起来,心中不悦,暗骂丁香死三八,懂得电视艺术手法吗?

杜达雄看出了阿良的心思,瞥了丁香一眼,毋庸置疑地挥了一下手说,传过去,听听人家意见。

丁香有些幸灾乐祸,阿良第一部片子搞砸了,颜面何在。她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读《林徽因散文精选》,她喜欢林徽因的人格魅力,是一般才女所不具备的。

杜达雄有事走了,阿良送到门口,就回身走到丁香跟前。刚才,虽然没骂出口,挂在脸上的不愉快,逃不过丁香的眼睛。他探了下身,看了看丁香手里的书,讨好地问,喜欢林徽因?

丁香翻了一页,扬脸看了看阿良说,你不喜欢吗?

在我的眼里,她成古人了。

是吗?她的文字是不朽的。

那当然,那当然。阿良呵呵笑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读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吗?丁香有意难为阿良。

阿良觉得抓住了机会,就坐在丁香的身旁,呵呵笑着说,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丁香惊诧地坐直了身子,眼里流露出敬佩的神情。她说,哟呵!看不出呀,文学底子挺厚呀?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阿良庆幸,大学里参加朗读会的诗,竟然还记得。他后来想,是丁香激活了他的细胞,也是骨子里想讨好丁香的支点。

送外卖的来了,阿良去厨房做蛋炒饭,他对比萨饼不感兴趣,吃不饱。

第二天早上,审片的信息反馈回来了,全面推倒,这让阿良心灰意冷。他看到了一幢大楼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他被埋在了里面。阿良到机房看片,找问题和结症。这么感人的片子,怎么被批得体无完肤呢?他不服,很想找人理论,可是谁吃他那一套呢?

丁香走过来,递给一个本子说,这是以前片子的脚本,你看看,分镜头标得很细。

阿良没接本子,或许是没听见,被困在自己的意识里了。鼻血缓缓流了出来,丁香急忙用纸巾擦,他才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公司的人都走净了,阿良找出以前的片子,一部一部地看。他发现,这座城市与此前去过的城市不同,似乎被某种力量感染着。采访的员工精神饱满,忙碌而不急躁,循序渐进地工作生活着,让他体验到了一种凝聚的力量。

一周后,在丁香的指导下,片子通过了审核。阿良说了很多感激话,丁香笑纳了,还把阿良当病号,帮他收拾房间,带水果或小吃给阿良。

在阿良的眼里,丁香的美貌、气质如一朵花,什么花呢?还真不好说,不管是素颜还是娇艳,花朵绽放开来,都魅力四射,招蜂引蝶。不论丁香穿长裙或短裙,阿良都能看到两条白腿。有时他想,那腿怎么那么白呢,比脸都白。他喜欢闻丁香身上的味道,有种鲜黄瓜掰断释放出来的清香,里面还隐藏着茉莉的花香。阿良的脑海里浮现出七彩鹿了,或是七彩鹿的腿。

树爷就说,七彩鹿走过的地方,空气里飘着香味儿。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说,是芝麻糖的香味儿、是烤红薯的香味儿。

树爷捻着胡须,更加深奥地说,那种香味儿不在凡间,只有有缘人能闻到,就像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桃,闻了都能长命百岁。

孩子们异口同声说,树爷闻到过,要不怎么活到一百岁了呢。

阿良问过阿妈,树爷死那年,才八十三岁,以此推算,树爷讲七彩鹿故事也就六十多岁吧。考上大学那年,榕树下的树爷笑眯眯地问,阿良啊!看到七彩鹿了吧?要不,怎么上了大学呢!

