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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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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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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父亲

赵午晨临出门时,对于春花说,到街上转转。赵午晨目光温和如水,静静地洒向于春花。于春花忙着吸碗里的玉米粥,吸得响亮而又透彻。赵午晨又说,我想开个粥铺,可着劲儿让你喝。于春花险些将嘴里的粥喷出来,她抿了抿嘴儿,放下了碗,说,赵老四,你有完没完。赵午晨每天早晨都要到街上转,他到街上不是白转,他是去挣钱,一家三口只有他在挣钱。而这天,赵午晨显得特磨叽,他站在门口磨蹭着,眼睛盯着喝粥的于春花。后来,于春花对赵圆圆说,你爸临别嘱咐,让我照顾好你,别让你出门学坏了。赵圆圆后来想,父亲根本没说这话,她在床上真切地听父亲说想吃红烧肉。而母亲却冷冷地说,你还是吃我吧!

赵圆圆是第三天开始想念父亲的,那天,她百无聊赖地瞅着窗外。冬天来了,楼下的枯枝杂草涩涩地抖着。母亲有节奏地嗑着瓜子儿,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机。

妈!我爸呢?赵圆圆瞅着母亲说,我爸怎么还不回来。

你爸!于春花盯着电视说,他没脸回来。

他犯什么错了?

他弄不到钱就别想回来。

妈!你怎么能这样,钱又不是随便捡来的。

你个死丫头,没钱你吃什么喝什么。

赵圆圆没再吱声。窗外,北风吹得窗户“嘶嘶“地响。这么冷的天儿,父亲怎么过呢?赵圆圆想,心情忧虑起来。赵圆圆很少有忧愁,这一点很像她母亲于春花。于春花嫁给赵午晨时,还在生产队干过活,后来,有了赵圆圆之后,就没再干过活,她说干点活儿就上不来气。兴健美那阵子,于春花一跳就是几十分钟,下了场神色若定,气不长喘。赵圆圆中专毕业就呆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陪母亲看电视,有时,会和同学泡几个小时的电话粥。父亲回来了,她的目光和母亲一样,不冷不暖地瞅一眼。父亲的目光碰过来,她情不自禁地闪开,电视里比父亲的目光精彩多了。有一天,赵午晨说,圆圆,你都二十二岁了,能不能出去干点啥。赵圆圆不温不火地说,你看我能干啥,人家老爸都能安排工作,再不济也拿钱开个美容院服装店,而你呢!赵午晨沉默了,他没能耐更没钱,尤其是这个冬天,连工作都丢了。那天,赵午晨把六万块买断的钱交给于春花时,于春花盯着他的口袋说,就这么点儿吗?赵午晨把口袋翻过来,几个硬币响亮地落在地板上。于春花捡起硬币递给了赵午晨说,你去,买点儿肉回来,好久没吃饺子了。

我爸会干什么呢?赵圆圆对母亲说。

不会杀人也不会放火,和你爸过了二十多年,他多大的能耐我还不知道。于春花思忖着说,也是,这么多年他还从没这么久不回来,圆圆,你说他能干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我爸挣钱去了吗?

我也没让他不回来呀!于春花突然跳起身,惊呼道,坏了,一定是跑了,不要咱们娘俩了。

赵圆圆被母亲的惊呼吓了一跳。她说,怎么可以呢,他只有几块钱,打“的”都不够,还会跑。再说,他跑什么呀!

