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辽河》2020年第11期
丁龙海
江湾的大米久负盛名,广告上说,曾是康乾年间的贡米。和响水、五常大米一样,传闻着有一小块神秘飞地,春种秋收,都有持枪的武警护卫……王芳此次来江城,不是为了大米,而是为了种米的人。
江城的前身就是江湾乡,四十年间华丽转身,成为了县级市。王芳不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在她的眼里,夕阳下的江城,楼高路宽,车也多,色彩斑驳地拥挤着,如同蹒跚的老人。竹笋驾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下班高峰期,他得集中注意力。王芳心生歉意,即然决定来见竹笋,为什么不错开点买高铁票呢。
真快,一晃三十多年了,真没想还能相见。竹笋感慨起来。
后悔了吧,一个小老太婆,见不如不见。王芳诺诺地,心生悲悯,再靓丽的青春,也经不住岁月的折腾。
后悔,后悔什么?竹笋反问道,我让你失望了?
错了,正相反。王芳自嘲地笑道,男人五十一枝花,女人成了土疙瘩。出站台的时候,她就看到了竹笋,向她挥动着手臂。如果不提前发照片,她还真认不出来了。
墨绿色的大众SUV驶出了城区,转入了一条两侧树木林立的公路,就焕发了野性。路变窄了,车也少了,竹笋点开了车载CD,蒙古族悠扬沉长的曲调充斥着车厢。他按开了车天窗,风从窗口吹了进来,王芳嗅到了草的味道,她贪婪地吸食着,不时地瞟几眼竹笋。小时候,竹笋长得白净,像雨后钻出泥土的笋尖儿,没想到几十年后,他竟然在微信里用了这个名。
竹笋聊着同学聚会,王芳没参加过,插不上话,只能矜持地笑着听。很多名字,她都陌生了。同学聚会为什么不参加?竹笋又追问起来。王芳的回答一成不变,孙女儿缠人离不开。竹笋笑了笑,笑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王芳有些不安,想到青春期的竹笋,心里竟生了些暖意。那时刚搬进楼房,两家隔着一个单元,上学的时候,无论她几点出门,竹笋都很快追上来,一副偶遇的样子,搭话说,这么巧呀。
夕阳暖暖地照射进来,竹笋泛黑的国字脸被染红了,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皱纹从眼角蔓延开来,显得更加有棱角了。彩云比喻竹笋是地主,跃跃欲试要来打土豪,而如今她来了,土豪的样子有点儿令人敬畏。
车子离开了公路,穿过了一片杨树林,土路变得泥泞了。草原上盛开着野花,王芳看到了一群绵羊,背上涂着红色或蓝色的染料,悠闲地吃着草。这里人迹罕见,有些空旷,幸好有几只鸟儿,喳喳叫着被惊飞起来。车子过了一条小河,眼前出现了规划成长方形的稻田,一尺多高的稻苗整齐划一,绿油油的望不到边际。竹笋带着几分得意说,这片地都是我的。
难怪彩云说你是大地主,要来打土豪。话出口,王芳心就疼了,彩云是她最好的姐妹儿,一年前突发心梗,在一个早晨死掉了。
可惜了。竹笋叹息一声,伤感地说,同学聚会时她最活跃,没想到啊……
路的尽头是片树林,林子边是座彩钢房围成的院落,银灰色的房子镶着蓝边,红色的房顶密集地布满太阳能发电板。院子里打着水泥地面,停放着几辆蓝红相间的农用设备。周围竖着十余米高的灯杆,顶部是较小的太阳能发电板,下面吊着玻璃灯罩。
到家了。车子驶进院子,竹笋嘴里冒出的话,令王芳很不适应。父母离世后,她对家的概念淡化了,幸好有个省心懂事的女儿,聊以慰藉她空荡的灵魂。
老张头,鱼炖好了吧,可以炒菜了。竹笋下了车就喊。右侧房门探出一个头来,应声回答,早炖上啦,立马就好。随后就缩回了房门。
走,洗把脸,我带你去房间。竹笋下意识地摆了下手。王芳仅背个挎包,没有行李需要拿。她扫视着院落问,这么清静呀?竹笋说,稻子插完秧,给他们放假了。