阿良说,树爷,你讲错了,不是七彩鹿,是七色鹿。

树爷沉下脸来,严肃地说,我爷爷讲的七彩鹿,怎么有假呢?是后人乱编的。

阿良卖弄着说,七色鹿出自《神魔志异·灵兽篇》,文中说,世间有鹿,七色有角,仙界神兽,谛落凡间,神光护佑,踏月而行。

树爷晃着脑袋,说什么呢?听不懂。

当时,阿良看树爷的表情幼稚可笑。后来他就后悔了,老小孩老小孩,跟树爷较什么真呢。就像现在,他不会跟丁香较真,即便走了段弯路,不过是浪费点时间,最终会走回来的。

夏日,一个温馨的黄昏,丁香突然回来,说化妆盒落下了。取了化妆盒她没走,而是约阿良一起走走。小区对过有个广场,丁香建议去广场,阿良没反对,就不紧不慢跟着。广场设施齐全,树木花草种类繁多,许多树上开着花。阿良有种回到家乡的情愫。但有所不同,家里的广场只有麻将声,这里有太极拳、甩长鞭、耍空竹,最为红火的,莫过于广场舞了,可谓人尽其才。在健身区,丁香要运动一会儿,阿良就陪着运动。器械简单易懂,上手就会。伸伸腰、甩甩腿,丁香换一样器物,阿良就跟着换。

习惯这里的生活吧?丁香踩着健身器材,晃动着双腿。

还好,没想像得那么糟。阿良伸着胳膊,推举着健身器材。

冬天,就不好过了,能冻掉你的下巴。丁香咯咯笑了起来。

阿良腾出右手,摸了下下巴,笑嘻嘻说,你吓唬我。

丁香跳下了健身器,夕阳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像涂了层胭脂。阿良还注意到,她脚上换了双粉红色的运动鞋。丁香甩了下长发说,到湖边走走。

阿良保持着半步距离,丁香说话的时候,都得回一下头。阿良回答得简单、爽快,啊!是呀!没走多远,丁香眉梢一挑,瞪起了眼睛,我能吃了你呀,南方人都这么磨叽吗?

阿良嘿嘿笑着,只得跟上步子。

喜欢北方吗?

还可以,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见过冬天吗?告诉你,冬天最厉害的是白毛风,能把人的耳朵冻掉。丁香咯咯笑了,转过脸看阿良。眼神和阿良碰撞了,有种刺痛感,下意识地躲开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缺耳朵的人呢?阿良故做惊讶,心里笑着。

人工湖不大,景色宜人,绿树掩映着。沿湖畔走向的护栏,三米一根石柱,漆成绿色的铁管连接着。木板铺成两米宽的人行道,道边是五米一株的杨树或柳树,路灯是黑色的仿古宫灯。

丁香手扶着护栏,注视着湖水说,你说,北方人和南方人有什么不同吗?

阿良笑了笑说,最大的差别是语言,北方人说话带卷舌音,地方方言也有特色,而南方话与普通话差异较大,所以,无法发出卷舌音,有人形象比喻,南方话是鸟语。

是吗?丁香咯咯笑了,又问,你说话,怎么不说鸟语呢?

我上大学时在山东,北方人多,适应得快。阿良脑子里闪过了杜达雄。

丁香扭头瞅了瞅阿良,笑着说,北方人直肠子,讲义气,什么事义气当先,对错都在其次了,虽然打架不好,却也有好处,只要不动刀子,板凳抡起来,头破了血流了,到医院里包扎好,哥俩找个小饭馆喝一瓶烈酒,问题解决了,也成挚友了。丁香嫣然一笑,继尔说,南方人讲对错,服法纪,义气在他们眼里,显得分量轻了一些。当然,南方人头脑活,有市场意识,讲竞争,讲操作,讲钱。

是吗?这我到没想过。阿良发现,自己小看丁香了,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南方的女人安静淡恬、柔媚可人,闺秀型居多,北方的女人奔放热情、粗粝爽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阿良摸不清丁香的想法,不好回答,只能搪塞地说,这我到没想过。

两只小狗在树下追逐,两个女人传递着养狗的经验。

阿良隐约感觉到,丁香心里装着事儿。陪她走了一圈湖,就散了。阿良要送她回住所,被婉言谢绝了。

阿良往回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路灯下一对中年夫妻打着羽毛球。远处传来广场舞音乐,激荡在夜幕里。路口停着一辆棚子艳丽的烧烤车,有人撸串喝啤酒,不时传来笑声。他突然感觉到了孤独。他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想着丁香,为什么约自己溜达呢?