听说买断给了十来万呢!你爸才给咱们六万。楼上的老高不就往南跑了吗!还从歌厅带跑了个小女人。

赵圆圆不信父亲会跑,再说,也没有跑的理由。赵圆圆想,父亲是个老实人,打她记事起,父亲就沉默寡言,对母亲言听计从,母亲指东,父亲不会往西。早些年,父亲在井队工作,回家的次数少,每次回来,父亲都带回好吃的,那时,她天天盼着父亲回来。再后来,母亲去找了那个姓陈的经理,没多久,父亲就调到后勤值夜班了。前些年,姓陈的经理常到家里来,送一些鱼肉。听母亲说,姓陈的经理和母亲是老乡,不过,父亲特讨厌姓陈的经理。在石油学校上学的时候,赵圆圆悟出了父亲讨厌的原因,但她没因此恨母亲,反到觉得母亲付出的太多了。那时,她原以为毕了业就可以参加工作,没想到国家不再包分配了。为了她的工作,母亲去找姓陈的经理,而让母亲恼火的是,姓陈的经理居然离休了。这两年,赵圆圆曾帮同学卖过服装,后因卖差了价和同学不欢而散,临分手时,赵圆圆愤怒地说,早晚我会让你后悔的。她为自已说的这句话搞得莫明其妙,让人家后悔什么呢?于春花安慰她说,女孩子嫁个有钱的或是有权的,比什么都强,到时,妈也借光啊!赵圆圆想,母亲说得也对。就不再想其它事了。到了春天,于春花东奔西跑的忙,也没寻到满意的女婿,但她坚韧不拨的精神很让赵圆圆充满信心。

妈,我想去找我爸。赵圆圆说,他不会跑的,他跑什么呀!

到哪找呀!于春花说,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身子。

我爸三天没回来了,你怎么就不关心他?

我怎么不关心他了,当年我一个黄花姑娘嫁给他,图的是什么,你个死丫头懂什么。

我不懂,但这个家不能没有爸。

从现在倒退十年,赵圆圆从没想念过父亲,父亲在家的时候,就像一件摆设无足轻重。每天守在一起,也没有多少话。这几天,赵圆圆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她心烦意乱,食之无味,夜里,常被怪梦惊醒,醒来的她根本想不起梦中的事儿。父亲不在,家里静得如一口枯井。于春花起床后,会在卫生间呆上一个小时,出来后,就打开电视机,等赵圆圆做的面条和鸡蛋。于春花每早一个鸡蛋,要求赵圆圆坚持吃,她对赵圆圆说,鸡蛋补脑又美容,女人要学会自我保养,你看看妈,四十六岁了,谁见了都说我三十出头。赵圆圆盯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心凉凉的,想自已四十六岁的样子。赵圆圆长得不像于春花,也不像赵午晨,有人说她很像姓陈的经理。赵圆圆面色白净,虽不是那种出众的漂亮,但她五观到位,巧夺天工地落在她的瓜子脸上。而于春花的特点是嘴大,赵午晨则是鼻子,鼻子微向上翘,稍一扬脸,鼻孔一目了然。

赵圆圆的忧虑是在赵午晨出走的第五天燃烧起来的。这天早晨,赵圆圆没为于春花准备面条和鸡蛋,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窗外。宏图小区始建于八十年代中期,楼房是清一色的红砖,外观上看不出什么区别,唯有楼房右侧的墙壁上,标着楼的牌号,这是唯一的区别。赵圆圆的目光游落在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她好希望在某一点,发现父亲,然而,她失望了!这失望让她的眼眶湿湿的。

圆圆,你怎么不做饭。于春花从卫生间出来,没有急着奔电视机。空荡荡的饭桌使她心情烦燥起来。

不想吃。赵圆圆讨厌别人质问,对也好,错也罢,任何外来因素都能让她暴跳起来,于春花也不例外。你为何不自已做呢?我不做你就不吃吗?

算了算了。于春花品出了赵圆圆吐出的火药味,她懂得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不生气,生气对女人而言,只能增快衰老的速度。和女儿生气,是最无价值的。

我爸五天没回来了,你就不担忧吗?赵圆圆伤感地说。

他不回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不让他回来。

你不说他他能走吗?

我说他什么了,你个死丫头,他带着钱跑了,关心咱们吗?

我爸什么时候有过钱,他的钱还没有我的零钱多呢?

圆圆,妈什么时候对不住你了,要吃我给你吃,要穿我给你穿,你还让我怎样。

于春花语调回转,她不能得罪赵圆圆。她可以跳着骂赵午晨,让赵午晨睡沙发,把赵午晨赶出家门。而对赵圆圆,她温不得火不得。赵圆圆也很乖巧,对于春花知冷知暖,时常会像儿时那样,依在于春花的肩上,要皮鞋毛衣化妆品。

我去找爸,都五天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赵圆圆嘤嘤地哭泣起来,爸没了工作,可他不能没有这个家,这些年,你关心过他吗,他就像一台机器,挣了钱你开心,没有钱你就骂他损他,你拿爸当什么了。

于春花呆坐在沙发上,她目瞪口呆地盯着赵圆圆,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控诉自已。现在,她感到自已太信任女儿了,过份的信任带给她沉痛的打击。赵圆圆的哭泣声像针似地扎着心,但她仍没放弃阻挠赵圆圆,她温和地说,圆圆,这么冷的天,你到哪儿找呀!你想,你爸准是走了,要不,怎么不回来呢?