走进正面的房子,是条一米多宽的长廊,一个个棕榈色的门有序地排列着。竹笋引她往里走,在长廊尽头的门前停下来,门敞开着,他做出了个请的姿势。王芳很享受竹笋举动,她抿了下嘴,投去莞尔的笑,径直进了房间……沙发、电视、靠窗的写字台上有台电脑。竹笋说,这是我这儿最好的套间了,别嫌弃。王芳走进里间,床很宽大,白底粉花的被罩,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风景油画。竹笋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在王芳的想象里,竹笋的庄园应该是土房,充其量是几幢砖房。如此好的环境,令她心生惬意,她关好门,脱下了玫瑰红的外套,换上了绒布拖鞋。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齐肩的黑发,面孔白净,细小的皱纹隐藏得不易察觉,嘴唇丰满红润,这是女儿的唇膏发挥了作用。临出门时,女儿鼓动说,乐乐送奶奶家,别不放心,多住几天散散心。她嘴里应着,心里还真放不下乐乐,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放在谁那都不放心。王芳补了下化妆,看了眼白瓷浴缸,浴缸旁摆着几瓶没拆封的洗浴用品。王芳有种被抚摸亲吻的渴望,在血液里激情澎湃地涌动,她羞涩起来,脸热热地发烫。怎么又胡思乱想了,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和竹笋不过是发小,一周前才加的微信好友。虽然在微信闲聊中,她知道竹笋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女儿知道了,就泼凉水说,人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找半老徐娘呢?第二天,女儿的口气又变了,挽着她的胳膊热烈地说,亲妈呀,他离婚是不是想着你吧,男人最留恋初恋了,尤其是暗恋的那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太阳红彤彤地停在树梢上,王芳出门就看到了竹笋,正凝视着那轮火红的太阳。她轻盈地走过去,轻声问道,看什么呢?
竹笋转过脸,扬了扬下巴说,看这太阳,和小时候一样。
王芳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时候她还真没注意过太阳。
那时,我就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啊,瞅着太阳,不相信太阳是燃烧着的,应该是颗巨大无比的珠子。
王芳记起来了,竹笋家门前有棵树,树杈垂下两条绳子,绳子底部绑着块木板。那时她跟母亲闹,可家门前没有树,她只能眼馋看着竹笋的秋千。
太阳下面就是松花江,今天咱们吃江鱼,明天咱们去看江。
我怎么看不到呢?王芳极目远眺。
看不到,树林挡住了,还有一条长堤。竹笋笑着问,有晨练的习惯吗?我每天早晨都跑到堤上,冲着大江吼几嗓子……走,吃饭去。
在这间摆着圆桌的房间里,王芳惊讶不已,两个红木酒柜里摆满了精致的瓶装酒,墙角的红木柜上,有两个大玻璃瓶,装着琥珀色的液体。从客房到餐厅,竹笋是个懂生活爱生活的人,或者说,是爱自己。落坐后,竹笋问王芳,喝什么酒?王芳扫了眼酒柜说,我从来不喝酒,不过,今天客随主便,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竹笋笑了,拿起高脚杯到大玻璃瓶旁,很快就端来半杯琥珀色的液体。他说,我就喝这个。
酒微甜,带着果香,火热热地穿过食道。
竹笋从鱼扯开了话题,他转动着桌上的转盘,每道菜都停在王芳面前,她夹块鱼肉后,转盘再转动一下,让她品尝第二道菜。竹笋说,松花江盛产三花五罗,最著名的是鳇鱼,听说是清朝皇家的供品……当然,很多鱼都绝种了。你夹块翘嘴岛子,老张煎得外酥里嫩。这个是嘎牙子,学名叫黄颡鱼。
王芳春心荡漾,筷子都舍不得放下了。