微风徐徐吹来,大叶杨郁郁葱葱的叶子摇晃起来,发出哗哗的声响。阿良想起了阿妈,昨天给阿妈转了两万块钱,这是他毕业后给家里最多的一次钱。视频里阿妈激动的语无伦次,重复地说,当官好呀!钱就是多。阿良想笑,什么官呀,能攒下钱,是这里吃住不需要花钱,在南方的时候,这可是收入的大头。在阿爸阿妈的眼里,阿良是他们的脸面,就说这次来北方,阿良特意跟家里视频,撒谎说是电视台委派去的,当项目经理。阿妈欢喜得不得了,喊阿爸。摄像头里,阿爸倒沉稳,叮嘱他,别辜负台领导的期望,一个人在外面,别苦了自己。或许是钱的作用,阿妈问起了婚事,三十大几了,该有个家了。想到家,阿良就纠结了,一年前女友阿秀离开他,不就因为居无定所吗?爱之深、恨之切,曾经如胶似漆的情侣,分手后一切的联系都断了,各自的生活轨迹也变了。

发什么呆呢?

阿良转脸,看到了杜达雄,站在不远处正笑眯眯地瞅着他。

杜达雄走过来,坐在阿良身旁,拉开手包,掏出了中华香烟。

阿良接过烟,掏出了一次性打火机,先给杜达雄点上。

杜达雄深吸了一口,身子靠在椅背上说,接个业务,妇联评五好家庭,挺急的,钻井评上了,他们的顾主席要求一周内看样片,没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阿良呵呵笑。

杜达雄看向路口的烧烤车,站起身说,走,撸串去!

阿良不加思考地站起身,随杜达雄去了。他还真想吃肉了。

烧烤车两侧摆着三张折叠桌,红色、黄色的塑料凳子。杜达雄坐下身说,城管放宽政策,天暖和的时候,小区的路口都成了烧烤地。你家那儿也这样吧?

不一样,麻将桌多,哗啦哗啦的推牌声,热闹着呢!阿良呵呵笑,带着几分自嘲。

我去过广西、四川、满大街的麻将桌,一眼望不到头。

这叫慢生活,人生苦短,都不想活得太累。阿良想起工作过的南方城市,流光溢彩的夜色,落不尽的喧嚣与繁华。

杜达雄到烧烤车前点串,问阿良吃牛肉串还是羊肉串,还有奥尔良烤翅。阿良回答随便。随便是模棱两可,杜达雄不再问了,拎着啤酒回来了。

和杜达雄在一起,阿良很少说大学的事了,话都有说尽的时候,偶尔提起,也是想起某个人,引发出的某件事。他想到了丁香,就提醒杜达雄说,丁香最近情绪不太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杜达雄嘿嘿笑了笑说,是吗?你没跟她传传经?

什么经?阿良疑惑了。

炒老板呀。杜达雄笑了起来。他问,这几年,你炒了几个老板?

工作不舒心,就换呗,现在不是电视台一家独大了,新媒体、自媒体、快手、头条、影视公司,只要有能力,就跳呗,什么时候跳不动了,就消停了。阿良不想聊不开心的事儿,想起了阿妈,就转移话题问杜达雄,为什么不结婚呢?

结婚!杜达雄笑了,反问道,你不也没结婚吗?

咱俩不一样,我没房没车没存款,哪个女孩愿意嫁给我。阿良心生自卑,杜达雄身边聚着那么多女人,而自己一个阿秀就留不住。

太物质了吧!杜达雄露出鄙视的笑,拿起啤酒瓶,和阿良面前的瓶子碰了一下,就扬脖喝了起来。杜达雄说话武断,什么事争辩起来,不分个输赢决不罢休。上学时他就喜欢打赌,迎面来车的单双号,某女同学的手机品牌,谁谁在听课。赌注先是一顿酒饭,后来发展到摔手机。杜达雄放下酒瓶,抬手抹了下嘴角的啤酒花,阿良,丁香就不物质,不信,咱俩赌一把。

阿良连忙摆手,笑着说,不赌不赌,她物不物质跟我有什么关系。

靠,你当我看不出来呀!别装了。

杜达雄眼里放射出怪异的光芒,深深地扎进了阿良的骨头里。阿良有点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不是丢人的事儿。他说,多看两眼能怎么的,能多块肉还是少块肉。

真喜欢,我给你撮合撮合,南方蛮子都喜欢北方妞,领回家多长脸呀!