我爸不会走,你再说我爸走,我也不回来了。赵圆圆向于春花施加压力,她太了解母亲了。

好,我不说了,要不,我陪你一块去找吧?于春花无奈地说。

不,我自已去。赵圆圆果断地说。

赵圆圆离家的时候,特意带上了赵午晨的相片,这是一张二寸免冠相片,赵圆圆翻遍所有的影集,才发现父亲的相片很少,已尽可怜的地步。于春花的叮嘱一句一句地抛在赵圆圆的身后,走进冷冷的户外,于春花的声音仍顽强地飘过来:圆圆,找不到就回来,别太晚了。冬至的风阴森森的,小区里难觅一个行人。赵圆圆临出门就想,先到父亲曾工作的单位,在那里,找到父亲的可能性最大。石油机械厂位临小区的东侧,红砖围成一座数万平方米的场地,厂房和高大的烟囱遍布其中,一座朝西的大门对着公路,路两侧是繁华的街道。赵圆圆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大门前,她在门前站了很久,父亲曾看过这座大门,来往通行的车都要经过父亲的审察才能通过。小时候,赵圆圆来看过父亲,父亲举手投足间,有着巴顿将军的威严。而回到家后,赵圆圆对父亲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父亲在母亲面前,就像将军的马夫,萎颓得永远上不了战场。

敲那扇苹果绿的门,赵圆圆鼓了很长时间的力,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那扇落满灰尘的玻璃窗,也许是距离太远,她看不清里面。她想凑上前趴在窗户上看,离近了,才发现那窗子挂了厚厚的一层冰霜。于是,她只得去敲那扇门。最初,她敲得很轻,随着她力度的加大,屋里很快传来了声音。

谁呀,自个儿进来,门没锁。

声音沙哑得像落在泥土上的瓦盆,在裂开的瞬时,慢腾腾地响那么几声,不疼不痒。赵圆圆细嫩的手触到冰冷的门手时,浑身都颤了一下。好冷。房间里光线暗淡,一股浓厚的烟油子味儿险些让赵圆圆跑出来,她憋着气儿打量着房间,一盏灯泡挂在头顶,迎面是两个铁柜,临窗是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张铁床占了房间小半个位置,床上侧身躺着一个人,正叭达叭达地吸着烟。那人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了,正眨着眼莫明其妙地瞅着赵圆圆。

你找谁?

我找我爸。

你爸是谁?

我爸是赵午晨。

那人坐直身子,上下打量着赵圆圆,说,赵午晨,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儿。

我爸以前也在这儿上班,你看,我这儿有他的相片。赵圆圆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把相片递给了他。

啊!是赵老四呀!那人嘴角挂了一丝笑,把相片还给了赵圆圆。他不是买断了吗,怎么,没回家吗?

我爸有五天没回来了。赵圆圆怯怯地说,大爷,我爸真没来过吗?

你这孩子,我一把年纪还能蒙你。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前几天我看老四和一帮站大岗的在一块儿,我还和他说了会儿话。

站大岗?赵圆圆迷惑地瞅着。

就是转盘路站着的那帮人,你去问问,没嘴儿老四真在。

赵圆圆千恩万谢地离开了门卫房。她到了路边儿,向转盘路的方向看,那里果然聚着一帮人,路边还有几辆三轮车。近了,赵圆圆才发现,那些人都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羊皮袄蓝棉袄老式的军大衣,从衣装上看,赵圆圆看谁都不像父亲。她犹豫了,在赵圆圆的眼里,这些人如同城市的垃圾,父亲怎么能和垃圾呆在一块儿呢?赵圆圆掏出父亲的相片看,父亲冷漠地印在两寸的相纸上,眼睛睁到最大限度,即使是这样,也给人一种睁不开眼的感觉。赵圆圆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父亲,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父亲就像影子一样,在她眼前飘来闪去,从没留下过痕迹。而如今,父亲的相片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赵圆圆对着相片轻声说,爸爸,你在哪里,圆圆知道错了,你回来好吗!