竹笋说,我在这儿包地,就看好了这江水,种出的稻花香、长粒香都晶莹剔透,粒粒饱满,焖饭煮粥,都特别糯,一会儿你尝尝,上次同学聚会,我每人都送了两袋。你知道这水为什么好吗?竹笋自问自答地说,松花江有两个源头,一个是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另一个在长白山的白头山,咱们这儿是松花江的下游了,往东不远,就叫嫩江了。
王芳听着新鲜,一条江怎么能有两个源头呢?她虽然怀疑,嘴上却问,怎么想种地了呢?她听彩云说过,竹笋上班时就经商,买断后就大张旗鼓干起来了,经营油田的三类物资,搞修井土方工程,还开了家楼上楼海鲜饭店。
种地不好吗?竹笋端起杯,和王芳碰了一下说,我种的可不是普通大米,绿色无公害,不用农药化肥。现在人注重健康了,你上网查查,有的大米买到二百元一斤。
怎么可能呢?虽然我不懂,但大米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国家不管。
你指的是普通大米,这么说吧,同样一件服装,贴的牌子不同,价格就天壤之别,市场经济针对的是不同群体。竹笋意识到自己话题扯远了,说这些干什么呢?他想知道的是王芳,是她这三十年来的生活。他听彩云说过,王芳生活很不如意,性格孤僻,不愿意与人交往。竹笋注视着王芳,想着怎么重起话题。
你瞅啥呢?我脸上又没有花儿。王芳被竹笋瞅得很不自然,剜了他一眼说,把你吓到了吗?
吓我。竹笋嘴角叼着讥讽的笑道,什么风浪我没经历过,我是在想,你曾经的男人眼瞎了吧,怎么不珍惜去偷腥呢。
王芳恨起彩云了,她肯定和竹笋说起什么,恨归恨,又不能去找她。她淡淡一笑说,这么多年了,还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多没意思呀。
是没意思,小芳,可是我就是好奇,能讲讲吗?
讲什么?
讲什么我听什么。
王芳沉思起来,积蓄在心里的苦涩一点点翻腾起来,很快就达到了沸点,渐渐地雾化了。她突然产生了倾诉的愿望,她轻声问,真想听吗?
竹笋专注地点着头,没有回答。
王芳品了口酒,表情凝重,沉思了一会儿说,就从我技校毕业说起吧,那是临近秋天的时候,我分到了采油队,我们集体宿舍是八个人,很快就熟悉了,安照年龄排了八姐妹。大姐年长我两岁,或许是我最小吧,特别关心我,巡井的时候,我俩安排在一个班儿。那时巡井靠的是两条腿,家庭条件好的,有自行车。我家情况你也知道,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还是家属,怎可能买得起自行车呢。
我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很老套的英雄救美。那是个周末,我去百货大楼,被三个小流氓堵在了街角,虽然街上有很多人,虽然我想呼救,也警告小流氓,可他们太无耻了,还对我动手动脚。在我绝望的时候,他来了,三拳两脚就把小流氓打跑了。他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留着齐耳的头发,花格子衬衫,特像港台电影里的明星。那天,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说要当我的保护神,我心中窃喜,还要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我的初恋开始了,他给我买衣服,带我下饭店,两个月后,他带我走进了他的家。我没想到,他家独门独院,父亲是领导,母亲是职工。我心惊胆战又欣喜若狂,我一个电焊工的女儿,无疑是嫁入了豪门。那时,我喜欢看琼瑶小说,我就是幸运的女主人公。他的父母对我很好,家里有大彩电和冰箱。我妈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钱,才买了台十二寸的日本黑白电视。我要回家,他母亲从冰箱里拿出冻鱼冻肉,让我带回家给弟妹们吃。到了夏天,冰箱里储存着成箱的奶油雪糕,他母亲喜欢吃,我也喜欢上了。那时我梦想着,如果结婚了,让他父母给我调个轻松的工作,不用再拎着清样桶,走没完没了的采油小路了。