滚一边去,你再说,我跟你急了。阿良的脸涨红了,杜达雄的话太扎心了,拿丁香逗他,是什么企图呢?阿良不禁打了个冷战。杜达雄很少来公司,会这么巧,他跟丁香去广场,不会让杜达雄看到了吧?看到又能怎么样。阿良的心里坦然了。

在阿良的眼里,杜达雄是个很自我又擅变的人,大一时就沉迷于游戏,什么诛仙、帝国、热血传奇……艺术系的女生多,女生比游戏有魔力,他又爱上了蓝球。球场是女生聚集的地方,杜达雄潇洒的三分球,特吸引女生的眼球,只要进了,都能赢得女生的掌声。有段时间,阿良晨起背英语单词,杜达雄就练三分球。杜达雄喜欢的女生,都想办法请吃饭或去KTV,阿良是很好的陪衬,挡了许多流言蜚语。阿良虽然有种灯泡感,也不在意,家里给的八百元生活费,每月都算计着花。杜达雄不算计,他卡里的钱流水似的用不完。阿良唯一能帮杜达雄的,就是应对各种考试。杜达雄曾感慨说,没有阿良,自己拿不到毕业证。这话阿良听得舒服,也有种负罪感,杜达雄的成绩,毕了业能找到工作吗?显然,阿良是庸人自扰。杜达雄命好,毕业前就签约了。石油公司不是谁想进就进的,砸不碎的金饭碗,可杜达雄像是受了委屈,抱怨说是父母逼进去的,否则他也像阿良一样,到北上广闯番事业……

现在的杜达雄是机关一个部门的领导,围护了一个很硬的效益圈,他接的片子就是为这个圈子服务的,彼此间相得益彰。杜达雄曾对阿良说,什么样的圈子,决定什么样的命运。小圈子变成大圈子再变成小圈子……像数学里的圆周率,最终停留在3.14上。

阿良对杜达雄的圆周率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丁香。

看过五好家庭的脚本,阿良就邀请丁香一同去拍摄。丁香现在很少出门了,大多时间是在客厅沙发上看书。茶几上一杯咖啡或一杯茶,阿良有时会陪她坐一会儿聊林微因。

丁香放下书说,林徽因没接受徐志摩的追求,更没为金岳霖的爱慕而放逐自己,而是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就连她的丈夫梁思成,都能与徐志摩、金岳霖成为好友,可见林徽因与他们的关系有多纯洁。

阿良听得莫名其妙,认为丁香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明天一起去拍片。

丁香愣住了,瞅着阿良许久,才不情愿地说,好吧。

拍摄的五好家庭住在郊区。爷爷参加过石油大会战,父亲当兵转业到井队,儿子大学毕业回到油田,典型的三代石油之家。拍摄爷爷,让阿良长了很多知识,地窨子、干打垒,还有尽兴朗诵的诗:北风当电扇,大雪当炒面,天南地北来会战,干!干!干!这让阿良想起了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父亲中等身材,不苟言笑,他一直推脱说,有什么好拍的,日子不都这么过吗?阿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于师傅,你代表的不是你,是油田的所有家庭,这可是省里的荣耀呀!于师傅犹豫起来。于师傅的老伴乐观,她点着于师傅的脑门说,你怎么死脑筋呢,快退休的人了,装什么犊子。面对摄像机,老伴特意换身衣服,侃侃而谈她如何照顾瘫痪的婆婆,解除于师傅后顾之忧,报怨小姑子妯娌的苛刻,一毛不拔,说好照顾费至今欠着。婆婆去世两年了,阿良请丁香躺在床上装婆婆,丁香很不情愿,阿良保证不拍到脸,她才犹犹豫豫上了床。于师傅老伴重复着当年的孝心,情到深处,叭哒叭哒落下泪来。说到儿子,于师傅的老伴来了劲头,还拿来几本荣誉证书,让胖子拍。

儿子在前线,阿良联系的结果是忙,没时间。三天过去了,如果再拖延下去,片子就交不上去了。阿良给杜达雄打电话,杜达雄回答的干脆,你们不会去呀!

