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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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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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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尽是何年

首发表于《石油文学》2019年3期

短篇小说:

寒尽是何年

丁龙海

1

“喂、明远,你看看我,右眼皮跳、跳得心慌,粘了纸儿也不管用。”霍小莉探下身,轻推他裸露在蚕丝被外的胳膊。她神情忧虑,自言自语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不会有什么祸事儿吧!”说话间,眼里流露出一种悲怆。

房间灯突亮时,张明远就醒了,他紧闭着眼睛,没搭理霍小莉。女儿上大学后,或许是更年期,霍小莉的情绪变得难以琢磨,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会大发雷霆……菜炒得油大了盐多了,粥熬得稠了稀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装什么死,你看看呀?”霍小莉声音尖利起来,手上也加了力。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嘴里报怨说:“才几点啊!不能让我多睡会儿,真烦人!”

“你看我右眼,你看,是不是,咚咚咚的,跳得厉害?”霍小莉往下探着身,语气温和了许多。

这曾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沧桑的岁月,沟壑纵横地交错在眼角、下垂的眼袋,更显得年轮的厚重。这或许是上苍的有意为之吧!单眼皮就不会这样。霍小莉眨了下眼睛,右眼皮上粘了块指甲大小的白色卫生纸,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不是跳得厉害,你看,比我心跳还快呢!怎么会这样呢!肯定要出什么事儿,我得提醒丫头。”霍小莉说着,就直起身,去客厅取充电的手机。

“你看看表,是几点?别疑神疑鬼的,感觉眼皮跳,是神经作用。”张明远怨气地说:“你就是闲的,没事儿去单位上班。”

女儿上高中后,霍小莉就开始了陪读,三年陪下来,就更不想上班了。挂着长期病假,没病也有病了……这天早晨,张明远凌晨四点被霍小莉叫醒,很快又睡了回笼觉。回笼觉沉实、解乏,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钟了。他“腾”地跳下床,快步进卫生间洗漱,刷着牙撒着尿,班车早到单位了,食堂也关门了,他心里怨恨起霍小莉,可她人呢?肯定去早市了。春天的时候,北方的大地醒了,人也醒了,不知何时起,早市有组织地形成了。霍小莉陪读时,喜欢上早市,草莓、樱桃上市的季节,早市新鲜,她舍得给女儿买,本无可厚非。可女儿上大学走了,她去早市的情形就变了,经常空手而归。

张明远换好鞋,就点开滴滴叫车软件。他下了楼,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一辆白色的轿车,就停在了身边。他弯腰拉开车门,钻进了轿车,开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冲他点了下头,算是接单了。他调整下座位,深深舒了口气,本想给办公室高伟打电话,解释迟到的原因,想了想,还是发了条微信。车如潮水般涌动,公路拓宽成八车道了,仍感到拥挤,随时有碰撞的危险。家里的吉利轿车,一直停在楼下的停车场,三九天也不披车衣了。刚买车的时候,为了接送女儿,霍小莉考了驾照。那时候,有车的人还凤毛麟角,吉利也风光,上冻了,车衣就早早地披上了。短短几年间,霍小莉不好意思开了,觉得掉价,张罗着换车。

五月,北方的黄金季节,路旁桃红开得娇艳,丁香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张明远下了车,先去一楼收发室取报纸,他看了眼腕上的表,八点四十,后悔给高伟发微信了。订报取报,就是个形式,谁还看报呢?网上信息无所不有,最快的信息,莫过于朋友圈了。张明远拉开报箱,也不会想到,有一张法院传票,夹在报纸里。回到办公室,他随意地把报纸甩在桌子上,拿起了水杯,去卫生间倒昨天的茶根。回来的时候,发现对桌的高伟,正盯着一封信发呆。他探身从桌柜里拿出了茶叶盒,轻巧地拧开,往玻璃杯里倒茶叶。高伟突然说:“明远,你取报纸,没看到里面有封信吗?”