在走近那帮人之前,赵圆圆需要很大的勇气。她步子稳健,双手紧紧的攥着,随时准备自卫。她有种刘胡兰走向敌人铡刀的感觉。她义无反顾地走过去,在一个盯了她很久的男人面前停住脚。赵圆圆先是冲那男人笑了笑,得到男人回敬的笑之后,赵圆圆说,大哥,你见到赵午晨了吗?那男人面色黑红,北方气候锁定在他的脸上,蓬乱的头发在风中涩涩地颤着,但掩盖不住他年轻的朝气。他说话的时候,赵圆圆看到了白白的牙齿。他说,赵午晨,赵午晨是谁?

我爸。赵圆圆说,有人在这儿见到他了,你看,这是我爸的相片。

他看相片的时候,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无形中,赵圆圆落在了他们的包围中。

是赵老四,没错,你看他那对小眼睛。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

还真像赵老四。

妈的,本来就是他吗,还像什么。

真的,这几天怎么没见他,是不是找到工作了。

一辆解放客货车停在了路边,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摇下车窗喊,要两个拉煤的,一车二十块。

围着赵圆圆的人“哗”地散开,把赵圆圆带得直趔趄,一只手及时伸来,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人们疯了似的往那辆解放客货车上爬,像一群黄泛区涌来的难民,叫骂的打斗声在寒冷的风中搅成一团。穿皮夹克的男人跳下车恼怒地喊,我只找两个人,多余的滚下来。没爬上车的人坏笑着散开,车上七八个男人你推我攘,很快,就有人被扔下了车。

赵圆圆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幸好有这一抓,不然,她就会摔倒了。那青年有点儿不知所措,正拿着赵午晨的相片,怯弱地看着赵圆圆。赵圆圆取过相片,冲青年笑了笑,说,谢谢你。那青年的脸“腾”地红了,他说,谢我什么,把你抓疼了吧!那青年双手在胸前磨擦着,黑红的手背像蒙了一层厚土,寒冷的风将手背撕裂,露出了两条血红的沟槽。正是这样一双手,在赵圆圆危难时将她托起。

我叫陈家兴,林源县的,冬天闲着没事儿,就到城里来找活儿干,没想到城里活儿这么难找。

赵圆圆没有问他是谁,干什么的。她被面前的男人说乐了。

你们城里人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你看,你笑话我了吧!其实,我完全可以呆在家里,玩玩纸牌,打打麻将,可我不想这么无聊地活着。陈家兴嘿嘿笑着说。

你理解错了,没有你们,我们冬天能吃上青菜吗!邻家老奶奶换罐买米不都是你们干的吗!

赵圆圆犹豫了,她本想再问有关父亲的事。无论怎么想,赵圆圆也不会相信父亲会与这帮人为伍,过去,父亲回家给母亲三五十块钱时,母亲还兴奋地说,早知每天能拿这么多钱,早买断就好了!母亲从不关心父亲,她只关心父亲能拿回来多少钱。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赵圆圆也是很少和父亲说话。父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或是养成了某种习性,在家的时候,也很少说话。

赵叔叔好久没来了,当时我们不知道他是城里人,后来知道了,有了活就有意让他,没人和他抢,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在抢活儿,不是在找活儿。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乡下人怎么活都是活,当过了城里人,活得就不一样了。陈家兴嘿嘿笑着。

赵圆圆心酸酸的,她被眼前这个青年打动了。

赵姑娘,你要信我,我帮你找,一个人总不如两个人。

谢谢你,不用了,我想,我爸也该回家了。赵圆圆搪塞地说。不管这个陈家兴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心里都设着一道堑,从他的话语中,赵圆圆能感觉出讨好自已的味道。

你家在哪儿,我找到好去通知你。

我爸会告诉你的。

也是,找到了赵叔叔不就知道你家了吗!