阿良对丁香说,明天上前线拍五好家庭的儿子……

丁香打断话茬摆着手说,阿良,别折磨我好吗?

阿良听出丁香话里有话,不就让她装个婆婆吗,至于这样吗。

此后,阿良和丁香接触,都小心翼翼的,很怕某句话或某件事触及到丁香不愉快的神经。

冬天来了,北方的景色凄苦无比,满目的苍凉,树木光秃秃的,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的少女。阿良的心情变得沮丧,还被一种不祥困惑着。半个月前,杜达雄领来了一个叫吴莹莹的女孩,说是实习生,扔给他就走了。丁香在沙发上看书,头也没抬。

下午两点多钟,丁香进屋说有事,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吴莹莹也过来请假,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阿良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一些苗头。杜达雄不带丁香应酬了,是不是要走马换将了呢?两年前,丁香大学毕业,通过朋友介绍来到公司,那时杜达雄刚创业,丁香可称之为元老了。阿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丁香做错了什么?杜达雄为什么要冷落她。

《林徽因散文精选》丢在沙发的角落里,年轻人对书不感兴趣了,丁香应算个另类。阿良翻着书,想着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阿良闻到了一股香味儿,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抬头看到了丁香,正笑微微地瞅着他。他想,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在网上买了几本张爱玲的书,如果不是遇见了胡兰成,她的人生不会那么孤独。丁香脸上的笑消失了,变得忧郁起来。她与阿良保持一定的距离坐下,很自然地从包里抽出了一支烟,熟练点着了。烟雾从她的嘴里慢慢涌出来,一跳一跳地,弥漫开来。

阿良想劝丁香,林徽因和张爱玲虽然是民国时期的才女,那都是过往的烟云,有必要痴迷吗?

丁香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你听,张爱玲说得多好啊!

我还是喜欢林徽因,她理智,不追求天马行空的灿烂,而是一杯白开水,能品味出简简单单的美好。阿良诱发着丁香,他不想丁香步入张爱玲的后尘。

现在,还有金岳霖这样的男人吗?不,不会有的。丁香自我否定着,阿良,在你眼里,我特傻吧?明知杜达雄请你来是为什么,可我还不知趣,怎么变得僵化愚蠢了呢?她把烟蒂扔在地板上,狠狠踩了一脚,起身走了。

阿良茫然了,杜达雄请自己来,能有什么目地?会有什么目地呢?

树叶凋零的时候,杜达雄就劝阿良说,冬天没什么业务,回家吧,明年开春再来。阿良心生感激,他知道,杜达雄怕他受不了北方和冷。可阿良不走,想看雪,雪是北方衣裳,如果看不到分外妖娆的大东北,就像到洛阳没看牡丹、黄果树没看瀑布一样,令人失望。

晚上,阿良梦见了七彩鹿,醒来的时候,他想起上高中时,在同学家看到的《九色鹿》光盘。同学笑话他和UCD一样古董。漂亮的光盘外壳上写着:本片根据敦煌莫高窟257洞内壁画《鹿王本生》故事改编,讲述了一只九色鹿和一个忘恩负义的捕蛇人的故事。他想到了树爷,树爷故事里的七彩鹿是踏着祥云来的,很像西方的圣诞老人。树爷说,诚实的孩子才能看到七彩鹿,那些背信弃义、唯利是图、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是看不到的。所以说,九色鹿是九色鹿,七彩鹿是七彩鹿,不在一个故事里。

早点九点多钟,吴莹莹哼着小曲来了,她嘻笑着探进头,和阿良打了声招呼,就踩着节拍走了。高跟鞋敲打着地板,如同叩在阿良的心头。丁香比她来的早,不知为什么,招呼都没和自己打。

休息室里传来了吵闹声,阿良急忙赶了过去。

丁香站在吴莹莹面前,手指凌空点着吴莹莹,你他妈的要不要脸了,昨晚干什么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莹莹坐在椅子上,抱着肩膀,嘴角咬着笑。