“信,什么信?”张明远抬起头,疑惑地瞅着高伟。

“你的信,法院来的。”高伟晃了晃手里的信。

“哥们儿,你开玩笑吧!法院怎么可能给我来信。”张明远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敏感时期,不论你是什么职位,法院可是个要命的符咒。

高伟站起身,郑重地把信递给张明远。他噗嗤地笑了:“你怕什么呀!又不是纪委请你喝茶,再说了,你也没资格呀!”

张明远脸上挤出了笑,调侃的语气说:“是呀,咱就是个小科茬子,还是个副的,怎么有资格呢!”说是这么说,心里打起了鼓,沉重得令他呼吸困难。不过,他心里还抱着侥幸,或许是同名同姓,寄错了。

然而,事实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但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信封里是一张传票,张明远看明白内容后,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成被告了呢!他对高伟说:“那女人要求分割房产,让我们家放弃继承权,这不是开玩笑吗?”

高伟愣了一下,回过味来,沉着脸,很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得找个律师,打官司,是个旷日持久的事,得有心里准备。”

张明远苦涩地笑了笑,一脸的茫然,无奈地说:“我又没打过官司,律师能好找么?这事儿,也太他妈突然了。”

高伟淡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我有个同学,是干律师的,我帮你问问。”说着,他抓起了座机,拨通了电话,说了几句后,把电话递给了张明远说:“你和我同学说吧,把情况介绍一下。”

张明远接过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律师很热心,说看高伟的面子,当自家的事办,最好见面谈谈,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高伟提醒张明远,晚上订在华府吧?张明远说行,就邀请了于律师。于律师爽快地答应了。放下电话,张明远思忖了一会儿,就打电话问张明志和张明娟,他们说都收到了传票。张明远说请律师,晚上在华府饭店见面,俩人都痛快地说,应该请!应该请!张明志还多说了一句,他是老大,应该付钱。

因为父亲的房子,张明远成被告了,这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送走父亲后,他没再回那间房子。如今,房子里住的人,是父亲七年前领来的农村妇女。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是张明娟说的,她说爸在外有女人了,妈刚走一年,爸就和那个女人好上了。张明娟有些伤感,她为母亲委屈,父亲怎么能这么快就变心了呢?张明志说,如果是个独身女人,就随爸的心吧!张明志老成持重,看问题总在点上。张明远听懂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有哥姐拿主意,但他不相信,四十多岁的女人会是单身。

见到那个女人,是在周末,父亲有意安排见面的。张明娟是个自来熟,她和那个女人在厨房聊得火热,张明远家三口人刚进屋,她就亲切地向那女人介绍,王姨,这是老三家三口,楠楠,快叫奶奶。张明远礼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女儿呆呆地瞅了瞅王姨,声都没吱就跑屋里了。王姨尴尬地站在那儿,霍小莉笑呵呵地说,孩子小,不懂事儿。张明娟补充说,一回生二回熟,我这侄女熟了可贴呼人了!张明远心里清楚,女儿这样对王姨,是霍小莉设计好的。后来,霍小莉不止一次地对张明远说,这个王姨有心计,老爷子好日子过不了几天,我就不信,她是独身,迟早她的孩子都会投奔过来。张明远心里想,无利可图,谁会陪六十多岁的老人过日子呢!只要父亲高兴,带几个孩子来,又能怎么样。在此后的日子里,王姨的两个儿子出现了,一个上初一,一个上初三,先是转学后是办户口。张明远住的远,两周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王姨都把孩子安排到亲戚家,年节也是如此,多少年他都没见过那两个孩子。张明娟见过,她住的近,隔三差五来看父亲,她说那俩孩子懂事儿,还说孩子命苦,他们的父亲死于车祸……霍小莉虽然没见过那两个孩子,但她相信,苦命的孩子早当家,她曾劝过王姨,让她别见外,吃团圆饭的时候,叫孩子们回来。王姨笑呵呵地答应着,就是不见孩子回来。赵玉兰从不关心孩子,她一直想着父亲的退休金,他曾多次和霍小莉说,我和你大哥的工资加起来,都没爸的退休金多,咱不能都让这女人和孩子花了。她喜欢往家里带东西,吃剩的排骨、一棵白菜、几头大蒜,她都装进袋子里拿回家。如果张明娟看到了,就会挖苦她几句,赵玉兰白胖的脸笑得灿烂,她很自然地说:“花爸的钱,他大孙子不吃谁吃啊!”