赵圆圆走出好远,仍能听到那帮人在取笑陈家兴。她心里暗自好笑,一个站大岗的怎么敢想娶自已呢!不过,赵圆圆还是挺感激陈家兴的。

这天,赵圆圆毫无目的的徘徊在街上,凡是人多的地方,她都凑上前去,她总感觉到父亲就在周围。可是,天已经暗淡下来了,仍没有寻到父亲的踪迹。赵圆圆隐约看到西南方那颗闪亮的星后,她不得不回家了。

于春花等得几尽崩溃,赵圆圆进了屋,就被于春花抓得胳膊生疼,她挣扎着嚷,妈,你这是干什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于春花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嘴唇颤抖着说,圆圆,你知道妈有多担心吗!外面这么乱,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出去了。

妈啊!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赵圆圆被母亲感动了,她很想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一场。

于春花一趟一趟地从厨房端出了肉片菜花、鸡蛋炒西红柿、清烧鲤鱼、青豆猪蹄儿……圆圆,妈特意到菜市场买的,你看,都是你喜欢吃的,这些菜妈都热了一遍了,快来吃,饿坏了吧!于春花摆好饭菜后,就把赵圆圆拉到饭桌旁,强硬地把筷子塞进赵圆圆的手里。

赵圆圆挟了一口菜,眼泪哗地流了出来。不知为何,她想到了父亲,如果找回了父亲,一起享受这桌丰盛的佳肴该多好啊!她觉得愧对母亲,眼泪流得更加热烈了。

于春花被赵圆圆的眼泪惊慌了,如果赵圆圆没受委曲,怎么会如此伤心呢?于春花在赵圆圆的身上寻找着痕迹,泪水比赵圆圆流得还要湍急。圆圆,是哪个坏了心的伤了你,和妈说,妈饶不了他。

妈,没人伤我,我是想我爸!赵圆圆悲悲地说,这么久没见爸了,我真怕……

傻丫头,你吓死我了。于春花破泣为笑,她安慰着赵圆圆说,你爸狠心地抛弃咱们,快吃,菜凉了。

妈,你不想我爸吗?

于春花没有回答赵圆圆,只是发出了一声哀痛的叹息。

这座城市随企业的分布而形成,从天空鸟瞰,它就像散落的棋子,毫无章法。而笔直的公路,星罗密布地将一个个楼区串联在一起,使每一个楼区都形成了它特定的呼吸,这些呼吸就是每个楼区的繁华地带,它吞吐着南来北往的商客,同时,也给外地人提供生存的土壤。凶杀抢劫强奸如同草原上的杂草一样,疯狂地滋生起来。赵圆圆蒙生寻找父亲的念头时,她只是想在她生活的这个楼区寻找,并没有意识到自已会走出这个楼区,到更大的区域去寻找父亲。同样,她也没有意识到,在她迈出这个楼区之时,就意味着她不再是女孩子了,而成为了真正的女人。

赵圆圆是寻找父亲的第三天遇到林水儿的,林水儿从那辆丰田轿车上下来时,赵圆圆也没相信这个穿貂皮戴墨镜的女人会是自已的同学。在赵圆圆的心目中,自已的将来不仅要有一辆跑车,还要有一幢别墅,在四季常青的南方,潇潇洒洒地挥洒青春。当然,这仅仅是她的梦想,正如母亲于春花说的那样,人要有理想,有了理想就能实现。赵圆圆非常喜欢上学时看过的那部外国电影,她已记不得电影的名字了,让她难忘的是那个盼着红帆船的女孩,在人们嘲讽的目光里,女孩最终等到了红帆船,等到了她的白马王子。

林水儿的出现将赵圆圆多年坚守的梦想毁灭了。但此刻,赵圆圆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盯着走向自已的女人。当那个女人突然摘下墨镜,一霎,赵圆圆的眼亮了,她跳上几步抱住了林水儿,激情地说,怎么是你呢!林水儿,你不是在深圳吗?怎么回来了呢?林水儿是赵圆圆中专时的同学,上学时,赵圆圆住上铺,下铺就是林水儿,有时,她们会挤在一个床铺上,聊起来就是一夜。在学校,她俩被男生称为红白玫瑰,她俩惺惺相惜,彼此关爱。那时,林水儿就说,毕了业,就到深圳特区,在那块处女地上开花结果。二年前,林水儿走的时候,叮嘱赵圆圆,要保护好自已的处女地,这是我们女人最昂贵的资本。赵圆圆懂,但她知道,林水儿的处女地早被开垦过了,是谁开垦的,林水儿没和任何人讲,就连赵圆圆也不知道。最初,她们还有信联系,后来,赵圆圆的家从平房搬进了楼房,地址改变了,她们就断了联系。