大约半年后吧,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吓得不行,去他家找他。他听到消息表情冷漠,很自然地说,打掉。我懵了,这可是我俩的孩子呀。我坚决不同意,要求尽快结婚。可是,他竟然抽了我个嘴巴,还恶毒地说,你当你是谁呀,那天在街上堵你的小流氓,都是我安排的。我大哭起来,彻底崩溃了,冲出了房间。院子里,他母亲面无表情地吃着奶油雪糕,没有劝我的意思。
我被他玩弄了,他母亲是个帮凶,我恨他,恨他们全家,我更恨我自己。周末,宿舍里空荡荡的,我怀着仇恨,要杀死他的骨血。我喝了很多酒,麻醉自己,用修眉的小剪刀,割开了手腕……不痛,真的,我一点也没感觉到痛,而且有种超然的解脱,轻飘飘的,带我回到童年的村庄。你相信吗?我在你的秋千上荡呀荡呀,身子都飘起来了……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我妈坐在床边,看我醒了,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姐姐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在她们的眼里,我有个英俊的对象,家庭优越,还准备为我调换工作。现在,丑小鸭没有变成白天鹅,反而更丑陋了,赤裸裸地毛都被拔光了。
大姐带着姐妹们去讨公道,能有什么公道呢?无非是几百块钱的医药费,或者说是堕胎费。可怜我的妈妈,她痛在了心上,还得忍在心里,不能让我爸爸知道。
出院上班后,我发现姐姐们对我不如从前了,她们的眼神都怪怪的,热情都是装出来。大姐依然那样,还私下劝我说,你处个好对象,大家都羡慕你。可这个结果,太让人失望了。我很想吼叫,是我的错吗?能怪我吗?可我什么也喊不出来,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
王芳喝了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竹笋走过去又接了一杯,放在她面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声怕弄出响声,影响到王芳的情绪。他回到坐位上,神情庄重,表现出一副期待的样子。
王芳不想让竹笋失望,既然说了,何不痛快地竹筒倒豆子。她舔了舔嘴唇说,我的第二个男人,是个小学老师,是大姐介绍的。他家是农村的,考学进的城,长相斯文,个子不高,看着还算顺眼。我是残花败柳了,还有什么权力挑剔呢?相识了一年多,我们就结婚了。他家真穷,别说离县城了,距乡镇还得坐一个多小时的蹦蹦车。怎么形容呢?那种车有三个轮子,在镇上下了长途客车,就上了蹦蹦车,路不好,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他家是个三间泥草房,还不如小时候住的干打垒呢。办婚礼那天,杀了一头猪,桌子碗筷都是邻居借的。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流水席吃了三天。我心情糟透了,那炕虽然铺了三层褥子,也硌得我浑身疼痛。他家人待我如若公主,即便想离开,也要坚持到婚礼后。我们的婚房是他单位分的两居室,一楼把西山的房子。那时不兴装修,我俩用白灰刷完房子,我妈置办了几样家具,就成新房了。说了你不信,他穷得连电视机都买不起,是借钱买的。可以说,虽然穷,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我俩攒钱,还上了借款。我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说过不字。我们有了女儿,添置了冰箱、洗衣机。你知道我婚后他送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什么吗?是一辆二六自行车,这是他给学生补课偷偷攒的钱。