2

于律师中等身材,面色黑瘦,一双大眼睛,透着精明干练。高伟私下介绍说,于律师以前是钻具厂的车工,工作怕累,就自学了律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班,在一家私人律师所兼职。如果不因为贪了官司,张明远还真不知道,律师还能自学成才。

律师是高伟的同学,他得坐陪,见面客气了几句,就落坐点菜……张明志拿着菜单,让于律师和高伟点菜。他喜欢张罗,热情好客,张明远很受用这份热情,张明娟冷着眼看他,几次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于律师一直在说,吃什么都可以,不用客气。张明志把菜单按在于律师桌前,坚持要他点菜,这份诚意感动了于律师,他随手翻开第一页,一幅油焖大虾鲜亮的照片,他用手指点了点图片,冲张明志笑着说:“就这个吧。”

张明志愣了一下,而后就说,油焖大虾好。他说得很勉强,脸上仍然堆满了笑。高伟拉过菜单,怕于律师去翻第二页,他经常光顾这家饭店,如果点了第二页的龙虾,会让张明远难堪。张明志没再谦让,他尴尬地戳着手,等高伟点菜。高伟自作主张地点了四个家常菜,问张明远可不可以。张明远投去感激的眼神,说,听于律师的。于律师说挺好的。张明志就收起菜单,递给了服务员。张明娟有些兴灾乐祸,冲张明远不怀好意地笑。

于律师接过张明志递来的烟,点燃后就有意识地咳嗽一声:“现在这房产官司特多,我不是吹牛,接了二十多个这种官司,还没输过。”他略显神秘地向前探了下身,降低了语调,用泄密者的口气说:“只要你法院有人,找一个突破口,保证能赢。”

听到这个赢字,张明志的眼睛亮了,他讨好地说:“什么是突破口,我们不懂啊,麻烦于律师,给找找。”

于律师笑了笑,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他吸了口烟说:“你父亲办结婚证了吗?如果没有结婚证,事实婚姻没到八年,什么都水到渠成了。”

张明娟来了劲,她直截了当地说:“提起结婚证我就生气,王姨逼着我爸去办证,我爸那天感冒就没去,她不知道找谁替去的,就那个照片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我见过。”

于律师笑了,笑的声音很大,他果断地举起酒杯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你敢肯定,咱们就从结婚证找突破口,来,干杯!”

于律师的酒量很好,二两的杯子喝了三杯,仍然面不改色。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职业的习惯,他总是围着案例说事儿。他说城里来了许多农村妇女,专找死了老伴的老头子,生活了两三年,老头儿就心梗或脑出血没了,她们占上了房子,又得了个遗属的名,拿企业给的低保。于律师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很愤慨地说:“听说有一种慢性药,老人长期服用,就会自然死亡。”

张明娟想了想,找不到父亲被谋害的证据,嘴里却说:“我就怀疑我们家老爷子是被谋害的。”

张明远觉得张明娟的话,是一种诅咒,他有点赌气地说:“别乱说话,你有什么证据呀,怎么不过脑子呢!”

周而复始的生活,就象四季轮回一样,你注意它的时候,都成过眼烟云了。父亲最后那几年,离不开医院,在医院见到王姨,张明远内心充满了感激。霍小莉对王姨热情起来了,总是送穿送吃的,她的想法很简单,只有对王姨好,王姨才会对公公好。具体怎么好,张明远只能看到明面的,他曾问过父亲,沉默是父亲的一惯作风,一个老工人,不会口吐莲花,更不会无中生有,伴是他自己选的,苦乐自知。张明娟经常会和霍小莉说:“王姨是个狠角色,父亲的退休金,都让她花了,那俩个孩子挑食,她可着孩子吃,父亲只能吃剩的,有时候,她发现父亲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王姨掐的。”