丁香扯开嗓子喊,杜达雄,你滚出来。泪从丁香的眼里涌出来。

这是怎么了?阿良站在门口,惊讶地瞅着,陈总年底忙,好几天没来了。

我看到他车了,是杜达雄把这个小婊子送回来的。丁香尖声喊,今天我就跟他摊牌,别以为老娘好欺负。

阿良走过去,挡在吴莹莹的前面,右手背到身后,杵她的肩。这种情况,两个人分开,是最好的方式。吴莹莹心领神会,快步向门口走。但是,还是被丁香看到了,她一把推开了阿良,冲上去抓住了吴莹莹的头发。吴莹莹身材小巧,小鸟依人的那种,在丁香的面前,如同一只小鸡。手掌抽在脸颊上的声音,响亮得动人心魄。阿良顾不得多想,上前抱住了丁香。吴莹莹挣脱出来,奔跑了出去。丁香挣扎着,无法脱离阿良的臂膀,反而越来越紧。她感觉呼吸困难,转身抓阿良的脸……丁香嚎啕大哭起来,嘴里骂着杜达雄,身子抽搐着,慢慢软了下来。

把丁香扶到床上,阿良感到脸上火辣地疼。到卫生间照镜子,脸上有两道血痕,从眼角划落下来。他没有恼火,为平息一场争斗沾沾自喜。回到办公室,心里惦念起休息室里的丁香,她还在哭吗?什么委屈让她如些悲哀?他想给杜达雄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了。手机是最新款的华为,他来的第三天,杜达雄送他的,说他的破手机成古董了,当着客户打电话,丢的是英俊公司的脸。阿良没多想,就收下了。

阿良听到了关门声,就快步走到窗口。他看到了雪,看到了丁香,紫红的羽绒服、青蓝的围巾、橙黄的绒帽移动着,融入到纷飞的雪花里。阿良注视了许久,甚至想冲出去追上丁香。可是,追上了又说什么呢?

下雪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怎么刚看到呢?这就是阿良期待的雪,为什么激动不起来呢?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丁香发来的微信,一个哭脸,后面跟着六个字,让你看笑话了。阿良心生暖意,呆呆着看着屏幕,良久,再没进来信息。丁香肯定没注意到阿良的脸,否则,不会连一句歉意话都不说的。

阿良怨恨起杜达雄了,觉得他难以理喻,他拨通杜达雄的电话,平静地说,我看到雪了,明天回家。

杜达雄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十多秒,才说,阿良,我一会过去,给你饯行,你通知公司里的人吧。

不用了,大家都挺忙的。

也行,就咱俩。对了,我说的事想好了吗?

阿良愣了,心里疑惑着,丁香的身影飘进了脑海。

靠,跟我装是不?十天前,晚上在电话里说的。杜达雄提醒着。

阿良想起来了,他是在梦中,被电话吵醒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喝多了,是酒话吧?

文件下来了,公职人员不让经商,执照得换法人,用别人我不放心。杜达雄思索了一会儿,又说,我承认,创业初期她出力不少,我也没亏待她,她到变本加历,骑到我头上了……我看她什么时候滚蛋。

阿良感到了冷,从内心里涌出的冷。他想,人是否都这样,即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同气连枝、患难与共,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慢的人努力保持着步调,也会落下来,因为,路过的风景相同,每个人驻足的时间、看到的角度截然不同。阿良觉得,杜达雄和丁香不会那么简单。他同情起丁香了,孑然一身和丁香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里,希望破灭了,踽踽独行在雪花里,她的心情会怎么样呢?阿良脑海里浮现出唐代刘长卿的《逢雪宿丁香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阿良想起初见丁香时,丁香没说完的话……魏征没,朕亡一镜矣!阿良突然想和丁香漫步在雪花里,或是找一间茶馆,品一壶老茶。

窗外,雪花飘荡,浩如烟海,目力所极之处,心都凝冻了,如同一颗晶莹剔透水晶球。阿良透过隐隐约约的雪幕,仿佛看到了七彩鹿,放射着多彩的光环,在飘逸的雪花里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阿良有一种走进去的渴望,而且越发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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