五年后,他调进了市里的中学。你是知道的,油田的厂矿分散,居民区都附在单位周围。从市里到我家,要乘两个多小时的车,每天早上五点多,他就得从家里出来,赶五点四十的头班车。我心疼他,让他在学校要宿舍,可是,就是这个举动,改变了我的命运。他回来的次数少了,有时,周末都不回来。有一次我埋怨他,说他心里有了别的女人。猜他怎么说,我有了,是处女之身,你嫁给我的时候能保证是吗?我懵了,天旋地转,把手里的饭碗砸向他……我大哭起来,但很快我就不哭了,因为女儿哭的声音比我大。
就这样,我们离婚了,他留下了空荡荡的家拿走了全部存款。多少个夜晚,我和女儿抱头痛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还得活下去。队长是个秃顶的家伙,他知道我离婚了,对我大献殷勤,说我一个女人带孩子不容易,安排我就近巡井。我心生感激,把腌好的鸭蛋送给他,可是,他却不怀好意,抱着我说只要顺从他,就安排我当保管员。我清楚他的家庭,老婆强势如虎,我们队上好几个女工,被他老婆教训了。我挣扎出来跑了,我只能有苦难言,曾经的姐妹已经离心离德了,只保持表面上的友谊,我可以对她们诉苦吗。没几天,我就被安排到最边远的井,我想找秃顶的队长理论,可我不敢,有时碰上了他,我都怕得不行。有一天下着大雨,很多人不去了,编假数据,可我不敢,穿好雨衣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雨真大,路上积着水,我摔了两跤,不敢再骑车了,连滚带爬地推着自行车……从井上回来,去托儿所接女儿,女儿在门口值班房,看门的老头怨我接晚了,还警告我说,他是看门的,不是看孩子的。我抱着女儿流着泪,她是幼儿园去的最早,走的最晚的孩子,我理解老师,她也有家有孩子,能把孩子放在门卫我都感恩戴德了。你可能要问,我妈为什么不帮我,她怎么帮我呢!你也知道,我家和我妈家相距几十公里,更何况,她要照顾上高中的弟弟。或许是太累了,我得了肝炎,没办法,把女儿托付给我妈,住进了二医院……那是传染病医院,单位工会来过一次人,送了个果篮和一点慰问金,再没有任何人来看我。
我住了半年院,女儿也该上学了,我就休起了病假。没有奖金,病假工资少得可怜,我前夫给的抚养费,交女儿补习班的钱都不够。
你肯定会问,我还年轻,为什么不再找个男人呢。我何尝不想,可是,那么好找吗?陪女儿上补习班,认识个家长,等孩子的时候,我们聊得很投机,他也是离异的。在我的眼里,他很有男人味道,懂得女人的心,买吃的都会给我女儿带一份儿。结果怎么样,他就是个骗子,我们保持了一年多的关系,他老婆竟然从国外回来了,是参加非洲一个援外项目……我太容易上当了。
女儿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单位要求我上班,否则就买断下岗。我提出了打扫卫生的要求,单位答应了,我又上班了。说实话,我特别厌恶单位的人,她们表面甜言蜜语同情我,让我说出了掏心窝的话,结果呢,成了她们的笑料和把柄。后来我想明白了,女人之间就那么回事儿,你要是比她好,她羡慕嫉妒恨,你要是不如她,她又瞧不起你……幸好我打扫卫生,远离了事非,熬到退休了。
此刻,王芳显得极为疲惫,很受伤,脸色苍白。她又感到很轻松,心里空落落的,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端起酒杯,晃动着杯子里的液体,想从孤寂中走出来,回归自然的本性。她忧郁地笑道,让你见笑了吧。说完,扬脖干了杯中的酒。
竹笋并不惊讶,他需要消化王芳的故事,提取分辨真伪。他能看出也能感觉到,王芳说的都是表象。或许是经历的太多,竹笋对什么都猜疑。他心里又愧疚自责,王芳怎么会编故事骗自己呢?他端起酒杯,惩罚自己一口喝干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王芳的眼神变得游离了。她胳膊搭在餐桌上,手支撑着下巴,有些矫揉造作。她轻声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为什么不讲讲你自己呢?