父亲在世的最后那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张明远把父亲抱到轮椅上,推出病房晒太阳。六月的阳光温暖地照耀下来,医院花园里的花,开得芬芳鲜艳,他劝父亲要努力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身体怎么能好呢!父亲输三天营养液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说父亲肺部感染、心功能衰竭。他推着父亲在花园里转圈走着,一圈又一圈。

杨树花开了,天空飘着花絮,象是一场阳春白雪,路边一堆一堆的花絮,白得耀眼。张明远停住脚步,掏出打火机对父亲说:“小时候我就喜欢点这个玩,家里的火柴都让我偷没了,为这事儿你还踢过我。”父亲木然地看着他,他蹲下身,点燃了路边的杨树花絮,火苗儿急速燃烧,发出破裂的声响,地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印记。

父亲笑了,张明远开心地说:“小时候,我从家里偷偷拿了条空面袋,去收集杨树花絮,路上有人问,我就装做听不到,转身到别处寻找。虽然角落里有许多,如果人们都去收集,我得跑多远的路,才能收满面袋子呢……晚上回家,我打开袋子让母亲看,说要做一件新棉袄,母亲把我骂了,她心疼面袋子……”张明远看着父亲,他在等父亲说话,这是一个很好的互动话题,可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看着远方……

张明远想象着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但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路边有一棵老杨树,躯干上布满了沟壑,如同父亲的脸庞一样,刻满岁月的苍桑……

3

于律师的律师费是五千,他说按房子市值十万算的,真实的房价还高出许多。即便是降低的价格,也让张明远吃惊不小,他本想讲讲价,想到了高伟,就放弃了!张明娟明确地说,房子你们哥俩的,律师费跟我没关系,你们商量吧。

于律师是来张明远办公室取的钱,留了张收款白条,条子上有一个律师所红章。

霍小莉给张明远钱的时候,很理性地说:“谁拿律师费,赢了官司,房子就是谁的,你让大哥拿两千五,房子一家一半。”

张明远准备上班,在门口换着鞋,霍小莉说的在理,如果自家出了律师费,父母的房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争。他笑了笑说:“如果他全掏了呢,你还去要一半。”

霍小莉叹息一声,眼神有些迷离,声音哀怨地说:“房子也没说给他吧,一万两万也就算了,我打听了,那房子能卖十六万呢!咱家也不富有,凭什么给他呀。”

张明远心里清楚,霍小莉有卖房换车的想法,但这想法,太没边际了。他推开房门,赵玉兰肥胖的身躯在爬楼梯。她见门开了,就快步上来了,她脸上挤满了灿烂的笑,眼睛眯缝成了两道月牙,不停地喘着粗气说:“你家住得太高了,累死我了。”说着,从肩包里掏出了一沓钱,塞进张明远的手里说:“谢谢兄弟帮找律师,你哥说了,这钱得我们出。”

张明远接过了钱,有些惊讶:“我哥不是说,家里没这么多钱吗?”

赵玉兰笑嘻嘻地说:“是呀,我一大早,就去银行取的,怕你急用,就赶着送来了。”

霍小莉一脸的不悦,用眼剜了剜张明远,但仍挤出了笑容,往屋里让赵玉兰。赵玉兰摆了摆手,说赶班车上班,肥胖的身子就向楼下移动。

接下来的日子,霍小莉总在张明远耳边念道房子,有时,她会和张明娟视频,牢骚满腹地说,房子是哥俩的,怎么能一个人独吞呢,你当姐的应该主持公道,我不想争什么,可也不能吃亏吧。张明远不掺和房子的事,家里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张明志两口子都是工人,收入低,他怎么能去争呢!有的家庭,都是因为房子,打得不可开交,兄弟姐妹的情谊都打没了。