赵圆圆是第一次走进高档酒店,她觉得自已很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但她努力平静心态,把激动、兴奋、新奇抑制在心底。

生活得好吗?落坐在巨大的餐桌旁,林水儿微笑着打量赵圆圆。

你看不出来吗。赵圆圆羞涩地说。她没看到林水儿眼里的嘲笑和傲气,在她的眼里,林水儿还是曾经的林水儿。

我回来快一周了,这一周我只找你。林水儿真诚地说,圆圆,你仍然那么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也不能当饭吃,你看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呢?赵圆圆伤感起来。

赵圆圆没见过鲍翅龙虾,在她的嘴里,吃得不如红烧肉痛快。两杯红酒入腹后,赵圆圆浑身热了起来,每当她问林水儿深圳的经历和发展情况,林水儿总是端杯或是给她挟菜,偶说几句,也是平平淡淡的一带而过。看林水儿的衣装和那辆丰田轿,赵圆圆只有羡慕的份儿,这些,足以说明林水儿非同凡响了。如果赵圆圆不谈到父亲,就没有下面的话题了,或是酒的作用,赵圆圆想父亲时特伤感,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在林水儿的追问下,赵圆圆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已在寻找父亲。赵圆圆说得声情并貌,当她看到林水儿眼角的泪时,才发现自已破坏了气氛。她说,水儿,咱不说这些了,你看看我,守了二十三年了,而你呢!什么都有了,当初,真应该和你一起走。

林水儿破泣为笑,她说,圆圆,你知道吗,你比熊猫还珍贵呢!

你在嘲弄我。

你不信,就你现在这身价,我打个电话,就能帮你弄来三万。

什么意思?

圆圆,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赵圆圆相信林水儿的话,三万块钱,父亲工作了三十年,最终得到的仅仅是六万块钱。于是,赵圆圆开始怀疑林水儿的话了,不过,她的下身已经湿湿的了。三万块钱,多大的诱惑力呀!

和林水儿分手后,赵圆圆没有回家,而是让林水儿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林水儿说,火车站是劳务的集散地,你父亲有可能在这里找活。林水儿说要陪她一起找,而赵圆圆瞅着她身上的貂皮不让,和林水儿走在一起,只能带给她自悲。

火车站距赵圆圆家有二十多公里,她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家。酒真是个好东西,赵圆圆在站台穿梭,一点儿也没感到冷。南来北往的人和她擦肩而过,她的眼晴划过了每一个面孔。赵圆圆从候车室到广场,不知走了多少趟,最后,她疲惫地坐在广场的护栏上,目光有点儿空洞了,失落的痛苦冲淡了酒的作用。爸爸,你在哪里啊!赵圆圆在心中呼唤着父亲。赵圆圆根本没有注意那个男人,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始终跟随着她,在她呆呆地坐在护栏上时,那个男人缓缓地向她靠近。赵圆圆发现他时,立竿见影地跳起身,警觉地瞅着他。那男人嘴角挂着一丝阴笑,他盯着警惕的赵圆圆说,小妹妹,是不是钱丢了?

没有。

不要骗我了,丢了多少钱,哥给你。

无聊。

赵圆圆转身快步向公交车站走去,她的心咚咚狂跳,她很怕那个男人跟上来。那男人心有不甘地跟了几步,见赵圆圆越走越快,他就停下步子说,装什么呀!想出来作就别他妈装处女。

北方的冬季似乎随着人的心情而改变,赵圆圆乘在公交车上时,就感觉到了冷。她孤独无助地抱着怀,寒风仍四面八方地涌来。四十分钟后,她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她本想在街上寻寻父亲,但寒冷逼迫着她,于是,她急步向家走去。路显得比以往长,她多想跳一下就到家。正当她被寒冷逼得心力憔悴时,陈家兴急速地追了上来。赵圆圆最初没有认出他,当陈家兴说到赵午晨后,赵圆圆才想到,这青年是站大岗的,不过,她仍没想起他的名字。

赵小姐,我找了你一整天了。陈家兴喘着粗气,口腔像火车头似地喷着白烟。

找我?赵圆圆迷惑地瞅着他。

是呀!陈家兴有点儿沾沾自喜,我找到赵叔叔了!