我?竹笋浅浅地笑,我没什么故事,商人嘛,就是唯利是图。时间不早了,去洗个澡,浴缸消过毒,如果喜欢泡澡,可以放心使用。
王芳羞涩起来,听出了竹笋的话外之意。她站起身来,身子有些摇晃。竹笋快步过来扶住,说,还说不会喝,这可是六十度的泡酒,你喝了六两多。
没事儿。王芳很想把头靠在竹笋的肩上,她没有那么做,她不想在竹笋的眼里显得下贱。她又一想,这又怕什么呢,无伤大雅,更何况,她已经赤裸裸把自己扒光了,还在意这个小小的举动吗?投怀送抱又能怎么样。王芳想着,鼻子一酸,哇地大哭起来,似乎要把心中的憋屈苦痛一股脑地哭出来。她肆无忌惮地投进竹笋的怀里,感觉到背脊上游动的手,这是竹笋的手,温馨抵达到了她的心里。泪水一但释放出来,她就难以克制了,什么尊严自爱都见鬼去吧……
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怪我,让你喝了这么多酒,还提起伤心事儿。竹笋轻轻地拍着王芳,泪在眼眶里对流着。他不能流出来,至少,不能当王芳的面流下来。
竹笋把她送到房间,特意到卫生间调试了水温就走了……王芳前所未有地轻松,很快就把自己泡进了水里,水温有点儿热,她能忍受。她闭上眼睛,期待着那浪漫的本性自然的结合。她不否认也接受需要,人本身就是个半体,需要另一半的添彩,否则,生命的空间都是死寂的。她抚摸着滑润的身体,往事在脑海里涌动着,她对竹笋讲得的真假无足轻重,发生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有什么区别呢?她曾经过着两面人生活,单位里洁身自好,倍受同情可怜的女人。转过身来,她痴迷于网络,在虚拟的空间里结婚,参加网友聚会,玩着捕捉或被捕捉的游戏。她喜欢看男人们决斗,像中世纪的西方武士。她享受占有胜利者,挣脱了一纸婚姻的束缚。她看过太多虚情假意的男人了,为了满足欲望,他们什么都敢干,抛妻弃子又算什么呢?她变成了恶毒的女人,用女儿和金钱鼓劲,让偷腥的男人负出代价,把不幸转嫁到别的女人身上。想着往昔,她疲惫地睡着了。
王芳醒来的时候,窗帘的边角透着光亮。她头昏脑胀,恍惚记得昨晚她在浴缸里睡着了,怎么躺在了床上呢?她想到了竹笋,身边没有一点气息和迹象。她有些失落,又有一些感激,复杂地在脑海里搅动着。她按亮了手机,时间是五点十分。昨天竹笋说要去看江,这个点不会晚吧。她呆坐了两分钟,急忙起床到卫生间洗漱,镜子里她显得憔悴,她后悔昨夜的胡思乱想,脸羞红起来了。她洗了把脸,妆都懒得化了,净面素颜是她的本色。她有些怪女儿了。
她拉开窗帘,看到了院子里的竹笋,一身青灰色运动装,溜达着接听电话。这么早,和谁聊呢?她想。急忙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走廊里空荡荡的,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了竹笋的笑声,语气里充满了傲慢……怎么可能呢?跟猪似的女人上床,你还不如把我杀了。王芳的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轰地炸响了。竹笋是在说自己吗?她四肢无力,将身体靠在墙上。是在说身体还是大脑呢?她后悔死了,珍藏在心底的隐私曝光了,在竹笋的眼里,她什么都不是了。她扶着墙往房间走,每一步都令她如入深渊。她关好了门,冲进了卫生间,拧开了水笼头,用冰冷的水刺激脸颊。她抬起头来,镜子里空无一物,她看不到自己了,怎么会这样呢……
门被敲响了,竹笋的声音传了进来,小芳、小芳,起床了吗?
啊,起来了,洗脸呢。她紧张地回应着。
不急,我到院子里等你。
王芳注视着镜子,镜子里渐渐显现出一张脸来……恐惧惊异没有血色。她什么心情都没有了,给竹笋发微信,昨晚喝多了,不去江边了。竹笋很快回复,好,桌上有蜂蜜,冲杯温水,能缓解。过了一会儿,竹笋又发来了信息,早晨我联系了船,六个人的小游艇,下午能到,咱们畅游松花江。
她回到了床上,身体深深地陷进了席梦思。她觉得被当猩猩耍了,还做着春秋大梦。她想到了幼年时的秋千,在树下荡漾着,心情竟然好了起来。她羞愧自责,怀疑彩云说过的话,男女间只有性,没有友谊。恐惧或怨恨,都来自不健康的心理,嘴是人家的,愿意怎么说,何必去计较呢?不管说的是谁,不管结局怎么样,都要活在阳光里。她暗自笑了,浑身轻松了。为了弥补过失,她再次来到镜子前,认真地化起妆来。镜子就是取悦他人的产物,女为悦已者容,不就是如此吗?
她珍惜起这短暂的时光了,快步跑出了房间,远远地看到竹笋的背影。她没有喊他,而是小跑着跟了过去。路过的风景,她都驻足,用手机照下来的,都是大自然的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