于律师办事很有效率,他打电话给张明远,说要请法官吃饭,最好再准备两条烟,给法官带着。张明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欣然地答应了。房子没指望,烟钱不能自己出吧!他打电话给张明志,张明志爽快地说:“不就是两条555吗,咱再多送他两条烟,软中华可以吧,六百多一条呢。”张明志的大度,让张明远有些惊诧,正应了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不禁对张明志另眼看待了。

请法官吃饭,当事人在场,总有些别扭,张明远把心里的想法,和于律师说了。于律师快人快语,说你再准备五百块钱,我一会儿路过你那里,打电话你下来给我。听于律师的意思,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坐陪,张明远心里虽然不快,还是答应了。

张明志来送烟的时候,也觉得于律师有点过火,再一想是为自己的事,也就没在说什么。张明远有点心烦,他赌气对张明志说:“以后你直接和于律师联系,嫂子说咱爸的房子给你家了,我也没必要去操心。”张明志嘿嘿笑着说:“你嫂子这人你也知道,房子要来了,我让她给你媳妇买条大金链子。”

想到房子,张明远心里就不是滋味儿,父亲并没有对自己说,房子给哥哥。他怀疑是赵玉兰编的谎言,当哥的,那怕高风亮节,说句公道话,他也会心满意足。现在,他心里很矛盾,被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左右着情绪。

父亲留下的房子,是户小三居室,房改时交了一万五千多块。父亲走后,张明娟回过几次,取了些父母的遗物,就很少再回去了。张明远惦记的是父母的照片,那是留给儿女最好的念想,他特意叮嘱张明娟,一定要把镜框里的照片都取出来,装到影集里。霍小莉想着婆婆留下的金戒指和一副金耳环,公公在的时候,她曾念道过,张明远劝她说,结婚时,母亲不都给买了吗?还有什么可想的呢!留给父亲做个念想吧!霍小莉眼圈红了,说她不是贪这点东西,是想留点婆婆的念想。赵玉兰和张明志结婚的时候,没有金戒指和金耳环,父亲去逝后,母亲留下的金戒指和金耳环,就名正言顺地进了她的口袋。张明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怪自己手软,为什么不先下手呢!她对霍小莉说,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不争,小莉你的不能让呀,两件金首饰呢,怎么也得分给你一件吧!霍小莉不敢找赵玉兰理论,她只是在张明远身旁念道,说我不是贪心,就是想留个念想……

父亲去逝那年,张明远在老丈人家过的三十儿,午夜的鞭炮响起的时候,他躲在阳台哭。他感觉自己是没了巢的麻雀,孤零零地蹲在墙头,看着万家灯火,听着团聚的笑声。想起儿时的苦,想着父母的操劳,日子一天天好了,父母却在另一世界了……霍小莉善解人意,她敲了敲门,说吃年夜饭了,他才红着眼睛进屋。家里一派祥和,大人喝酒,孩子们抢吃饺子,吃到硬币代表着下一年的福气。

初二约在张明志家过年,做为大哥,父母不在了,他发挥了家族核心作用。丰盛的家宴,融洽的氛围,充满了浓浓的亲情。赵玉兰圆胖的脸上,是慈祥的笑容,她像这个家族的母亲,关怀着每一个人。霍小莉有些坐立不安,她每次起身帮忙,都让赵玉兰按回坐位,并愉快地说,今天家里团聚,都是大嫂该做的,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和我说。不知不觉,说到了王姨,从王姨身上,又引到了房子。张明娟喝了点白酒,她脸颊红润地说:“房子你哥俩的事儿,我是不掺和呀。”

赵玉兰胖乎乎的脸上,依然是灿烂的笑容,她抢话说:“爸在的时候,就说房子给明志了,说是留给大孙子。”

霍小莉阴着脸没吱声,赵玉兰的话像针似地,扎到了她的心里,她看重的不是房子,是赵玉兰的话,红口白牙,说给你就是你的了!她白着眼看着张明远,张明远也吃惊地看着张明志。

突然沉闷的饭桌,让张明志无所适从。他嘿嘿笑着,给张明远倒酒,声音低沉地说:“爸也就是说说,也没留个字据,我这么想的,房子的事呢,明娟去找王姨,要住就让她住,如果她想要房子,就让她拿一万块钱,咱们一家一份儿。”

赵玉兰圆胖的脸上没了笑容,苦大仇深地瞪着张明志,张明志装着没看到,张罗着喝酒。

几天后,张明娟去找王姨,她没有过细地描述,只是说王姨态度很明朗,房得住没钱给。张明志叹了口气说,住就住吧!