真的。赵圆圆兴奋地跳了起来,如果陈家兴衣服干净,她就会扑进他的怀里。一瞬,寒冷从她的身上消逝了。

赵叔叔到新疆去了。陈家兴自豪地说,他是坐去新疆运香梨的车走的,我是在中区的一个朋友那打听到的消息,怎么样,你得请我客吧!

赵圆圆有种五雷轰顶的感受,寒冷一瞬又扑了回来,她说,我会请你的。赵圆圆的心碎了,她走了几步才想起陈家兴,她回头冲陈家兴挤出一丝苦笑,谢谢你,我叫赵圆圆,我会请你客的。赵圆圆没想到自已会流泪,她感到眼眶一湿,就扭过脸来,疯了似地向家跑去。

往常,于春花迎接赵圆圆的都是关爱,但今天不同了,赵圆圆的眼泪到了家还在拼命地向外涌。她没有回答母亲的任何追问,一个劲地哭泣。

圆圆,和妈说好吗?妈就你一个女儿,妈不能没有你啊!于春花站在床边紧一句慢一句地说,眼泪比赵圆圆流得还要汹涌。

妈!我爸他真走了,他真不要咱们了!赵圆圆过了很久才说,我爸怎么就这样狠心呢!我要去找他,不论他到哪里。

于春花不再哭泣了,她到卫生间把毛巾用热水浸过之后,小心翼翼地为赵圆圆擦着泪。在赵圆圆心情平静了一些后,于春花先是悲哀地叹了口气,而后说,圆圆,妈不是舍不得你去找,人海茫茫,你到哪儿找呀!

我爸在新疆,我一定能找到他,妈,我求求你让我去好吗?赵圆圆哀求着母亲。

不行,什么都可以,只这个不行。于春花果断地说。弄清赵圆圆为赵午晨的出走流泪后,于春花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赵圆圆说,圆圆,你知道新疆有多大吗?再说了,万里迢迢的你怎么找,咱家就那么点儿钱,如果都拿去找你爸,咱们可怎么活呀!

这天夜里,赵圆圆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如果站大岗的陈家兴说得没错,自已肯定能找到父亲,新疆的香梨仅属几个地区的特产。她相信陈家兴,像陈家兴这样的人不会骗人,至少,不会骗自已。可是,寻找父亲的钱呢?母亲绝不会给她钱,想到了钱,赵圆圆不知不觉想到了林水儿,如果真的能换回三万块钱,自已何苦傻傻地等那个无影无踪的白马王子呢,社会发展到了今天,谁还会驾着白马寻觅天使。真正的王子谁还在乎女人的贞洁,世界上娶二婚或婊子的王子多了!想到这儿,赵圆圆拨通了林水儿留给自已的电话。

赵圆圆最初给林水儿打电话的目的是借钱,可电话接通后,赵圆圆就改变了念头,她说,水儿吗!我是圆圆。

怎么样,找到你爸爸了吗?

找到了,他去了新疆。

是吗?新疆那么穷,他去干什么?

水儿,我想和你说点事儿。

什么事儿?

赵圆圆沉默起来。

圆圆,你说吧,我能做的一定帮你。

赵圆圆仍旧沉默着。

圆圆,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林水儿语调急切起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语气平静下来,说,圆圆,你是不是想……

是的,我二十三岁了,我只想找到父亲。

我可以借你钱!

我想成为女人。

好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赵圆圆放下电话后,有点儿不相信自已会说那样的话。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睛渐渐地模糊了,她看到了父亲。父亲从草原深处向她走来。六岁的她向父亲奔跑着。父亲有力的手托起了她。她在天空飞腾了,她的笑声和远处百灵的歌声混淆。二十年来,赵圆圆很少怀念父亲,当她开始想念父亲时,就想得强烈难以阻挡……

次日下午,林水儿是开车来接赵圆圆的,赵圆圆一直想表现出神情若定的样子,可是,很快,她就开始哭泣。林水儿没有安慰她,只默默地开着车。轿车停进天府宾馆停车场后,林水儿在驾驶座位上先点了支烟,目光伤感地注视着车窗外。

赵圆圆说,水儿,我怕!