时间的列车奔跑着,一圈一圈地画着年轮,父亲房子的价格,翻了几个跟头了……

4

于律师是张明远的代理人,他就省了很多麻烦,张明志和张明娟就不同了,有点事儿,就得去法院。或许是官司有了眉目,张明志张罗请客吃饭,霍小莉一直憋着一口气,说什么也不去,如果当年的一万多块钱,也就算了,可房价涨得她能不动心吗。张明远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不能和大哥去争,也不能让霍小莉受委屈。他跟着霍小莉屁股后转,苦口婆心地劝,突然想起了张明志的承诺,就说:“如果房子要回来了,大嫂答应送你一条大金链子。”

霍小莉动心了,她开始化妆,脸色仍然阴冷,她说:“我可不是看上金链子,只是给你面子。”

贪上官司后,霍小莉的病似乎好了,右眼皮不跳了,也不磨叽唠叨了,时不时到单位转转。还有五年退休呢,奖金是个大数目,谁跟钱有仇呢!她调岗到了环卫工,拿出一半的奖金,雇佣个外地人打扫。每次到单位,像领导检查工作,她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早上逛早市,晚上跳广场舞,还喜欢追剧,经常会被剧中的人物感染。看甄嬛传的时候,她恨嚣张的华妃,骂陵容变心,为眉庄叫屈,甄嬛出宫为尼姑时,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饭桌上,赵玉兰算着官司的花费,她说:“律师费五千吧,笔迹鉴定三千,这怎么能让咱们花呢!”

张明远安慰说:“如果赢了,就得由败诉的出。”

赵玉兰说:“这于律师呀,怎么就狮子大开口呢,他让你哥买羊绒衫给法官,这就小两千呀,你说烟呀酒的,总让你哥买,饭票子都让你哥报三回了。我看呀,都是那律师要的,法官怎么能要呢!”

张明娟赞同赵玉兰的判断,但官司赢了,装在谁兜里都不重要。她忧虑地说:“现在打官司,就是燃钱,但愿别再出什么差错,这可是个无底洞呀!”张明娟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刘大爷记得吧,他家和咱们家情况差不多,刘老大官司打了五年,现在还没结果呢。”

张明志满面红光,他的投入就要结果了,花些钱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心满意足地说:“咱们怎么能一样呢,他家找的律师不行,于律师说,周五就判下来了,结婚证是假的,咱们保赢。”

霍小莉一直闷闷不乐,事已至此,她又不好说什么,她看着心花怒放的赵玉兰,心中涌出一种苦滋味儿,她举起杯中的饮料说:“嫂子,谢谢你,咱俩喝一口。”

赵玉兰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连忙探身和霍小莉碰了下杯,喝了口酒,笑呵呵地说:“谢我什么呀!”

霍小莉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很认真地说:“你不是说送我条金链子吗?我想就别破费了,咱妈不是留着一只戒指和耳环吗,把这个给我就行,留个念想。”

赵玉兰的脸忽而红忽而紫,她突然提高声音喊:“我什么时候说给你了,你不就是想要妈留的金首饰吗,我告诉你,让我毁到一起了,打金镏子了,早没有了!”

霍小莉忽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指着赵玉兰:“你怎么能这样呢,老人留下的东西,你怎能毁了呢!”

赵玉兰理直气壮地说:“我的东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得着吗!”

霍小莉拿起杯子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说:“赵玉兰,你别以为我怕你,这么多年了,我忍着你,什么都让着你……”

赵玉兰抱着肩膀,肥胖的身子狠狠地往椅背上一靠,兴灾乐祸地说:“你愿意,没人逼你。”

霍小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抓起椅子上的背包,夺门而出……

霍小莉和赵玉兰结了仇,张明娟左右为难,但她心里还是向着霍小莉的,她愤愤不平地说,赵玉兰太不是东西了,母亲留下唯一的念想,怎么说毁就毁了呢……

张明远一忍再忍,一天,他突然气愤地说:“妈留下的东西多了,什么念想,你们看到的是金子……”

霍小莉被激怒了,她跳着脚喊:“我就喜欢金子怎么了,你当个小破官儿,还不如街口卖地瓜的呢!有本事你拿个十万八万回来啊!”

张明远蔫了,他自以为在霍小莉的眼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看来,机关干部的光彩,不如钱来得实在。

5

十月的北方,金灿灿的世界,秋风吹落的叶子,踩在脚下,软软的像一层地毯。

房子判下来了,张明远和张明娟去了法院,做了放弃继承的公证,张明志就兴高采烈办房证了。然而,房子在王姨的手里,张明志要了几回,都空手而归,两个孩子长大了,险些动起手来。于律师说,要上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张明志又请于律师,按部就班地办理。

北方第一场飘雪落下来了,落在张明志头上的,无疑是当头棒喝,他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判决无效,因为王姨上诉了,而且有审判员缺席。

于律师专程来向张明远解释,他说:“那天的确少了个审判员,按法律程序,也是可以的,如果被告上诉,也是有法律依据的。”他一脸的无辜,一直强调说:“你哥不去要房子就好了,如果过了上诉期,不就没事了吗!”

张明远有些无语,他希望于律师继续帮哥哥打完这场官司,于律师痛快地答应了。

高伟劝张明远说:“你和你哥商量一下,和解算了,再这么扯下去,就会没完没了。”

张明远苦着脸说:“我有什么办法呀,我老婆和嫂子都掐起来了,我再去说,不是自找没趣吗!再说了,那女人也不干呀!”

高伟像个先知,苦笑着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冬天到了,春天就不远了,张明远想到这句话,不禁笑了。这话应该放在长城以南,长城以北的冬季漫长,考验着人们的耐力。霍小莉说,女儿大学毕业,死也不回北方,她的规划是女儿在南方立足,退了休她就投奔过去,带外孙子,安享晚年!

张明娟退休了,迷上了跳广场舞。她和霍小莉微信视频时,每到说起赵玉兰,她们就有了几分同情,为房子焦头烂额,为没完没了的官司感到不解,又对于律师每次收取高额的律师费恨之入骨。

打官司比马拉松还马拉松,五年过去了,张明志胜了败败了胜,第三次败诉后,受高人指点去省高院上访。赵玉兰果断地换了律师,她和新律师谈到了于律师,新律师晃悠着脑袋说,真他妈不是东西!新律师又很严肃地说,你看到他的律师证了吗?赵玉兰摇了摇头,一脸的迷茫。新律师愤怒地说,就有一些害群之马,玷污了法律的尊严。

赵玉兰开始心疼羊绒衫、心疼中华烟、心疼那一张张的饭费票子,在她忍不住的时候,就打电话质问张明远,说于律师是假律师,他要的东西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她说新律师的律师费才一千八百块。有零有整的律师费,让赵玉兰更加坚信,于律师是假律师。

张明远没有解释,哼哈地应对,霍小莉一直说赵玉兰不讲理,他以前怀疑,现在他信了。在霍小莉面前,张明远从不提父亲的房子,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心里为张明志着急。他永远记得,去火车站接张明志,问他上访的结果,哀声叹气的张明志,深深地呼了口气说,去他妈的房子,老子这辈子,算是活明白了。

天黑了下来,远处新开发的楼盘,凄冷而又寂寥,偶有几处亮灯的房间,悬挂在空中,像鬼火似的,一闪一闪的。张明志蹲在路边,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突然冲着夜空喊了起来,爸呀!你房子给我了,为什么不给我留个字据呀!

北方寒冷的冬夜,风嘶吼着,张明远远地等着张明志,内心悲凉。他相信,父亲的确是把房子,留给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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