林水儿说,女人总会有这一天。

赵圆圆说,疼吗?

林水儿说,不疼就不值三万了。

赵圆圆说,水儿,你的第一次痛吗?

林水儿说,圆圆,我从没和人说过我的第一次,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你知道吗!我十五岁那年,我的养父就……我瞒着母亲,我为何要离家出走,你知道我在南方做什么?林水儿突然提高声音怒吼起来,我是做鸡,你知道吗!

赵圆圆被林水儿的举动惊呆了,她不相信林水儿说的任何一句话,林水儿是想给自已增强勇气。

赵圆圆说,在几号房?

林水儿把一个小盒递给了赵圆圆说,让那家伙用这个,现在你后悔还来得急。

赵圆圆说,这是什么?

林水儿说,那家伙知道。

赵圆圆有种肉体被撕裂的感觉。在她走进这个宾馆,走进8013房间时,这疼痛就在等待着她。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肥头大耳,样子斯文得让人起敬。然而,当他一层层扒下赵圆圆的衣服时,就如凶神恶煞一样。他口腔里散发着海产品发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令赵圆圆窒息。赵圆圆紧闭着眼睛,她走进这个房间之后,她就如一台机器,摆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个男人如同一个熟练的操作手,很快,就把疼痛带来了。这种疼痛令赵圆圆刻骨铭心,这种疼痛夹杂在委曲的沉默中。当那个男人从赵圆圆的身体上离开后,赵圆圆显得冷静起来。她忍痛爬起身,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在了身上,她动作迟缓而又有续,她穿好鞋迈开步子时,疼痛随之而来。赵圆圆的嘴角仅仅动了一下,就掩饰了附在脸上疼痛的表情。赵圆圆拿起了床头那三捆崭新的人民币时,她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就这样走了吗?男人温和地说,你能当我的情人吗?我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男人拦住了赵圆圆,他慢声细雨地说,实质上,我只想要一件东西,这些日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请了大仙,大仙说用这个可以辟邪,保我官运亨通,财源滚滚。男人向赵圆圆展开一块白布,布上洒满鲜血迹。那男人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

赵圆圆摇了摇头,说,我欠你什么吗?

那男人迷惑地摇了摇头,说,不欠。

那你为何要拦着我?赵圆圆眼里喷射着怒火。

男人知趣地让开了,赵圆圆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听到那男人恶狠狠地说,给脸不要脸,不就五万块吗!老子十万块干个明星是常事儿。

林水儿一直在等着赵圆圆,远远地看见赵圆圆走来,她就把车开了过去。她为赵圆圆打开车门,轻扶着让她坐好。林水儿一句话也没有和赵圆圆说,轿车缓缓地行驶着。此刻,赵圆圆脑海一片空白,和车窗外的冬景一样。萧条的草原带给赵圆圆只有苍白,她的眼睛已经分不出色彩,任何景物和物体都是苍白的。二十分钟后,轿车平稳地停在了她家的楼下,林水儿正要下车搀扶赵圆圆时,赵圆圆已跳下了车,奔跑着上了楼。圆圆你慢着点儿!林水儿喊,想去追赵圆圆,可是,她向前迈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我真做错了吗?林水儿想。

赵圆圆敲开房门的时候,她惊呆了,父亲正微笑着注视着她。

赵午晨激动地说,圆圆,爸到新疆帮人运货,没想到会这么久……

爸爸!赵圆圆轻唤,缓慢地倒进了赵午晨的怀里。她隐隐约约听父亲说,圆圆,爸爸挣了很多钱,你怎么了圆圆。于春花的声音钻进了耳膜,赵老四,你把圆圆怎么了,圆圆没日没夜地找你,你怎么能……赵午晨怒吼起来,你给我住嘴。

赵圆圆在医院醒来时,看到父亲正依附在床柜上睡着了!疲惫和苍老浓缩在父亲的脸上,她感到心酸酸的,赵圆圆轻声地说,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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